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代宗教思想探析
——兼论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社会对其的讨论
2016-02-01冯国林
冯国林
蔡元培有“以美育代宗教”之论,亦有“以美术代宗教”之说。蔡氏反复申说的“以美育代宗教”究竟何指,学界不免议论纷纭,莫衷一是。目前关于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的研究,基本集中于美学和宗教学领域,而在历史学领域的解读相对较少[注]据笔者检索中国知网1979年到2016年以“美育代宗教”为主题的文章,计有220篇。这些文章基本上集中在美学、宗教学、教育学领域,而在历史学领域的解读几乎没有。此外,现有的研究关注蔡氏本人美育思想较多,而对“五四”前后社会各界对蔡氏“美育代宗教”说的回应则付之阙如。。本文试从历史的脉络予以解析,拟还原蔡氏“以美育代宗教”提法的多个面向,并对“五四”新文化时期[注]此处“五四”新文化时期大致指1917到1925年间,也有学者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下限到1923年,1927年说亦有之。本文采1925年说,该时期思想界变动较大。又年代的划分具有相对性,尤其是思想认识的历史更是如此。对“美育代宗教”的讨论进行分析。
一、“以美育代宗教”说提出背景
1916年12月21日,蔡元培在江苏省教育厅发表演说。他感慨道:“古之人,犹能安贫乐道;今之人,则不知道德为何事。”针对古风不存这种现象,有论者“谓救济道德,莫如提倡宗教”[注]蔡元培:《教育界之恐慌及救济方法》,见马燕编:《蔡元培讲演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页。原载上海《时报》,1916年12月20日—22日。。蔡氏对此说不以为然,认为吾国本有宗教,“我国人本信教自由,今何必提倡一教,而抹杀他教。况宗教为野蛮民族所有,今日科学发达,宗教亦无所施其技。”蔡氏提出解决之道当以美术代宗教。“美术之种类,凡图案、雕刻、建筑、文学、演剧、音乐,皆括之。”此处的美术,当指广义的美术。“今日学校中,虽亦有音乐图画,然而美感教育,终叹衰退。”[注]蔡元培:《教育界之恐慌及救济方法》,见马燕编:《蔡元培讲演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页。原载上海《时报》,1916年12月20日—22日。言语中可以读出他对当时的“美感教育”的衰退存有不小的遗憾。实则,在蔡元培提倡美育之前,就有王国维启其端。王氏曾撰有《论教育之宗旨》、《孔子之美育主义》和《霍恩氏之美育说》等文章,初步阐述了他的美育思想,但关于如何实行美育,似稍显简略。
蔡元培分别在不同场合对宗教进行了评价,也曾多次给宗教下过定义。1917年的《新青年》发表了蔡氏的一篇文章,蔡氏给自己的宗教下了一个定义:“宇宙最小之分子果为何物?宇宙之全体果为何状等是,举此等问题而研究之者为哲学,任取一哲学家所假定之一说而信仰之,是谓宗教。”[注]孙常炜编著:《蔡元培先生年谱传记》中册,台北:“国史馆”,1986年,第33页。原载《新青年》第3卷第1号,1917年2月19日。是年5月1日,蔡氏从狭义和广义给宗教下了定义,“自其狭义言之,自多神教以外,可指数者,惟回耶佛三者,皆于科学哲学发展以后,无存在之必要。(佛经中自有哲理当分别观之)自其广义者言,则不过一种之信仰心,随个人哲学思想之程度为进退。”[注]《释孔子非宗教家致许崇清君函》,见孙常炜编著:《蔡元培先生年谱传记》中册,台北:“国史馆”,1986年,第44页。原载《新青年》第3卷第3号,1917年5月1日。事实上,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对宗教具体的定义并没有一个清晰的界定,后文将提到这一点。
1921年8月,他谈到宗教问题时说:“将来的人类,当然没有拘牵仪式倚赖鬼神的宗教。替代他的,当为哲学上各种主义的信仰。这种哲学主义的信仰,乃完全自由,因人不同,随时进化,必定是多数的对立,不像过去和现在只为数大宗教所垄断,所以宗教只是人类进程中间一时的产物,并没有永存的本性。”[注]蔡元培:《关于宗教问题的谈话》,见桂勤编:《蔡元培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85页。此外,“中国自来在历史上便与宗教没有什么关系,也非尝感非有宗教不可的必要。将来的中国,当然是向新的和完美的方面进行,各人有一种哲学主义的信仰。在这个时候,与宗教的关系,当然更是薄弱,或竟至无宗教的存在。所以将来的中国,也是同将来的人类一样,是没有宗教存在的余地的”[注]蔡元培:《关于宗教问题的谈话》,见桂勤编:《蔡元培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第85页。。
一战结束后,蔡氏在其《欧战后之教育问题》一文中,论述宗教教育“独尊己教,排斥他教之习惯,在昔既酿为战争,而浸入青年脑中,反与平等博爱之义相违。且各教并列,其所根据者,既超乎经验以上,不能以学理证明,其是非则宜惩信仰自由原则,俟各人成年以后,自由选择,不宜对未成年之学生而强成人之所信仰者桎梏之。”[注]蔡元培:《欧战后之教育问题》,《蔡孑民先生言行录》,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124页。蔡氏在文中认为宗教具有排他性,且无从于学理证明,对未成年学生将有所桎梏。
又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在信教自由会演说词中就宗教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不意我国当此时代,转欲取孔子之说以建设宗教。夫孔子之说,教育耳,政治耳,道德耳。其所以不废古来近乎宗教之礼制者,特其从俗之作用,非本意也。”[注]蔡元培:《在信教自由会之演说》,见张汝伦编选:《文化融合与道德教化——蔡元培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293页。指出孔子之所以不废除古代那些近乎宗教的礼制的原因,只是“从俗”而已,不是孔子的本意,“孔子本身对于宗教,已不啻自划界限”,并且“宗教之成也,必由其教主自称天使,创立仪式,又以攻击异教为惟一义务。孔子宁有是耶?”[注]蔡元培:《在信教自由会之演说》,见张汝伦编选:《文化融合与道德教化——蔡元培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293页。
新文化运动健将之一的胡适在他的文章《易卜生主义》中指出了宗教对人性的束缚。他说:“宗教的本意是为人而作的。正如耶稣说的:‘礼拜是为人造的,不是人为礼拜造的。’不料,后世的宗教处处与人类的天性相反,处处反乎人情。”[注]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第4卷第6号,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494页。不无讽刺的是,当时中国的宗教却很兴旺。“基督教青年会竟开明的用种种物质上的便利来做招揽会员的钓饵,所以有些人住青年会的洋房,洗青年会的雨浴,晚上仍旧去‘白相堂子’,仍旧去‘逛胡同’,仍旧去打麻雀扑克。”[注]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第4卷第6号,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495页。胡适推测信教带来的物质上的诱惑可能是宗教在中国兴旺的原因之一[注]胡适:《易卜生主义》,《新青年》第4卷第6号,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495页。。值得注意的是,胡适认为宗教的本意是符合人性的,只是后世的宗教背离了原先的宗旨。
