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海南石板驿道的最后遗存
2016-02-02何以端
何以端
明代海南石板驿道的最后遗存
何以端
府城至定安驿道,是海南古驿保存最完整的线路之一。该驿成型不晚于元至正年间,铺石不晚于明正德年间,走向及铺石记载清晰可考。现尚能看到石板遗迹的路段接近一公里,石板较完整段约三十米。据考,这是全岛明代石板驿道的最后一处实物遗存。
唯一的例外
琼崖古驿,堪称海南最大的系统性历史遗存。
环岛驿是琼崖古驿的主体,当代古驿爱好者甚至只关注环岛驿。可惜环岛驿中有据可查的明代石板路,已经全部消失。最负盛名的陵水牛岭石板道,遗址已被东线高速施工和近年的房地产开发所彻底破坏;崖州回风岭石板道是否确实有过,尚无确证,现场勘察也不知所踪。
海南现存著名的古石板道有两处:一是在澄迈大丰(多峰)村。但是,方志载大丰墟明末清初曾一度离散,清康熙年间才重新形成,而该村石板驿道铺设于何时,史无明载,与琼山西路一些石板道一样,可能是清中后期,不能确证是明代。二是海口市遵谭镇东谭村的“五里官道”。石板路修于明万历年间,是高档规整官路模式,保存也极好。可惜性质并非驿道、官道,只是对科举的褒扬设施。
琼崖古驿中,还有一条称“中路”,自府城东南行,下定安、会同两县。但人们关注较少。在考据这条驿道时,意外发现石板道的清晰遗存,且与史料记载完全吻合。
必经丁村桥
明正德十六年(1521)修《琼台志》卷十四,对中路铺舍记载如下:
中路铺:谭抻(大来都——原注,下同),挺村(大挺都),迈丰(郑都),博门(东洋都)。以上属琼山。县门(附定安县。自府门铺至此一百四十五里)。
第一铺“谭抻”,这里系“谭押”之误,正德志该段“府门总铺”就说“中路历谭押铺至会同县”,舆图也作“谭押”,清代方志记作同音的“弹压”。
与铺名及所属的都对应的地名,当代都已经消失,但依然有迹可寻。先看中路驿道如何出城。
府城南门自明初就有两座:大城南门为靖南门,子成南门为定海门。至民国6年(1917)修《琼山县志》载测绘的府城舆图一直没变。城南不远,就是绕城而流的学前水(今美舍河),河上历代架有多道桥。该志对学前水和相关桥梁有如下记载:
学前水,在郡城南。其源自西湖,流经丁村桥,历洗马桥,绕旧学前,东至新桥、南桥……
丁村桥,在县西南官道五里。水自西湖龙井来,经流洗马桥,达博冲河入海。
响水桥,在县南八里薛村前。水自西湖流来,经此达博冲河入海。
大城南门外是新桥,子城南门外是洗马桥,当代亦有新桥路、洗马桥路出城南行。地方志中,这两桥皆无官道之记,丁村桥远在城西南角之外,与两门并不直通,不可能有官道。
府城位于海拔约20米高的宽缓土岗上,椰海大道以南、龙昆南路以东,直到南渡江边这一片区,地势都比较低洼,大部分海拔低于20米,池塘湿地不少。无论洗马桥还是新桥,出城外都分布着不少潴积水塘,洗马池就是其一,还有更大的“莲塘”:
莲塘,在县西南六里迈赢村外……塘宽约里许,深数尺。塘边种稻,多为秋潦淹没。近种莲万柄,花时香气袭人,遥闻数里……查各图深田多种莲,皆名莲塘,不止一处。(民国《琼山县志·卷三》)
迈赢村即今迈仍路边之迈仍村。这里大片田土苦于低湿常涝,“正德志”卷七“水利”中,“南桥水道”及“滨壅圩岸”词条,有不同河段村民因潴泄争讼的不少记载。
当代地图上,新桥小路出城不久就七弯八拐,正是这种地势造成,反映了历史遗迹。洗马桥外虽有较为顺直的“迈仍路”,通往迈仍、大路、玉墨等村,但是地势依然低洼,汛期水潦较重,通过性难以保障。
只有南偏西方向也就是丁村方向,地势较高,除穿越美舍河道,海拔多超过20米,道路可以直下丁村。南行驿道出子城南门后,必至城西南角顺今大园路走丁村,所以美舍河诸桥中,唯有丁村桥提到官道。
薛村与谭押铺
薛村附近的响水桥,是官道南行第二桥,地方志载其亦出博冲河入海,不确。响水不是博冲,而是“西湖”另一脉,即自今坡崖村与坡训村之间流入当代之白水塘,再经南渡村入南渡江。排除江心岛,道路若在同一道水过两道桥或任何偶数道桥,在几何学上都是不可能穿行到彼岸的,只能回到此岸。
