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恩与20世纪的科学哲学①
2016-02-01亚历山大伯德
亚历山大·伯德/文
王荣江/译
·哲学传统研究·
库恩与20世纪的科学哲学①
亚历山大·伯德/文
王荣江/译
20世纪60年代,科学哲学与核心哲学之间早先亲密的关系开始急剧改变,库恩和他的同时代人提出了科学哲学独具匠心的问题,带来了多少有着相对主义和建构主义色彩的科学史和科学社会学的发展。理论选择的传统哲学说明遭到拒斥,而社会学说明获得优先地位,科学哲学开始远离认识论和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不可通约性论题是对实证主义更为激进的背离,它在自我承诺意义上的所有明显影响,可被视为保守的和过时的。在科学哲学开始倾向于自然主义方法时,库恩思想中却出现了一种先验的方法;在其科学哲学的注意力从范式转移到不可通约性时,哲学的潮流再一次朝向了相反方向。在拒绝同时代科学哲学的一些方面时,库恩无意间让自己与实证主义保持一致。科学哲学对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已变得更顺应和开放,重新评价库恩所放弃的那些具有自然主义因素的思想的时机已到来。
库恩;科学哲学;自然主义;实证主义
一、引 言
托马斯·库恩无疑是20世纪最后三分之一时期内在科学哲学领域中最具影响力的人物。然而,在21世纪初的今天,他真正的遗产是什么并不清楚。在科学哲学内并没有典型的库恩学派。这可能是因为我们现在都是库恩主义者。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库恩的思想——虽然在那个时代是革命的——自那以后被取代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这两种说法都是真的。我们现在都是哥白尼主义者——然而哥白尼相信的几乎每件事情我们现在都不相信了。在本文中,我将检视库恩思想在20世纪下半叶改变的发展状况。既然一般哲学,尤其是科学哲学现在处于后实证主义时代,那么我们就都享有库恩对实证主义拒斥的观点。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并没有享有库恩对不可通约性的信仰,或者他关于真理和客观知识的怀疑主义。正如哥白尼的例子一样,库恩发动了一场远远超出他自己所能设想乃至正确理解的革命。
二、20世纪下半叶的科学哲学
20世纪下半叶的科学哲学遭遇了一种奇特的背叛和明显的转向。在“二战”后的数十年里,科学哲学依然被逻辑经验主义所左右。作为逻辑经验主义最有影响的版本,逻辑实证主义日渐衰微,但即使如此,它的一些核心难题仍然为科学哲学家所关注。而且,实证主义者将科学和科学知识置于一般哲学的中心地带,因而科学哲学的难题还是与在一般哲学的中心地带所发现的大致相同的一组难题。比如,归纳难题就曾是科学实证主义哲学家乃至反实证主义的经验主义者(如波普)的一个核心难题。然而,很明显,归纳难题现在依然还是一般认识论的核心问题,但它已不再困扰具有明确科学特征的那些信念了。同样而言,这些解决方案,不论是卡尔纳普的归纳逻辑还是波普的证伪主义,即使在科学哲学的语境框架内,对一般认识论也是有意义的。因此,稍后,亨佩尔对科学解释和证明的说明却能以几乎同样科因而科学哲学的难题还是在一般哲学的中心地带中所发现的大致相同的一组难题。同样地,实证主义语义学特征的命题时常在准科学哲学的术语内被框定:一个句子的意义就是它的证实方法;相对于把意义假定为是观察命题的真值函项,理论断言是可还原的,等等。对于实证主义者和逻辑经验主义者来说,更为普遍的是,在科学知识和其余的大部分后天知识之间没有明显的划分:对于石里克和卡尔纳普而言,句子“在我面前有一台计算机”和“原子由电子、质子和中子组成”在语义和认识论两个方面都表现为同一类问题。因此,相同的实证主义者的命题可能遭到同时来自不同方向的要么是语言哲学(来自维特根斯坦对私人语言的攻击以及随后的日常语言哲学)、要么是科学哲学(拒绝一种观察理论的二分法)的破坏。尽管蒯因拒斥诸多实证主义观点,但他还是保留了这样一个经验主义论点:科学和其他经验知识并不具有独特性。事实上,他通过将数学、逻辑和哲学同化为经验知识来扩展这一论点的适用范围。蒯因的整体论——所有信念都要一起面对经验的法庭——暗示:所有的命题、哲学家因此而提出的那些问题,只有程度的不同而没有性质的差别。“科学是精炼的常识”这一格言,对于蒯因和实证主义者的观点来说,都是合适的;除非相反的后者可能更为恰当——常识是未提炼的科学。
