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明心见性之路
2016-02-02阎韬
阎韬
王阳明的明心见性之路
阎韬
摘要:王阳明发扬并改造禅家明心见性的心灵哲学,在明确心的无善无恶之空寂本体与知善为善之能动作用的前提下,建立起致良知理论。这个理论突出了心灵的创造性、个体性,对于心、性、物、理以及知行、礼制等等提出新的解释,描绘了一幅不同于禅学与程朱理学的世界图景,并且据此提出顿渐结合的修为方法与人人可能的成圣之路,为人们建立超脱、高尚的精神家园提供指南。
关键词:王阳明;禅宗;程朱理学;明心见性;致良知
明朝中叶,风行几百年的朱子学,已经失去活力。世儒因循守旧,一味重复教条,形成“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局面。知识界、思想界深陷在普遍的沉闷中,朱子的路行不通,又不知如何安顿灵魂、提升境界。这时王阳明登高一呼,倡导致良知之说,告诉人们“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8页。作不成圣贤,只有明白了本心,认识了真己,才能打开作圣之路。阳明学在知识界掀起思想解放的春潮,大批年轻士子抛弃程朱,聚集于阳明旗下。旧学之士不甘于陆沉,纷纷起来批判他援儒入佛,以明心见性的禅学败坏传统儒学。学界从此聚讼纷纭,百年不休。本文将研究阳明学与禅学的内在关联,试图阐明阳明如何通过重新解释禅家心性理论,为儒学开辟新的天地。
一、走出新路
阳明自少年时代就有圣人情结,把成为圣贤而非读书登第看作“第一等事”。随着年龄增长,成圣愿望由朦胧变得真切坚定。到“龙场悟道”为止,他用了20余年的时间,孜孜不倦地反复探索,最终放弃了程朱指引的居敬穷理的传统道路,走出一条向本心求索的作圣新路。
关于自己的思想经历,阳明说:
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辞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苶,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阙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六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之海也。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27页。
这段话概述了阳明在思想上理论上的探索,展示他在儒释之间摇摆取舍,并最终将儒家伦理与禅家明心见性之学相互结合的心路历程。
他在青年时代为科举考试而泛滥于词章,是很正常的事。但他在举进士之前,就认识到“溺志”于此是错误的,并及时回归“正学”。开头他按照传统,学习朱子之书,并下功夫格物穷理,但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朱子欲使人心充满伦理观念,初衷虽善,却把它当成外物之理,要通过读书格物,引入心中。在阳明看来,成圣是内心的事业,其理与外物之理不是一事,故虽一学再学,总是“茫无可入”。
后来他改学佛老,禅家对心性的理解、对体悟的执著、对世界观解脱观的设计,使他深受启迪,以为圣人之学就在这里了。但是佛老“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阙漏无归”。尤其是抛弃亲人,躲入深山,追求长生与自我解脱的出世思想,与他的爱亲爱家之念格格不入,于是“依违往返,且信且疑”。
程朱与佛老,对他来说各有所长,纠结很久找不到出路。但在他的人生遭到重大挫折的情况下,却有了转机。他说,“居夷处困,动心忍性”,然后便“恍然有悟”了。对照《年谱》,可知这里说得过于简单了。
阳明37岁因得罪权奸,被贬为龙场驿丞,生活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四周全是蛇虺魍魉,蛊毒瘴疠,而且迫害他的太监余恨未消,随时可能加害于他。在这种情况下,“了生死”成了他精神生活的第一需要。
《年谱》说他“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墎,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②同上书,第1228页。。这项活动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禅修。参透生死在禅家意味着已经明心见性、透悟了佛法。那么,它对阳明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说:
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08页。
此前阳明一直处在对禅学的“且信且疑”当中,主要是卡在“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上通不过。这次既已达到“此心全体流行无碍”,就应该是在孔子之教、人伦之理上也流行无碍,也就是说,人伦之理不在此心之外。这样就解决了儒禅两家自守而相互排拒的问题。他后来批评程朱与佛老时说:“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形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虚,遗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遗也。”②同上书,第245页。总之,取两家而折中之,实现心物内外的融贯统一,这大概就是他的龙场所见。
