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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哲学”论坛纪要
——记北京大学第十五期“黉门对话”

2016-02-01薛丹妮

哲学分析 2016年6期
关键词:哲学汉语教授

薛丹妮

·动态与书评·

“汉语哲学”论坛纪要
——记北京大学第十五期“黉门对话”

薛丹妮

2016年5月7日,由北京大学研究生院主办、北京大学哲学系承办、北京大学哲学系韩水法教授召集的总第十五期“黉门对话”专家主题论坛在北京大学成功召开。清华大学哲学系王路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韩水法教授、韩林合教授、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孙向晨教授、台湾政治大学哲学系林远泽教授、海德堡大学哲学系蒋运鹏助教授作为主讲专家,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江怡教授、清华大学法学院许章润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尚杰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徐龙飞教授、周程教授和程乐松副教授等作为特邀专家,出席了论坛。在为期一天的三场对话中,学者们围绕本次论坛的主题“汉语哲学”,从多个角度、借用多种哲学方法进行了深入的交流,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本次论坛由韩水法教授主持开场,介绍与会专家、会议主旨和规则。韩水法教授提出本次论坛的价值在于解决如下问题:汉语哲学是不是问题?如果是,应该是什么问题?如能就某一问题达成共识或产生分歧,都是本次会议的成果与继续举办的动力。韩水法教授表示期待各位学者从包括哲学、语言学、心理学、历史学等多重角度充分对话并得出结论。

本次论坛共分为三场对话,每场对话各包括两位专家主讲与开放讨论环节。

一、真实的问题或虚假的说法;如果是真实的问题,它的内容是什么?

第一场对话题为“汉语哲学 真实的问题或虚假的说法;如果是真实的问题,它的内容是什么?”,主讲专家为韩水法教授与孙向晨教授,由许章润教授主持。许章润教授认为,如果说哲学是对于存在的永恒焦虑,那么,其形上反思恰为当下即是的形下研究以心智支撑与心性抚慰;无此支撑,所谓文明的主体性、思想的政治意识与政治的文化自觉等,一切免谈。职是之故,一切知识与思想形式均需向哲学致敬。进而,许教授借由引申并阐释下述问题而为首场对话开篇:既然语言是存在的家园,则上述永恒焦虑必然恰恰生发、跋涉于语言的密林之中。如果说文明一定要借助语言来陈述和表达,并由此规范它的生活世界,则汉语经过数千年的沿承接续,如何在今天影响我们的心智和心性?对于我们关乎存在的永恒焦虑会否产生不同于其他文明的特质?这不仅关乎汉语哲学的正当性,更关于以汉语作为表意体系的亿万生灵的本体论。比诸哲学史就是哲学问题,正如概念史就是概念这一命意,不妨说,语言就是存在,一如存在之存在于语言;中国存在于汉语,所谓的“中国哲学”诉诸汉语哲思并生发、存在于汉语哲思,故而,当然就是“汉语哲学”。

韩水法教授率先主讲,报告题目为《汉语哲学:不同的视野不同的路径》。他首先就汉语哲学的正当性或为什么要讨论汉语哲学的问题进行了阐述。他表示所以采用“正当性”而非“合法性”说法的原因在于,后一问题通常存在着明确的法则标准,而汉语哲学没有。汉语哲学只有正当性问题,即从头立法,做立法前的事情。汉语哲学的正当性也并非所谓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而是关于汉语如何成为一种现代学术语言的哲学问题,是汉语与哲学的关系问题。韩水法教授称自己目前的研究结果是开放性的,对他来说有多种可能:(1)汉语哲学不构成一个问题。汉语哲学与英语哲学一样,仅仅是表达语言的不同工具,不会造成理解、领会直到问题的不同。无论哪一种语言对哲学的关系都一样。(2)汉语哲学在某些领域构成问题。在传统形而上学和认识论领域,汉语或无法胜任哲学表达,如缺乏对being的表达和讨论。(3)汉语根本无法用来讨论哲学。即使在人类中,哲学也是有其语言偏向的。对于第2种可能结果,韩水法教授进一步提出,倘若汉语哲学能够构成一个研究领域,他目前所想到的该领域主要应该包含的问题如下:(1)中国传统哲学的表达范式。中国传统哲学是不是一类独特的表达范式?在这个大类型之下,还存在几种不同的表达范式,分别有何特征?(2)哲学翻译与汉语现代哲学话语和范式的形成。翻译不仅引入了西方哲学的问题、方法、分支和流派,而且也输入了大量的术语和词汇,并且进一步影响了汉语的表达方式。(3)汉语与一般语言表达形式的扩展。语言表达方式的变迁及其原因和可能性能够激发起许多哲学问题,比如语言的根源、语言的深层结构、语言表达扩展在语用、语义和语法方面的影响和意义等等。(4)语言哲学与汉语。主要包含哲学层面的技术性问题,比如外语对汉语的翻译会否改变其原意等等。(5)汉语哲学与本体论话语。采用不同的语言即论述方式,会否导致不同的本体论问题。(6)汉语与认知科学和脑科学。(7)汉语与逻辑的关系等等。最后,韩水法教授以对诸如语言歧视与汉语歧视、人类语言与人类智力的未来、汉语的前景与人类语言的发展等扩展性问题的简要阐述结束了发言。