在20世纪60年代,科学哲学与“核心”哲学之间早先如此亲密的关系——在一些哲学家心目中的一种认同——开始急剧改变,以至于看上去好像科学哲学已脱离于其他哲学,并与非哲学学科的科学史建立起家园。这一科学哲学中的“历史主义转向”特别归功于库恩,也同样特别归功于费耶阿本德和拉卡托斯(他们的工作不管怎么都可被看作是对库恩工作的回应)。科学哲学不再涉及像“我们最终能否知道任何真的科学理论”这样的问题,而代之以像“为什么理论会改变”这样的问题。前者可能很明显地与一般认识论中的问题有关,而后者似乎是在探究某种理论所改变的一般哲学理论与因果的、历史的说明之间的模糊不清之处。至少,理论所改变的任何哲学说明需要参考历史案例研究来加以确认。拉卡托斯采用了这种方法。在库恩那里,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的不同作用还不清楚。《科学革命的结构》是一本历史著作还是哲学著作?*T. S. Kuh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2nd edition),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0.库恩的回答是,它二者都是:它是为哲学目的而写的历史。*T. S. Kuhn, “A Discussion with Thomas S.Kuhn”, in The Road Science Structur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p.276.这种科学史与科学哲学之间的相互连接已起到促进它们结合成为一门新的统一科学——科学的史学和哲学(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的效果,尽管库恩后来拒绝承认有关于这样一门学科的想法。这也起到使科学哲学与它以前相比看起来完全不像核心哲学的效果。真正被讨论的理论改变问题完全不像恰当地专注于日常的、由非科学信念形成的认识论的哲学烦恼问题。库恩和他的同时代人提出了对于科学哲学来说独具匠心的其他问题,比如观察的理论依赖,不可通约性等问题。
强烈地受到库恩和费耶阿本德影响的历史主义科学哲学的一个值得注意的结果是,或多或少地带有相对主义和建构主义的科学史和科学社会学的发展。科学论这一派别的主要主张是对称原理:断言理性和非理性在科学改变的说明中必须作为真和假而被同等对待。*B. Barnes and D. Bloor, “Relativism, Rationalism, and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 in Rationality and Relativism, edited by M. Hollis and S. Lukas, Oxford: Blackwell, 1982, pp.21—47.既然情况是这样,那么,理论选择的传统哲学说明(即它们的合理性来自给定的证据)遭到拒绝,而社会学说明获得优先地位。在某些情况下,一些社会学的决定因素被看作存在于科学之外的因素(比如政治忠诚)。库恩自己很久以后对此做出评论并拒绝它。也许有人会说,并非所有的科学社会学家,甚至并非所有那些坚持强纲领的人都认为,讨论中的那些社会因素时常是与科学不相关的。库恩依据一个典型的科学成就(通过它在科学教育中的作用而成为一个标准)对常规(和相关革命的)科学的解释明显是一种社会学的说明。无论科学社会学的功绩是什么,并且无论科学社会学家是否正确地把自己看作库恩的继承人,事实依然是,由那些社会学家提出的哲学问题将进一步促使科学哲学远离认识论和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下面的断言(对一些人来说)可能乍看上去(prima facie)有其合理性:对科学理论的信任有一个社会学的解释,并且那些理论的真理性在某种程度上是社会地建构的。但是,以我的信念,下面的断言甚至没有乍看上去的合理性:冰箱中有牛奶需要一个社会学的解释,或者断言冰箱里有牛奶这样的事实是被社会地建构起来的。在库恩时代,科学信念和日常信念提出了完全不同类型的问题。
今天,我们完全不再以这样的方式看问题了。我们不希望科学哲学再回到它效力于实证主义时所起到的核心作用,尽管如此,但现在的事实是:相比于我称为库恩时代的做法,科学哲学现在把自身看作更强烈地吸收了“核心”认识论、形而上学和语言哲学的结果。一个原因是,那些核心领域的激进发展显示了它们是如何消解或打击了库恩科学哲学中的一些最独特问题的。一个关键的例子是不可通约性论题。库恩后期的许多工作关注于调整和改善他对不可通约性的解释。跟随《科学革命的结构》而来的不可通约性,曾被视为如下论题的主要组成部分:科学的目的不是不断增加的逼真性或者知识的积累。但是现在,没有几个科学哲学家把不可通约性视为值得注意的现象,尽管在以某种足够弱的方式(比如完全翻译的不可能性)表示其特征这一点上,他们愿意接受它可能是存在的。为什么看起来会有如此的改变呢?
