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沦陷期间沪江大学校产被占及其交涉研究
2016-02-01吴文华
吴文华
沪江大学创建于1906年,是今天的上海理工大学的前身。沪江大学经历了清朝、民国、“孤岛时期”、日伪、国民党统治时期和上海解放,它作为一个美国人在中国创办的教会大学,历经沧桑,见证了中国最动荡不安的年代,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目前研究沪江大学的著作主要有两本,即: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教会大学史研究丛书里的《沪江大学》[注]海波士:《沪江大学》,王立诚译,珠海:珠海出版社,2005年。和王立诚的《美国文化渗透与近代中国教育——沪江大学的历史》[注]王立诚:《美国文化渗透与近代中国教育——沪江大学的历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这两本书对沪江大学的历史做了比较完整的介绍;一些教育通史类的著作中也部分涉及沪江大学[注]代表性的研究有:吴梓明:《基督教宗教与中国大学教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吴梓明:《基督教大学华人校长研究》,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高时良:《中国教会学校史》,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庄泽宣:《职业教育概论》,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此外还有一些有代表性的学术论文,主要集中于研究沪江大学的特殊学科和杰出人物[注]主要有:王立诚:《沪江大学与近代商科教育》,《近代中国》(第六辑)1996年7月1日;王立诚:《刘湛恩与近代职教运动》,《教育与职业》1999年第3期;章华明:《沪江大学的忠诚守卫樊正康》,《天风》2012年第3期;周小燕:《论抗战时期沪江大学校长刘湛恩》,见《上海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研讨会论文集》,2005年8月。。关于抗战时期的沪大校产问题,还未有专门的研究成果,海波士的《沪江大学》和王立诚的《美国文化渗透与近代中国教育——沪江大学的历史》稍有提及,但未就其过程做具体论述。从沪大被占领到校产收回经历了八年多的时间,这也是上海处于沦陷期的八年,中日冲突和美日矛盾夹杂其中,整个交涉过程异常曲折,这段历史也在沪大的发展变迁中占有重要位置,有必要对其进行深入了解。
一、日军占领沪江大学
抗日战争爆发之后,日军迅速占领华北大片地区,随后发生了“八一三”事变,淞沪会战打响,并一直持续到11月9日。沪江大学校长刘湛恩因预感到战争的发生,指挥校内师生及时撤离了学校。1937年8月13日下午5点半左右,约有1000名日本士兵占领沪江大学,并将其作为基地。不久沪大门前的军工路上血肉模糊,校园也变成了战场[注]刘王立明:《先夫刘湛恩之死》,香港:中华妇女节制协会,1939年,第5页。。日军侵入的时候,校长刘湛恩连同一百多位学校教职工留下来看护学校财产,后来由于日军炮火猛烈,一行人不得不到地下室暂时躲避[注]Herman.C.E.Liu,“President’s Annual Report”,October 30,1937,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011-240-3958.。4个小时之后火力开始减弱,刘湛恩便指挥所有人撤往位于圆明园路的城中区商学院,并于当天晚上10点安全完成撤离[注]“‘U’Staff Caught In War,Hides In School Cellar”,The China Press,August 14,1937.。但沪江大学校园却从此被日军占领。
沪江大学位于黄浦江畔的杨树浦军工路,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日军对其觊觎已久。“八一三”事变中日军占领沪大校园后,将校园用做“军营及军事指挥部,部分校园停放飞机及作为在校旁高尔夫球场改建成飞机起飞跑道的军用机场的辅助跑道”[注]《美驻日大使(格鲁)致日本外相(宇垣)》,1938年5月31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58页。,并对外宣称占领校园是因为其曾被中国士兵用作军事基地[注]《日本外相(宇垣)致美驻日大使(格鲁)》,1938年7月6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63-364页。。《字林西报》在这种错误信息的误导下,于1937年8月18日发表了一篇报道,报道中写道:日本军方表示从一个中立的观察者处证实,沪江大学被中国军方用作战争基地与日方抗争,并且日方有士兵被击受伤,因此日军才进驻沪大,占领校园[注]“Shanghai Hears Cannon Roar Again”,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August 18,1937.。实际上这完全是日军为占领沪大所捏造的借口,没有任何事实依据。
为了避免这种有失事实的报道继续误导大众,校方立即做出澄清。美国浸信会国外传教会的泰勒以及美国浸信会的外交使团董事会的蓝沙斐联合写了一封信给《字林西报》:“考虑到这一报道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我们决定根据‘八一三’事变中沪江大学两名留守到最后的美国教职工Mr.S.S.Beath和Dr.Wiley来做一个澄清说明,这两个人都一直待到当天晚上九点钟才离开校园。这两名教职工身处校园之中,因此他们比外面的旁观者应该了解得更清楚。”下面就是Mr.S.S.Beath和Dr.Wiley就“八一三”事变当天所发生的做一个说明:“我们是两位唯一留守在沪大的美国人。目前为止,就我们和当时留在学校的其他人所了解到的,沪大绝没有任何一所建筑为中国军方所用,炮火也并非他们所为。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说,我们是由于校外的炮火而被迫躲避,并没有来自学校里面中国军方的射击由于你们之前的报道导致了日本军方威胁要摧毁沪江校园的严重后果,所以我们希望你们能更正之前的陈述,以及帮助我们把这个信息传递给官方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注]Taylor,W Robert,“Shanghai University:Denial of Snipers’ Presence”,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Consular Gazette,August 18,1937.