在这样的觉悟面前,格物穷理、圣人之道等一系列困扰阳明多年的问题,突然之间得到解决。《年谱》说他“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窹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③同上书,第1228页。。他彻底明白圣人之道存在于我的心性之中,过去按朱子要求,从事物中求是错误的,只有明心见性才是出路。于是,从根本上放弃朱子的心性与格致理论,而将儒家伦理、进德工夫,等等,安置于禅学心性论基础之上,开出一条新的成圣之路。
在儒家思想体系中,道统是一个重要问题,关乎如何理解儒学思想精髓,以及如何评价各大儒的地位与贡献。经过韩愈及程张朱子的大力推动,孟子在道统中成为孔子最重要传人,他的心性理论就是这个领域的真理标准。阳明清楚意识到自己的理论与孟子之不同,所以要找出一个合适的人物,包装为孔子传人,以取代孟子,建立新的道统。此人就是颜回。阳明在龙场悟道之后就有了一个新的看法:“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④同上书,第230页。后来在讲课中又重申:“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⑤同上书,第24页。就是说孟子以来的儒学尽管很重要,但都不够全面完整,尤其是未能掌握孔颜的真精神:理在人心而不在事事物物。
有关颜子不多的文献资料,被阳明演绎成下述模样:颜子原来与后儒一样,以为理在事物,所以有形像方体,有穷尽止极,亦即有固定格套;但无论如何努力,总是捉摸不住。“及闻夫子博约之训,既竭吾才以求之,然后知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而皆不出于此心之一理。……盖颜子至是而始有真实之见矣。博文以约礼,格物以致其良知也。”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267页。阳明强调孔子的博文约礼就是他的致良知,所以颜子信从博约理论之后,当然与阳明有了一样的见解。万事之理在心,明白了本心就把握了万事之理,于是理之有无方体形像,有无穷尽止极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这样一来,一个圣学因颜子早逝失传,两千年后由阳明接续的新道统便隐然形成了。所云“观喟然一叹可见”,让人想起禅宗初祖迦叶尊者在灵山会上的拈花一笑,看似不经意地点出了“圣学正派”与禅学的内在关联。
二、本体虚寂
上一节中,我们根据阳明能够“了生死”,推断他已经透悟禅理,那么事实上究竟如何?他是否真的已经明心见性?
关于明心见性,《坛经》有一则经典故事,为人们提供样板。五祖弘忍读了惠能著名四句偈之后,觉得他是成佛作祖之材,三更时分召入堂中,秘密为他讲说《金刚经》。当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惠能于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于是说道:“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五祖印可了他的彻悟,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②惠能:《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新文丰出版社明版《嘉兴大藏经》(第1册),第400页。
何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说:“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③《金刚波罗蜜经》,载《中华大藏经》(第8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00页。宋安国和尚说:“‘无所住’者,不住色,不住声,不住迷,不住悟,不住体,不住用。而‘生其心’者,即是一切处而显一心。若住善生心即善现,若住恶生心即恶现,本心即隐没。若无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④延寿:《宗镜录》,载《中华大藏经》第76卷,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801页。在佛家看来,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尘,以及它们在心中引起的观念、欲望,不过是人心中的种种心相。要得到清净心,就应摒弃所有这些,在它们之外去“生心”,生那个一切处都有而不作为心相显现的本心。宗密这样描述它:“空寂之心,灵知不昧。即此空寂之知,是汝真性。”⑤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新文丰出版社明版《嘉兴大藏经》(第9册),第364页。未悟的人们,只看到自己心中的种种心相,以为它们是本心,其实它们只是漂浮在心中并为心所观照的相。而本心则是那个能够容纳并且观照它们的心。本心是能够呈现一切心相而本身无相的空寂之知,是能观而非所观。人对它不能观,只能悟。唯有它才是人的本真自我。
惠能的“一切万法不离自性”,着重揭示万法即心相与本心的相互依存关系。本心有虚寂之体和灵知之用。灵知是能观,万法即其所观,能与所是相互依存的。没有本心的灵知,万法无从生发存在,但没有万法,灵明也不成其为灵知。惠能说自性有五个特点:“本自清净,本不生灭,本自具足,本无动摇,能生万法”,表明在能—所关系中,灵知是能动的主导的一方,万法是被动的从属的一方。这样他就给出了本心的基本结构:空寂虚无的本心与纷繁流动的万法的统一,或者说以能为主的、能与所的原则同格。这就是佛教禅宗的第一人称本体论,其价值论、解脱论都在这里建构。
阳明非常重视空寂之知的观念,他的良知正是这种空寂之知,所以他经常强调“心之本体原无一物”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34页。,“良知本体原来无有”②同上书,第1306页。。他在诗中说:
一窍谁将混沌开,千年样子道州来。须知太极元无极,始信心非明镜台。