实地考察,自薛村南行数里,路东可见大片低地。
中路驿道整体均在府城正南,但地方志提到南下官道时多处说“西南官道”,正是由于出城十多里先西南行丁村、薛村之故。由此可知,中路第一铺谭押铺,必在此路上,大致是府城与挺村铺之间,即今薛村附近。
薛村是著名的薛远故里,因何不就称薛村铺?明洪武三年(1370)重设驿道之时,未有薛村之名。查薛远祖父薛祥本系明初开国功臣,任工部尚书,洪武十四年被冤杀,四个儿子均被按律放逐琼山,成为儋州军籍“所人”。所人不是军官,世袭充军,明前期地位很低,不准应科举,至明宣德间(1426-1435)政策才有所松动。薛远于宣德十年(1435)中举,是海南“所人”中举的第一人,随后正统七年(1442)中进士,此后大用显贵,子弟定居薛村。
所以,薛村的前身可能就是谭押村,而自薛氏迁此定居后,谭押村之名渐渐远隐。目前薛村人口有3000多人,一半以上姓薛,其次姓吴,还有王、蒙、许、林,共六个姓氏。
龙桥遗址分明
第二铺,是挺村铺。城南二十里有座乾桥,是地方志提到官道的第二座桥(响水桥未提官道),就在挺村:
乾桥,在县南二十里挺村官道(清咸丰十年(1857)修《琼山县志》第250页。本文页码均指2006年《海南地方志丛刊》版本)。
干桥市,在大挺都,道光二十七年改为龙桥市(上志,256页)。
今版“干桥市”误用了简体字,乾桥乃“乾坤”之乾,乾坤与龙凤通,故乾桥通龙桥。龙桥与其东面的龙塘一脉相连。龙桥架在官道,跨越的是府城南行遇到的第三道小河,向东流淌,成就了龙桥镇及龙塘镇大片灌区:
龙塘桥水,在县南二十里洒塘都。内有田数百顷,俱高亢,间有小沟自桥而达大河。洪武初,乡人王佑、王球等筑堤,设水车十辆,灌溉两岸高地,凡附近都图俱沾水利。勒碑桥边,有记(清乾隆十二年(1747)修《琼山县志》第94页)。
洒塘都即沙塘都,今为龙塘镇;龙塘桥水,就是龙桥所跨之“小沟”。洒塘都的耕地在县南至东南,离府城约二十里,在地方志中仍简称县南。
龙桥镇在海口以南约10公里,其北不远有挺丰村,保存了“挺”字。市、镇之名皆源自桥。实地考察,挺丰村边有一道小沟自西向东流过,河道现在已全部硬化类似灌渠。看卫星地图,该水曲折东南流向龙塘镇街以南,无疑就是“龙塘桥水”,驿道以乾桥跨水南行,在今X151县道公路桥位置。
有此一水,就有了挺村的古代农耕环境。而此处沿路上下数里,再无他水,乾桥及挺村铺位置得以确证。
当年挺村铺离府城直线距离约二十里,由于略为绕远,过两处河谷时或需绕行更西一点,也可能崎岖上下,所以,谭押铺与挺村铺的程距应各不小于十二里。
龙泉古村带
第三铺迈丰铺,在郑都。
“岩塘陂,在县东南四十五里郑都”,是宋代就开发的一个较大灌区;而“亭塘,邻居岩塘”(均见明正德《琼台志》第131页),“亭塘,在岩塘右二里许。韦执宜十世孙奉训大夫韦敬匡开筑”(清乾隆《琼山县志》第99页),亦属郑都。灌区及韦执宜墓均系海南著名古迹,其地在今龙泉镇一带,韦执宜墓在镇街东南雅勇村,古灌区及石堤在雅勇村东南,直至南渡江边。
龙泉镇原名十字路,“十字路市,在县西南四十里,乾隆间设”(清咸丰《琼山县志》第251页),迈丰铺当在今龙泉镇街西南,即城南约四十五里处,距挺村铺不到二十里。
地理上,这条南北要道穿行于南渡江下游河谷平原西缘,在山坡略高处取线,不受水潦影响。间有小河自西向东汇流入南渡江,与驿道垂直相交,产生了若干古桥。通道纵贯南渡江下游河谷西岸数十里富庶之地,是琼北重要古农耕文化带,沿线村墟都图、古迹密集。
最密集的就是龙泉镇一带,不但龙桥与龙泉村墟自北向南连片,而且向东西两头远远伸展,西连永兴,东接龙塘,所以又称“十字路”。其南新坡镇也很繁荣,两镇皆有见诸地方志记载的宋代桥梁、多个古村。