尽管校方做了没有中国士兵的说明,但却遭到日方的无视,日军仍对外宣称校园曾有中国士兵而继续占领校园。此后校方与美国浸礼会差会便通过美国政府多次与日方交涉,试图让其归还校产,以便重返校园复课,但日方多次以此为借口拒绝归还,一直到抗日战争胜利,重返沪大校园的愿望才得以实现。
二、归还校产的努力
(一)校方人事的变动
沪大被占领后,追回校产成为全校头等大事。沪江大学于1937年在设立人会的年会上就重点讨论了追回校产的问题。会议中提出校方已经联系了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并且得到了他们对追回校产的支持。同时强调差会理事会在追回校产后必须采取恰当的渠道和手段对所遭受的财产损失和伤害进行索赔,这既包括公共的也包括私人的,还应该包括日本军方这段时间对校园占用所应付的租金[注]“Minutes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Board of Found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December 20,1937,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7。。
1938年4月7日,沪大校长刘湛恩因拒绝出任南京伪维新政府的教育部长和多次组织抗日救国活动而上了日伪的黑名单[注]《刘湛恩致玛丽·C.亚历山大小姐函》,1937年11月,见《刘湛恩遇难前致外国友人函件选》。原载《档案与史学》1995年第5期,第26页。,遂被日伪指使的汉奸于上海静安寺路暗杀。刘湛恩是沪江大学的第一任华人校长,在他的领导与努力下,沪江大学不仅实现了向国民政府的注册立案,也取得了快速的发展与壮大[注]海波士:《沪江大学》,王立诚译,珠海:珠海出版社,2005年,第97-130页。。他一直在为沪大的办学奔走呼号,在抗战中为追回沪大校产多方联络[注]《刘湛恩遇难前致外国友人函件选》,《档案与史学》1995年第5期,第24-26页。。他的长逝对当时危难中的沪大无疑是雪上加霜。刘湛恩被暗杀后,沪大迫切需要选出一位新校长来主持学校事务,带领校方追回校产、恢复办学。
可是在当时的非常时期,究竟是继续选择一个中国人当校长还是另外选择一个美国人当校长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20世纪20年代,中国爆发了声势浩大的非基督教运动,教会大学也在这个时候被当做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一部分遭到排斥,收回教育权运动由此兴起。在这种情况下教会大学只有向国民政府注册立案才能继续在中国开办下去,而向国民政府注册立案其中一个要求就是校长必须为中国人[注]杨天宏:《基督教与民国知识分子》,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刘湛恩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出任沪大校长,然后完成沪大的注册立案[注]海波士:《沪江大学》,王立诚译,珠海:珠海出版社,2005年,第89页。。因此如果这个时候选择一个美国人当校长,不仅会使之前的努力功亏一篑,还有可能引起民众的反对,将不利于战后沪大的办学。
但是当时中日双方处于敌对状态,尤其是在上海成为“孤岛”、沪大校园被日军侵占的情况下,如果继续选择一位中国人当校长,无论对沪大校产的夺回,还是战时沪大的生存都是极为不利的;如果选择当时属于中立的美国人出任校长的话,会更有利于与日方交涉。当时的沪江同学会就对校长人选问题作了一个讨论报告,报告中就认为:在当时的非常时期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一位美国人当校长。调查得知中国人当校长的一些学校在战时遭受日军更深的侵害,如果选择中立国的美国人担任校长,或许可以减少学校所受到的损失和干扰,同时也更有利于校产的收回[注]“Minutes of the Meeting of Educational Council to the Board of Directions”,April 15,1938,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9。。
经多方考虑,1938年5月,沪江大学校董事会年会决定:暂时不设立新校长,而是任命中国人樊正康为校务长,负责学校的管理事宜[注]“Minutes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Board of Directions”,May 28,1938,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8。。樊正康是前校长刘湛恩的副手,一直作为教务处长负责教学工作,由他出任校务长既能使刘湛恩时代的办学模式得以延续,也能使战时的教学秩序得以维持。同时在校董会年会上,还专门成立了与日方进行归还校产和赔偿事宜谈判的校政会(Administrative Commissions)。