始信心非明镜台,须知明镜亦尘埃。人人有个圆圈在,莫向蒲团坐死灰。③同上书,第772页。
第一首中“太极元无极”,是周濂溪“无极而太极”一语的转述。阳明认为,宋儒中濂溪最近道,他提示的意义是,太极之有以无极之无为根基。这里与第二首诗中都提到的“心非明镜台”与惠能的偈语相关,是说人心“本来无一物”,可以喻之以明镜,但明镜也是虚无。“人人有个圆圈在”告诉我们,人人都有本心,所以人人有一个基于无极的太极,虽说是无,但却是能动的,“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④同上书,第64页。,所以人的修养要在动中进行,不可以冥坐蒲团,一味求静。
关于本心的空寂而觉知的特点,佛教经书和祖师的公案经常用虚空之喻和明镜之喻予以说明。惠能在《坛经》中说:
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瞋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剎土,尽同虚空。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⑤惠能:《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第401页。
虚空即虚廓的宇宙空间,惠能认为本心的空性与虚空一样,虚而能容,让万事万物于中呈现,但它本身之空性却不受影响。任你往来不断,我自清净虚无,参禅人如能体会到这点,他就解脱了。
阳明在说明良知时也喜欢用这个比喻。他说:
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曀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306页。
阳明的“太虚”即惠能的“虚空”。此喻一方面说明良知本体或心之本体像太虚一样,对天地万物没有障碍,任凭它们发用流行。另一方面也说明,无一物能超于良知本体之外,妨碍它以本体的力量,实现“一过而化”亦即改造的作用。在这一点上,他的有为与禅宗无为有所不同,我们下面讨论。
佛教禅宗明镜之喻则强调本心虽寂而能照、虽静而能动的特点,与虚空之喻其实是一回事。例如《宗镜录》说:
真心者,湛然寂照,非从境生。含虚任缘,未尝作意。明明不昧,了了常知。舒之无踪,卷之无迹。如澄潭莹野,明镜悬空,万像森罗,豁然虚鉴,不出不入,非有非无。斯则千圣冥归,万灵交会。②延寿:《宗镜录》,第292页。
真心以寂为体以照为用,犹如悬在空中的明镜,能让万象森然罗列,原形毕现。因本体空寂故可以含虚任缘,不作好恶,因而它的观照能够明明不昧,了了常知。
阳明的良知也如明镜: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③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70页。
良知本身是虚寂的,正因如此,不会遮蔽任何事物、任何特点。它的发用可以最真实地照出事物本来状态,妍者还它以妍,媸者还它以媸,故能一照而皆真。另外,它还能够在照用之后回归于虚寂,不会染污本体,故能得其清净心。此处所说“生其心处”是指良知之照物,乃日常之“生心”。而“一过而不留”所生之心才是《金刚经》所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即心本体之呈现。
明代中后期,程朱派学人对阳明大张挞伐,以为禅学荒诞不经,阳明学以禅解儒,是对孔孟的严重亵渎。一些浅人甚至以为扣上禅学帽子便可打倒阳明。其实,禅家并非曲学小道,它对心灵有深刻而独到的认识,实为古代的心灵哲学。佛教、禅宗的心灵理论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在世界主要宗教如印度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的哲学中,都可以找到类似观念,因此被称为“长青哲学”。当今学界渐渐兴旺的超个人心理学,明确承认自己是“长青哲学”的继承者。所以禅学不可以敝屣待之,其精深内涵需要人们不断发掘与研究。
三、能所出新
上节说过,禅宗明心见性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弄清本心与万法之间的能—所关系。明确能观与所观、能动与受动两方面的性质与界限,直接关系到建立何种世界图景、指引何种解脱之路。禅宗基于出世的基本考量,以“无所住”之心为上,而能所心为下,陷于其中将不得解脱。惠能认为,泯灭了能所心,就有了福德性,故禅宗对于能所尽力虚化。但是,这样做不符合社会生活实际,有违孔子之教。阳明作为儒者不满于此,于是对能所的地位性质进行调整,由此形成他自己关于物、理、良知的理论,建立起不同于禅宗的世界图景。
禅家对于所的虚化首先表现在,认为心中万法就是世界,或者世界就是心中万法,它们属于“见病”,故虚幻不实。阳明则把心相与外部世界做了区分,认为外部世界本身是真实存在的,关于物的心相是心物感应的结果。人通过心中物相把握外部世界,赋予它以意义与秩序。
阳明有一命题,曰“心外无物”,看起来是否定外物存在的,但实际上只是在表达“人心与物同体”,亦即心物不可割裂,作为能与所它们永远处在相互感应之中。他与学生曾经着重讨论过这个问题:
(阳明曰):“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
(学生)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
(阳明)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24页。
阳明并没有否定“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他谈的不是与人无关的天地万物,而是与我的灵明(心)发生了能—所关系的天地万物。外部世界在未被心观照之前是一片混沌,只有受到人心观照之后,即在“仰他高”、“俯他深”等之后,它们对于人来说才是天地万物。相反,人死精神游散,不观照了,他的天地鬼神万物就复归于混沌。