1917年1月,蔡氏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上任伊始,他发表了一次演说。他痛心于“方今风俗日偷,道德沦丧,北京社会,尤为恶劣,败德毁行之事,触目皆是”,处此社会,“非根基深固,鲜不为流俗所染”。他还观察到校内学生终日伏首苦读,“毫无娱乐之事,必感身体之苦痛”。针对以上诸现象,蔡氏提倡“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如此,“庶于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注]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1917年1月),见马燕编:《蔡元培讲演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0页。。在这一思路下,蔡氏倡议设立了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等机构,为转移校风,增进学生修养作出了重要贡献。蔡氏提倡美育亦有另一重要关怀。对于设立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一节,蔡氏道出了其苦心孤诣,盖“音乐为美术之一种,与文化演进,有密切之关系。世界各国,为增进文化计,无不以科学与美术并重。吾国提倡科学,现已开始,美术则尚未也”。他认为“音乐为一种文化之利器”[注]蔡元培:《在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之演说词》,见《蔡孑民先生言行录》,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179页。,但是并未详及原因,稍显简略。
促成美育思潮的因素很多,背景因素包括一战、西方思潮的激荡等等。这些因素共同为美育思潮的发展打下基础。这里着重探讨美育思潮与一战的关联。民国初肇,蔡元培担任教育总长,他提出了五大教育方针,其中之一就是美育。一战爆发后的种种乱象,进一步强化和加深了蔡氏的美育思想。
一战对当时的思想界究竟产生了何种影响?其中有待研究的地方还有不少。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给人们思想带来的冲击也是空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战对思想界的冲击比二战更大,因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作战。古人有诗描摹战争造成的生民涂炭之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一战规模之大,死伤之多,又是古人所难以想象的。战争所及,哀鸿遍野,战争给人们的心灵带来的创伤,如何才能治愈?如何消弭战争,带来和平?这些都是摆在时人眼前的大问题。美学在一战后得到了发展,就和一战这样的大背景有关。有人观察到:“大战以还,欧洲学者益憬然于物质文明竞战过当,智慧偏用,本能日偷,非以灵性调剂其冲突,人生之道行且将觳。于是美术愈盛,美学亦愈昌。言教育者且汲汲焉以美育济智德体育之不足。”[注]邓毓怡:《读书漫笔:欧哲美学谈片》,《四存月刊》1921年,第2页。对于现代性的危机,时人多有反思[注]参见郑师渠:《欧战前后:国人的现代性反省》,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
一战后,有欧洲学者认为大战的爆发与物质文明发展过当有关。弥补之道,唯有“以灵性调剂其冲突”[注]邓毓怡:《读书漫笔:欧哲美学谈片》,《四存月刊》1921年,第2页。,于是当时遂有美育之提倡。盖美育与精神有关,可以调节物质文明竞争过当之偏。蔡元培提倡美育思想,当然有其时代背景的支持。战争尤其是一战,对蔡元培的美育思想的影响似乎不容忽视。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他晚年的回忆中得到验证。他晚年在接受《时代画报》记者采访时说:“现在的世界,一天天往科学路上跑,盲目地崇尚物质,似乎人活在世上的意义只为了吃面包,以致增进贪欲的劣性,从竞争而变成抢夺,我们竟可以说大战的酿成,完全是物质的罪恶。”[注]蔡元培:《与〈时代画报〉记者谈话》,见《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蔡元培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20页。在蔡元培心中,美育和科学为社会发展之两翼,两者缺一不可。一味发展科学,而忽视美育,只会助长“物质的罪恶”。
不惟蔡元培,梁启超也对西方的物质文明引起的罪恶深表痛心,他在战后西游考察,写成《欧游心影录》,疾呼“西方物质文明破产”,对西方文明做出了反省。他认为唯有东方文化才能拯救西方之厄。为什么要输入东方文明来调剂西方文明呢?梁启超认为西方文明分唯心唯物,各走极端。而“孔老墨三位大圣,虽然学派各殊,‘求理想与实用一致’,却是他们共同的归着点”[注]梁启超:《生活于趣味》,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84页。。
王汎森指出,“‘五四’前后的思想世界出现了一种双重危机: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皆面临危机”。西方文化因一战爆发而引起种种问题,中国文化则因对传统的重新估价而受到冲击[注]王汎森:《“烦闷”的本质是什么——“主义”与中国近代私人领域的政治化》,见许纪霖、刘擎主编:《新天下主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73页。。前者以上文引的梁启超的论述较有代表性,后者则有胡适的对于新思潮的论述。
“五四”时期正处于转型时期,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政治秩序危机背后隐藏着的,则是更深层次的文化思想危机,具体来说,包括“价值取向危机”、“精神取向危机”和“文化认同危机”三方面[注]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134-152页。。“五四”时期对宗教问题的讨论、人生观问题的讨论等,都可以放到这一维度下进行思考。
二、“美育代宗教”说的内涵
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学说,着眼于美育的道德陶冶之功用,亦属于重建道德秩序的尝试。“旧道德之藩篱已破,新道德也是托于空言”,旧道德已经被打倒,新道德还未形成,在这青黄不接之时,有识之士忧心不已。基于此,蔡元培目光投向了美育。
蔡元培对美育的重视,可以从鲁迅的例子看出。鲁迅曾被蔡元培聘请至教育部共事,负责美术宣传。从鲁迅的《拟播布美术意见书》很明显可以看出蔡元培对其的影响。意见书认为“美术可以辅翼道德”,“美术之目的虽与道德不尽符,然其力足以深邃人之性情,崇高人之好尚,亦可辅道德以为治”[注]鲁迅:《拟播布美术意见书》,见俞玉姿、张援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2页。。