校政会主要成员为浸礼会代表美国人郝培德(北浸会华东差会干事)、蓝沙斐(南浸礼会海外差会的东方干事)和泰勒(北浸差会司库)[注]“Minutes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Board of Directions”,May 28,1938,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8。。校政会是由产权拥有人的代表组成的,即代表拥有沪大校产的美国浸礼会。它主要负责通过美国浸礼会差会与美国政府联系和代表校方出面与日军进行校产问题及其他问题的解决。实际上在校政会正式设立以前,其成员就开始以产权所有人代表的身份与日方交涉[注]“Minutes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Board of Found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December 20,1937,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7。。它的成立不仅可以使校方以一个中立国的产权拥有人的身份与日方交涉,同时也有利于与日本政府处理学校方面不容易解决的校产问题及其他方面的问题[注]“Recommendations of the President Candidate Nomination Committee and its explanations”,May 28,1938,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8。。
随后学校的四个部门(大学、附中、城中区商学院、沪东公社[注]1917年沪大开办的一家社区服务机构,它的创办开启了近代中国社会服务事业的先河。参见王立诚:《美国文化渗透与近代中国教育——沪江大学的历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3-114页。)顺利地在公共租界内的真光大楼二楼和慕尔堂开学。但是由于没有足够的教室,大学、附中和城中区商学院无法同时上课,只得采用轮流上课的办法:上午为附中上课时间,下午为大学上课时间,晚上为城中区商学院上课时间[注]“The President’s Annual Report”,October 30,1937,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011-240-3958。。设立人会议决议通过了校方与东吴大学、之江大学、圣约翰大学联合办学的议案[注]“Minutes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Board of Found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December 20,1937,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7。。随后四所大学便以南京路的慈淑大楼为中心开始联合办学,期望以此渡过这个非常时期。
(二)美国政府的外交交涉
沪江大学的产业是属于浸礼会的,而在当时美国有800万名浸礼会教徒,他们直接或间接对归还该产业给合法拥有人表示关注[注]《美驻日大使(格鲁)致日本外相(宇垣)的声明》,1938年7月30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56页。。这一事件的解决对美国的公众舆论有重要影响,因此也引起了美国政府的重视。
1.日方企图通过购买校产永久侵占
校园被占领后,美国驻沪总领事立即给日本当局发了一封急件,警告日方如果其毁坏美国任何财产的话,美方势必会让其偿还[注]“Desecration of Shanghai College by Japanese Army”,The China Weekly Review,January 11,1938.。但是日方对此没有做出任何答复与让步。因此,上海驻沪总领事与美国浸礼会差会最后只得请美国国务院出面训令美国驻日大使直接与日本外交部交涉。
1938年5月31日,美国驻日大使格鲁专门照会日本外相宇垣,催促日方归还沪大校产,他指出:“今奉我国政府指示,特此声明,美国政府对下述问题非常关注:让美国公民返回中国,重新拥有因日本的军事行动而被迫放弃或曾经和仍然被日军占据的各种财产。典型例子是上海沪江大学位于杨树浦的相当大也很有价值的校园。该校在上海开展教学工作已有许多年,是由南方及北方浸礼会共同拥有的。1937年11月淞沪会战爆发到现在,该校园一直被日本陆军及海军占用。日本人占用该址已达9个月,虽然该地的战争状态早已停歇。本大使已再三用口头或书面提出抗议,上海总领事也向当地日军当局提出申诉,但到目前仍未见日本人把该资产退还给原主人。最近代表美国800万浸礼会信徒的浸礼会差会提出了一份抗议,迫切要求日本人退还这一个重要的基督教差会的教育机构我国政府认为,日本政府只能承认日本当局大量侵犯和干扰美国在华权益,是与日本多次做出的尊重美国权益的保证相悖的;日本政府应立即采取与此项保证相符的措施,把日本武装部队占领下的上海沪江大学校园及其他美国资产归还原来的合法业主;日本政府应颁发命令,取消日本在华军事当局阻止美国公民返回上述日军占领区的限制性措施。”[注]《美驻日大使(格鲁)致日本外相(宇垣)》,1938年5月31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58页。