他的高足徐爱对此心领神会,说“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②同上书,第23页。因为是从心上说,所以物即不是外物,而是心对它的把握、对待、处理等,也就是事。阳明予以肯定并且强调:“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③同上书,第6页。君亲民物在心之外,但是事君事亲仁民爱物却在心中,它们是意之所在之事。
在阳明的本心结构中,作为所观的万象,虽在心中,却连着外部世界,所以并不是幻相,不可任意处置,而要像他所说,“顺其天则自然”。这是他与佛家禅家根本不同之处。他说:“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④同上书,第106页。
禅家不但贬低所,也贬低与所对应的能,认为只有心体本然的灵知是真实无妄的,而它一旦对应了万法,成为能亦即具有特定影像的知,就存在沉沦的危险,所以应该摆脱它而回归清净心。宗密对这两种知做了清楚的说明:人心“犹如铜镜,铜之质是自性体,铜之明是自性用,明所现影是随缘用。影即对缘方现,现有千差。明即自性常明,明唯一味。以喻心常寂是自性体,心常知是自性用。此能语言能分别动作等,是随缘应用”⑤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丛书·禅宗编》(第一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92页。。
在阳明看来,“随缘应用”是人生常态,不必排斥,关键是要看到它有是(“照心”)与非(“妄心”)之不同。他说:
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
夫妄心则动也,照心非动也。恒照则恒动恒静,天地之所以恒久而不已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为物不貳,则其生物不息,有刻暂停则息矣,非至诚无息之学矣。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61页。
良知本体的“自性用”,他称之为“恒照”。随缘时不动于气(欲)的是照心,而动于气(欲)的是妄心。前者顺乎“天则自然”,后者违反“天则自然”。于是他就在随缘应用中,区分出是非善恶。所谓致良知,就是用恒照照物,使事事物物上都体现照心。阳明鼓励人们做正确的事,而不是什么都不做,体现出儒与禅、入世与出世的根本区别。恒照是照心、妄心存在的共同根基,即使是妄心也有恒照在内。正因如此,才可能由妄转照,人的慧命才可以生生不息。
对于知的随缘应用,宗密列出“能语言、能分别动作”等几个细目。阳明良知的随缘应用(实即照心),在此基础上加以丰富扩大。他指出: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②同上书,第111页。
饥来吃饭倦来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说与世人浑不信,却从身外觅神仙。③同上书,第791页。
良知却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谁人不有良知在,知得良知却是谁。
知得良知却是谁,自家痛痒自家知。若将痛痒从人问,痛痒何须更问为。④同上。
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⑤同上书,第111页。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⑥同上书,第84页。
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⑦同上书,第110页。
把这些提法综合起来,就可以看出,阳明所说的良知(经常包括它的随缘应用,对它们不再细分)是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的生命冲动,是像痛痒一样不学而能的独知,是真诚恻怛的好恶之情、是非之心,当下俱足,不容增减。但是阳明又强调,良知要得精明,就不能随便认可心中发出的某个念头,必须精思它内容是否恰当、力度是否准确。所以良知虽为直观,但又不排斥思索。
阳明的良知随缘说,形成了关于理或天理的独特理论。什么是理?理并非上天的客观观念,只是人的真诚恻怛的心,面对事物所发出来的合适情感,所选择的正确做法,如孝亲、忠君、敬兄,以及夫妇有别、朋友有信,等等。理完全基于人心,对于一切无心之物,理是不存在的。所以阳明说,“心外无理”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5页。,“此心在物则为理”②同上书,第121页。,等等。
禅家不承认世俗之理,而朱子否认理生于人心,以为它们源自上天,永远不变,阳明的理论是对他们两家的超越。他在论礼的成因与古今变化时指出:
盖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传记之讹缺,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若徒拘泥于古,不得于心而冥行焉,是乃非礼之礼,行不著而习不察者矣。后世心学不讲,人失其情,难乎与之言礼。然良知之在人心则万古如一日,苟顺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则所谓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矣。③同上书,第202页。
礼缘自人情,先王制礼不过是对人情加以修饰,使它有节度、更文明地表达出来而已。由于古今风气习俗有变化,礼也应该有变化,古礼所未有的,后人可以顺应风气习俗的变化而制定出来。礼者理也,所有的理也都像礼这样,随着条件的变化而变化。
四、性无定体