蔡元培于1917年2月的《新青年》中指出:“科学发达以后,一切知识道德问题,皆得由科学证明,与宗教无涉。”“不信宗教之国民,何以有道德心?全恃美术之作用。”“盖道德属于意志”,“意志不能离知识与感情而单独进行”,“而道德之超越功利者,伴乎情感,恃有美术之作用。”[注]蔡元培:《蔡元培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他认为随着科学的发展,道德日益独立于宗教,宗教失去维持道德教化之功用,唯有美术才能对道德有维系之功能。
1917年4月8日,蔡元培应北京神州学会之邀,发表演说,首创“以美育代替宗教”,谓“宗教皆刺激感情之作用为之也鉴于刺激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注]孙常炜编著:《蔡元培先生年谱传记》中册,台北:“国史馆”,1986年,第29页。。
关于美育与教育的关系,蔡元培曾有明确的表述。1930年7月蔡元培为商务印书馆撰写“美育”这一词条,将“美育”定义为“应用美学之理论于教育,以陶养感情为目的者也。人生不外乎意志,人与人相互关系,莫大乎行为,故教育之目的,在使人人有适当之行为,即以德育为中心是也。美育者,于智育相辅而行,以图德育之完成者也”[注]孙常炜编著:《蔡元培先生年谱传记》中册,台北:“国史馆”,1986年,第127-128页。。美育其实是将美学理论运用于教育,美育可以说是教育的一个方面。
应该说,蔡氏提倡的美育代宗教说,也有和当时的教会争夺教育权的意味。为使教育免受军阀的摧残和宗教的干涉,1922年蔡氏发表《教育独立议》,强调教育帮助受教者“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份子的责任”,并不是受教者当为“一种特别的器具,给抱有他种目的的人去应用的”。要言之,教育事业要完全由教育家来办,保持独立,“毫不受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的影响”。他指出,“教育是进步的”,但“教会是保守的”;“教育是公同的”,但“教会是差别的”。蔡氏断言:“若是把教育权交与教会,便恐不能绝对自由。所以教育事业不可不超然于各派教会以外。”[注]蔡元培:《教育独立议》,见张汝伦编选:《文化融合与道德教化——蔡元培文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352-353页。
蔡氏1925年7月25日在世界教育会联合会第二次大会上演说词中说:“一有教会学校开办,就要宣扬某种教义,就产生新的效果,造成新的影响,从而与我国传统教育相抵触。中国的教会忽视了中国的历史文学及其他重要的学科,正自行建立另一套与中国国家教育制度相并行的教育制度。”[注]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五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2页。他还指出了宗教教育的危害性:认为未成年人容易受到成年人的影响,并且中国的传统是非宗教性的,这样才能培养他们的独立思考“所必需的知识与智力”[注]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五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2页。。其实,蔡氏在此前在《欧战后之教育问题》一文中已经指出了教会教育的流弊:宗教教育“虽皆以平等博爱为言”,“然其独尊己教,排斥他教之习惯,在昔既酿为战争,而浸入青年脑中,反与平等博爱相违。且各教并列,其所根据者,既超乎经验以上,不能以学理证明,其是非则宜循信仰自由原则,俟个人成年以后,自由选择,不宜对未成年之学生而强义承认之所信仰者桎梏之”[注]蔡元培:《欧战后之教育问题》,《蔡孑民先生言行录》,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124页。。
三、美育与新文化运动
民国初年,美育被写入教育部宗旨,但是少有人关注。“经过了五四学潮的一番大举动,才有一点儿觉悟起来,什么解放咧,改造咧,新道德咧,新教育咧,你倡我和,气象却是很好。所以‘美育’这个问题,因为时势的要求,亦有许多人来注意他。”[注]吴觉非:《美育是什么》,见俞玉姿、张援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48页。
美育思潮在“五四”时期得到了发展。诚如舒新成所言:“五四运动而后,中国底旧文化固然发生重新估计的问题,而清末以来的功利主义的教育更不足以敌欧战后的思潮,于是外国的种种思想也因固有思想的解放与新思想的要求而输入。”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美的教育一经提倡便沛然盈溢于一般教育者之脑中,而普及于一般社会”[注]舒新城:《美感教育思想》,见俞玉姿、张援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99页。。美育思潮之所以能蔓延开来,除了蔡元培的大力提倡,各种新刊物的呼应,更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密不可分。
正当新文化运动风头正劲时,蔡元培已经注意到了其流弊。1919年12月1日《晨报副镌》刊载了蔡氏的题为《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的文章。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重要推动者,蔡氏坦言:“文化不是简单的,是复杂的;文化不是空谈,是要实行的。要透澈复杂的真相,应研究科学。要鼓动实行的兴会,应利用美术。科学的教育,在中国可算有萌芽了。美术的教育,除了小学校中机械性的音乐图画以外,简截可说是没有。”接着,蔡氏提醒,若没有美术的教育,提起“超越利害的兴趣”,融合划分人我的偏见,保持“永久平和的心境”,单凭“个性的冲动,环境的刺激”,去“投入文化运动的潮流”,不免滋生三种“流弊”。其一为“看得很明白,责备他人也很周密,但是到了自己实行的机会,给小小的利害绊住,不能不牺牲主义”。其次为“借了很好的主义作护身符,放纵卑劣的欲望;到劣迹败露了,叫反对党把他的污点,影射到神圣主义上,增了发展的阻力”。再次则是“想有简单的方法,短少的时间,达他的极端的主义;经了几次挫折,就觉得没有希望,发起厌世观,甚且自杀”。他强调“文化进步的国民,既然实施科学教育,尤要普及美术教育”。反观吾国,除文字界稍有新机,其他方面则成就不多。最后蔡氏明言在一种没有美感的环境生活,难以“引起活泼高尚的感情”,所以深望“文化运动诸君,不要忘了美育”[注]蔡元培:《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蔡孑民先生言行录》,长沙:岳麓书社,2010年,第135页。原载《晨报副镌》1919年12月1日。。蔡氏目光敏锐,他观察到新文化运动中滋生的一些流弊,提出了以美育的办法,意在引发人们的高尚的感情。
