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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及仁守的儒学家
——追忆刘述先先生

2016-02-01罗义俊

哲学分析 2016年6期
关键词:儒学儒家

罗义俊

·随笔与访谈·

知及仁守的儒学家
——追忆刘述先先生

罗义俊

—、知及仁守,尤可尊敬

刚刚去逝的哲学家刘述先先生,是当代哲学儒学大宗师牟宗三先生那一代之后,与已故多年的佛学家哲学家傅伟勋先生、还健在的史学家余英时先生,处于同样重要地位的中文学界的重要学者。刘述先先生还是当代新儒家的第三代中处年资最长一辈的著名儒学家。我在1987年最早撰写的《第三期儒学发展的回顾与展望》①罗义俊:《第三期儒学发展的回顾与展望》,载《文汇报》1988年8月2日。、《当代新儒家的历程和地位问题》②罗义俊:《当代新儒家的历程和地位问题》,载方克立、李锦全主编:《现代新儒学研究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两文中曾强调,当代新儒家的第三代还在发展之中,还可能有变化,其人物还有一个被认定的过程。现在看来,当代新儒家第三代人物确存在变数。但是,无可置疑,刘述先先生是当代新儒家第三代的重要人物,或者说当代新儒学后学的重要人物。

尤可尊敬的是,刘述先先生是“知及仁守”的儒学家。《论语·卫灵公》有段文字云及:“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知及仁不能守与知及仁守,是两种不同的学问形态和生命形态。前者,知行两橛,只是寡头的知识主义,为儒家所不齿,故孔子批评“虽得之,必失之”。此或即如马一浮先生在《尔雅台答问》中所指,即与横渠异口同声,日用中仍是气质用事,亦依旧打入鬼窟里去!亦如牟宗三先生在《阳明致良教》中所说,只有知识宇宙,没有行为宇宙,不能成正果。民初以来的学界有这种典型的例子,1948年牟先生任教浙江大学时就给他的学生用“知及仁不能守”品评过某知名学人。但刘述先先生则不在此例之中。

于儒家义理,刘述先先生推崇“理一分殊”,着力对这个宋明儒共识作现代诠释,以“理一分殊”向西方介绍当代新儒家思想,希望重新建造起合乎“理一分殊”原则的新秩序,其哲学专业品质和成就,为学界所熟知,这是“知及”。他的儒学研究有现代知识相,却不仅仅是理解的知识,亦并非只从经验论上讲“见闻之知”,他也讲“德性之知”。他以《大易》“生生之仁德”来阐发“理一”的观念,讲“朱子哲学的发展和完成”、肯定性地阐发黄宗羲的心学地位,从理论上守住中国文化和儒学的性理心性之学,当然仍是“知及”。他讲“理一分殊”之“分殊”,亦不限于从纯理表现上、从知识论意义上说的“分殊”,还从实践意义上强调“理一要具体落实”,讲“具体落实”的“分殊”,而他认为“具体落实的诸德性”亦只是“同一生生之仁德之表现”,也就是重视实践行为和道德行为对“超越的理一”的“仁守”。签署《中国文化宣言》的张君劢、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与《中国文化宣言》英文版加署的谢幼伟五先生都有高强度的现实感和道统观,他们用文字般若、生命存在和文化行为诠释和豁显现代中国的《春秋》大义。刘述先先生亲近牟宗三先生,几十年来,未“背师叛教”,从不揣摩附从极端权力的意志易地变声,“仁守”了《中国文化宣言》的文化意识和道统立场及工作方向,确令人尊敬。在当代新儒家的第三代中,他是我所见到的能就文化大是非发声的成名学者之一。对某些人所谓外来主义儒学化的伪命题,刘述先先生尝撰文给以一针见血的明确批评,“仁守”了现代儒者应有的文化和学术立场,“仁守”了现代儒者应有的文化和学术立场,“仁守”了“儒”之名的文化清白。“知及之,仁能守之”,这是我积30年对刘述先先生的总观感。

二、未谋其面,先见其文:“共同的精神文字”