许章润教授以为韩水法教授展现了深广的问题意识以启发大家的思考,并以德国民法典语言与德语为例,向我们提示今天思考哲学或法学语言问题的重要性。他感叹:“当我们对于存在本身、生命之所徜徉的天人之际和生死之间,面对有死性而彷徨、焦灼的时候,其思其虑,必然诉诸一种语义体系。对我们来说,它不是别的,就是汉语或者中文这一特定的表意体系。因而,汉语之为世界的表象,这方水土之存在的镜像,或许,也是一种洞见,其所指与能指,关乎文质、体用和知行,彰显的是语言的边界即世界的尽头这一生命征象。就此而言,语言就是世界,语法即世界规则,语言观就是世界观。操持何种语言作为运思工具,决定了你活在什么样的世界。在此,借助语法结构,将对象世界转换为思想的观念世界,蔚为语言的神奇,同样为包括汉语在内的大型文明的语言所共享,并无拼音文字优于象形文字一说。说到底,六合方内,可言说可思维;六合之外,那个神秘之域,不可言说不可思维。此间区际,不仅道出了语言本身的有限性及其寄托于有限理性这一真相,而且还说明有限理性面对浩瀚世界必需保有敬畏,从而,终究而言,世界是无法命名与不能命名的。语言就是命名,其之不能与无法,说明了我们的渺小与思想的边界,在让我们无地彷徨、无从自拔之际,养育出以对于思想之进行思想的智慧花朵。而这种花朵,总是这方水土的产物。”

本场第二位主讲专家为孙向晨教授。他指出,哲学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自我反思。认识论转向与语言转向根本上就是对自身的不断挖掘,在这个意义上,汉语无论作为任何层面上的问题都值得进行哲学反思。孙教授主要就以下七个问题进行了阐述:第一,从西方哲学的起源看语言和哲学的关系。以being为例,他指出,从被巴门尼德提及开始到诞生为成熟的范畴之后,西方的逻辑学、本体论与形而上学才有可能性。虽然being本身有两种指向,分别是判断性的形式逻辑和本体论,但至少在海德格尔之前本体论都被视为第一哲学。所以,being不仅是关于翻译的基础性问题,还是语言和哲学之间的互动,后者是一个根本性问题。孙教授继而指出:“整个地建立逻辑学,建立所谓形而上学或第一哲学,都是基于对自身语言的反思归纳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此外,他认为关于being的汉译也需要进一步反思。因为此一概念的用法与含义在西语与西方哲学史中就是不纯粹的,包括汉语也是有多重含义的,但绝不能因此说不同的语言世界具有完全不同的指向。第二,哲学的普遍性问题与受语言制约的世界观。孙教授指出,西方哲学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指向普遍性,是对世界根本性问题的论述。而哲学作为人类的根本性问题,是建立科学以及一整套现代世界观的基础,也确有自身的普遍性问题,非语言所能限制。但在整套语系中,语言又不仅仅是工具,它还与先人最早认识的世界密切相关,代表了他们对世界的基本理解,并且这种基本理解是受限于语言的。第三,基于汉语自身的世界观。孙教授通过比较海德格尔being to its death和中国人being for its generation说明了给予语言原初构词的理解以及在整个系统内部对语言文明的教化,亦即当生存仅面对死亡与大限时人们对生存的理解和当生存面对下一代时人们对生存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汉语使用者就是在进行中国式自我教化,并自然构建出汉语世界观。第四,基于汉语自身的思维严谨性何以可能?孙教授主要从英美哲学与欧陆哲学的特点以及汉语思维与表达严谨性的基础两方面出发进行了阐述。第五,汉语作为思想资源对于哲学的作用。孙教授指出,汉语实为一种文化势力,对整个基于思想的问题有很多种不同的回应。以仁爱为例,在休谟那里,仁爱的偏私性是负面的概念,它在作为一种自然德性的界限之外需要立法。孟子同样也看到了仁爱的偏私性,但他强调推己及人,即基础之爱向外的推展。孙教授认为,在根本问题上我们作为人性是一致的,只是路径不一而已。第六,西方哲学在汉语世界研究的合法性问题。孙教授以为分析这一问题的必要性在于,当我们以西方哲学范式用中国哲学资源做出回应时,割裂了自身整体性与世界观系统,是为“折而树之”。然而,哲学家的功能是完整呈现不同的系统不是折而树之,在折而树之的前提下建立起来的中国哲学一定会有自身的危机与疑惑。第七,汉语概念西译的问题。孙教授以为很多根本性汉语概念,例如“是”、“乾坤”、“阴阳”等等,在什么意义上是可译或不可译的,都是关乎中国人理解世界方式的基本哲学问题。

在开放讨论环节中,与会专家们就“汉语哲学”本身及其问题域与西译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王路教授率先提出了两个问题:什么是“汉语哲学”,应当如何翻译;以及语言和哲学之间的关系问题。王路教授认为“汉语哲学”本身有很多不同的含义,据此就有多种译法,比如Chinese Philosophy, Philosophy in China,或Philosophy in Chinese等。而Philosophy of Chinese的译法则有陷入“加字哲学”的危险,比如现在流行的心灵哲学、教育哲学等等一系列由“of”连接的加字哲学。关于第二个问题,王路教授指出,中国人跟西方人的思维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没有那个思维所体现的那个思想。实际上,在语言转换中最为重要的是呈现异种语言表达的思想,如若未能做到是因为尚未把握那种思想。

韩水法教授提出,如果一定要把“汉语哲学”译成英文,Chinese Philosophy、Philosophy in Chinese、Philosophy of Chinese等语义都要包括进去。若无有对应的英文,不是我们的责任,而是英文的责任。另外,关于中西方思维是否一致的问题,韩水法教授表示尚需开放讨论。

孙向晨教授认为,把哲学理解为西方世界独有的一套思想方式没有问题,并且在汉语上也是可翻译、可表达的。但是,当我们把哲学放到一个更开放的层面上作为理解世界的系统性根本方式来看时,中国人还是有为西方所没有的独特之处的。换言之,中西方对事物理解的重心是有差异的。

江怡教授以为,当我们提出“汉语哲学”并展开具体讨论之前,我们需要通过划分层次的方式明确这个概念所指向的基本问题。即,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是要否定哲学根本不能用汉语来表达,还是哲学的表达跟语言没有关系,还是哲学的表达必须要跟语言相关而且有什么样的语言就有什么样的哲学。他指出,到目前为止这是比较模糊的。

