明儒王廷相师友、门生及后学考论
——兼论王廷相气论思想的形成与特点
2016-02-02胡栋材
胡栋材
(中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长沙 410083)
【博士论坛】
明儒王廷相师友、门生及后学考论
——兼论王廷相气论思想的形成与特点
胡栋材
(中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长沙410083)
王廷相气论思想的形成与发展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与学友之间的论辩,特别是与中原地区的同道如何景明、许诰以及何瑭、吕柟等的思想交往,对其思想性格和学问风貌的塑造有较大影响。而王廷相的门生及后学,一定程度上也参与到其思想的演变当中。对正统化程朱理学的反思和批判,是吕柟、王廷相等儒者共同面对的思想主题,这一思想主题集中表现为气论学说在中原一带的复兴和扩移。
王廷相;儒家;气论思想;师友;门生及后学
在王廷相(1474—1544)的时代,佛老的挑战已经不再是儒者迫切应对的时代课题,取而代之的,是对正统化程朱理学进行反思。正如他在《慎言》的自序中所言:“仲尼没而微言绝,异端起而正义凿,斯道以之芜杂,其所由来渐矣。非异端能杂之,诸儒自杂之也。”[1]750这一发展儒学的学问意识,并非王廷相的臆断,而是当时儒家有识之士的共识。基于此共识,几乎在同一时间轴上,明中期儒学主要开展出三条径路:罗钦顺力图从朱子学内部对其进行反思和局部改造,并选择以理气关系为突破口。王阳明则承续陆九渊、陈献章的思想方向,在与朱子学的对话中创发出良知学说。王廷相则以张载气学为思想的大本营,在批判正统化程朱理学的过程中建构起其独具特色的气论学说。作为明代中期中原地区的儒者,王廷相的气论思想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它为何会在中原地区形成并传播开来?关于这两个相关性的问题,学界的探讨并不充分。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张岱年先生的帮助和指导下,葛荣晋先生在王廷相文献资料的辑佚和考辨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特别是《王廷相生平学术编年》一书,至今仍是我们了解、研读王廷相思想的必备书目。近二十年以来,大陆学界厌倦或放弃单纯以唯物主义认知气论的范式,王廷相的气论思想研究随之停滞不前。为此,张先生的弟子陈来先生呼吁以新的研究方式和哲学视野复兴气论哲学研究。*参见陈来《气本与神化》序,《中国哲学史》2008年版,第76~77页。胡栋材《试论王廷相的“气种说”》载于《中州学刊》2013年第4期。胡栋材《气论研究:回顾与展望——以气学分系问题为中心》载于《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相关研究参见葛荣晋《王廷相和明代气学》,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高令印、乐爱国《王廷相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王俊彦《王廷相与明代气学》,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王论跃《关于王廷相研究的几个问题》,中国思想史研究通讯(第五辑),参见http://www.Confucius2000.com./admin/list.asp?id=1766。陈先生的倡议值得认真对待,然任何思想义理的解读和阐发,都必须以充分可靠的文献或文本为依据。葛荣晋先生的《王廷相生平学术编年》在这方面仍有缺憾,鉴于此,笔者以现存王廷相文献为中心,对其师长、门生以及后学情况加以考论,以探求其气论思想形成与特质,补充前人研究之不足。
一、王廷相师长
王廷相曾说:“仆蚤(早)岁问学,无所师承。”[1]482委实如此,在他问学经历中,有三位师长对其产生影响,他们分别是李珍(1443—1523)、张纶(1411—1503)和谢铎(1435—1510)。