不独蔡元培,周玲荪也看到了新文化运动滋生的一些流弊,他说:“因为我们中国人最缺乏的是美术思想,因为缺乏美术思想所以各人脑子里,都为一种混浊之气所蒙蔽。而思想上精神上行为上遂为狭隘的无谓的名利的缚,而自私自利的观念因此也一天猖盛一天了。大家既然只顾自私自利,岂不是新文化运动的大障碍吗?近来抱有消极主义的——抱厌世观的——自杀的不是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逐渐发现了吗?照这样下去,不但新文化没有进步,反要发生许多弊病。所以去年北京大学生(林得扬)自杀以后,蔡元培先生主张非提创美术教育不足以引起我们高尚的兴趣,而共图新文化的发展。”[注]周玲荪:《新文化运动和美育》,《美育》1920年第3期,第1页。青年的苦闷,前引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青年自杀现象,引起了蔡元培罗家伦等人的注意[注]青年的苦闷,涉及恋爱、婚姻、家庭以及学业、个人出路等各方面。参见王汎森:《“烦闷”的本质是什么——“主义”与中国近代私人领域的政治化》,见许纪霖、刘擎主编:《新天下主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周玲荪的观察可以从1921年蔡氏的一段话中得到印证:“近来学生多有味麻雀扑克或阅恶劣小说等不正当之消遣。”对于这一现象,他解释道:“此固原因于其人之不悦学。尤以社会及学校无正当之消遣,为主要原因。”尤其严重的是,更“有生趣索然,意兴无聊,因而自杀者”。蔡氏疾呼:“应提倡美育,使人生美化,使人的性灵寄托于美,而将忧患忘却。”例如,可在学校中,进行音乐图画等活动,“以之代替不好的消遣”,这样“可以悦性怡情”,使自己的感觉“活泼而得生趣”[注]蔡元培:《对于学生的希望》,《美育人生》,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76-277页。。
众所周知,新文化运动以“德先生”“赛先生”相号召。相对而言,民主和科学的人文性略显不足,美育的人文性更强。可能是自己意识到了新文化运动的不足,也有可能是受蔡氏的启发,陈独秀在1920年4月1日的《新青年》上发文,讨论了新文化运动的具体内涵。他指出“文化包含着科学、宗教、道德、美术、文学、音乐”,新文化运动发动的原因“是觉得旧的文化还有不足的地方,更加上新的科学、宗教、道德、美术、文学、音乐等运动”。他强调“利导本能上的感情冲动,叫他浓厚挚真高尚知识上的理性,德义都不及美术音乐宗教底力量大”。他同时还批评“现在主张新文化运动的人,既不注意美术、音乐,又要反对宗教,不知道要把人类生活弄成一种什么机械的状况,这是完全不曾理解我们生活活动的本源,这是一桩大错”,坦承自己“就是首先认错的人”[注]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陈独秀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页、第3页。。
同样有所见的蒋百里一战中去了一趟欧洲,他在其著作《欧洲文艺复兴史》中写道:“以中国今日之地位者,则社会蝉蜕之情状实与当时欧洲有无数共同指点。”蒋氏的至交梁启超认为“文艺复兴主要的任务和最大的贡献,却是在美术”[注]梁启超:《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梁启超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页。。蒋对美术尤为推重。
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宗教的态度大致分为三个时期:初期讨论宗教,中期反对宗教,后期进入专攻基督教时期。诚如学者们所言:“当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宗教问题讨论在1921年进入高潮时,原先标举信仰自由的新青年纷纷开始寻求宗教的功能替代品。科学主义者认为仅科学就足以践履宗教的一切积极功能,并消除其负面的作用;还有人找到了美育、艺术、教育和哲学等替代品。更有甚者,当1922年的非基运动和非宗教运动爆发时,由于政治民族主义的不无理由的积极介入,一部分新青年竟然从先前主张信仰自由过渡到居高大倡取消和打倒一切宗教。”[注]罗秉祥、赵敦华主编:《基督教与近代中西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30页。
四、对美育代宗教说的坚持和提倡
蔡氏对美育代宗教说始终身体力行,可以说达到了“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程度,他重视实践。在北伐时期和抗战时期他也在积极提倡美育代宗教说。
国民大革命时期,蔡氏也大力提倡他的美育思想。在1928年1月《大学院公报发刊辞》中,蔡氏这样写道:“感情奋兴之时,非理智所能调节;感情沈滞之时,非理智所能活泼也。孰调节之?孰活泼之?曰艺术。艺术者,超于利害生死之上,而自成兴趣,故欲养成高尚、勇敢与全己为群之思想者,非艺术不为功。”[注]《大学院公报发刊辞》(1928年1月),见孙常炜编著:《蔡元培先生年谱传记》中册,台北:“国史馆”,1986年,第983页。
1928年4月16日,蔡氏在杭州的美术学院发表演说,就宗教和艺术之关系做了深入的阐述。他说:“宗教是靠信仰而存在的,但是宗教是空空渺渺的,不能使人都信,永久维持着他(它)的势力,故必须接着优美的山林”,才能吸引人们来信仰他。“自然美不能完全满足人的爱美的欲望,所以必定要于自然美外有人造美。”而“艺术是创造美的,实现美的”,“现在要以纯粹的美来唤醒人们的心,就是以艺术来代宗教”[注]原载《中央日报》,1928年4月16日。见蔡元培:《美育人生》,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72页。。
当时有人认为现在是北伐的紧张时期,“不必马上设立艺术院”,蔡氏答曰:“革命的主要目的,不仅是打倒军阀、抵御外敌入侵,而且还在于‘三民主义的积极建设’。”蔡氏认为“文化与物质生活之改造同时重要”。蔡氏断言国民革命需“同时兼到精神上的建设,将来才有完满的成功”。此外,“北伐军也必须有美的、纯然无私的、勇敢的艺术精神”,才能取得胜利。蔡氏的依据是艺术能养成人的“一种美的精神,纯洁的人格”。所谓艺术美,“一是优美,一是壮美”。他说北伐军中所设艺术科,意在“以艺术精神来陶养军人,使他们有美的纯然无私的勇敢精神,使北伐胜利”。最后蔡氏提出人类有两大欲望,即占有欲和创造欲,“占有欲属于物质生活,为科学之事”。而创作欲属于艺术,借此可以调和人的占有欲,以维护和平[注]原载《中央日报》,1928年4月16日。见蔡元培:《美育人生》,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72页。。
蔡氏1930年12月在上海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演说中澄清道:“我们说的宗教,并不是指个人自由的信仰心,而仅是指一种拘泥形式,以有历史的组织干涉个人信仰的教派。又我说的美育,并不能易作美术。”缘何两者不能互换呢?蔡氏明言:“盖欧洲人所谓美术,恒以建筑雕刻图画育其他工艺美术为限;而所谓美育,则不仅包括音乐、文学等,而且自然现象、名人言行、都市建设、社会文化,凡合于美学的条件而足以感人的,都包括在内。”要言之,美育范围较之美育为广。
蔡氏接着解释自己“以美育代宗教”的原因。原因有二:其一,宗教初期“兼有智育德育美育三事,而尤以美育为引入信仰之重要成分。即人智进步,物质科学育社会逐渐成立,宗教上智育德育的教训,显见其幼稚而宗教之所以尚能维持场面实侍其所保留至关系美育的部分而已”。其二,“以代宗教上所保留的关系美育部分,在美育尚实只为一部分且以其关系宗教之故,二时时现出矛盾之迹,例如美育是超越的,而宗教是计较的;美育是平等的,而宗教是差别的;美育是自由的,而宗教则限制的;美育为创造的,而宗教是保守的。所以到现时代,宗教并不足为美育之助力而反为其累。因是我等看出美育的初期,虽系赖宗教而发展,然及其养成独立资格以后,则反受宗教之累;而且我等已承认现代宗教,除美育成分以外,别无何等作用”。最后,蔡氏以家庭中子女长大独立,自负责任为例说,认为“美育代宗教”亦复如是[注]《以美育代宗教——在上海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的演说》,见欧阳哲生主编:《蔡元培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81页。。