我和刘述先先生是未谋其面,先见其文。或许是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的缘故,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得便翻阅港台期刊,做《钱宾四先生著作目录》,关注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时,就因为内容较对胃口,在王道主编的《人生》杂志上浏览过刘述先先生于60年代撰的关于人生哲学与理性的几篇论文和文化哲学译文,读他所著的《美国当前学生运动的剖析》。《人生》杂志是钱穆、唐君毅、张丕介等先生的新亚学者群和牟先生人文友会师友的发言台,而那时我已知道刘述先先生出身台大哲学系,是民国哲学界学术辈分更高的首倡智慧学的方东美大师的学生,但却是《人生》的作者之一。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篇。一篇是1982年在台北举行的“当代新儒家与中国现代化”座谈会上的长篇发言稿,题为《从学理层次探讨新儒家本质》。那篇发言首先讲的一点,是在西方式的纯学理层次的探讨方式,还提出具有现实感的方式,关注新儒家所关心的现实问题,把新儒家当成是今天现实问题解决的回应;最后讲的一点,是针对“外来诬枉”,明确指出“儒家本身就是一种很明白的反抗、批判精神”,我都有共鸣。这两点与刘述先先生儒学研究之“仁能守之”,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而相应。篇中还将《国史大纲》作为钱穆先生首要的标志性著作来讨论,而且置入当代新儒家的范畴和当代思想史的大范围中来诠表其意义,这对我研读钱著的思考方向,不啻是个印证和支持。这篇发言覆盖了有关当代新儒家的很多问题,在所有与会学者的发言观点中,是我认同最多的,后来收入我的编著《评新儒家》中。

还有一篇是《中国走向未来在思想上面临的障碍》,刊于香港《百姓》杂志(1987年6月),其中有曰:“什么是我认为中国走向未来在思想上最大的障碍。而我感受到的最可怕的是,我们总不肯揭开帷幕,去赤裸裸地挖出隐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秘密。”刘述先先生的文章,总体感觉,不疾不徐,平正,平和,平稳,即涉及价值取向亦多是非强度的平静的理性语言,与其人给我的风格印象同,像这样有强度感性又有些惊悚的文字实不多见,足见其所见到的问题的严重性和内心感受的强度。但这段文字却把我积几十年的一个经验感知和理性省察表达了出来,所以我此后多次引用,也曾对他当面提及。这段文字,用他的老师方东美先生的话说,成了我们“精神上的共同文字”(spiritual mutual language)。文字传递了精神信息。上述凡此对胃口云云的先识文字,其实都是一种精神感应。“夫应者同志之象也。”(《周易略例》)刘述先先生给我以儒家立场的正面认识,进入了我的知识世界和精神世界。

三、初谋其面:揩不掉的印象

初谋其面,刘述先先生就给了我一个揩不掉的印象。那是在1991年12月,香港法住文化学会霍韬晦会长那间大约六平米的会长接待室里。法住举行“安身立命与东西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他带着夫人(刘安云,翻译家)来,温文儒雅,彬彬有礼,一介书生样子,提供的论文是《两行之理与安身立命》。第一天上午开幕式上牟宗三先生主题讲话后,他老先生即离场,在他孙女鸿卿携扶下,为霍韬晦先生引领到会长接待室休息,我随即跟进,请牟先生在他所著的《生命的学问》和《圆善论》上签名并请益。牟先生坐于硬木沙发椅的椅角,我另坐傍椅圆凳。一个对话,牟先生开怀仰首大笑,法住的《法灯》记者迅速在现场拍下不少景头。正在一张一张地拍摄中,刘述先先生带着苏新鋈(牟门弟子、新加坡国立大学教授)、牟钟鉴见状而入,紧挨着牟先生在长沙发椅上坐下,霍韬晦只能硬挤半座;座不够,临时再搬圆凳,挤着坐定,一切皆自然而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完成。法住记者为我们留下了这一帧亲近牟先生的集体照。牟先生当时还在新亚研究所做哲学导师,刘述先先生则时任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主任,本来就能常见到牟先生,对这样一个亲近牟先生的机会,居然也不放过,珍惜如此。给我的感觉是,此可映其尊师重道的真挚情感,并非仅仅是纯理性的认知,他平时之对牟先生亲近自有内心的敬重。刘述先先生之仁守儒门教训,良有以也。