成化十六年(1480),王廷相入私塾,时龄七岁,据王廷相自陈,塾师先生李珍的学行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四十多年后,王廷相在为李珍所撰墓志铭中称:“吾师李先生,少笃于学,博览群籍。”[1]564王廷相没有明显的家学渊源,其祖辈、父辈均无为官经历,只是在乡里以德行著称,由此而言,李珍对他的影响就更值得重视。李珍之后,张纶曾知爱于少年王廷相。张纶曾任山阴县教谕,晚年善养生,好《周易参同契》,精于周易先天之学和黄老之术。王廷相曾目睹其端坐调息工夫,“即端坐调息,良久,三田谷谷有声”[1]569。似乎正是在张纶这里,王廷相见识到了道家修养工夫与养生术。不过他当时对此等事没有发生兴趣,故未及于张纶门下。
李珍和张纶是王廷相的乡贤、前辈,相比而言,问学于谢铎门下,则是受迫于科举的压力。弘治八年(1495),二十二岁的王廷相乡试及第。第二年,他参加会试,未能及第。三年后,他又前往京师参加会试,仍不第。此次会试失利后,王廷相入太学读书,不久谢铎任国子监祭酒,王廷相遂问学于其门下。嘉靖九年(1530),时任南京兵部尚书的王廷相应黄绾(1477—1551)之请为谢铎撰写墓志铭,他在铭文附识称自己为“(谢铎)门人”*现中华书局出版的《王廷相集》中的《方石先生墓志铭》并没有署名与时间,《桃溪谢氏宗谱》所录“墓志铭”末尾有王廷相所撰铭文附识:“嘉靖九年岁次庚寅冬十月望日参赞机务南京兵部尚书门人仪封王廷相子衡谨志。”参考林家骊《谢铎及茶陵诗派》,中华书局2008年版。。其实,王廷相在谢铎门下问学时间不长,而谢铎教授给他的基本上是文章之学。由此可知,王廷相说“仆蚤(早)岁问学,无所师承”,指的是在儒家学问方面不能遵从于一家一学,要独立、明辨,不能唯前儒是从。这是他为学理念的一贯表现。
二、王廷相交友情况及其气论思想
(一)与曹继芳、黄绾的交往
王廷相真正意义上的交友活动,以他第一次赴京师会试为起点正式展开,在此之前,他的学友大体局限于同乡同辈,其中曹继芳(1474—1515)比较值得注意。成化二十二年(1486),王廷相十三岁,补邑庠弟子员,渐以能诗文有名。曹继芳与王廷相是邑庠生时的同学,后来曹多次乡举不第,王却从未低看他,二人一直保持书信往来,比如,王廷相被贬赣榆(今连云港)后,就曾去信曹继芳,倾吐心中块垒。曹继芳早逝,他去世廿载之际,六十二岁的王廷相在为曹氏夫妻补撰墓志铭时深情回忆道:“常记早年与先生同读书僧寺,日见先生与游士讲方外之术,予怪,诹其所以。先生指坐边炉曰:‘兹光焰者,火乎,薪乎?薪灭则火灭,乃光尚何存?此形神有无生死之说也。方士日修者此耳。’”[1]993-994曹继芳彼时的“形神有无生死之说”,给王廷相以深刻的思想印象,后来他与何瑭(1474—1543)等辩论形神问题,或受此启发。
从第二次会试不第到进士及第的三年里,王廷相将主要精力用于举子业,“乙未(弘治十二年)又下第,报业太学,同会经书,举笔构文,每至发泚试场,率烛尽乃出。予(王尚)诘之曰:‘此努力何为者?’浚川子(王廷相)曰:‘子忘吾亲老在堂邪?’握手怅然者久之,迨壬戌(弘治十五年)始同举进士”*王尚《苍谷全集》,四库未收书辑刊本。。王廷相彼时读书之勤勉程度由此可见一斑,也可见科举压力之大,以致王廷相拜在谢铎门下的行为不能不带有功利性因素。黄绾彼时亦在谢铎门下问学,由此可推知,他与王廷相结识甚早。
后来同在南都(南京),王廷相与黄绾的交往更加频繁。王赠黄《慎言录》一册,黄拜读之后,写成《与王浚川书》,对其中论寒暑的看法表示存疑*黄绾《石龙集》,台湾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藏明嘉靖年间刻本。。王、黄还一起游览灵谷寺,作《灵谷寺和黄久庵韵》。另外,王廷相称赞“黄子(黄绾),有道之士也”[1]430,对其评价甚高。不止于此,黄绾还将其《石龙集》赠予王廷相,王读后于嘉靖十二年(1533)三月十九日作《石龙集序》,点出黄绾为文有三尚:明道、稽政、志在天下。黄绾后来由王学中人转变为批判王学的先锋,他这种思想态度的转变,或与他受到王廷相等人的影响有关。
(二)与何景明、孟洋的交往