随着明心见性的步步深入,阳明的良知—本心建构起来,他的性体也随之建构起来。首先,由于“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所以性之本体当然应该是“无有”的,是无善无恶而非有善有恶的。其次,由于良知有强大的观照、造作功能,性之本体当然也应如此,因而可以应对世间万事。性体如此,性又如何?在阳明看来,性是性体在自然与社因素件影响下形成的复杂精神统一体,从深度到广度具有诸多层面,面对世界有相对固定的善恶倾向。要对性形成正确认识,必须全面地加以把握,史上各种性论都是执其一点不及其余,难免片面,因此他提出性与性论皆无定体的理论:
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有自本体上说者,有自发用上说者,有自源头上说者,有自流弊处说者,总而言之,只是这个性,但所见有浅深尔,若执定一边便不是了。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15页。
良知本体虚寂,按逻辑必能推出“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这一点上文已经提到。性之本体能“发用”,发出情感、欲望、思想,它们在没有私欲干扰的情况下成为善端,或在相反情况下成为恶端,因此“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经过言行的造作、宿业的积累,性定型为善、恶以及两者中间的各种形态,此即“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论性诸家各执一边,说法繁多,莫衷一是。告子论性自“发用上”说,所以认为性无善无不善。孟子则“自源头上说”,即从未有染污的赤子之心看,所以倡导性善。荀子“自流弊处说”,故主张性恶。历史上性三品、善恶混等说法,大体属于此类。虽然各有理据,但都有片面性。阳明用“性无定体,论亦无定体”之说,否定各种片面理论,但对性与性论并不做过细研究。他的目的是告诉人们,不管人的现状如何,都可以“复性”,即回归到性本体。人性来自无善无恶的本体,正因如此,它可以通过修养与觉悟,重新回到这个本体。但这是高层次上的回归,因为是带着丰富的精神积累而来,于是就形成“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的圣人境界。对于人性现状不做过多探讨,直接指点一条成圣之路,是阳明的智慧选择。
阳明性论另一重要原理,是凡圣平等。对于程朱派来说,圣人与常人有本质差别,圣人有天纵之才,常人愚钝无知,只有接受圣人教导,才能产生道德认知。有人甚至说:“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②朱熹:《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350页。但阳明不认可凡圣悬绝的理论。他说:
“惟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旧看何等玄妙,今看来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聪,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圣人只是一能之尔,能处正是良知。众人不能,只是个不致知。何等明白简易。③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09页。
过去人们常说,只有圣人才有聪明睿智,十分神圣玄妙,但实际上那就是人人固有的良知,所以在本质上常人即圣人,圣人亦常人。圣人由于致良知,把他的聪明睿智都发挥出来了。常人因为不致知,所以发挥不出,凡圣差别仅此而已。阳明常常用更形象的语言来说这个道理:“个个人心有仲尼”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790页,“人胸中各有个圣人”②同上书,第93页。,就是要人知道圣人并非高不可攀,鼓励人们老老实实致其良知,向圣人看齐,向性体回归。
阳明学说尊重、张扬个体心性,认为个体心性是认识和判断真理的最终依据,因此常人与圣人有同样认识真理的能力。他说:“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③同上书,第76页。在当时,这是相当大胆的言论。
黄宗羲说:“自姚江(按指阳明)指点出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而自得,便人人有个作圣之路。”④黄宗羲:《明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79页。阳明学在士农工商各界产生巨大影响,原因就在这里。
阳明性论与程朱的差异值得注意。理学家们认为,“性即理也”,性是上天安置在每个人肉身之内的普遍永恒至善之理。但是如果停留在此,面对人性在现实中的种种表现,会遇到困难。于是,程子、张子在此“天命之性”之外,又设计出“气质之性”,来解释气质(身体)对性的影响。程子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以为有了天命、气质两性的说法,性论就既明且备了。然而它的优越性还不如它的缺点来得突出,人们渐渐看出它的笨拙的二元论倾向:先是将理与人身分开,然后再把它们捏合在一起,又拿不出必要的证据。阳明认为,程子一面讲性、一面讲气的理论,“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⑤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61页。程子之说充其量是一种针对片面认识的补偏救弊的说法,如果真正地认识了性,就会知道它不是理与气的杂凑。在阳明学中,性是一个基于个体良知的精神统一体,从幼童到成年,从踉跄学步到能行千里,良知积累了经验,摸索到事理,于是形成应对世事的总体人性。阳明是一元论地基于个体心来建构人性,而程朱则是二元论地从上天向个体安排人性。两者思路大相径庭,而优劣也非常明显。