四、刘述先先生对大陆儒学学者的特别关照

我和刘述先先生是有过接触和交流的。有两次会议,我们是同场同排坐。一次是1994年12月香港佛教法住文化学会举办的“佛教在现代的挑战”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分场研讨,我提供《佛教信仰与知识助缘》的演讲。佛教讲信解行证、信解受持,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以信仰和实践为宗教的基本特征,皆为学者所熟知。我即以之为基本概念,解析信或信仰与知识对佛教之理解的各自意义,讲只有入了门才能真有理解,如同入人房门才能看清房内情形一样,而信正是入门之阶,有信才可能付之修持,有解行证,说明信的作用的首要性。评议人是郑家栋教授。家栋认为哲学、学术研究不应该采取“信仰”(的态度和方法),说相信我不会将“信仰”用到做学术研究上,友好而委婉地表示了异议。这场演讲的主持人是刘述先先生,他小结,指明了我们各自所讲的重点,进而以正面讲述“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治学方法的方式,表达对双方的各有肯定。刘述先先生不是一个不讲学术原则的,他是大陆外少有的几个敢于指名道姓作批评的学者之一,曾毫不含糊、不留情面地批评某成名学者连基本概念都未搞清楚,他不是乡愿先生。两下一比,可以见出他对较年轻一代、尤其是大陆做儒学研究的学人之宽厚、爱护和鼓励。

后来的几件事,证实我的感觉不错。紧接着“佛教在现代的挑战”会议,在香港中文大学举行了第三届当代新儒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刘述先先生代表香港中文大学专门宴请与会的大陆学者,除家栋和我外,大约还有吴光、郭齐勇、景海峰、蒋庆、颜炳罡、李宗桂,其中吴光兄和我已届知命,余者中青一代。宴前说明,刘述先先生通告了一事,他给在座各位向香港中文大学申请一个访问学者的名义。之前,曾在新加坡东亚研究所访问研究两年的吴光兄在大陆时就告诉过我,去东亚研究所访问研究,需要两名学者推荐;如果我想去,可以找刘述先。虽然我从未就此事找过刘述先先生,但却由此知道他乐于助人、乐于帮助大陆学者。此次这件事,也许在座者并不在乎这个名义,但确实见出刘述先先生对大陆较年轻一代儒学研究者的护持奖掖,证实吴光兄所言不虚。1996年在台北举行的第四届当代新儒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大陆学者又受到了刘述先先生的特别关照,那时他主持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当代儒学”主题研究计划。会议由“鹅湖”和东方人文学会举办,地点在台湾师范大学,与会的大陆学者有邓小军、蒋庆和我。会议全程结束次日,刘述先先生代表中研院文哲所,由李明辉兄私车将我们接到中研院参观,专设午宴招待。离所前赠送所版书籍,特别嘱咐明辉兄领我们到文哲所图书储藏陈列室自行挑选。

五、信我益我,情谊常记

就我个人,与刘述先先生,还另有一些接触和交流。1992年第二届“当代新儒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台北举行,我人未去文去,文《近十余年当代新儒学的研究与所谓门户问题》由林安梧兄代为宣读。安梧兄很快将会议的信息传递给我,有云“兄台文章颇有影响,刘述先先生颇称许”。这当然是刘述先先生的抬爱,却也是相互之际的精神感应。1994年第三届当代新儒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幕兼第一场演讲,在香港中文大学梯形大礼堂举行,我又被安排与刘述先先生同排而坐,中隔李泽厚教授(原来还隔有汤一介教授,汤因故未到)。刘述先先生讲《当代儒学发展的新契机》,贯穿现实性、形上的新契机和践履的新契机同列,表明他“知及仁守”并重不废。我提供的是《中国文化问题解困的划时代理论——略观对牟宗三先生良知自我坎陷说的批评和我之一回应》。第一场演讲就此三人,此次会议不设评议人,刘述先先生作为此场大会主持,小结时用他常说的(儒学研究)对新儒家的内观和外观方式作平情的概括,明指我为内观式。我本来就重视内观,他的这个指说,给我的感觉自是一种肯定,无啻视我为当代儒门中自家人。那篇演讲稿,我是有感于批评牟先生的种种令人诧异的现象,有感于所谓治中国哲学者连《易经》坎卦义理都懵然无知,有感于学术意识形态化而学者或犹不自知,以忍辱波罗蜜而撰写的,无论听讲皆沉浸其中,故对大会的座讲安排毫无概念。如今想来,刘述先先生是大会筹划人、召集人,当然是他的安排,对我而言,亦是一种抬爱,一种无言的抬爱。可惜我自1998年病危濒死抢救至今犹顽疾缠身未能为儒门全力,欠了刘述先先生的抬爱之情。