弘治十七年(1504)夏,王廷相授兵科给事中,仍在京师,第二年春,孟洋(1483—1534)、张鹏(1502—1545)、魏校(1483—1543)、严嵩(1480—1567)、张邦奇(1483—1544)、郑善夫(1485—1523)、湛若水(1466—1560)、张士隆(1475—1525)、徐祯卿(1479—1511)、崔铣等同登甲榜。他们中除了早逝的郑善夫以及魏校与湛若水,其余都与王廷相有直接交往。正当王廷相在京师与诸学友来往频密之际,他的父亲王增(?—1505)病逝,王廷相不得不归家丁忧,这意味着未来三年内,他无法直接参与京师如火如荼的文学复古运动。也就是说,客观上他远离了这场运动的中心。了解到这一点很重要,它能帮助说明王廷相为何能较早地自觉由诗文之学转入儒家之道。
在众文友当中,王廷相尤其对李梦阳尊崇有加,嘉靖十年(1531),他为《空同集》作序,高度评价了李梦阳的诗文思想与成就,不过王、李之间似乎仅为诗文来往,随着王廷相文道观的转变,李梦阳在他心目中最终被定位为“文士”,而不是“有道之士”。相较而言,王廷相与何景明不仅在诗文上相酬唱,而且在儒家之道方面有重要契合。正德十三年(1518)王廷相作《答何仲默》,信中涉及太极、河图、洛书等问题,说明他们对这些问题已有讨论。二人还拟定相会于川、陕边境讲学,遗憾的是,何景明的过早去世,使得王、何之间的思想交往不能充分展开。所幸,王廷相与孟洋(何景明的姐夫)的交往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个空白。从哲学思想来看,“前七子”中,王廷相与何景明的交往最值得注意。
何景明去世之前,王廷相曾对孟洋说:“(何景明)乃间世精气所钟,造化灵秘之久,一旦勃勃附化,何所不神耶?故生而即文,即知事,即贤,即老成,即有古人风。”[1]425孟洋去世后第四年,即嘉靖十七年(1538),在王廷相的倡议和直接参与之下刻成《孟有涯集》,是集乃现今了解孟洋生平思想的最可靠文献。由此可见三人交谊之深厚。何景明去世之后,在哲学思想方面,孟洋成为王廷相最信赖的倾诉者。此表现有三:《寄孟望之》是理解王廷相哲学思想形成的关键,它将王四十岁左右时由文入道转变的情形反映得极为真切。此其一。王廷相的《慎言》甫一辑成,孟洋就成为首批读者之一,且该书的名字由之给出,可见孟洋在王廷相心目中的地位。此其二。《答孟望之论〈慎言〉八首》是王廷相给《慎言》作的简要说明,此答复必定作于孟洋读过《慎言》并去信询问王廷相之后。《编年》中没有提及该信,我们推定,它很可能是作于嘉靖七年(1528)前后,这一段时间王廷相与何瑭等的论辩正是激烈,《答孟望之论〈慎言〉八首》成为王廷相申论其学说的可靠参照。此其三。
(三)与何瑭、吕柟的交往
“余(王廷相)取友于天下,得有道者二人焉:河内何粹夫,高陵吕仲木而已。”[1]420简单数语,足以显示出王廷相对何粹夫(即何瑭)和吕仲木(即吕柟)的高度认可。他们三人思想上有共通之处,故互相认可、互相敬重。焦竑(1540—1620)称:“何公瑭家居,庐舍不过数椽,敝衣疏食,日以观书玩道为乐。当世达人公卿,亦罕接见,唯王浚川(王廷相)、吕泾野(吕柟)诸公至,屏从造庐,雅谈终日。”[2]236王廷相与何瑭的生命轨迹有出人意料的相近之处,二人生日极为相近,家乡相距不远,且为同年进士,后来又互为深交,思想学术上的交往频繁,且多涉及重要学术问题。甚至可以说,研讨王廷相思想绝少不了对何瑭做深入考察。至于王廷相与何瑭正式开始交往,最迟不晚于弘治十七年(1504)春,彼时王廷相任翰林院庶吉士,何瑭在京参加会试且及第;后王廷相授兵科给事中,何瑭任翰林院编修,主撰《孝宗实录》。王、何仍同在京师。自此之后,二人就不曾在同地为官。何瑭致仕家居的时间比较长,合计达十八九年之久,即使如此,他们的交往仍未间断。特别是后期的思想讨论,是王、何交往过程中的高光时刻。
何瑭的《阴阳管见》撰成之前,即嘉靖五年(1526)九月前,何瑭曾将该书的简编本(简编本名为《造化论》)见示于郭维藩(1475—1537),郭维藩稍后将《造化论》见示于王廷相。何瑭的另一著作《律吕管见》最迟于嘉靖六年(1527)前后完成*关于《阴阳管见》和《律吕管见》成书过程的说明,可参考何瑭《何瑭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王廷相在何瑭心目中属于“一二知己”之列,故二著撰成后他一起寄给王廷相审看。《答何粹夫二首》这封重要的信就是王廷相给何瑭之书的“评审意见”,《编年》推定该信写于嘉靖七年(1528)夏,是可信的。王廷相在回复意见中之所以能有理有节地批评何瑭,乃因为其时《慎言》刚辑成。反过来看,《慎言》辑成于嘉靖六年十二月这个时间点,或与何瑭二著特别是《阴阳管见》的刺激有直接关系。王、何思想交往的重要意义就在这里。