徐龙飞教授提出自己更愿意把“汉语哲学”翻译成拉丁语,PhīlosophìaSīnìca,即以汉语做哲学。他表示自己非常同意江怡教授的讨论思路,需要先把问题的层次搞清楚。首先,什么是语言?其次,什么是汉语?徐教授指出,语言是有单数抽象与复数具体之分的,并且,语言不是工具,语言就是思维。继而就有,是我们表述语言,还是语言表述我们,还是两者相互表述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才能够把汉语哲学不同层面的问题充分展开,也才能够谈论什么是汉语哲学。此外,徐教授表示本次论坛十分有意义,因为讨论语言本身就是本体论问题。

周程教授认为,“汉语哲学”四个字两个词,如何翻译是一个问题,如何理解也是一个问题。因此,首先要明确“汉语”与“哲学”的概念内涵。他以鸦片战争之后电报用字为例说明了“汉语”这个词本身也是在发展变化之中的,亦即今天的汉语,包括理性、物质、理念等概念,实际上都是后来演变过来的。并且,“汉语”一词本身也有多重含义,“哲学”亦如此。

孙向晨教授做出回应,虽然汉语哲学的形态尚混沌不清,但目标是明确的。它其实是当我们以汉语从事哲学时对汉语本身所做的反思,既有对象性一面,又有主导性一面。大致可分为四个层次:首先是作为一种语言的汉语,但汉语哲学在根本性问题上不是语言学能够解决的。其次,语言不是一个空洞体,它承载着思想并代表了整套价值系统,汉语使用者就是在接受汉语世界内部的思想资源与价值系统的教化。第三,现代汉语不同于纯粹古文言,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翻译的语言,受英语语系的强烈影响。第四,当我们运用汉语进行西方哲学研究时,它所产生的巨大歧义性必须得到反思。哲学的任务是没有边界的。

林远泽教授指出,若“汉语哲学”这个提法有意义,我们就需肯定“哲学”是个复数概念,由此也必须承认哲学有类型学差异。林远泽教授认为我们没有的只是关于存有、实体、神学的那一套形上学,以及关于知识客观性如何可能的那一套认识论,但这并不等于我们没有一套空性存有论与无的形上学。于是问题在于,汉语哲学在何种意义上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哲学形态,是否不同的语言形态会导致不同的哲学思维。林远泽教授说:“‘思维应该是一致的’,不是从某个民族语言所看出的那个世界来说是一致的,而是说唯有不同民族语言的原初的世界观,当它们把世界各个层面以各种不同的复数哲学表达之后,再去形成一个所谓共同的思维或者哲学,我认为那才是可能的。所以我是觉得说哲学现在还没有开始,如果我们对汉语哲学还没有充分研究的话。”他进而提出,讨论“汉语哲学”的重要意义就在于使人类对世界的整体理解达到全面认知。

程乐松副教授提出,哲学研究由于自身的逻辑单一性情结而以清晰为第一工作准则,但对此一准则的坚持却往往创造出多义性和模糊性,并且多义性本身就是哲学创造性的前提。因此,“汉语哲学”是给这个多元的创造性空间提供了更大的潜力,不是增加模糊性。此外,他认为上述关于汉语哲学的讨论可以划分为四个层次,分别是关切,思维,表达和领会。就关切来说哲学是共通的,不存在不同的思维,即使表达的语义有问题也总能为对方领会,并最终指向共同的关切。当这一循环得以形成时,无论汉语哲学的内涵是什么,其积极意义总是大于消极意义。

蒋运鹏助教授认为,首先,汉语动词没有虚拟式的特点可能会在特定哲学问题上造成无法逾越的障碍;其次,语言之间的较大差别往往会造成哲学思想不能互通。这些问题都将在他的报告中得到详细论述。

尚杰教授提出,“汉语哲学”固然重要,但极容易指向两条不同的道路:其中一条十分危险,即流于进行中、西哲学的比较,或以西方为话语霸权并试图创造出另一套价值观话语体系与之抗衡,两者均将进入非哲学领域;另一条则是非常前沿的哲学道路,因为就研究内容来看它与许多当代问题相关,包括翻译是否可能的问题以及传统哲学与当代哲学的划界问题等等。

韩林合教授认为,“汉语哲学”这个问题的确很重要,要谈清楚更是不易。他提出了两个研究方向:其一,把汉语视为我们关于语言的哲学思考,即汉语哲学部门下的一个特殊对象;其二,考虑运用汉语做哲学时遇到的一些困难。并且,此两者之上还有一个更为根本的问题,即语言和思想的关系以及语言和哲学思想的关系,是否思维及其结果必须依赖语言,是否没有语言就没有思想并且也就没有哲学。此外,韩林合教授指出,我们是否能够在接受西方哲学、逻辑学与科学的基础之上创造出自己的东西,也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江怡教授表示韩林合教授划分的三个层次非常重要,并且其中第二个层次的问题可能更是我们谈论汉语哲学时希望发问的地方。他进一步指出,该问题实际上预设了一个前提,即承认人类具有一种共同的思维方式并且该思维方式本身构成了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此外,江怡教授通过援引黑格尔说明了关注汉语哲学的重要原因与出发点:只有当一个民族用自己的语言来表达哲学与思想的时候,我们才说这个民族是一个成熟的、有思想的民族。

韩水法教授在本场对话的最后表示,相较于预先为问题分层的研究思路,自己更倾向于直接解决问题,至于属于哪类问题域则可以通过排除法确认。韩水法教授认为一开始就分清楚条理很难,正如在做哲学研究之前先追问哲学是什么一样是不可能的。

二、维特根斯坦与庄子;洪堡特与汉语中的汉字思维

第二场对话题为“维特根斯坦与庄子;洪堡特与汉语中的汉字思维”,主讲专家为林远泽教授与韩林合教授,由江怡教授主持。江怡教授指出,第一场对话主要是就“汉语哲学如何可能?”的问题本身发问,讨论结果具有开放性。本场对话将聚焦于具体问题,即维特根斯坦与庄子的关系以及洪堡特与汉字思维,以启发更多新思考。