随着相识相知,刘述先先生与我,也有过一些较深的交流。那次香港中文大学大礼堂第一场演讲会毕,依稀记得我正在离场之际,不知是会议工作人员还是刘述先先生的学生跑来叫住了我,要我等一等,说刘述先先生找我。少顷,刘述先先生见了我,即从其公文包中取出他的一篇手写文章的复印件给了我,用我们俩人都懂的简短语言说了一段话,那是接着上面提及的《所谓门户问题》一文而说的。钱穆先生拒署《中国文化宣言》是余英时先生指责当代新儒家“立门户”的唯一根据,那篇拙文用张君劢先生提供的“观点微异”说明了钱穆先生不签署的理由,并指出当代新儒家自有个“超越内省”的学术和思维特征。刘述先先生说,(写)这篇长文章(指复印件)他用了我的“超越内省”概念,为了说明钱先生不签署的问题,他命学生特地从当时的《再生》杂志寻检出张君劢的文字,(因为)光讲概念,给他们史学界(的人)讲不清楚(意不会接受),一定要加许多注。我当然一听就懂,他所说的史学界的人就是指余英时先生。在学界乃至社会上的人际交往,不含任何政治性的学术观点的交流其实只是一般性的交流,涉及现实存在的具体人事,才是进入较深的层次了,而那段话则自可析出“自家儒门中人”的意识。虽然居家屡遇搬迁,这份刘述先先生文章的复印件,我却始终未肯清理,唯今只因又逢老屋动迁,装箱堆积,一时无法翻出,以睹迹思人了。

在上海的那次小型聚会,也有较深的交流。聚餐及照相前,在走道途中,一度仅刘述先先生和我边说边行,他先是说了一句“牟先生的态度是对的”。局外人不明就里,颇感突兀,我则一听即明。原来我对熊先生的《乾坤衍》很不满意,想将讲课批评付诸笔端。后来在《鹅湖》上看到刘述先先生《对于熊十力先生晚年思想的再反思》一文,讲了徐复观先生因牟先生劝阻而放弃组织专辑、公开批评熊先生《原儒》之筹意一事,并表明他自己的观点:“牟先生这样的态度是完全正确的。”在那篇被刘述先先生“称许”过的《所谓门户问题》一文,我曾引用过,并交代了最终也放弃了公开批评熊先生之意。刘述先先生对我说的这句话所指的就是这件事。《原儒》出版于1956年,牟先生劝阻徐先生即在《原儒》出版之初,这事已过去了三四十年,刘述先先生还坚持当年这个认识,“熊先生毕竟是老师”是他赞肯牟先生的首要理由,可见他一直持守着尊师意识。