1931年蔡氏在《美育与人生》中指出,“伟大而高尚的行为”,有赖于“美的对象”的陶冶,发生的作用,就是美育。为什么美的对象能够陶冶感情呢?因为有美的对象有两种特点:普遍性和超脱性。蔡氏认为美的对象“纯然有‘天下为公’之概”,无论是“名山大川”“夕阳明月”,还是公园的塑像和美术馆里的图画,都是人人可以共赏的。蔡氏还列举了齐宣王和陶渊明的表述来印证美具有普遍性。他还进一步指出“美的作用是超越利用的范围的,即有以打破人我的成见,又有超脱性以透出利害的关系”。蔡氏认为,无论是孟子口中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概,还是“杀生以成仁”的勇敢,都离不开美的陶冶[注]蔡元培:《美育人生》,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70页。。
美育、美术和艺术三者是存在差异的。时人“对于美育上,往往起一种误解,有人说美育就是美术,亦就是艺术,亦就是美学”[注]吴觉非:《美育是什么》,见俞玉姿、张援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50页。。1932年,蔡氏在《美育代宗教》中予以回应,认为美育与美术两者有相关性,但范围有所不同,“美育可以代宗教,美术不能代宗教”[注]吕徵认为美育和艺术关系较大,“普遍地实现了艺术的人生,这是美育唯一的目的”。参见俞玉姿、张援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35-144页。。蔡氏还指出:“现在一般人多是抱着主观的态度来研究宗教的,其结果,反对或者是拥护,纷纭聚讼,闹不清楚。我们应当从客观方面去研究宗教。不论宗教的派别怎样的不同,在最初的时候,宗教完全是教育,因为那时没有像现在那样为教育而设的特殊机关”。而且,“现在宗教对于智育,不但没有什么帮助,而且反有障碍”,在美国的大学不许教进化论,不相信科学。蔡氏认为,宗教的道德标准已经不适应现代社会[注]俞玉姿、张援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212、215页。。在他心目中,美育只有长处没有短处。
蔡氏认为:“宗教为国民精神界之事,占社会教育之一大部分,故欧洲各国,间有名文部位宗教及教育部者。礼俗所含之分子,亦多隶于宗教。我国宗教,至为复杂。国民对于宗教之观念,尤为朦混,如相承儒教,道教云云者,率以种种妄诞鄙陋之事,淆杂其间,于宗教之本旨,实相刺谬。至于礼俗,不今不古,非中非西,尤有不合于共和时代者,使不为厘定,以于各种教育界之设施互相因应,则其为教育前途之阻力,势必至巨。”[注]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67页。“孑民对于宗教,既主张极端之信仰自由,故以为无传教之必要。或以为宗教之仪式及信条,可以涵养德性,孑民反对之,以为此不过自欺欺人之举。若为涵养德性,则莫如提倡美育。盖人类之恶,率起于自私自利。美术有超越性,置一身之利害于度外。又有普遍性,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寡乐乐不如与众乐乐,是也。”[注]蔡元培:《蔡元培自述》,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18页。蔡氏认为美育对道德修养帮助更大,因为美术兼有“超越性”和“普遍性”,较宗教为优。
1936年,蔡氏在《复兴民族与学生》的演讲中,认为“复兴民族之条件为体格、智能、品性”。蔡氏明言自己“美术来代替宗教”的主张,是“希望人人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善意”。相互勉励,加强品性修养。人类很多“不当为而为的事情”,“大抵起于自私自利的习惯”。他坚信“惟有美术的修养,能使人忘了小己,超然于生死利害之外”。同年8月17日,蔡氏写成《孔子之精神生活》,指出了孔子的精神生活的两个特点,“一是毫无宗教的迷信,二是利用美术的陶养”。他认为这两点是“完全可以为师法的”[注]蔡元培:《孔子之精神生活》,1936年8月17日,原载《江苏教育》1936年9月,第5卷第9期。见欧阳哲生主编:《蔡元培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77页。。
1940年抗战期间,蔡氏在香港圣约翰大礼堂美术展览会发表了一场关于美育与抗战之关系的演说。面对战争年代有无办美展之必要的质疑,蔡氏答以“美术乃抗战时期之必需品”。“抗战时期所最需要的,是人人有宁静的头脑,又有强毅的意志。”他认为“推广美育,也是养成这种精神之一法”。盖美感有两者,一曰优雅,以曰崇高。美感有助于涵养超越而普遍的心境,不受“卑劣的诱惑”,亦可使人不受世间的威武的胁迫。并且抗战时期最重要即是“互相爱护,互相扶助”,而这种行为“全以同情为基本”。美感的移情作用适能“增进同情的能力”[注]蔡元培:《在香港圣约翰大礼堂美术展览会演说词》,见马燕编:《蔡元培讲演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09-310页。原载《东方画报》,1940年3月。。据说蔡元培在弥留之际,“犹致憾谓:‘世界上种种事故,都是人们各位己利。’”[注]孙常炜编著:《蔡元培先生年谱传记》下册,台北:“国史馆”,1986年,第798页。蔡元培一生念兹在兹的美育思想,当是其探索救国之路的一种方式,可断言也。
蔡氏的美育思想充满对世界的关怀。1930年,蔡元培在与《时代画报》的记者的一段谈话中表示:“现在的世界,一天天望科学路上跑,盲目地崇尚物质,似乎人活在世上的意义只为了吃面包,以致增进贪欲的劣性,从竞争而变成抢夺,我们竟可以说大战的酿成,完全是物质的罪恶。”他提倡美育是为了“使人人能在生存以外,还能去享受人生”[注]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20页。原载陇西约翰编:《蔡元培言行录》。。
五、时人对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的反响
在北大和蔡氏多有过从的梁漱溟坦言:“从世界大交通东西密接以来,国人注意西洋文化多在有形的实用的一面,而忽于其无形的超实用的地方。虽然是关涉政治制度社会礼俗的,像是自由平等民主一类观念,后来亦经输入,仍不够深刻,仍没有探到文化的根本处。惟独蔡先生富于哲学兴趣,恰是游心乎无形的超实用的所在。”梁氏之评价,应该是比较公允的。
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在“五四”时期引起了不少论争[注]参见姚全兴:《五四时期关于以美育代宗教说的论争》,《美与时代》2008年第8期,第14-18页。。下文将具体讨论一下时人对蔡氏这一学说的看法。
国民党元老吴稚晖认为:“自从蔡孑民先生欲以美学代宗教,国人得了这个暗示,文学的创作品、艺术的创作品,都用神工鬼斧的手段,叫空气中造成秾烈的高尚感情,使枯寂无味贫弱的中国,有活泼生气,得引出无上真爱,洒满全球,可造和平。”[注]吴稚晖:《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见金以林,等编:《吴稚晖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03页。吴氏与蔡元培私交颇深,对蔡氏的评论多有溢美,不无夸张之处。吴氏接着指出蔡氏的以美学代宗教说“能贴然安慰,而又饶有趣味”,但是“仅仅美学,情感慰矣,而理智闯入时,尚或未有所对付”,必须“更助以有着落之无终始无外内神通广大之后盾”。“如其有人生观,如下棋然,创造出无穷极、无比拟的玻璃花球,丢去一个,还续一个出来。如其有人死观者,还到漆黑一团,也刚刚恰好。”[注]吴稚晖:《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见金以林,等编:《吴稚晖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29页。