《答何粹夫论五行书》的写作时间难以确定,王廷相说:“昨承谕以五行之说,旧与仆同,今所见与仆异。窃料执事之意,似以为今是而昨非矣。”[1]506可见关于五行问题,何瑭的看法发生了明显变化,他不再同意王廷相之说。王廷相关于五行的观点主要见于早期的《五行辩》以及《慎言》的《五行篇》,而何瑭思想的成熟是在南京任职期间,彼时他与同在南京为官的湛若水交往,对阳明心学有所肯认。合此推测,何瑭很有可能是在南京期间对王廷相五行说提出疑难的。关于五行问题,在撰于嘉靖十三年(1534)的《答何柏斋造化论十四首》中,我们仍能见诸王廷相对何瑭所作的回应。王、何的讨论不止于阴阳造化问题,还多涉及太极、五行、形神等重要议题,总而论之,随着论辩的推进,他们的分歧越来越明显[3]206-213*王廷相与何瑭关于形神问题的论辩,参见衷尔钜《王廷相和何瑭关于形神问题的一场辩论》载于《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1期,第38~45页。。
吕柟(1479—1542)是陕西高陵人。正德三年(1508)中状元,后授翰林修撰,因宦官刘瑾(1451—1510)窃政,引疾返乡。嘉靖六年升南京吏部考功郎中、尚宝司卿,后一直在南京任职。嘉靖十八年(1539)致仕返乡。吕柟所到之处,皆以讲学为事,影响甚大,“几与阳明氏中分其盛,一时笃行自好之士,多出先生之门”[4]11。除了与马理(1474—1556)等关中学者多有交往之外,吕柟还与当时重要的心学学者如湛若水、王艮(1483—1541)、邹守益(1491—1562)、欧阳德(1496—1554)等有交往和争论。从现存资料看,王廷相与吕柟的直接交往最早也要到嘉靖七年前后,时任兵部侍郎的王廷相大力举荐吕柟、崔铣、李梦阳等三人。后吕柟赴任南京尚宝司卿之职时,王特别表达了对吕的认可,“浚川子乃举仲木(吕柟)系天下之望者告之”[1]419。后王升任左都御史,吕即作《赠浚川王公诏改左都御史序》以表激赏。吕致仕归乡时,王作诗《别吕仲木》。
王廷相和吕柟思想上最重要的共通处在于张载(1020—1078)之学。吕柟被誉为自张载后关中之学的“集大成”[5]46。王廷相与之思想观点上相亲近,证明他对张载之学不陌生。换句话说,在王廷相与张载的关联中,吕柟的作用不容忽视。吕柟推崇张载,称其书“皆言简意实,出于精思力行之后,至论仁孝、神化、政教、礼乐,自孔孟后未有能如是切者也”[6]389,但他的推崇并不盲从,这种态度与王廷相相一致,王廷相并非全盘接受或罗列张载之学。然不论如何,张载的思想学说经过吕柟和王廷相的倡导和发扬,在明代中期有了复兴。至于王、吕之间的具体思想讨论,由于文献不足征,我们无从展开讨论。可以肯定的是,何瑭、吕柟二人思想上是否确实与王廷相同道同轨,还有待深入辨析,至少在阴阳造化问题上,王与何的分歧就从未消除。
(四)与郭维藩、许诰的交往
相对于何瑭和吕柟,郭维藩和许诰(1471—1534)更多地直接参与和见证了王廷相哲学思想的形成。何瑭的《造化论》(即《阴阳管见》的简编本)即是在郭维藩的建议下形成的,王廷相得知《造化论》也是经由郭维藩之手,在王廷相与何瑭等学者论辩过程中,郭维藩起到了重要的沟通作用,这一定程度上促使王廷相思想得以形成和深入。
郭维藩是王廷相的同乡,或因此缘由,王廷相与他的交往很频繁,遍布王廷相生平各个时期,这些材料几乎都被王廷相收入到嘉靖十五年(他亲自编定的《王氏家藏集》中。王、郭交往中最重要的书信当属《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之于这篇极为重要的文艺批评专论,《编年》等相关研究著述均未作考论,近年来陈书录的研究填补了此项空白[7]。王、郭之间的诗文交往委实值得深究,然而他们之间并不是没有思想论辩。《与郭价夫论寒暑第二书》即是王、郭讨论四时寒暑问题的片段之一,在该书中王廷相重申其“四时寒暑,其机由日之进退,气不得而专焉”的主张,而郭维藩抱持“寒暑之运,乃二气自为之,日不得与”的传统观点,尽管目前已无法知晓王、郭论辩的整个内容,但论辩的性质无疑是清晰的,那就是新旧观点的冲突。