林远泽教授率先发言,报告题为《洪堡特与汉语中的汉字思维》,主要包括两部分内容:其一,就洪堡特语言学与文字学阐释汉语结构的特殊性;其二,从恩德利希尔、史坦塔尔与冯特的观点出发说明汉语结构对中国人感知跟思维的影响。首先,林远泽教授从19世纪历史比较语言学研究出发,指出他们的基本观点在于语言通过声音表达,而声音是区分音节的活动,继而就有构词学(如何用词语的声音去指涉外在世界)与语法学(如何把词语连接成表达事态的语句)。洪堡特据此将语言大致区分为孤立语、粘著语和屈折语,其中孤立语跟屈折语的区别在于前者只用词序表达文法关系,如汉语,而后者则用词类的区分表达文法关系,如印欧语。亦即,“其他语言的语法都由两部分构成,一是词源部分,另一是句法部分,而汉语的语法只有句法部分”,需要“听者自己去添补一系列的中介概念”。由此以为汉语易于造成不精确的思想传达跟理解,并且受限于现象世界的不确定性,无法彰显精神自由的主宰性。其次,他从文字学角度出发指出,汉语跟汉字紧密相关,而汉字本身独立表意并且作为认知与表达的基础使得复杂的语音部分不被需要。印欧屈折语则为一种拼音文字,只是把语言跟声音拼写出来,其本身作为记号的记号并无意义。洪堡特因此认为文字要区分呈现概念的观念文字(表意文字)与呈现声音的声音文字(拼音文字)。恩德利希尔后来认为,汉字最初是纯粹的图像文字,但在向声音文字发展的过程中达到了非常高的教化程度,试图把拼音跟图像共同保持下来。史坦塔尔也认为汉字作为一种认知结构,其突破性的地方在于同时提供了表意与表音图形的结合。由此,林远泽教授得出如下结论:其一,相对于印欧语是在语言中进行“以音构义”的知性行动,汉语则是在文字中进行“音义同构”的感知行动。其二,汉语也不是在语法上无形式或在词语上无分类的语言。继而,他指出洪堡特传统对汉语与汉字的批评中存在着三个基本预设与偏见:(1)声音语言既是最根本的,也是最优越的语言表达形态;(2)语言的主要目的在于表象世界;(3)观念性的思想世界才是最具真实性的世界。对此,林远泽教授提出了如下质疑:(1)最早的语言是手势语;(2)语言可以用来协调行动,表达情感跟原则;(3)表象世界并不是语言的基本目的。如果洪堡特传统的语言学研究不能以充分的理据支持其预设并回应质疑,那么它实际上仍残留印欧语的语音中心主义、主知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偏见。最后,林教授简要介绍了冯特论手势语言与汉字。冯特透过对古老的面相学与戏剧学以及手语的研究发现,人与人最基本的沟通方式是表情与手势,并且汉语是与手势语以符号的“肖似性”与语句的“无文法性”之特征最接近的语言形态。事实上,现在的手势语言还留存于汉语表达里面,汉语把这种视觉的认知过程储存在了文字中,不同于西方仅用声音语表达的线性分割的世界观。

第二场第二位主讲专家为韩林合教授,报告题为《语言的界限:庄子与维特根斯坦》,主要以独特的“相互发明”方式解读庄子与维特根斯坦前期思想。韩教授指出,就前期观点来说,维特根斯坦认为人作为心灵与身体的结合物能够表现世界,在心灵之中形成心象,其结合即思想,思想表达出来,亦即语言的言说或者书写。其中,世界、心灵和语言彼此外在,因为结构的相同性才得以相互表达。基于此,维特根斯坦假定了一个范围,其中的一切都可以被思想进而被言说,它包含着世界但大于世界,他称之为逻辑空间。那么,在这个可以言说、可以思维的逻辑空间(包括世界)之外还有没有东西?韩林合教授指出,这就是本次报告的主题,亦即语言或思想的界限问题。根据韩教授的表述,那个可被言说、思维的领域是为“事实之域”,在它之外是为“神秘之域”。后者在维特根斯坦那里是一个给人生问题提供答案的领域,包括绝对价值、绝对自由、绝对安全与永恒等等,获得方式就是无条件地接受一切进而与世界合一。韩教授表示自己对维特根斯坦的解读与对庄子的阅读有关,庄子方内与方外的区分大致相当于他所诠释的事实之域与神秘之域的区分。方内指可以感知、思维、言说的现象界,庄子称物的领域,在这之外的领域他叫物之极。按照韩林合教授的解释,后者是不包含任何区分的至一,亦即“道”。进入到这个领域就是“体道”,途径是绝对的安命,而安命的前提是齐物,齐物的前提是心斋。可见,庄子跟维特根斯坦一样,认为体道的境界与给人生问题提供答案的事项,都是绝对不可言说的。但是,韩教授提出这里存在一个困境:当我们说有不可说之物,哪怕就这一句话,就已经是说了。关于如何解决,庄子与维特根斯坦分别提出了“荃蹄之喻”与“梯子之喻”,即他们所做的不可说的判断应该像鱼篓与梯子一样,当完成让读者认识到这件事情的目的之后,就应该被弃之不用。像关于道跟神秘境界的问题,维特根斯坦与庄子均认为这本身就不是问题,因为只有在可说的地方才有答案,也只有有答案的地方才有问题。韩教授指出,所以庄子在《知北游》中这样说:“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知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第6.51节中这样说:“如果怀疑论欲在不可提问的地方提出疑问,那么怀疑论并非是不可反驳的,而是明显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只有在存在着问题的地方才能存在着怀疑;只有在存在着答案的地方才能存在着问题,而只有存在着某种可以言说的东西的地方才可能存在着答案。”最后,韩林合教授简要介绍了维特根斯坦的后期观点。与前期相反,维特根斯坦后期强调语言、心灵和世界三者合一。没有语言结构、语言活动就没有心灵活动,没有心灵活动就没有世界的生活形式,而语言本身是没有界限的。一方面,当说有不可说的东西的时候就已经自相矛盾;另一方面,语言并不是一个既定的封闭体,从古迄今它一直在发生变化。维特根斯坦以对新品种咖啡香味的描述为例说明,因为语言的缺陷或是表达能力的不足导致的界限是完全可以取消掉的,并且没有意义。