“所以成全其大事者,则小者置之不议可矣”(张君劢先生《一封不寄的信——责冯友兰》),前述刘述先先生之“知及仁守”事乃见成全其大者,然则,即使以儒家严正的道德意识来着,在我的记忆中,其小者亦有可称道者。就在“佛教在现代的挑战”会议的第一天,刘述先先生偕刘夫人到冠华园法住学会来,说刘夫人将有他事外出,所以先来看望大家。乍一听,令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待移师香港中文大学始明白,原来刘述先先生是第三届当代新儒学国际学术会议的筹划人、召集者、大会主席,而参加佛学的港外学者几乎全都参加儒学会议,儒学会议举行期间刘夫人不能到场,故预先赶到佛学会议会场探望。此诚是件小事,然儒家有谓“虽小道,必有可观者”(《论语·子张》),亦可观其所守。唐先生说,人总要有所守,此是历代儒者之教之大端。(《说中华民族之花果飘零》)儒者之日常生活世界乃一伦理世界、礼乐世界,讲“小大由之(礼)”(《论语·学而》)。从人物品鉴上看,刘述先先生儒雅却自在潇洒,言语直白无虚酬,不落俗套,不似讲究繁文缛节的类型。从思想上说,他乃反对视礼为“僵固的”“外在的规范”,主张“为仁由已”、中心所发的礼,这我在90年代初看香港中文大学校外进修部主编小册子《礼:情理的表达》所收他的文章《礼与仁》时就知道。故此一件小事给我的观感是:刘述先先生在公共生活中可谓是一个仁守礼者。孔子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雍也》)学问原就是要落实到守礼践礼上的,亦唯有如此,学问才守得住,才是真学问。这是儒家讲“知及仁守”的精髓,刘述先先生自当是谙其道者。

其实据我看,刘述先先生以“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和内观外观的会议评议,也是一种对公共生活礼节的遵守。“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原是传统所讲的治学门径,方东美先生更有一深入的说法,叫“入乎其内,才能出乎其外”*方东美:《华严宗哲学》(上册),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3年版,第407页。,我尚且知道,作为方先生的受业弟子的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他也知道李泽厚的思想仍是他向不赞同的“唯物论的底子”,以此来解儒家,何止只是一方法论问题。而他必平和、平正、平情地正面说,乃因为他是分会或大会主席,与会者都是会议请来的客人,东道主都不能委屈。这用儒家的观点来说,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君子思不出其位”(《论语·宪问》)。用现代社会学的观点来说,就是对会议伦理、角色伦理的遵守。

回到那次上海短叙,接着“牟先生的态度是对的”那句话,还对小范围有所流传的几个人事韵闻,说他的“看法”,述他个人曾经给当事人当面的直率批评语。采取这种内容涉及人物生活臧否的交流,显然是更深些而有互信基础的交流。他当然也不会认为我是“大嘴巴”(loose lips)。我在这里提及此事而不具体叙出内容,只在说明,由此给我的感知,在具体的生活世界中,刘述先先生也是有道德正见、道德原则的,推知他自己一定有此生活道德操守,绝非是一位悬空讲道德的学者辈流。

在明辉兄私车驶往中研院途中,刘述先先生与我的交流,是一次难忘的深度交流。那次车中交流,有思想的直接对流而互相尊重,有话锋的对冲却融洽自然,那是一次诤友式的交流。他在车上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那篇)《良知的光明》是乐观的看法。我当即明白这是用正面方式表达的批评,是一个善意的批评,且在他“乐观”之病比“乐观主义”的程度轻,如同作会议评议,他说话是很能拿捏分寸的。《良知的光明》刊台北《鹅湖》,原是我就“第三届当代新儒学国际研讨会”之得以顺利举行而撰的,而未能进一步抉出会中诸观点作正负审辩的评议,就此而言,这个批评是也是提醒,可以接受。但那文本来就只是就会论会,未抉出亦并非盲点,作为大会主席的刘述先先生当然是知道的(我亦另有文《在批评与内省中拓展新天地》*罗义俊:《在批评与内省中拓展新天地——第三届当代新儒学国际学术会议评介》,载《学术月刊》1995年第9期。辩观点异同、点评偏见;我基本上采取唐君毅先生的处理方式,尽可能发现正面的东西,见好说好的正面表达(唐先生之被误解为缺乏批评精神,这可能也是一个原因),就这些而言,这个批评我自然不能接受。因此,我用唐先生的话,马上回应,冲口就说:儒家无所谓悲观,也无所谓乐观。