随后,美国驻沪总领事罗赫德立即响应格鲁这次谈话的内容,并于6月会见日本大使谷正之以及其后会见日本总领事时,借机向他们谈及格鲁大使在东京就日方占领沪江大学提出的抗议,并强调格鲁大使直接受美国国务卿指示。他表示,希望日本当局能够了解:目前的局势需要加以高度重视。并希望他们合作,除去障碍,使美国商务及传教工作能恢复正常[注]《美驻上海总领事(罗赫德)呈国务卿》,1938年6月2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767页。。
面对美国政府的要求与抗议,日本于6月2日致电驻日美国大使,表示日本政府已派遣一个由各个部门代表组成的委员会到华中日本占领区视察,不仅调查有关美国产业被占的情况,也要制订合理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委员会成员包括日参谋总部的西(Nishi)上校、海军部的上(Kami)司令、外务省美洲局的石井(Ishii)先生和外务省远东局的一位官员[注]《美国国务院发布的新闻简报》,1938年6月2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60页。。
而这次调查之后日方并未有归还校产的回复,只是由东京战争部门的一个发言人以非正式方式的提议称愿购买沪江校产。但是在提议里却强调绝不能容忍学校的中国学生靠近日军飞机场,并且不允许任何美国人进入校园或者回到他们学校里的住宅[注]“Desecration of Shanghai College by Japanese Army”,The China Weekly Review,January 11,1938 .。日方企图以购买的方式来永久侵占校产的意图昭然若揭,对于这种提议,南北浸礼会的代表们严词拒绝,并向美国政府方面表示必须加紧催促日方归还校产[注]《沪江大学学报》1939年3月,第9-10页。。
2.日军撤离沪江大学
以购买的方式永久占据沪大校产提议遭到拒绝后,日本外相又于1938年7月6日对沪江大学的问题作了一个答复,他写道:“我已经仔细阅读了阁下5月31日第945号照会关于在照会中例举的沪江大学:这个大学从上海及其近邻发生战事时即被中国军队用作据点。因此,日军采取军事行动消灭这个据点时,自然不可避免地对该大学造成破坏。由于军事需要,日军一直占用这所大学。但由于日本帝国政府最近对所有情况做了通盘考虑,并遵照尊重第三国权益的基本原则,决定因日军利用产业引致的损失必须考虑,与因同样原因引致第三国财产损失亦同时考虑,日本海陆军将停止使用该大学为军事用途,并将于7月5日撤出该校。但该校暂时不得复学,直到不妨碍日军军事行动为止。在不妨碍军事活动的前提下,优先考虑校方提出的派驻警卫和修缮校舍的要求。上列决定已经电达当地日本总领事向美国总领事报告目前虽然在上海、南京及其他地方从表面上看似乎很平静,但实际上,不仅是因为作为战略基地,必须特别考虑保护军事秘密,而且在这些地方藏有许多危险分子,他们正在阴谋破坏。贵国政府的看法必须改变,不能只从表面上看便认为上述地方不是危险地区。我相信阁下会理解,在这样的治安状况中,我们很难允许第三国公民回到上述地区。”[注]《日本外相(宇垣)致美驻日大使(格鲁)》,1938年7月6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63-364页。
从日本外相的答复中可以看出,日方仍借口沪大被中国士兵用作军事基地而拒绝归还,实际上这种说法完全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虽然保证日本军方撤离出沪大,并谈及对所带来的损失给予一定的赔偿,但同时也强调该地依然是危险地区,依然不允许学校人员回校,实际上整个沪大还在日军的控制中,成为一个“禁地”。对于这种结果,校方当然不能接受,随后校政会强调:将通过美国政府做进一步交涉,必须使日方依法归还校产,让所有学校人员可以自由出入,并且不受阻挠地在此居住[注]T.K.Van,“Annual Report of the Dean of Faculties 1938-1939”,May 13,1939,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50。。
3.日方混淆视听,宣称校产已归还
在校政会的要求下,7月30日,美国驻日本大使格鲁就沪江大学问题再次会见日本外相宇垣,他说道:“今天我请求会见外相阁下,目的是要再一次提请您注意一个问题,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即有关美国在华资产——上海沪江大学问题。我曾于7月4日与外相谈话中提及这个问题,它涉及上海日本军事当局未能把这个重要并且有价值的资产退还给其合法拥有人。今年7月5日日军撤出该校,但一直没有把它还给原业主。在这种情况下,该产业的业主当然不能认可,这已经算做物归原主战争的中心早已远离上海。日本当局未能把该产业的完全管理权归还给差会的代表,使人不禁认为,日本当局可能希望该产业对原主无用,以便可以把它购买下来为什么战争浪潮在几个月前已远离上海而日本军方当局却仍然阻止浸礼会差会回去全权管理他们的产业,该产业已经多次被抢劫,遭受严重破坏,用军事需要作为理由的解释是不通的。对这个问题的反面宣传肯定会大大增加,对美国公众舆论会有重要影响。此事不但涉及总的原则,而且涉及100多万美元的产业权。我想外相会考虑问题的这个方面,并且再次发挥影响力,在这个事例中履行关于尊重美国在华权益的保证。我诚恳地要求阁下这样做。”[注]《美驻日大使(格鲁)致日本外相(宇垣)的声明》,1938年7月30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64-366页。