江怡教授表示,林远泽教授的报告内容丰富,非常精彩;韩林合教授的报告自成一家,颇具中西碰撞的意味。在开放讨论环节中,与会专家们就洪堡特语言学与文字学的研究观点,以及维特根斯坦与庄子不可说的神秘之域等问题展开了讨论。

孙向晨教授率先发问。他认为,洪堡特传统在对汉语与汉字的批评中所做的三个预设尽管稍有局限,但也不无道理。就汉语本身而言,依照林远泽教授的观点,它因结合了视觉与听觉所以协调行动的效率会高。但是,孙向晨教授提出,在观念论与逻辑学方面,汉语是否是一门薄弱的语言?若如此,汉语在什么意义上能够弥补共同哲学的缺憾?今天的现代汉语是否正在以西方语言体系模式改造自己,进而导致在现代社会中展现汉语自身特点的空间有限?此外,孙向晨教授亦向韩林合教授提出如下疑问:能否以维特根斯坦后期语言、心灵和世界三者一体的观点来理解庄子,从而形成另外一种不一样的发明?

王路教授表示自己并不十分赞同洪堡特传统的分析方式。他认为语言是在历史过程中形成的,今天被划为象形文字的汉语与拼音文字的西语实际上都是研究人所做的语言学研究,并非语言本身的形成与发展路径。他提出,其实西方文字最初也是象形文字并逐渐发展为拼音文字的。所以,王路教授认为,真正客观的研究并非假定任何语言的优越性,而应当从事实出发,并且事实是汉语的表达能力丝毫不比西语差,西语的表达能力也丝毫不比汉语差。

蒋运鹏助教授提出,洪堡特语言学研究距今已有一百多年,有优点也有不严谨之处。比如相应于屈折语,洪堡特关于汉语没有典型词类区分的观察是正确的,但由此得出汉语使用者需要承担更多脑力劳动的一般推论却是一个过大的跳跃。蒋运鹏助教授以“I have done my work”与“我做完我的工作了”为例,质疑如何证明“have done”对使用者脑力活动的要求就低于“做完了”。此外,他提出洪堡特等语言学家认为汉语没有明显单复数标记的观点是错误的,汉语有单复数标记并且复数不标记单数标记,恰恰与诸如英语与德语的单复数应用相反。

韩水法教授指出,一种语言有无语法结构不是可以用另外一种语言衡量的,并且如果说汉语没有语法结构,在今天看来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语法结构的汉语是紊乱的,既不能理解,也无法交流。但是,一种语法结构要体现为怎样的形式在今天语言学界尚未达成共识,依然在研中。韩教授进一步以用餐与餐具为例说明语言与语法的关系,亦即目的一致,只是手段不同而已。

许章润教授提出疑问,我们所以有对汉语进行再认识的需要,是因为汉语本身是一种有待完善的语言,还是因为我们作为以汉语为工作语言的中国学术从业者的汉语水平有待提升?他认为,生活世界本就纷繁模糊、无边无际,时刻都在考验着人们借助语言对它的理解与把握,并且人类作为有限的理性存在者在它的面前也永远是渺小的。说不可说时即已在说,故而说即为默,因此无答案,等于无问题,反之亦然。所以说,“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真是大智慧,一种地道的“汉语哲思”,却又分享着对于存在之永恒焦虑的普适性。

尚杰教授认为,西语或拼音文字与汉语或象形文字之间最为重要的区别在于前者比较注重形式,如语法与时态等等,而哲学思维往往与形式有关,汉民族思维传统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缺乏形式。不过,汉语因为汉字本身表义并易于成像,又往往能够形成优美诗意的表达。此外,尚教授表示,关于语言的界限问题是一个非常前卫的话题。今天的一个流行观点是我们进入了图像时代,并且可看不等于可说。但是,他认为,哲学本身恰恰就是在提问不可解答的问题。

徐龙飞教授指出,林远泽教授谈及西文时用词法、句法和语法与谈到中文时用文法的区分非常有意思。如果汉语也具备西文式语法现象,那么当运用汉语表达哲学时,会不会更加完美或者完整?对于韩林合教授的报告,他提出,在哲学领域而非神学领域谈上帝,是否可说?这不仅是当下的问题,也是整个中世纪的问题。

周程教授则以早期日本使臣森有礼用英文替代汉语的极端主张说明此类问题在中国历史上存在着很多讨论,但结果都是不可行的。周教授认为语言和文字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可以替换文字,但替换语言却非常困难。因为汉语不但通过口耳相传而且还借助手势进行表达,并且汉语表达形成的思维也大不相同,所以日文把汉字语音化的简单做法只能造成一系列无法解决的问题。

林远泽教授与韩林合教授分别就上述与会专家的问题进行了回应。关于孙向晨教授的问题,林远泽教授指出,洪堡特对不同语言结构或不同内在语言形式差异研究的背后假定,我们由此对世界的理解会有不同的侧面或形成不同的世界观。林教授认为,从语言世界观的比较来看,汉语的确在掌握观念世界方面稍嫌薄弱,但它对感知世界的理解却较强。对世界的理解也不应只有逻辑与观念论方面,还存在着很多其他方式。并且,汉语也并非不能够表达逻辑结构,只是不同于西语用范畴做逻辑学设计的方法而已。关于孙向晨教授提出可否用维特根斯坦后期观点解释庄子的问题,韩林合教授表示不太合拍。他进一步解释说,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前期思路比较古典,关注本质与不可说的神秘之域等问题;后期则认为并不存在本质,并且把语言、心灵和世界合而为一,颇具后现代意味,与其前期古典思路正相反。而庄子毋庸置疑是关注人生普遍本性与永恒等问题的古典思路,主张人生与世界均有本质并且分别是道与体道的状态。