对这个冲撞,刘述先先生不以为忤,继续评论,说我那篇《所谓门户问题》文是对钱先生作了最同情的理解。外人不知,这“最同情”三字也是对我的批评语,其意谓我不知钱先生不签署《中国文化宣言》还有钱与唐、牟、徐“始善终隙”的底里。这“始善终隙”,港台的圈内学者是心知肚明,龚鹏程先生还有文点及,我哪里会不知道。我还知道港台学者不知道的事和内情呢,如抗战时期牟先生心直口快致钱先生“不悦”的旧事,学术界我仅与两人私下聊过,其中是其时同车的友人邓小军教授,他听后即建言我不要公开。我自己原就深记南明的历史教训,所以不赞成余英时先生《钱穆与新儒家》的人事处理方式,将那篇文章置限于“观点微异”学术解读、公案处理,我想也足以解“门户”云云之套了。当其时,我仍不想披露所知人事。而就只道其一而不道其二而言,这个批评也中肯,故而我不作解释,默然无应。

紧接着,完全是自家人式的评论:“义俊,你和钱先生、唐先生、牟先生,生命感通。”我也直白地回应:“我和钱先生是性情相近;和唐先生、牟先生是性情相通。”这当然是一种纠正。而且,对他将中国现代某个政治大人物纳入哲学人物的处理,我还极明确而坚决地表示不赞同,但毫不影响此下随意自在、自然融洽的交流。总之,面对不同意见的对冲和话锋,刘述先先生大度,谦和;事后,毫无小人式的恼怒、挟隙以寻机阴损,亦不存在丝毫芥蒂而疏离,颇有君子之风,山高水长。虽然台湾之会后二年,我突发凶险、痼疾在身,半隐于江湖,再也无缘与刘述先先生称心晤叙,但仍互有挂念。本世纪初,他曾命其学生特寄我中研院文哲所版《徐复观杂文补编》《徐复观家书集》七大册;七大册置于我小书桌前的小书架上。此我之受益于刘述先先生者,亦我每日如睹其人者。

六、“知及仁守”为儒者之评之谥,以遥祭斯人,当亦宜矣

刘述先先生学术活动舞台十分广泛,是国际著名的现代哲学家儒学家。他有他的广大的世界关怀、宗教关怀等,但儒学和当代新儒学显然是他的最主要关怀。他有“平情的儒家伦理”的认知。“平情”当然不是无情。1981年他下决心辞去美国南伊利诺大学正教授之职,回香港专任中文大学教职,可以表明他对中国文化、中国哲学儒学,“有信心,有感情”。儒家情怀必推及而蕴涵他其他的关怀。在一些国际学术、世界宗教伦理会上,他多次代表中国儒家的立场发言。他对儒学和当代新儒家的“知及仁守”,也正是我们两人的缘分所在,我和他第一次合影是亲近牟先生,最后一次合影则是在牟先生墓地碑文前。“知及”是他的学业,是他的知识成就。“仁守”是他的行状,是他的德性。对于一个儒学学者来说,其实对于一个人也如此:“仁守”比“知及”更重要。有“仁守”,则学有受用而与“知及”成一体。有“仁守”,则明其“知及”乃修辞立其诚,学业“皆本其平日之所自信”而有真实意义、存在意义。不能“仁守”,则将如张君劢先生所言:学“不能体之于身心而力行之,此即朝秦暮楚、翻云覆雨之心理所由以循故”。刘述先先生“仁能守之”,故他不投机。

“知及仁守”为儒者之评之谥。“知及仁守”,传续道统。1986年7月14日,香港新亚书院与东方人文学会联合为熊十力先生举行追悼会,程兆熊先生曾用以嵌入呈祭的挽联,句云“智及仁守,但传道统五千年”。刘述先先生不过长我十岁,我总以为他还会活下去。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所何锡蓉研究员电话相告他去世的消息,顿感意外,怅然伤怀。我不能与祭,又接触零碎、交流语简、旁人难明,只好如此拉杂罗唣追忆,以为悼念。“知及仁守”四字挽祭斯人,当亦宜矣。

(责任编辑:肖志珂)

罗义俊,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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