此次照会,格鲁大使提及沪江大学问题对美国公众舆论的重要影响,希望日方了解该事件的重要性,以便尽快归还校产。而日方在照会后不但不提及归还校产,反而对外宣称沪大校产已经归还,企图混淆视听,误导大众舆论。校政会立即否认了日方关于校产已经归还的说法[注]T.K.Van,“Annual Report of the Dean of Faculties 1938-1939”,May 13,1939,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50。。校方随后作出声明:“沪江大学的校产还未归还给所有者,依然完全掌握在日本军方及海军的手里,所有的权益都未归还。”[注]“Shanghai University”,South China Morning Post,August 16,1938.与此同时,美国代理国务卿韦尔斯也声明:“美国曾屡次提出抗议,要求日方完全归还美人之财产,然截至目前为止,美国甚至未接获日方明白之拒绝表示,彼悉日军当局曾于前者撤退出该美人财产,但仍不准美人重新开办该校。”[注]《沪江大学问题美日交涉现状》,《真光杂志》第38卷1939年第2期,第59页。
日本不仅不归还校产,反而企图以欺骗大众的方式来掩盖事实的真相,这种做法激起了校方的强烈愤慨。校政会随后立即联系美国浸礼会差会,要求其继续向政府施压以促进问题的解决[注]“To the Board of Directo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May 28,1938,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8。。同时1938年10月日本相继占领了武汉和广州,其南下政策变得日益明显,对美国的威胁也越来越大,因此美国对日本的态度也慢慢变得强硬,并表示形势恶化将有可能对日方采取经济制裁[注]罗伯特·达莱克:《罗斯福与美国对外政策1932—1945》(上),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美国的这一变化也反映在归还校产问题的交涉上。10月驻日大使格鲁会见日本首相兼外相近卫时声明:“特别应该提到的是日本禁止美国公民返回并重新拥有因日本的军事行动而被迫放弃或曾经和仍然被日军占据的各种财产美国政府目前还未在本土或在第三国的土地上采取或促使采取诸如禁运、禁止进口、外汇管制、限制优惠、垄断或特权公司之类目的在于削弱日本贸易及企业的措施”[注]《美驻日大使(格鲁)致日本外相兼首相(近卫)》,1938年10月6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72-374页。随后又口头声明:“日本在中国的行为及政策,阁下和我都有理由对美日关系的发展形势感到焦虑。对我来讲,目前我的焦虑比过去要严重得多,我认为不论我们将来的会谈和交涉会有什么结果,都应立即采取明确措施阻止美日关系继续恶化。”[注]《美驻日大使(格鲁)致日本外相(有田)的口头声明》,1938年11月21日,见《美国外交文件·日本,1931—1941年(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第380-383页。
4.校方查看校产,回校限制解除
迫于美方的压力,日本于11月表示同意校方代表查看校园,同时可以把学校存留的物品搬出去,但归还校产问题依然被搁置[注]王立诚:《美国文化渗透与近代中国教育——沪江大学的历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292页。。11月7日郝培德、泰勒和蓝沙斐等人在美国及日本领事馆的代表陪同下查看了校园。“八一三”事变后,日方不仅持续占领了学校,还封锁了周边所有的道路,并以校园毗邻日军军用机场为借口禁止其他人通过[注]Taylor,W. Robert,“Shanghai University:Denial of Snipers’ Presence”,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Consular Gazette,August 18,1937.。因此校方对于校园情况及毁坏程度都无从了解,这是校内人员在沪大被日本侵占后的首次正式回校查看。随后郝培德、泰勒和蓝沙斐三人对这次查看做了一个说明:“战争给校园带来了巨大的破坏,炮弹震碎了玻璃,穿通了墙壁,掀翻了屋顶,已经是千疮百孔。大学的所有建筑都在不同程度被破坏和洗劫。实际上住宅区、宿舍、试验室、行政楼、财政部大楼里所有可拿走的都被拿走了。我们唯一庆幸的是相当数量的书和钢琴还在那里。校产还掌握在日方手里,并未归还给美国浸礼会。归还校产以及相关的赔偿事宜仍在协商中。”[注]“Missions’ Statement on Shanghai U”,The China Weekly Review,November 19,1938.校方终于得到了首次回校查看的机会,但是这距离校产被侵占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也反映了整个交涉过程的艰难与曲折。