关于王路教授的问题,林远泽教授表示,西文的确有从象形文字到拼音文字或屈折语的发展过程,汉语也同样有经历屈折变化并慢慢走向孤立语的转变。但是,林远泽教授提出,他所要强调的是一种语言承载的原初世界观与其后来思想发展之间的相互回馈关系。林教授认为,人类民族精神往往内含某种语言形式或语言感,借此表达世界。并且,每个民族都将经历由对本民族原初表达方式的自信,到接受其他民族表达方式与生活世界的影响而自我改造,最终以某种表达形态固定下来的过程。汉语哲学研究的必要性就是区分出汉语民族原初的世界观,补充西方世界观的偏差,形成对世界的全面理解。

关于蒋运鹏助教授的问题,林远泽教授表示自己认同汉语并不是没有系数格或单复数的区分,但是林教授认为需要把文法值与文法标记词区分开来,在汉语中,词在特定的词序中具有特定的文法值,但它却没有西式明确的文法标记词来加以表示。在这个意义上,洪堡特认为,需要汉语使用者自己在沟通中对文法结构进行加工与领会。但是林教授指出,洪堡特还认为这个问题是易于解决的,因为汉语的理解必须通过汉字,我们能够借助汉字的词序表达后带来的独立表义结构去理解文法词问题,洪堡特认为这是中国特有的思维表达方式。在这个意义下,他提出洪堡特的观点并没有过大的跳跃,并且洪堡特试图解决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亦即对世界的理解与表达方式并非只有屈折语跟拼音文字一种,作为孤立语与表意文字的汉语同样可以。

对于徐龙飞教授的问题,林远泽教授指出,洪堡特语言观的基本看法是语言不仅是工具还是思想的器官,世界之所是就是语言所能够表达的范围,我们没有办法设想语言之外的独立世界。并且,不同的语言结构对这个世界的建构也会有所不同,只有每种世界观的总和或各种层面的开启才算是对世界的整体理解。关于徐龙飞教授提出的上帝在哲学领域是否可说的问题,韩林合教授认为关键在于如何理解上帝:若依照神秘主义者的理解肯定是不可说的,但若按另一些人的理解也是可以说的。

三、汉语与哲学翻译;汉语、德语和英语运思中的哲学活动

第三场对话题为“汉语哲学 汉语与哲学翻译;汉语、德语和英语运思中的哲学活动”,主讲专家为王路教授与蒋运鹏助教授,由尚杰教授主持。尚杰教授指出,本场对话将主要就汉语哲学和汉语翻译的问题进行讨论。

王路教授率先发言,主讲报告题为《语言的转换与思想的呈现》,主要以being的汉译为例讨论哲学翻译问题。王路教授认为,在理论层面上,翻译简单讲来就是两种语言之间的转换,其结果是使一种语言呈现的思想在另外一种语言中表达出来,或使一种语言表达的思想在另外一种语言中呈现出来。除去已被广泛讨论的信、达、雅问题,王路教授指出还有一个通常遇到的问题就是两种语言之间有无对应语词的问题。他认为思想借语言表达,考虑两种语言间有无对应词就是在考虑能否表达思想的问题,并且,两种语言之间通常存在着对应语词,可以形成对应语句来表达共同思想。以being的汉译为例,王路教授予以进一步说明:首先,being被当作一个热点问题来讨论固然是汉语哲学界的现象,但西方语言同样存在着语词及其所表达含义之间的差异问题。比如,古希腊哲学中自巴门尼德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谈及的to on问题,在西方就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包括to be和to exist两种含义。其次,我们今天所以能够如此讨论汉语哲学与汉译问题,是因为我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汉译传统与历史,积累了大量汉译哲学著作。再次,就being的汉译本身来说,主要有两种观点:其一为存在论;其二由王路教授本人提出,主张把“是”的理解贯彻始终,被他人称为“一是到底论”。他认为,我们应该以系词为切入点讨论being的翻译问题。在汉语当中,“是”的字面意思就是系词且没有明确含义,而“存在”仅有谓词用法且含义明确,没有系词含义。在英语中,being首先是系词,S is P就是其最普遍、通常的形式与用法。可见,汉语与英语在系词这一点上是可以对应的。至于该组对应词所表达的思想能否对应,王教授认为可以从以下几个角度来考虑:(1)从哲学史角度来看,自康德、黑格尔至胡塞尔、海德格尔讨论being问题的时候都明确使用其系词概念,并且通过系词这一术语指称being时一定是在S是P的意义上指定的。即使在系词这一术语产生之前,人们也是在系词意义上讨论being的,比如亚里士多德谈论语言的方式。(2)逻辑对于理解西方哲学至关重要,对于翻译问题更是必不可少。说being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系词,一种是存在,一般人都会同意。但这还不是完美的中文表达,因为掺杂了英文词being,而一旦试图将之完美表达为中文后,分歧立刻产生。王路教授提出自己主张并赞同的表达是:“是”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系词,一种是存在。还有一般表达认为:“存在”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系词,一种是存在。且不谈后一表达中存在的同义反复,它还混淆了语言和语言所表达的含义,因为当说存在有两种含义的时候,实际上那个存在本身就没有系词含义。王教授认为我们可以在讨论中呈现出具体不同的含义、思想与理论,但至少要在字面上保留这种区别的可能性和解释空间。最后,王教授简要指出了中国翻译史存在的基本问题,亦即简单接受早期译者在知识结构尚未完善的情况下的翻译并一再复制、循环,依此培养并造就着一代又一代的汉语哲学家。他认为我们对西方哲学尚需进一步理解,对西方哲学的翻译就更不能已成定论。作为结论,他提出,假如不理解西方讨论being和真的形而上学方式,那么理解西方哲学就是一句空话;并且,如果本次会议能够把讨论中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反思一遍,那么至少在哲学方面我们会有所进步的。