许诰应该是第一个真正领会并认同王廷相气论思想的学者,王廷相对他十分敬重。正德十三年(1518)初春,许诰亲赴四川与王廷相作思想讨论,其中涉及太极、河图、洛书等问题,稍后王廷相作《答许廷纶》,初步阐发了他一系列思想观点。由此事可以推知两点:其一,在此之前,许、王显然已有书信交往,而且双方思想颇相印契。其二,双方思想交往集中于太极与性这两个根本性的问题之上。《答许廷纶》交代了许、王讨论的大致情况:许诰将其《图书管见》与《太极论》(彼时不一定刊刻)的观点告之王廷相,使王“启发良多”,并称赞许诰“辩太极、无极,甚善,真足以破千古之谜”[1]487。与此同时,王对许完全以“易”来衡准造化问题的做法存有疑问,在回信的同时,王廷相附上了他的“私论”,即《慎言》的相关内容。许、王均反对世儒专以理言性与太极,这是他们最重要的一致之处。正因如此,王廷相十分敬重许诰,对其学问、著述评价极高。
三、王廷相门生及后学
提及王廷相的门生,薛蕙(1489—1541)是不得不提及且又最难讨论的人物。正德三年(1508),王廷相被贬为亳州判官,在亳州期间,“(王廷相)识薛蕙于稠人中,亲授以成其学,一时大江南北人士皆翕然丕应”[1]1497。薛蕙由此可以算王廷相最早的门生,不过后来二人思想关系变得复杂,由师友演变为学术上的论敌。薛蕙之于王廷相,有点近似于黄绾之于王守仁(1472—1529)。关于王、薛文学之间的密切交往,已有论者说明,此不赘述*王廷相寄与薛蕙诗赋不少,如《拟古调寄君采》等,薛蕙所寄也很可观。关于王、薛前期的文学交往,可参见李庆《薛蕙的文学观》。。这里讨论他们哲学思想上分道扬镳的根本原因与主要过程。
王廷相对薛蕙的奖掖可谓不遗余力,从这点看,他的确称得上是薛蕙的恩师,薛蕙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他有诗云:“王子吾师表,名家尔最先”*参见薛蕙《考功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以至直到晚年,薛仍称王为“先生”,并流露出真挚的师生情谊。亳州之后,王、薛会面不多,基本通过书信交往。正德八年(1513)与嘉靖二年(1523),他们师徒先后短聚。从思想影响上看,早在正德十二年(1517),王廷相就有意让薛蕙跟随他,从诗文之学转到儒家之道上来,王廷相还强调,当今儒者之道已与孔子之道相背驰,特别是近来徒“讲而不行”的学风尤其有害于道,因此需要薛蕙和他一道守卫儒家“中正淳雅之道”。此时王廷相已经转变为儒家学者,薛蕙在他的循循善诱下,最终弃文从道。
问题是,薛蕙与王廷相对道的理解差别明显,这导致他们思想上有不可调和处。王廷相看到的是程朱之学对孔子之道的危害,因而他要批判之;薛蕙则与当时极大多数学者一样,尊信程朱之学。由于受“好养生家言”的影响,薛蕙晚期对佛道均有好感,以至于他后来倾向于心学。薛蕙思想上最终走向心学,显然是王廷相始料未及的。究其根底,薛蕙并没有接受王廷相的核心思想主张。王廷相将《慎言》寄给他,意味着他们的相互辩难在所难免。王廷相与薛蕙在具体的学术取向上是分道而行的,故严格来说,薛蕙不能算作王廷相的门生,而应视之为诤友。但一般而言,薛蕙又可视为王廷相门生,至少王廷相本人未曾明确否定薛蕙。现将现存文献所涉及王廷相门生及后学情况分列于下(除薛蕙):
(一)门生
(1)焦维章,号雪山,生卒年不详,灌县人,嘉靖五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河南参政、山东巡抚,有《雪山诗文全集》。焦应为王廷相初次在四川期间所纳门生,《慎言》的校对者之一。另,王廷相有《游青城山》,焦维章有《游青城山记》,或同游之作。
(2)姚厚,生卒年不详,江苏苏州人,《慎言》校对者之一。
(3)张一厚,生卒年不详,自称“岱埜”人氏,嘉靖十三年春作《〈慎言〉后语》。
(4)刘永阜,号伯山,生卒年不详,河北任丘人,曾任广灵令,王廷相有《送刘伯山之广灵令序》,亲授其为官之道。
(5)李复初,字学甫,号对霍,生卒年不详,山西洪洞人,嘉靖十一年(1532)任蠡县知县,两年后纂修《蠡县志》;嘉靖十八年为巡按山东监察御史,编刻《浚川内台集》,彼时参与校对者有王光济(生卒年不详)等人。
(6)栗应宏,字道甫,生卒年不详,山西长治长子县人。嘉靖四年(1525)举人,会试屡试不第,耕读太行山中。嘉靖二十三年(1544)前后在世。高叔嗣(1501—1537)谢病归,应宏往与订交,叔嗣作《紫团山人歌》赠之。栗应宏诗以五言近体为佳,有《山居集》八卷,《四库总目》传于世。栗应宏与王廷相的交往可见于《栗应宏道甫字说》。嘉靖十五年(1536)夏,栗为王廷相辑成的《王氏家藏集》作序。