这次回校查看后,校方作出决定:“将战后尚存的物品搬至公共租界,同时对几座传教士教师的住宅进行修缮,以便让传教士代表住进去看守校园,以避免再次遭受损害。校园尚存物品主要为未毁之图书万卷及钢琴十四架。”[注]《沪江大学近讯》,《教育季刊》第14卷1938年第4期,第83页。在获得日军允许后,校方于1938年11月21日至26日将其转移至公共租界慈淑大楼华东各大学联合图书馆[注]“University of Shanghai:Shanghai Nov.23”,South China Morning Post,November 24,1938.。对传教士教师住宅的修缮工作也于1939年被允许进行,同时校园建筑的补修工作也着手进行。尽管归还校产遥遥无期,但校方始终坚信校产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手中,因此决定早日修复以为将来回校复课做准备[注]“Minutes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Board of Found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December 20,1939,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7。。1939年11月部分传教士教师被允许回沪大校园居住,1940年所有人进入校园的限制都被取消[注]“Sterling S.Beath’s Annual Report”,December 20,1939,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9。。
美国对日态度强硬后,日方在美国政府的压力之下作出了一定的让步。但是归还校产问题却始终没有提及,此时距离校产被侵占已经两年多的时间。校方原本打算先收回校产,然后再要求赔偿,以防日军以赔偿为由永久侵占[注]“Minutes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Board of Found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December 20,1937,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7。。但是现在校方却不得不改变这个策略。一方面,学校此时面临着巨大的财政困难,只能靠多方筹款才能勉强维持,更别提修复校园还需要一笔巨大的花费[注]“Minutes of the Meeting of the Executive Committee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March 16,1940,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8。;另一方面,经过接近两年的谈判,校方也觉得校产问题不是一时能解决的,同时随着美日关系的继续恶化,恐怕局面会变得更加糟糕。因此,校方决定将交涉重点转移到赔偿问题上[注]海波士:《沪江大学》,王立诚译,珠海:珠海出版社,2005年,第135-176页。。
(三)交涉重点转为赔偿问题
校方将交涉重点转移到赔偿问题上之后,便着手对损失情况进行调查。随后,校政会组织教职工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开列尽可能完整的设备损失清单以及按1937年8月14日美元汇率折算的价值报表。生物楼、化学楼、科学类等教学楼的破坏加上图书、设备、电缆等受到的损失和维修费一起,共计金额达213414.15美元[注]“Annual Report of the President 1939-1940 ”,May 17,1940,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9。。随着产业损失估计的完成,1939年的设立人会议提议:“董事会和校政会催促华盛顿和上海方面关于赔偿问题的解决,同时校政会应为赔偿事宜在上海雇佣一个有能力的法律顾问。”此后校政会便加紧了对日本当局解决赔偿问题的敦促[注]“Minutes of the Annual Meeting of the Board of Found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December 20,1939,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7。。