第三场第二位主讲专家为蒋运鹏助教授,报告题为《汉语语言特性与西方哲学研究》,主要就“用汉语研究西方哲学,是否会因为汉语自身的特性,遇到原则性困难”的问题进行了阐述与论证,基本观点是在大多情况下不存在障碍而在个别情况下会有些许障碍。他首先以英文典型的反事实条件句(a. If Candy were a bird, she would be able to fly.)以及四种运用各种可能的汉语语法手段构造的与之对应的条件句[(1)我们不知道Candy是不是鸟,如果Candy是鸟,她就会飞。(2)我们不知道Candy是不是鸟,假设Candy是鸟,她就会飞。(3)我们不知道Candy是不是鸟,要是Candy是鸟,她就会飞。(4)我们不知道Candy是不是鸟,要是Candy是鸟就好了,这样的话,她就会飞。】为切入点证明:英语存在专门用来锁定反事实条件推理的语法手段,即虚拟式,并且这一语法形式本身规定了此类句子只能作为反事实条件句来理解,无论上下文语境如何;汉语不存在相应的硬性语法措施,无法在不借助附加说明的情况下,仅仅凭借自身的语法资源构造出在任何语境下都只能作为反事实条件句来理解的条件句。并且,他指出,这个语法发现与a类句子能否被准确地翻译为汉语是两回事,翻译的可能性与上述观点并不矛盾。基于以上分析,他提出疑问:汉语的这一特性,会否导致汉语原则上无法表述某些重要哲学理论,比如对因果关系的反事实条件分析?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为该理论给出的经典现代版是:“A caused B”meansthat if A had not occurred, C would not have occurred.答案是肯定的,蒋助教授通过如下几种可能的汉语表述进行了论证:(1)“‘A导致了B’意味着假如A未发生,C也不会发生。”他指出,鉴于无法保证孤立的汉语条件句所表达的一定是反事实条件推理,因此根本无法保证上述汉语表述对应的是对因果关系的反事实条件分析。若要保证“意味着”之后的语句表达反事实条件推理,汉语就必须诉诸某种附加说明。(2)“‘A导致B’意味着假如A并未发生(但事实上A发生了),C也不会发生(事实上C也发生了)。”他指出,就针对因果关系的反事实条件分析而言,仅仅保证汉语句子表达相同的反事实条件命题,并不一定能够保证大卫·刘易斯的原初理论在任何哲学面向上都不受到影响,仍然无法彻底排除汉语无法恰当表述对因果关系的反事实条件分析的可能性。(3)“‘A导致了B’意味着:以下句子表述的是反事实条件推理:假如A并未发生,C也不会发生。”他提出,这说明会直接摧毁大卫·刘易斯的理论本身。因为,当我们谈论因果关系时,我们并未谈论反事实条件推理。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可能并不知道什么是反事实条件推理,因此根本无法谈论后者,但他毫无疑问不会因此丧失谈论因果关系的能力。(4)“我规定,在以下句子中,只要我使用‘假如’这样的连词,我表达的就是一个反事实条件推理:‘A导致了B’意味着:假如A并未发生,C也不会发生。”他指出,一旦我们明确规定,只要使用“假如”这样的连词,表达的就是一个反事实条件推理,那么,在这个规定之后出现的以“假如”开头的句子,就不再是汉语句子了。因为,汉语的连词“假如”并不仅仅具有这一种理解方式。(5)“‘A导致了B’表达的命题,与‘假如A并未发生,C也不会发生’这个句子在特定语境下表达的命题等同。”他指出该方案仍然是失败的,因为我们还没有解释所谓“特定语境”具体究竟是什么语境。一旦尝试给出这种解释,我们很可能就会陷入泥潭而无法自拔。基于上述分析,蒋运鹏助教授最后得出结论:目前我们至少有理由怀疑,汉语因为自身的特性,在研究西方哲学时会遇到本质性障碍。

尚杰教授表示,王路教授报告中的问题非常重要,是集语言、逻辑、翻译与概念等方面的综合性问题,并且把西方哲学的视野拓展到了汉语哲学之上;蒋运鹏助教授也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亦即用汉语阅读、理解西方哲学的可能性问题,并且现下关于翻译、汉语以及西方语言的问题特别值得探讨。在开放讨论环节中,与会专家们就being的汉译与中英文反事实条件句表达差异等问题展开了讨论。

江怡教授率先发言,提出我们需要思考翻译的目的是什么。他认为,翻译并不简单是一对一的语言转换,还是译者研究与再创造的过程。但思想又确实蕴含在语言之中,为语言所表征。因此,翻译既传达思想又创造思想,一种恰当的翻译方式是极为重要的。江教授指出,相较于一次性翻译,自己更倾向于解释或注释性翻译。诸如关于being的汉译,他认为就可以采用注释性方式帮助读者理解它在西方哲学讨论中的意义。他指出蒋运鹏助教授所做的就是一种解释性工作,即通过诸多方案的论证最后发现汉语本身并没有办法完全替代西文语义。

林远泽教授认为汉语在不加说明的情况下无法强制规定语句的理解方式可能不是语法手段的问题,而是语义背景或语境问题。以蒋运鹏助教授所举句a为例,林远泽教授指出,如果把Candy理解为一只鸟,那么句a也可以理解为对懒惰不飞的Candy的谴责,而不是在事实上否认Candy是一只鸟。如果一定要把句a理解为反事实条件句,那就必然会有人不会飞并因此不是鸟的预设,但这也不是语法结构问题而是语境事实问题。关于王路教授的报告,林远泽教授表示自己并不赞同being有包括系词与存在两种含义。他指出,在所有西欧语言里,being通常不被视为系词,因为当它被做系词使用时一定是is或are等形式。因此,在康德那里,being或sein并不是真实的述词,而是一个设定,亦即当be动词作为系词时表达的是一个把主词跟述词联系起来的判断。如此,林远泽教授认为,汉译哲学应把be动词与being区分开来,亦即当做系词使用时译为是,而在对being本身有所言说时译为存在或存有。

韩水法教授认为,蒋运鹏助教授最后列举的五种汉语表述方案均未能在不影响刘易斯理论的情况下成功表述对因果关系的反事实条件分析的原因可能在于其“假如”一词的使用。他指出,反事实也存在着程度之别,因此或者因为翻译造成的语言表达的弱化已看不出“假如”一词所引领的反事实语义。韩教授继而以鲁迅笔下祥林嫂遭遇为例说明,现实生活中的“要是……就……”句型就是具有很强反事实条件的虚拟句式。江怡教授补充认为“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也表达了很强的反事实条件句。

王路教授提出蒋运鹏助教授的报告需要进一步澄清三个问题:其一,汉语能否表达反事实条件句;其二,汉语能否翻译西方语言表达的反事实条件句;其三,即使汉语没有强制表达虚拟式的语法形式需要进行附加说明,这些说明的添加也定然不是任意的并且不外包括实词与虚词两类,其中的道理是什么?