(7)黄舒华,生卒年不详,河南雍丘人。黄舒华之父黄瑶与王廷相交好,黄瑶卒于嘉靖十年十月,王廷相在为其所撰《墓志铭》中提到:“舒华旧从予游,凡先生(黄瑶)平生,每数数为予道,予窃谓叹仰久矣。及病且亟,语舒华曰:‘汝师知我,得志我墓,无恨矣。’”[1]573-574可见王廷相为黄舒华的老师。
(8)林时,自号介立,生卒年不详,河南汝阳人。林时拜服于王廷相门下的事迹颇具传奇色彩,具体经过见诸《介立对》[1]453-454。简而言之,王廷相对道的理解使林时折服。
(二)后学
(1)张鹏(1502—1545),字鸣南,别号漳源,山西汾州人,嘉靖五年登进士,授河南府推官,此后历任江南道监察御史、巡按甘肃监察御史。嘉靖十五年刊《内台集》,“鹏(张鹏)自壬辰从事台末,获受教于浚川公台下,……鹏之受教于左右者,得益为良多也。其他生平文章诗赋,则有《家藏集》,已先刻之,为世宝矣,此特绪余耳,然非浚川公意也。”[1]891嘉靖十九年(1540),张鹏任大理寺右寺丞,终年四十四岁。
(2)谢镒,生卒年不详,新安人。嘉靖十四年进士,嘉靖九年曾纂修《祁门金吾谢氏宗谱》。嘉靖十七年(1538)十月,谢镒为辑成不久的《雅述》作序并“命工锓梓”于世,他在序文中交代:“浚川翁闻望天下,天下士咸敬仰之。余自未第时,懋思则象,而识荆之顾,恨莫遂焉。乙未(嘉靖十四年,1535)春,侥录名氏于甲榜,乃获谒翁。翁风范攸及,仪宪具存,载观《慎言》诸书,豫大有得。夫益信昔之所闻于人者,不果谬矣。”[1]830谢镒熟知《慎言》《雅述》等王廷相著述,可惜今不见有关文献资料。
(3)张卤(1523—1598),字召和,号浒东,河南仪封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先后任婺源、高平县令,以政绩拜礼科给事中。庚午(1570)晋升太常少卿,辛未(1571)升右通政,九月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巡抚浙江。戊寅(1578)诏巡抚保定,提督紫荆、倒马等关,加副右都御史。后入拜大理寺卿,以忤张居正,左迁南京太常寺卿。旋乞休归。有《张浒东文集》《四库总目》《仪封县志》等传世。嘉靖四十年(1561)为王廷相《丧礼备纂》作序,称“(王)以礼范海内者四十余年”[1]1369。王廷相逝后,张卤撰写《少保王肃敏公传》,且将长女嫁与王廷相曾孙王得仁,遂成为王廷相的“通家后学”。
以上所录王廷相门生、后学均有明确的身份自觉性,至于其他一些私淑者或不见于王廷相相关文献者,本文暂时无法涉及(如高拱和吴廷翰等,由于本文只采录王廷相文本中涉及的门生与后学,且有关高拱和吴廷翰的研究已相对充分,故笔者暂且不将二者列入其中)。王廷相门生与后学中,仕途上留名者不乏其人,思想学术上有所作为的却不多见。由谢镒以上论述可知,《雅述》辑成前后,王廷相在士大夫群体中是有一定影响力的。问题在于,自为官以来,王廷相不断辗转各地,除了两次归乡丁忧,几乎没有专门时间来讲学与授徒,加上他在思想上又比较独立,对讲学之事较谨慎,且学派意识不浓,导致他的气论思想在当时的影响不及阳明的良知之学。他的门生和后学就更没有明确的门派观念,相互之间交流往来也很有限。种种缘由,致使王廷相的整个学说在明中期并不显豁。特别是与阳明学相比,这一点就更为明显。
综而言之,随着王廷相由诗文之学转向儒家之道*分别参见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黄卓越《明永乐至嘉靖初诗文观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史小军《论明代前七子之儒士化》,文学评论,2006年第3期,第110~115页。相关讨论还可参见左东岭《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他的交友随之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为诗文朋友,一类为学术思想上的朋友。不过这两类有时交织在一起,如何瑭、何景明和薛蕙。据笔者观察,真正在气论思想上与王廷相有所契合的,主要是许诰、何瑭、吕柟等少数几人(何瑭和吕柟的情况比较复杂,需另撰文考察)。这些儒者的思想活动基本构成了明代中期中原地区儒家思想发展的概貌,其中尤以关学的气论思想经由吕柟转移至王廷相这一环节最值得注意。王廷相的气论学说及其儒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是随着他的交往特别是与学友之间的论辩而展开的,就此而言,本文的目的正在于以个案为中心,呈现出以王廷相为代表的明代中期中原地区的儒家学者的思想特点及其交往状况。