最终在1940年9月,日本同意赔偿校方部分损失。1940年的设立人会报告了这一赔偿事宜:所得到赔偿总金额为63600美元。除去补偿传教士教师的3600美元和律师费、通信费等761.74美元,剩下的59238.26美元将平分给南北浸礼会差会的出资方[注]“Minutes of University of Shanghai Board of Founders”,December 14,1940,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7。。从1937年8月日方占领校园到1940年9月,终于在校园被占领的3年后,赔偿问题得到部分解决,虽然日方仍未提及归还校产问题,但也总算是有了一点成效。这个赔偿金额不到所估计的损失金额的三分之一,但是校方还是接受了这一赔偿。因为当时日美关系已经严重恶化,校方担心拒绝这份赔偿恐怕会激怒日方,届时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事实证明校方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很快接管了上海的公共租界,但由于日方忙于其他事务,暂时没有干预学校的办学,1941年的秋季学期得以顺利结束。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日正式处于敌对状态,通过和平谈判收回校产已无可能,收回校产势必要等到战争结束才能解决。同时日本接管租界不久,便开始进行“敌产登记”,沪江大学位于租界的办学地点也遭受日方侵袭。鉴于当时的严峻形势,1942年1月校董会举行会议讨论了大学是否继续开办的问题,讨论的结果是无限期停办[注]“Minute of the Meeting of the Board of Directo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January 15,1942,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8。。
三、战后沪大校产的归还
(一)以凌宪扬为首的复校班子
沪江大学宣布无限期停办以后,校方认为沪大经过“艰难缔造,至有今日,一旦停顿,深为可惜”[注]《沪江大学同学会本届第一次常务委员会议记录》,转引自王立诚:《美国文化渗透与近代中国教育——沪江大学的历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08页。。1942年9月设立人会就沪江大学的未来发展问题进行了一次讨论,会议决定不再采用沪江大学的称号,而是以其他学校的名义来继续办学,这个学校也不再是一个法人组织[注]J.W.Decker,“Memorandum for Special Committee on Future Plans for the University Board of Founders”,September 15,1942,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8。。随后,校方以沪江同学会的名义在上海开办了一所沪江书院,沪江书院主要靠学生的学费得以勉强维持。1942年11月,设立人会又就是否去国统区办学的问题进行了讨论[注]“Meeting of Special Committee of Board of Found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October 6,1942,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7。,最终于1943年3月在重庆开办了重庆商学院。沪江书院和重庆商学院是沪江大学在战时非常时期的一种延续。
而沪江大学位于杨树浦军工路的校产,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被日军重新占领,一直到抗日战争胜利日军才撤离沪大校园。1945年8月日军投降后,沪江大学校董会部分董事于上海召开会议,并肩负起重开沪大的重任。1946年2月校董会再次召开会议,这次会议标志着大学重建的开始,同时还选举了凌宪扬为重建后的大学校长[注]“Reports of the President to the Board of Founders”,April 11,1947,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9。。
大学重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杨树浦路的沪大校园。日军撤离后,杨树浦路的校园被国民政府接管,后被用来收容参加抗日战争的朝鲜士兵[注]海波士:《沪江大学》,王立诚译,珠海:珠海出版社,2005年,第184页。。中日双方处于战时敌对状态时,校产问题的交涉主要由美国产权代表人组成的校政会来进行。而现在战争结束,校产已被国民政府接管,校政会自然没有存在的必要,收回校产的任务交予学校的中国代表来完成[注]“Postwar Program for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September 24,1945,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8。。