但是龙泉镇之南一段,却突然荒凉。不但沿县道4公里没有任何居民点,而且在卫星地图上周边也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天然次生林,成为琼定路上触目的连片荒林。原因无疑是地理环境,羊山是典型的火山爆发熔岩地区,这一荒凉地块应该是向东伸延的一条熔岩之舌,石多土薄,农耕难于发育。
因此,驿道的迈丰铺,恐怕只能位于十字路村墟区最南端,不能再南,因为再南直到那抽村以北都缺乏民居条件。铺兵要生活,铺舍当尽可能靠近村落,而非荒林。所以,迈丰铺至博门铺之间的距离是最远的,可能达到二十三四里。
博通渡,在(定安)城东北五里。明时琼、定各编渡夫一名。今废。
北门渡,在(定安)城北,琼、澄往来要津。原设渡船、渡夫(均见清光绪《定安县志》第205页)。
明正德《琼台志·定安舆图》描绘博通渡在城东北,北来驿道自东门入城。
同海南很多城池一样,定城原无北门,明代嘉靖间始开,因寇乱再闭,至康熙间,北门重开(清光绪《定安县志》第144页)。北门离江边不过百余米,北上府城、西北去澄迈,皆由北门出,设北门渡,博通渡随废。
博通渡在定城东北五里的南渡江北,有“卜通村”,今名“文丰村”,渡口遗址无疑。而明正德《琼台志·琼山舆图》就标有“博通村”,可见该村明初已在。
中路驿道取线一直很稳定,清道光《广东通志·琼州府·邮政》对于该道的表述,路径并无变化;至于里程,各铺舍则几乎一律记作二十里,这是清道光《广东通志》关于驿道常有的不准确处:
琼山县……县前塘铺至弹压塘铺二十里,又二十里至挺村塘铺,又二十里至迈丰塘铺,又二十里至博门塘铺(自弹压至博门每铺兵二名——原注),又十五里至定安县界。
中路防护,归琼州镇标右营属下的水尾汛负责。设兵塘二所:一为乾桥塘,二为那抽塘。(清咸丰《琼山县志》第423页)
石板驿历历可考
四铺位置的考据显示,当今连接府城至定城之间的X151县道,基本上与历史驿道同线,是驿道的继承,琼山本地老百姓称之为“定安老路”。
这段驿道穿越羊山地区,明代大部分路段曾铺设过石板道,记载清晰:
西南官路离郡五里,俱系石地,迂曲崎岖,官吏艰于往来。明中叶间,庠生王用礼,大小偶都人,奉官督修。砌石二丈或丈余,宽狭不等,上自大来都,下至托都,凡六图,有五十里之遥,行者称便(《采访册》——原注。清咸丰《琼山县志》卷五)。
官道就是驿道,此一线之大部,明清一直属遵化乡:
遵化乡,在县南,领都图八……东潭都、龙塘都、大挺都、杰兴都(原小挺都——原注)、大小偶……托都、郑都、抱元都。(清咸丰《琼山县志》第248页)
所列乡内都图,大致自北向南排列,最北是东潭都;龙塘都与大挺都东西并列。修石板道的王用礼是大小偶都人,修的是从大来都至托都的五十里。
为什么从大来都开始筑路?因为府城附近主要通道原来就已铺设有石板道,但南路只铺了五里,即“县西南官道五里”之丁村桥。王用礼奉命续修石板官道五十里,即修到城南五十五里之托都。
托都在哪里?“那柚(抽)市,托都、梁老、暂都”(明万历《琼州府志》第211页)、“那抽市,在托都”(民国《琼山县志》第304页),今美仁坡村西300米、X149县道边有那抽村;其东江边有托村,这一带应是托都。
王用礼将石板道从丁村一直铺到托都南界,应该正好铺到梁老桥。此后,县境内官道尚未铺石板的,就只剩桥南的20里左右了。
梁老桥当代名称不改,所在月塘溪显然是古遵化乡与其南面仁政乡的分界。桥北是遵化乡,桥南的梁陈都与梁老都,以及卜门村、卜通村所在的东洋都,均属仁政乡。铺路开始的大来都,即第一铺谭押铺所在的都,系属府城南郊的丰好乡,当代已融入海口城市圈,其与遵化乡应以薛村水为界。
石板驿道的铺设记载,又成为驿道走向的具体脚注,两者可以相互印证。
元代驿道记载
有迹象显示,中路驿道的开辟不晚于元至十年(1350)前后。
明正德《琼台志》有关中路驿道途程载:“自府门铺至此(指定安县城)一百四十五里”。查地图知道不可能那么远,且该志在卷三“沿革考”亦曾正确地阐述了“定安县,在府城南八十里”,因何这里驿道多记了六十五里?