关于人性(佛性)的理论,从禅宗到程朱是一转折,从程朱到阳明是又一转折。阳明回到禅家虚寂之知的出发点,同时融入儒家入世精神,指出人人可能的自觉作圣之路,在一元论的基础上解决了人性问题。
五、两种教法
阳明一生在传道上倾注大量心血,为使弟子更好悟道,他不断改进教法。佛教设顿渐两种教法,接引成全具有不同根器的人,为他提供了有益的参考。但作圣与成佛,有同有异,不能完全照搬,仍然需要亲自摸索,因此直到晚年他才找到最佳教法。
惠能说“自性自悟,顿悟顿修”①惠能:《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载《中华大藏经》(第76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44页。。顿悟是禅宗特色,有强大感召力。阳明本人有“端居澄默,以求静一”的经验,对此体会尤深。早期在辰州讲学,他专门教“诸生静坐僧寺,使自悟性体”②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230页。。滁州时期有所发展:“日与门人游遨瑯琊酿泉间,月夕则环龙潭而坐者数百人,歌声振山谷。诸生随地请正,踊跃歌舞。旧学之士皆日来臻。”③同上书,第1236页。除了静坐之外,还有“诸生随地请正”,和阳明随机点化。点化方式很可能是他后来在讲堂上经常做的,用公案话头加以启发。学生听后忽悟自性,于是“踊跃歌舞”,情形颇类禅宗师徒在禅堂的互动。因此不但学者多,而且“悟”者也多,动不动就“悟”了。这段时间大体属于顿教阶段,内容形式接近禅宗。
阳明很快发现,这种教法,虽有一定轰动效应,可后遗症相当大。他说:“吾年来欲惩末俗之卑污,引接学者多就髙明一路,以救时弊。今见学者渐有流入空虚,为脱落新奇之论,吾已悔之矣。”④同上书,第1237页。那些学者只喜欢说些新奇的大话空话,实际的道德水平并未提高。故于留都时期,阳明改用新法,只教学者存天理去人欲,为省察克治实功。譬如对于父母,不但要讲求“温凊之节,奉养之宜”,而且更要在温凊奉养时讲求“此心纯乎天理之极”⑤同上书,第3页。,而没有一毫私念。这段时间大体属于渐教阶段,内容多是禅家所无,更接近于程朱。
但这样做又过于具体琐细,不利于引导学人透悟心体。于是江右时期又将教法改为“致良知”。在此之前,他有一个“知行合一”话头,宣传“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⑥同上书,第4页。,等等,也很重要。其立言宗旨在有善念而未行,不算真知。有恶念虽未行亦即是行。所说的知,只是一般的念头而非心本体,工夫也只是渐修。“致良知”不同,其“良知”乃无知而无不知的本体,“致”则包含体悟和推致本体的工夫,“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⑦同上书,第45页。。这样就在救正前两种教法的基础上,实现了顿渐二教的兼容互补。
到了晚年,他更加看重虚寂本心的悟解,为此特提出“四句教”,自认是包含顿渐的最成熟教法。这四句是“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的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17页。其实“致良知”中已经大体包含了这些思想,四句教的最大特色,显然是明白公开地强调心体无善无恶,要求所有学子,无论利根钝根,最终都要入悟这个本体。
四句教在他的得意门生王畿(字汝中)与钱德洪之间引发争论。二人请正,阳明在天泉桥上为之分疏裁定,史称“天泉证道”。王主张将四句改为“四无”,即四个“无善无恶”,以为那才是“究竟话头”,因为“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②同上。。就是说,一个人真正明心见性了,那么他的意、知、物的问题便一起解决了。钱则主张将四句理解或者改为“四有”,这样才能说明工夫的必要性。“四有”说在《传习录》《阳明年谱》等文献中都没有明确记载。但据文义,关键在第一句,按照钱的意思,它应该是“至善无恶心之体”。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如果保留,至少也要理解为“至善无恶心之体”。有这样的心体才需要做工夫,也才能做工夫。假如心体无善无恶,那就不要谈工夫了。据《年谱》,“天泉证道”时阳明对他说:“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阳明坚持心体“无善无恶”,以为只有“无善无恶”才能称得上“至善无恶”,单提后者会妨碍对于“无善无恶”的认识。
阳明坚持四句教不动摇,告诉两个学生,四句教实际包含“四无”“四有”两种教法,他们各自强调一个,否定另一个,都是片面的。他说:
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世间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根以下人立教,通此一路。汝中所见,是接上根人教法。德洪所见,是接中根以下人教法。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③王畿:《王畿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
所谓四无是适合上根人的顿教,让他们悟到心体空寂虚无,则知无善无恶之理,如此其心便能超越区别对立,禁绝作好作恶。这样一来他的意一定是无善无恶的,知与物两者也一定是无善无恶的。因为是直接从本体悟入,故“即本体便是工夫”,这是顿悟之学。阳明更加青睐于此,早就想发表出来,无奈中下根之人做不到,担心产生副作用,所以“含蓄到今”。