为了尽快收回校产,校董会成立了由校长凌宪扬等人组成的复校班子[注]“Postwar Program for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September 24,1945,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8。。校长凌宪扬一直在国民政府的金融部门担任要职,与多人私交甚好,此外他还深受孔祥熙的赏识,并且是其夫人宋霭龄的干儿子[注]徐季泽:《孔氏家族与中央信托局》,《纵横》2002年第10期,第47-51页。。由他负责与国民政府交涉校产事宜,势必会事半功倍。同时国民政府一直大力赞扬沪江大学坚持在抗战中办学的行为,校长刘湛恩被日伪暗杀时,国民政府行政院就曾决议“公葬刘湛恩,明令褒扬,查明遗族议恤”[注]《昨日行政院决议公葬刘湛恩》,《申报》1938年4月13日。。抗战期间在沪江大学遇到巨大的财政困难时,国民政府还曾给予资金支持[注]海波士:《沪江大学》,王立诚译,珠海:珠海出版社,2005年,第89页。。因此收回校产指日可待。
(二)校产顺利收回
随后,凌宪扬等人便与国民政府和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商讨,让朝鲜士兵尽快撤离校园。很快,国民政府同意让朝鲜士兵撤离,并于当月将校园归还给了校方。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复后,沪大师生终于于1946年4月迎来了翘首以盼的“回家”的日子。大学的整个搬迁工作在十天内完成,4月22日学校举行了开学典礼,沪大正式开学[注]“Reports of the President to the Board of Found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April 11,1947,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9。。
从1937年的“八一三”事变中校园被日本占领到1946年搬迁回校,经历了八年的时间,校产终于被收回,这期间沪大一直是一所没有校园的学校。尽管困难重重,校方始终没有放弃办学,广大师生也在艰难的教学条件下坚持不懈,并坚信抗战会胜利、校园会收回。因此当这一天到来时,大家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校长凌宪扬回忆道:“当全体学生和教职工离开拥挤的租界,搬回沪大校园,回到春光灿烂、清新宜人、微风和煦的家园时,他们是多么的兴奋激动。我们感觉生活变的如此美妙,歌声变的如此欢快,友情变的如此珍贵。”[注]Henry H.Lin,“To my dear friends and lov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 in American”,June 1,1946,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9。对于4月22日的开学典礼,凌宪扬说道:“我激动的嗓子都哽咽了。在我面前坐着少年中国的未来男子汉、我们现代国家的未来建设者。在我们的身上,肩负着塑造他们的责任,使他们适应我们迅速成长的国家的结构,在精神、知识和体格上训练他们,使之在未来的社会关系中经得起狂风暴雨。”[注]Henry H.Lin,“To my dear friends and lov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 in American”,June 1,1946,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9。这反映了失去校园的“沪江人”对重返校园的期待和一个大学校长深深的责任感以及为战后中国培养人才的决心与抱负。
四、结语
从沪江大学被占领到1946年收回校产经历了接近八年的时间,这个时期也是中国社会动荡不安、国际关系纷繁复杂的时期,中日双方处于战时敌对状态,收回校产的事宜只有借助美国来完成。虽然美国在当时是中立国,但美日双方也矛盾重重,双方的交涉并不顺利,最终校方只获得了部分赔偿。随着美日关系的恶化和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校产归还更无可能。一直到抗日战争结束师生们才得以重返校园。沪江大学作为一所浸会大学,在战争时期的中国,大家的生命财产都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下,学校的美国传教士和中国教职工依然坚持办学,这既基于强烈的宗教信仰和传教热情,也反映出了他们对教育事业的坚持与执着。但面临动荡不安的中国社会,师生们都更多关注的是当前的现实问题,学校的宗教化色彩大大减弱,到战后学校的基督徒学生仅占学生总人数的16%[注]Henry H.Lin,“To my dear friends and lovers of the University of Shanghai in American”,June 1,1946,亚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联合董事会档案:RG240-3949。。无论是否出于宗教信仰,不可否认的是校方在失去校园后仍坚持在国难中办学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不仅为当时的中国培养了一大批人才,也为中国的教育事业的发展贡献了一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