李大钊评价蔡元培在政学会欢迎会的演说:“其论‘美’与‘高’,尤为精辟。”“是说也,颇足揭出德、法国民性特殊之采色。”盖“一国民性之习成”,与“境遇”与“教育”有莫大关系。前者“属于自然”,后者“基于人为”。“纵有其‘境遇’而无‘教育’焉,以涵育感化之,使其民族尽量以发挥天秉之灵能,则其特殊性必将湮没而不彰,久且沦丧以尽矣。”李氏认为“吾民族特性,依自然感化之理考之,则南富于美,北富于高。今而湮没不彰者,殆教育感化之力有未及”[注]李大钊:《美与高》(1917年4月1日),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97-100页。原载《言治》季刊第1册,1917年4月1日。,并且还呼吁文学家、美术家和思想家做出努力。
王世杰后来在追忆蔡元培时,说道:“在他那个时代,中国人在宗教的信仰方面,以佛教和道教为最有力量;而西方的基督教也渐渐有了势力。蔡先生是一个反对盲从主义的人。他反对中国的学术界对印度文化以及到外国留学的人对若干西方社会制度,都不免盲从不能消化。他认为宗教,不论是佛教或邪教,并不能够充分的发挥它的力量。如果我们要改进社会的道德,需要以美育代替宗教。”[注]王世杰:《蔡先生的生平事功和思想》,见陈平原编:《追忆蔡元培》(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354-355页。原载台湾《传记文学》,第31卷第2期,1977年8月。王氏着眼于蔡元培美育代宗教说的社会道德价值。
蔡氏的“美育代宗教说”是否就是反对宗教呢?蒋梦麟觉得蔡氏并不是反对宗教,只是对“宗教之误谬处,不肯赞同耳”。蔡氏之外,积极参与新文化运动的青年恽代英慨叹:“今日已为宗教之末日矣。”[注]恽代英:《论信仰》,《新青年》第3卷第5号,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1页。他觉得当时的宗教已成颓势。平心而论,宗教确有维持世道人心的功用。用什么来代替日显颓势的宗教,而又能维持人心中之信仰?蔡氏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学说,或许有这方面考量吧。
不独是蔡元培,陈独秀其实也有这方面考虑。陈氏在《新青年》上发文,指出“宗教之有益部分,窃谓美术哲学可以代之,即无宗教,吾人亦未必精神上无所信仰。谓吾人不可无信仰心则可,谓吾人不可无宗教信仰恐未必然”[注]陈独秀:《新青年》第3卷第3号,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12页。。陈独秀和蔡元培都同时观察到了宗教的许多弊端。前引陈氏的说法是答复一位署名“俞颂华”的读者的来信时提的。这位读者“以为宗教在现社会尚有存在之价值”,因为“无论物质的文明若何发达,苟社会国家未臻理想上完全之境界,则蚩蚩者氓,其精神上不能无所信仰以与物质的文明相调和。方今人心玩,世风浇漓,教育犹未普及,仍不能无待于宗教以资救济”[注]《新青年》通信,第3卷第3号,上海: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本,第11-12页。。他肯定了宗教在维持世道人心的积极作用。
同属新文化运动阵营的钱玄同素以激进示人,1920年9月25日,他致函周作人,坦陈自己“完全支持‘美育代宗教’主义”,“欲以文学来修养我的灵魂”,并透露对于《文学概论》等书,颇欲研究研究[注]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6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6页。。
钱玄同和周作人在许多学术主张上有着共同点,周氏在新潮社演说中指出“文学与宗教的关系很大”,且文学与宗教亦有相同之处[注]周作人:《宗教问题》,《少年中国》1921年第2卷第11期,第6-9页。。钱氏颇赞成周氏上述说法。
“五四”时期《新潮》杂志负责人之一的傅斯年,曾提出“美感”应该成为人的“一种信仰”[注]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96页。。傅氏上述说法,肯定了美感之于人的信仰的重要意义[注]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1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89-398页。,但并没有具体指出美感和美育,美感和宗教的关系究竟如何。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傅斯年这种提法,实则隐含将“美感”视为一种宗教般信仰的倾向。
被认为新儒家之一的熊十力写信给蔡元培时,对蔡氏“以美育代宗教说”略有疑义。他说:“美术实关重要,真以为当与宗教相辅而行,所怀疑者,仅先生所云‘以美术代宗教’之一代字耳。”熊氏承认美术之重要,以为美术与宗教可以并行不悖,不应以美术来代宗教。
后蔡氏将此信转交时任《新潮》主要负责人之一的罗家伦,1920年5月28日罗氏回应熊氏该信说:“他所谓可代之宗教即指近日形式之宗教而言,至于信仰心的永久存在,是我们不可否认的。拥护宗教的以信仰心为护符,甚至于说到现在的形式宗教,也是至高无俦,永久不变;反对宗教的因鉴于现在形式宗教之流毒;并信仰心一并否认——这都是由于把宗教——指形式宗教——和‘信仰心’没有分清楚的缘故。现在一班宗教家以为一个人没有信奉形式的宗教就是不可收拾其荒谬真不值一笑。”“宗教和美育的最大功用都是安慰情感,依我的意见,如把信仰心和宗教分开来说,美育实有代宗教之可能,不过代的性质如何,程度如何,方法如何,双方还正好加一番分析的研究。”[注]“通信”,《新潮》第2卷第4号,上海:上海书店,1919年10月影印本,第828、830、832页。值得注意的是,罗氏这里对“形式宗教”与“信仰心”做出了区分,认为两者并不一样,前者可以取消,而后者则不可取消。
可见,新文化的同路人《新潮》杂志社的罗家伦基本对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说”持肯定的态度。
《少年中国》在“五四”时期曾出过宗教问题的专题,集中发表了许多对于宗教讨论的文章。当时的讨论颇热烈,但是并没有对宗教的定义达成统一的认识,因此这场讨论似有各说各话之嫌。
基本有以下几种看法:
主张艺术宗教两种并行不悖。屠孝实主张:“对于宇宙的态度不能以一种为限。”因为“宇宙的全体,决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因地位和要求的不同,各个人的看法又有许多差别。因此他们的观察和态度,也不可能完全一致。在他看来,“科学艺术道德和宗教各有他的特色,不容互相排挤。排挤只是一种偏见”。执着一端,“不过把人生赶到偏枯的不全的一隅去罢了,决不是正当的办法”[注]屠孝实:《屠孝实先生的讲话》,《少年中国》1921年第2卷第8期,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影印本,第30页。。屠氏对艺术和宗教持“并育而不相害,并行而不相悖”的态度,认为两者并不是截然对立,言外之意,并不是很认同蔡氏的“以美育代宗教说”。
太朴主张要“以历史的眼光”看宗教,从而“考察其与社会进化有何关系”。他认为:“宗教在社会上之功用既已失去,而弊害又不可胜言,所悦已过了社会进化之初期,宗教就不免为社会进化之大障碍了。”[注]太朴:《时代观之宗教》,《少年中国》1921年第2卷第11期,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影印本,第54页。