并非笔误,可能是旧志未经整理的孑遗。明正德《琼台志》卷十三叙述“公署”时,亦载定安县治“去府城八十里。元至正辛卯(先立新寨岭下,后迁——原注)治南资都。天历二年(1329),升为南建州,迁琼牙乡”。
据上志载,新寨岭“在县南七十里新寨都”(第100页);清宣统《定安县志》载,南资图“距城六十五里至其界”,即今定安县中部龙门镇以北三四公里。所以这 “一百四十五里”,正是至正辛卯(1351)所迁南资都故治与府城(元代称安抚司)的程距。元天历间“迁琼牙乡”之后,才是现在所看到的明清定城。
这一清晰的程距记载,反映南资都作为定安故治时,中路驿道就已经成型,里程也很明确了。
现场目击
龙泉镇街以南,有一段荒凉地带。
离开镇街南行,县道很快就进入荒林,路面也明显变窄、被覆草率,以至走了两百米后,以为走错了。掉头回街区问路,确证无误后方敢重新上路。这段路冷落,是因为同方向的环岛高速公路,龙泉、新坡各有互通立交,交通需求得到解决,所以老路就“随遇而安”。
这条草野通道,保存了最接近古驿原状的风貌,非常难得。更难得的是——明代石板驿道的一些片段,还清晰保存!但由于被车辆长期碾压,车辙带石块已严重破碎,只有路中间车轮较少碾压的部位仍清晰可见若干处石块原状。沿路细查,这段路新中国成立后似曾简单硬化,即在原来路面上铺一层较薄的水泥,但是碾压既久,水泥层破碎消失,石块重新裸露。
石板道保存最完好的路段,在X151县道与东环高速“十字路互通”匝道丁字路口以南,约1.46公里处。那里有该路段唯一的小支路,向东进入一个新的小居民点“十二房”,路口石碑写着2014年底新修。
支路口,县道中央有长达30米、相当完整的石板道,石板为规整的长方形,横向铺设,排列紧密,工艺成熟。推测其原始宽度应一丈左右,符合县志记载荒僻路段的规格。无疑,这段都是王用礼督造石板道的遗存,同时也确证了县道就是古驿道的扩宽版。
明正德《琼台志》转载王佐在《琼台外纪》的梁老桥诗,有“四顾山荒石路偏”一句,刻画了石板驿道之荒凉。王佐去世于明正德(1506-1521)前半期,因此,石板道必在此前铺设。
偶然与危机
明正德前期,即16世纪初的石板道,距今已500年以上。在毫无保护的公路上人来车往,竟能留存至今,堪称奇迹!原因有三:
一是历史上的中路驿道,交通不算太繁忙。尤其是府城至定安之间有南渡江下游相连,货物基本走水路,陆路主要是旅客。这就避免了重载牛车几百年的过度碾压。
二是X151县道不是干线,基本上是民初对驿道改造而成。据1990年代初《琼山县志》载,先是“府那线”(府城至那抽),1914年兴建,1918年通车;再是“铁新线”(铁桥至新坡),1928年通车,为四级公路,全长27公里。
笔者认为,“府那线”形成年份应该没那么早,那是民初乱世,且1919年底汽车才上岛。至于“铁新线”,南渡江铁桥是日据时期所建,1940年动工,1942年建成,在此之前不可能有“铁桥村”之名。所以,该线若在1928年通车,必不称“铁新线”;若称“铁新线”,则通车当在1940年代的某年。
两线不可能并存,府城与铁桥位置相近,梁老桥使路能伸延至新坡。所以,铁新线应是府那线的替代版。该志载,包括梁老桥在内的“铁新线”诸水泥桥,亦始建于民国。梁老桥通,那抽市数百年的市集应受到影响,特别是1934年那抽遭盗抢而成废村,后虽恢复,亦已被高度边缘化。
由于普通公路至今尚未修通定城的南渡江大桥,所以十字路以南交通相对冷僻,县道整体未有进一步取直扩宽开发,依然弯弯曲曲,尤其没有铺设高等级钢筋水泥路面。所以,石板道得以侥幸保存。
三是最重要,龙泉镇以南的县道路段,受到高速公路无意中的保护。1990年代初,海南第一条高速公路——东环高速实现了半幅通车。全程免费通行,而十字路与新坡均各有高速出口, X151县道该段的碾压也大大减轻。
诸多巧合,造成史志所载的明代石板驿道遗存。据笔者所知,这已是海南的最后一处。
不过,这一遗存已经危在旦夕。2016年初,定(安)海(口)大桥在加紧施工,不久将通车,琼定交通相关路段会有改善、扩宽的配套工程。龙泉镇以南的这段“落后”县道,迟早会被改造升级,而石板道至今没有“免死金牌”,推土机一到,半天之内就会灰飞烟灭。
笔者将此公之于众,希望引起有关部门和人士的关注,能加以特别保护,共同保存海南历史遗迹,留住乡愁。
(本文作者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