[1]王廷相.王廷相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9.
[2]焦竑.玉堂丛语[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葛荣晋.王廷相生平学术编年[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
[4]黄宗羲.明儒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2008.
[5]冯从吾.关学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7.
[6]张载.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8.
[7]陈书录.王廷相的诗歌意象论与嘉靖前期诗学演变[J].文学遗产,2009(5):98-101.
[责任编辑王银娥贾马燕]
Research into Wang Ting-xiang’s Teachers and Friends,Students and Successors—— In Concurrent Discussion with the Formation andCharacteristics of his Theory of Qi
HU Dong-cai
(SchoolofMarxism,CentralSouthUniversity,Changsha410083,China)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Wang Ting-xiang’s thoughts was largely dependent on his argumentation with his schoolmates, especially his mutual interaction in thought with his peers in the central plain of China like He Jing-ming, Xu Gao, He Tang and Lv Nan and so on, which had exerted greater influence on the formation of his thought and character as well as his learning style. However, Wang Ting-xiang’s students and successors, to a certain extent, were also engaged in the evolution of Wang’s thoughts. The topic, Lv Nan and Wang Ting-xiang were faced with, was focused on the critical thinking and criticism of Cheng-Zhu’s orthodox Neo-Confucianism, which was fully expressed in the revival and expansion of the Theory of Qi in the Central Plain of China.
Wang Ting-xiang; Confucianist; Theory of Qi; teachers and friends; students and successors
B248.4
A
1001-0300(2016)04-0097-07
2016-03-20
中南大学科研启动基金资助项目:“王廷相气论思想研究”(502041003)的阶段性成果
胡栋材,男,江西鄱阳人,中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哲学博士,主要从事儒学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