李煜瀛的看法是现在“万无再有宗教完全存在之理”。“在学术不发达不明晰时,宗教差不多就算作唯一的文化制度。他于科学、艺术、道德均包罗了几分,自然仿佛是人类不可须臾离之事业也。”随着近代科学的发展,“宇宙进化论把宗教的造世造物诸说完全打倒,宗教在科学界已经失败”[注]《李煜瀛先生的讲演》,《少年中国》1921年第2卷第8期,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影印本,第34页。。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李达的译作指出:“唯物史观不必是要反对宗教。实在把宗教当作是历史的当然的现象,在将来新社会状态之下方可以完全消灭的。所以现在信仰上的差异不是根本问题,只有经济上的目的才算根本的问题。”[注]李达译:《唯物史观的宗教观》,《少年中国》1921年第2卷第11期,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影印本,第46-47页。这或许能代表一些唯物史观论者对于宗教的态度吧。
《少年中国》是“五四”时期讨论宗教问题的一个重要阵地。此外,其他一些刊物上也有一些讨论。
宗教界也注意到了研究美学问题。面对美育思潮的冲击,宗教界必须做出回应。《新佛教》杂志的创刊,便是佛教界在美育思潮激荡下的产物。宗教界人士对蔡氏“美育代宗教”也有回应,比如基督教会的赵紫宸。他发表在《生命》杂志上的文章,称:“宗教不是美艺,乃是完全的生命;《圣经》不是美术教科书,乃是完全生命书。美术为生命的一部(分),不是生命的全体,万无代替宗教之理。”美育代替宗教的条件是,美育要能“创造新信仰”,“能将人生一切希望、价值融合统一在美术的范围里”,“固定人和无形境界的灵通,实现人格全体的交换与尊敬,使人得最崇高的社会道德标准和行为”,“为人解决一切忧痛悲惨问题,度一切罪恶苦厄”,“把人生的元妙一切阐透打破”。言外之意,美育不符合上述条件,因此赵氏断言:“文化中间,不可一日无美术,但美术不能一日代宗教。”[注]赵紫宸:《〈圣经〉在近世文化中的地位》,见赵晓阳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赵紫宸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8-29页。原载《生命》第1卷第6期,1921年1月。
支持宗教的则看到了宗教维护世道人心的功用。彭一湖说:“中国人天性的改良,良心的进化,我很属望于宗教,我特属望于基督教。”彭氏看到了宗教,尤其是基督教对改良国人天性和良心的功用[注]赵紫宸:《〈圣经〉在近世文化中的地位》,见赵晓阳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赵紫宸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5页。原载《生命》第1卷第6期,1921年1月。。
美育不等于美术,这是蔡元培反复申说的。但是美术在美育中占有较大比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解当时美术界人士对蔡元培美育代宗教说的回应,也是颇有趣的。目之所及,美术界人士对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说”反响也并不少。
美术界人士汪亚尘于1922年7月有过以下论述:“今日政治的腐败,人心的险恶全是情感被理智抑郁的缘故:我们要拯救这种弊病,不得不高声疾呼地‘提倡艺术’!”“最足以影响人们精神方面者,不是宗教,不是哲理,也不是伦理,实在还是艺术艺术有无穷的力量,足以开拓人心,所以艺术确是精神教养最高要素。”[注]汪亚尘:《艺术源泉的生命流露》,《时事新报》1922年7月5日,见汪洋:《艺术与时代的选择——从美术革命到革命美术》,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8页。汪氏上述宣言认为艺术之于精神的重要性大于宗教和哲理等,但没有明言要以美术代宗教。
在新文化运动中,美术刊物《美育》想用“艺术教育”来建设一个“新人生观”,提倡“美的思想”,论述美育、美学意识等问题。而“艺术教育”包括音乐、图画、手工、戏剧等,介绍近世美术界小传、美育界纪闻,撰稿人有李叔同、欧阳予倩、丰子恺、吴梦非、刘资平等。
这是《美育》创刊号上的一段话:“我国人最缺乏的就是‘美的思想’,所以对于艺术的观念也非常的薄弱,现在因为新文化运动的呼声一天高似一天,所以这个艺术问题,亦慢慢见人有研究他,并且也有人来解决他了,我们美育界的同志,就想趁这个时机,用‘艺术教育’来建设一个新人生观,并且像救济一般烦闷的青年,改革主智的教育,还要希望用美来代替神秘主义的宗教。”他们公认“‘美’人生一种究竟的目的,‘美育’是新时代必须尽力去做的一件事”。中华美育会的创设和《美育》杂志的创刊正是基于上述理念。最后,他们宣称:“本志是我国美育界同志公开的言论机关,亦就是鼓吹艺术教育,改造枯寂的学校和社会,使个人都能够得到美的享乐之一种利器。”[注]《本志宣言》,《美育》第1期,1920年,第1-2页。
上面这段话,我们可以感受到蔡元培对美术界影响之大。如前文所引,蔡元培任北大校长时,许多美术界人士纷纷执教北大,这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美术界人士对蔡元培的尊重和信赖,这也与蔡氏对美育事业的重视密不可分。
其实,不惟美术界,宗教界也受到了美育思潮的影响。(另俟专文予以讨论)
六、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宗教问题
“五四”时期思想界空前活跃。新文化运动领导人提倡民主和科学,提倡科学的人主张要用“科学方法解决一切问题,科学应该笼罩一切”,主要以陈独秀等人为代表,陈氏曾有“以科学代宗教”的提法。但是,正如有些学者所言,一味倡导科学容易陷入科学主义的泥潭而不能自拔,即“以科学的检证方法来判断一切事物有无价值,然后对于美善的人生理想或神圣的宗教信仰,就会抱着怀疑的态度了”[注]傅佩荣:《从〈西潮〉看蒋梦麟先生的思想》,见蒋梦麟:《西潮与新潮》,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88页。。甚至时人有“误会《新青年》是主张三无主义的,即无政府、无家庭、无上帝”。
也有对科学万能主义持质疑态度的。蒋梦麟回忆道:“还有人说只讲科学是不够的,问题后面还有哲学。当时有一班人喜欢德国一派的哲学,于是将科学的人们把德国哲学称为玄学。他们反对黑格尔哲学康德哲学,他们说这些是玄学鬼,应该打倒的,他们主张用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一些问题。”[注]蒋梦麟:《西潮与新潮》,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59页。这就是“五四”以后著名的“科玄之争”。蔡元培对科学万能主义也是持怀疑态度的,他并没有盲目乐观地认为科学能够解决一切问题,而是主张美育和科学并用。
不可否认的是,“五四”新文化时期,宗教在当时的影响还是不容小觑的。20世纪20年代初期的非宗教运动和非基督教运动为何汇成一股时代的大潮?这不正好表明宗教势力之大吗?
“五四”时期各种取代宗教学说纷纷出炉。陈独秀曾提出“科学代宗教”,梁漱溟提出过“礼乐代宗教”,冯友兰则有“哲学代宗教”之说。宗教一时处于风口浪尖,备受攻击。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宗教何以如此关注?