所谓四有,是适合于中下根人的渐教。这类人由于种种原因,不能超悟本体,只能从有善有恶上立根基,他们不以空寂心体为心,而以心相为心,心意知物全部建立在分别拣择之上,于是作好作恶,有善有恶。如何教导这类人修养?“去悬空想个本体”肯定行不通,一定要让他们实实在在地“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譬如,“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6页。。经过不断省察克治,最终私欲全消,“光光只是心之本体”②同上书,第22页。,也就透悟了。
既然有两种教法,何不分立顿渐两个四句,而要统为一个四句呢?利根钝根的差别是相对的,顿教渐教是相辅相成的。人人都以复归本体为究竟,故钝根人也要悟本体。利根人虽然可以顿悟,但此后还要继续保任积累,故也要做工夫。“四句教”既显本体,又明工夫,故适合于所有人。于是阳明告诫两位高足:“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须用徳洪功夫,徳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③同上书,第1306页。
六、超凡入圣
禅家从虚寂空无的心本体出发,认为“无所住而生其心”,不拣择,不执著,不作为,方能得到解脱。明末永觉禅师说:
至道无难,惟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诸人若能于此直下领略,更有何事?如或未能,山僧打葛藤去。众生所以汩没生死,长劫冥冥,无有出期者,只为你有个拣择分别之心。有分别便有好丑,有好丑便有爱憎,有爱憎便有去取,有去取便有善恶。由是善者上升,恶者下坠。今言至善,乃是悟明自性本来无善无恶之真体,只是一段光明,无内无外,无古无今,无人无我,无是无非,所谓独立而不改。此中一点著不得,荡无纤尘。若以善破恶,恶去善存,此犹隔一层。即此一善字,原是客尘,不是本主,故不是至极可止之地。只须善恶两忘,物我迹绝,无依倚,无明昧,无去来,不动不摇,方为到家时节。④永觉:《永觉元贤禅师广录》(第72册),石家庄:河北佛教协会《卍续藏经》2006年版,第409页。
常人心体上的尘垢,遮蔽了他本心的光明,使他悟不到真己,以为自己的世俗的想法、愿望、情绪是真己。所以要顺从它们,在万法中分别拣择。以己之所欣所好为善,以己之所厌所恶为恶。追求“好的”,排斥“坏的”。终身役役,疲于奔命,不得解脱。不知善恶两忘,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以悟与不悟,就看他是否在做分别拣择。
阳明也不赞成分别拣择,他说:
故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爱憎取舍之类,皆足以蔽吾聪明睿知之体,而窒吾渊泉时出之用。若此者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故凡有道之士,其于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而取舍爱憎也,若洗目中之尘,而拔耳中之楔。其于富贵贫贱得丧爱憎之相值,若飘风浮霭之往来变化于太虚,而太虚之体固常廓然其无碍也。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211页。
对于安乐富贵的爱慕,对危难贫贱的憎恶,都是对自心的遮蔽阻塞,正确的态度是,不从躯壳起念,把主观的爱憎欣戚完全放下,将智愚美丑贫富贵贱一例看待,像太虚对待其中的风雨露雷飘风浮霭那样,无所执著,任其流行。
阳明与弟子薛侃等关于除草的谈话,将此意表达得更为全面:
(阳明)曰:“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便会错。”
(阳明)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故知是错。”
(薛侃)曰:“草既非恶,即草不宜去矣。”
(阳明)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何妨汝去?”
(薛侃)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
(阳明)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
(阳明)曰:“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然遵王之道,会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个裁成辅相。”
(阳明)曰:“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碍理亦宜去,缘何又是躯壳起念?”
(阳明)曰:“此须汝心自体当,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29页。此段有删节,前后有调整。
天地生出花与草,对它们无所偏好偏恶,故无善恶之分。只是人从自己欲望出发,有好有恶,所好即为善,所恶即为恶。这区分完全来自主观意愿,所以是错的。实际上,阴阳、昼夜、生死、寿夭、祸福、美丑,无非一气之流转,一心之呈现,自然而然,无所谓是非善恶。世界上有正确的阴阳昼夜与不正确的阴阳昼夜吗?有善的花草树木与恶的花草树木吗?当然没有。因此人对万物应该尽量争取共存,不可任意毁坏之。“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昭示人对万物仁爱为怀的基本态度。这个观点后来体现为《大学问》所阐述的万物一体之仁。
阳明虽然劝人不要出于主观意愿随意定善恶,凭借私意乱作为,但是并非全然不要拣择不要作为。人有知觉,要生存,必有所好恶,有所作为。完全无好恶、无作为,是佛老的一偏之见。所以,该除的草还是要除,该吃的牛羊还是要吃。合理安排人类生存,是人对宇宙应负的“裁成辅相”义务。关键在于好恶与作为要一循于理,而不可动气,动气也就是动于欲。人能做到这点,就是廓然大公,就是“情顺万事而无情”,虽有好恶但没有私意,与不曾好恶的一样。总之,有道之士对于世界应有的态度是,一总体上不拣择,无作为,二可在一定范围之内施以必要的拣择与作为,三拣择与作为一循于理,而不带主观色彩,不给内心造成负担,就如同没有拣择和作为一样。这是无为中的有为,有为中的无为,是儒家与禅家的根本区别。