徐龙飞教授指出,being一词本身的英文语义就不纯粹,我们可以从对being词源的追溯着手进行讨论。徐教授提出being源自希腊语,在中世纪成了问题,并且问题出在其作为实义动词而不是系动词的用法上,亦即实义动词所要表达的具体含义引发了争议。他认为,一个在其西文来源中就非纯粹的概念,在汉语中也必然不会纯粹。因此,正如江怡教授的观点,这一概念需要理解性的注释翻译。这样不仅能够为汉语提供新的概念体系,丰富中国哲学,还能够反过来影响西文。

王路教授与蒋运鹏助教授分别就上述与会专家的问题进行回应并展开了进一步讨论。关于林远泽教授的问题,蒋运鹏助教授表示英语语法存在着一个特点,即只要使用句a类特定虚拟句式,其句法结构本身就规定它只能被理解为反事实条件句,不可能做其他理解。这是一个关涉句法事实的问题,不是一个可以再商量的问题。就林远泽教授提出的being汉译问题,王路教授指出,海德格尔总结出了sein或being的三种观念,分别是普遍的、不可定义的与自明的,他甚至认为每一个命题都要用到sein。王路教授认为,这里作为每一个命题都要用到的sein显然不是存有,而是作为系词的是。此外,他提出,说being或是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系词,一种是存在,毫无问题。但却不能说存有有两种含义,一种是系词,一种是存在,因为存有没有系词含义。由此王路教授认为,无论从具体文本还是日常习惯来看,以为being只有存有含义的观点,都是错误的。林远泽教授继而以“这一支笔是黑色的”判断句为例重述了自己的观点,认为若我们由此可以说“这里存在着一支黑笔”,则此时being即是用来理解事物的存有而不只是作为系词使用。在哲学上,这是因为惟当我们能做出语句(这支笔是黑色的)为真的判断,那么我们才有基础论断说,“这里存在着一支黑笔”是存有论的事实。因此,如果每一个命题都要用到being的系词含义是,那么可以由是的概念推出的存有概念也是普遍存在于命题之中的。另外,他指出,海德格尔所以会讲每一个命题都要用到being,只因他认为在主体建构的世界中判断事物的存有需要一个过程并且与人的时间性有关,但对于判断之后的结果亦即对存有的论断,只能用存有或不存有说明。王路教授表示林远泽教授提出的问题非常好,回到了对哲学本身的讨论。王教授认为,说“笔是黑色的”或“有一支笔”等等判断在逻辑上称为存在概括,没有问题。但“有一支笔”若是“笔是黑色的”的推论,那么前者就是奎因谈及的本体论承诺。他表示自己主张being应当被一贯地翻译为是的原因在于,只有当如此翻译时,我们才能在字面上表达西方人通过being这个词所要表达的思想。换言之,只有把一个词的语言形式翻译过来之后,才能够通过语言转换来呈现这个词所要表达的思想,如果将其内在含义作为字面形式的汉译,那么在呈现字面背后的思想时将会造成矛盾与混乱。语言转换不是目的,目的在于呈现思想。

关于王路教授向自己提出的三个问题,蒋运鹏助教授认为前两者答案均为是,即汉语不但可以表述也能够翻译英语虚拟式表达的反事实条件推理,但这与其报告中所主张的汉语没有专门的语法机制而必须借用附加说明的方式表达反事实条件推理的观点并不矛盾。关于第三个问题,他表示自己尚需进一步考虑。

关于韩水法教授的问题,蒋运鹏助教授提出自己对仅凭借语法结构就必定表达反事实条件推理句(如,要是A那么B)的解读是,这个句子无论放在何种语境下都表达实际上不是A也不是B。他以“要是这个青铜器是周代生产的就好了,那么它就价值连城。”为例句说明它并非在任何语境下都表达这个青铜器不是周代生产的,比如在该青铜器的生产年代尚未可知的情况下。关于江怡教授所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句式,蒋运鹏助教授表示我们确实必须把它理解为一个反事实条件推理。但是,这里的强迫性与汉语句法无关,而是来自语言使用者的背景知识,即我们知道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这与英语不需要任何文化背景,其语法形式本身就规定理解方式的判断并不矛盾。韩水法教授则认为蒋运鹏助教授关于青铜器的例句并不构成反驳。因为,青铜器是否为商代文物与句子本身没有关系,并且即使换成英文句子,其表述者也无法断定该青铜器是否为商代文物。此外,韩教授指出,西文中的虚拟式并不是向来如此的标准形态,而是通过语法学家对各种规则的修订才得以固定下来。因此,古汉语与英语里面的反事实条件句并非向来相同,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更为重要。

会议最后,韩水法教授进行了总结发言,他指出此次会议的重要共识:“汉语哲学”是在语言学、逻辑学与哲学本体论等多重维度下的重要问题,仍然需要汉语哲学家们的进一步研究与思考,它必将反过来影响西语哲学并最终丰富世界范围内的哲学研究。韩水法教授感谢各位与会专家对本次会议做出的贡献,感谢北京大学研究生院的支持。韩水法教授表示,期待再次举办“汉语哲学”后续会议,丰富哲学研究。

(责任编辑:肖志珂)

薛丹妮,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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