先看一段鲁迅先生的文字。“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摆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注]鲁迅:《随感录五十四》,《热风》(1919年),见萧枫主编:《热风:鲁迅作品精选》,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年,第35页。
鲁迅这段文字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真实写照。这是一个过渡时代,也是一个新旧并存的时代。旧的仍占有顽固的势力,新的还没有取得统治地位。
前引鲁迅的文字,反映了当时过渡时代的一些特征。过渡时代,新旧势力在相互斗争的同时,也在相互融合。
“五四”时期,“国中现象,变幻离奇。盖无在不由新旧之说淘演而成。吾又见夫全国之人心无所归宿。又无不缘新旧之说荧惑而致。政有新政旧政,学有新学旧学。道德有所谓新道德旧道德,甚而至于交际酬应,亦有所谓新仪式旧仪式。上自国家,下及社会,无事无物,不呈新旧之二象”[注]汪叔潜:《新旧问题》,《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第1页。。这一时期,人们对新趋之若鹜。白话文是新,文言文是旧。美育是新,宗教是旧。美育代宗教的提出,是新旧之争的产物。“旧者不根本打破,则新者绝对不能发生。新者不排除尽净,则旧者亦终不能保存。新旧之不能相容,更甚于水火冰炭之不能相入也。”[注]汪叔潜:《新旧问题》,《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第4页。从“美育代宗教”,便能够观察到当时的新旧之争。
这里试着梳理一下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几员主将对宗教的态度,主要以陈独秀和胡适为代表。有学者已经观察到陈独秀、胡适思想中存有较多的宗教的成分,而这种宗教成分,有极强的人本主义色彩。耐人寻味的是,陈独秀对宗教的态度有一个很明显的转变过程,由五四新文化运动前期呼吁打破一切偶像到后期歌颂“爱的宗教”。
胡适在美国留学时期一度想皈依基督教,后来终于放弃。胡适的《不朽——我的宗教》一文透露出他的宗教观。他对宗教家的灵魂不朽说和儒家的三不朽说都不甚满意,提出了“社会不朽说”,认为“‘小我’是会消灭的,‘大我’是永远不灭的。‘小我’是有死的,‘大我’是永远不死,永远不朽的”。张灏认为胡适的个人主义思想中存有极强的宗教意识。可以说,这些“五四”主将思想内部都曾有极强的宗教倾向[注]张灏:《重访五四:论五四思想的两歧性》,见《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206-218页。。
吊诡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反对宗教的呼声也不少。学者杜维明观察到“五四”时期存在着强烈的反宗教的情绪。他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时人“对西方深厚的哲学、宗教的理解和体验则太肤浅,特别是宗教。当时有一种实证实用主义,一种强烈的反宗教情绪,认为人类文明的进程是经过迷信的宗教阶段,到形而上学的哲学阶段,再进步到实证科学阶段。似乎进入科学时代以后,哲学、宗教都不必搞。结果造成一种干枯的科学主义”[注]杜维明:《一阳来复·五四精神》,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76页。。这种反宗教的情绪是否仅仅由于实证实用主义,笔者以为值得商榷,但是他对时人的那种反宗教情绪的捕捉大致不差。
上述这种线性进化论的背后,折射出的是一种极端的乐观主义情绪。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对未来的憧憬便是一例。与以往回归三代,向往黄金时代这样一种期望回到过去的心态不同,“未来”在近代中国的思想界受到相当的重视[注]参见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见《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149-152页;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中的“未来”》,《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9期,第64-71页。。蔡元培深信,随着科学的进步,知识的积累,这些都将促使宗教在未来趋于消亡。而宗教原来承担的维系道德教化的功能,可以由美育来承担。无可否认的是,蔡元培思想中有浓厚的科学主义成分,他认为宗教终将消亡,凭借的思想资源之一,就是深信科学的力量。需要指出的是,他对科学的理解和当时的科学主义思想尚有区别。蔡元培并不认为科学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他还看到了美育的力量。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不惟有乐观主义精神,还有怀疑精神。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口号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
胡适将“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作为当时新思潮的口号,这一口号归根到底是一种“批判的态度”。讨论宗教问题,就是这种评判态度的一种实际表现。胡适对风俗习惯、圣贤遗训、社会上公认的信仰等都提出了质疑。可以说,在胡适的一生中,杜威和赫胥黎对其影响是很大的。他所说的这种“评判的态度”正是受到了杜威和赫胥黎的影响[注]张灏:《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转型时代》,见《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206-207页。。
七、余论
“五四”时期关于蔡氏“美育代宗教说”的讨论可谓众说纷纭,赞同的反对的观点比比皆是,是否符合蔡氏的本意呢?蔡氏于1930年与《时代画报》记者谈话时表示:“我以前曾经很费了些心血去写过些文章;提倡人民对于美育的注意。当时有许多人加入讨论,结果无非是纸上空谈。”[注]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5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20页。可见,蔡氏对那些讨论意见并不以为然,认为只是空谈,无补于事。
蔡氏晚年对自己美育思想未得完全实现表示深深的惋惜。直到去世前,他仍高呼“科学救国”和“美育救国”。
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的学说是他“教育救国”思想的集中体现。民国时期“救亡”和“启蒙”始终是当时一些有识之士努力的目标。“吾人苟切实从教育入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注]蔡元培:《致汪兆铭函》,见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6页。蔡元培一生致力的便是救国事业。他常勉励学生的两句话“读书不忘救国”和“救国不忘读书”[注]蔡元培:《读书与救国》,见马燕编:《蔡元培讲演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45-247页。,不也说明了他时刻放在心中的,是怎样救国吗?
蔡元培在“五四”时期提出“美育代宗教”说不是偶然的,是他吸收中外思想资源,长时期的思索而提出的。值得注意的是,蔡氏一生都在身体力行“美育代宗教”说,至死都未放弃“美育救国”这一信仰。他是重视实践的,如其长北大时期支持创立书画研究院、音乐研究会,便是绝好的例子。
对于蔡元培的美育思想,时人有“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之讥,认为其时“中国全身都在疼痛中”,美育思想稍显高远和迂阔,似未能收救国之效[注]舒新城:《美感教育思想》,见俞玉姿、张援编:《中国近现代美育论文选(1840—1949)》,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99-200页。。历史学者吕思勉就认为蔡氏美育的宗旨“施之于一般人民,是无效的”。他所持的理由是美育过于抽象,大多数人能感受到的只是现实生活[注]吕思勉:《蔡孑民论》,《宇宙风:乙刊》1940年第24期,第315页。。对于乱世的普通百姓来说,温饱能否解决都是一个问题。从这一角度来说,吕氏的观点亦有其合理之处。
大致说来,蔡元培“美育代宗教”思想的历史作用主要表现在:
第一,蔡元培积极宣传美育的作用,并积极推进美育事业的发展,为我国教育事业的发展与进步奠定了基础。
第二,以美育启迪民智、对全社会进行启蒙教育,使人们认识到美育在人类思想解放进程中的巨大作用。
第三,心怀救国宏愿,发展美育事业。注重美育和科学的统一。
第四,肯定了美育的人文价值,有利于消除科学与人文两者的隔阂。
第五,及时总结新文化运动的经验教训,呼吁“新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给新文化运动指明了方向,推动了新文化运动的发展。
蔡元培尤为重视教育,美育代宗教学说的提出即可归因于此。蔡氏所说的美育,是家庭美育、学校美育和社会美育的三位一体。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对教育之重视,如蔡元培者,并不鲜见。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领导人陈独秀、胡适等人对如何实施教育皆有发挥。正如前文所提到的,蔡元培有浓厚的教育救国情节,他认为救国之道,当从教育入手。美育代宗教学说,正是蔡氏教育救国思想的集中体现。
蔡元培美育代宗教思想呈现多个面向,既有对当时新文化运动弊端的觉察,也有试图重建新的道德秩序的努力,而道德秩序的危机,则属于当时文化危机的一部分。欧战前后,国人对现代性多有反省,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说”在彼时出炉,不是偶然的,也是对现代性反思的结果。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蔡元培的“美育代宗教说”引起社会各界广泛讨论,促进了美育思潮的发展。但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前期,各界对美育是否能取代宗教的讨论,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随着民族主义的强行介入,宗教受到严重打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