禅家认为,儒家的作为,如维持五伦五常之类,都是着相,与虚寂本体格格不入,与佛法格格不入,应该坚决抛弃。其实为避免着相,早期小乘教中有人刻意摧残自己的身体,如割肉喂鹰、投身饲虎,等等。后来佛教徒明白了,爱护身体无损于修道,佛门中人可以吃饭睡觉搬柴运水,甚至吟诗作画。只要心思不迷恋于其中,就是不着相。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再进一步,容下五伦五常?阳明以为,着相不着相,关键在廓然大公,顺应万事之自然,而不应有其他标准,加上其他标准就是着相。
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②同上书,第99页。
因此佛氏说自己不着相,其实着了相。说儒家着相,其实不着相。阳明又说: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苦海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虚无的本色了,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更不着些子意在。①王守仁:《王阳明全集》,第106页。
儒家的虚无与佛道两家没有什么差别,但他两家要养生,要出苦海,都有自私自利之心,不能顺应万物之情,因而不是虚无本色。也就是说他们对于万法与空性的同一没有看透,对于本体的虚寂没有看透。圣人顺应人生之自然,社会之自然,反而是真正看透了。
总之,悟道之后,仍然要穿衣吃饭,仍然要有父子、君臣、夫妇,等等。这是不是说,悟与不悟一样呢?当然不是。阳明说:“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②同上书,第94页。心之本体空寂虚无,对于它的觉悟,并不能使人增加什么,但是如果不知不觉,缺少了一种超越精神,人就被埋没了。阳明说:“乐是心之本体。”③同上书,第70页。超越了善恶,放下对富贵贫贱得丧爱憎之分别拣择,才能获得这种本体之乐。否则便得不到快乐,得不到解脱。更重要的是,超越善恶,才能更好地创造善而避免恶。阳明说:“心体上著不得一念留滞。”④同上书,第124页。心中既不能有私念,也不能存善念。因为任何善念善行,都是具体的、历史的,抱住不放,奉为格套,就会产生错误。只有超越善恶,无善无恶,人才会随时随地发现善,并创造善。
王畿中在谈阳明晚年造诣时说:
逮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信而从者益众。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丽空而万象自照,如元气运于四时而万化自行,亦莫知其所以然也。盖后儒之学泥于外,二氏之学泥于内,既悟之后则内外一矣。万感万应,皆从一生,兢业保任,不离于一。晚年造履益就融释,即一为万,即万为一。无一无万,而一亦忘矣。⑤王畿:《王畿集》,第34页。
阳明是否达到这样的精神状态可以存疑。能够肯定的是,这里描述了一个无善无恶,超越善恶的圣人形象。一者,圣人虚寂之心。万者,圣人所应之事。心事互动,两不相逆,高度和谐,因此事得其宜而心从所欲。他“时时知是知非”,能做当时最正确的事情。又“时时无是无非”,享受本体之乐,并准备做未来最正确的事情。这就是圣人,人生的最高境界。
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宗,把佛教心灵哲学发展到一个崭新的高度。阳明发扬禅宗明心见性之学的优势,将本心植根于人的生命运动,明确其体为空寂。空寂能够容纳一切,空寂能够产生一切,所以心体蕴含巨大的能动性、创造性。与此同时,他肯定程朱入世经世、重视儒家伦理的态度,调整心的能所关系,将心之大用定位于知是非、知施为,为人的活动开辟广大空间。于是在以空为主、空有结合的基础上形成了致良知说。依良知说,程朱神化了的理只是人心面对事物产生的恰当情感、正确认识和做法,因而不是固定格套,不能永远为真为善。与此相关的是,儒家长期宣扬的性善论并不全面,人性没有定体,也没有定论,它有多方面特质,它在不断生成。良知说提倡顿渐并用的修为方式,促进人们在思想觉悟与生活实践两个方面提高自己的境界。良知说提出的人生指南是作圣人,人应该有廓然大公的生活态度,万物一体的仁爱情怀,在顺应万物的前提下实施必要的改造,在超越善恶的前提下创造现实的善,享受精神生活的乐趣。阳明学说新颖精致,具有极大感召力,将儒学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当然像许多哲学体系一样,它也有自己的软肋,如专注于作圣而对于认识自然缺少兴趣,又如对良知的能力多夸张而少有限制,等等,限于篇幅本文不做探讨。
阳明中庸的方法论值得称道。如果说禅宗立基于空,程朱立基于有,阳明则是执空有两端而用其中,理论成果明显超出禅学、程朱之上。人类的哲学思维经常在各种各样的两端之间震荡回旋,如空有、心物、一多、动静、因革,如绝对与相对、主观与客观、理性与经验,等等。阳明的启示是,在恰当的历史窗口期,恰当地实施执两用中,有可能创造出震烁一世的哲学体系。
阳明的人生指南有重要现实意义。他的作圣理论教导人们,既要有超脱的精神,又要有救世的情怀,以廓然大公的心态,造福生民,惠及万物。人间佛教有句口号:“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可以作为阳明的注脚。在物欲横流、信仰缺失的当今世界,阳明思想不啻一剂对症良药。
(责任编辑:韦海波)
日常生活的哲学思考
作者简介:阎韬,南京大学教授。
中图分类号:B248.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047(2016)01-00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