三、库恩与同时代的科学哲学
库恩与近期科学哲学的关系可通过对他不可通约性论题的一种讨论得到很好的说明。不可通约性主要是一个有关意义的论题。它声称,当关键的理论术语应用于隶属不同范式的理论时其意义不同,因而理论没有公测度。虽然不可通约性并不意味着不可比性,但它确实排除了某些类型的比较——比如,将库恩与波普和(当时的)实证主义者的正统说法联系起来进行逐点比较(很明显,这并不排除库恩如下的理论比较:如果理论A拥有理论B的难题解决能力并能解决理论B的一些反常,那么据此就可以说理论A好于理论B。鉴于库恩早期在不可通约性上的观点,这样的比较实际上是如何可能的,这一点并不完全是清楚的)。自库恩采用一种意义的理论语境说明以来,不可通约性就出现了。一个理论术语的意义被视为与它在一个理论内的作用等同。整个理论或者至少它的大部分是与术语的意义有关的。所以,当有一个其意义改变的理论改变时,不可通约性就出现了。就许多科学哲学家来说,导致不可通约性垮台的革新是指称的因果关系理论(causal theories of reference)的发展。一批追随者特别是克里普克和普特南所关注的焦点从意义(被理解为弗雷格的“含义”)转向指称。*参见H. Putnam, “The Meaning of ‘Meaning’”, in Mind, Language, and Reality: Philosophical Papers, Vol.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5, pp.215—271; S. Kripke, “Identity and Necessity”, in Identity and individuation, edited by M. Munitz,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71, pp.135—164; S. Kripke, “Naming and Necessity”, in Semantics of Natural Language, edited by D. Davidson and G. Harman, Dordrecht: Reidel, 1972, pp.763—769。两个论题共同破坏了不可通约性的意义。第一个论题是:没有意义的指称在理论比较中是利益相关的(论题1)。第二个论题是:指称的确定,不是借助于理论语境而是借助于将术语的使用与实体或者所涉及的某种实体之间联系起来的一个因果关系(论题2)。论题1的意思指,从意义的不同到不可比较性之间没有必然的推理。论题2确保,当理论语境或意义改变时,指称无需随之改变。因此,尽管作为不翻译性的某种不可通约性观念依然存在,但该论题现在的哲学意义已不同以往。
应该指出,论题2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一个术语是通过部分理论语境来确定其指称的含义或意义的,而与指称的简洁因果关系说明相关的各种问题,要求将这样的含义或意义恢复。处于讨论中的理论语境很大程度上将是维护指称术语的因果关系或解释作用的理论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因果关系成分得以保留。例如,“电子”的含义可能意味着“电子是产生静电现象的亚原子粒子”。需要指出两个重要的事情:第一,用来确定外延的理论数量很少并且其内容是普遍的而非特殊的。在不改变这部分理论的前提下,其余部分的理论也可能会改变。因此,没有理由去设想理论改变一定会导致其含义的改变。并且,如果含义没有改变,那么指称也不会改变。第二,论题1依然是完整的。指称在理论比较中至关重要。因此,如果指称没有随着理论的改变而改变,那么对于理论比较而言,将不会有问题因理论改变而被提出。
这些发展凸显了库恩的思想与同时代科学哲学之间关系的两个重要特征。第一个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库恩主义论点,它凸显了科学哲学有不同于其他哲学——曾被形而上学和语言哲学的主要发展破坏了的哲学——问题的特征。
第二个是库恩的不可通约性论题,它有两个组成部分:(1)一个概念的理论意义通过其理论语境的整体被认识;(2)在指称之下强调意义。这些观点是库恩从他的实证主义者前辈那里继承的。理论语境的意义说明,作为对他们提供的一个理论意义还原论说明(所有理论意义将会依据观察表达式而被分析)之失败的一个回应,曾被卡尔纳普、内格尔和其他人(在双语言模型的形式中)所发展。库恩赞同采用这一策略,并增加了观察依赖理论的论题。后一论题的添加,意味着理论比较不可能通过理论观察结果的比较来实现。库恩对指称的轻视也继承于实证主义者。实证主义者力图避免对任何理论实体的承诺——由此,他们独创性的努力就是依据观察表达式来分析所有的理论表达式。所以,即使有后来诸如双语言模型和理论语境的意义说明理论的发展,实证主义者也不认为理论术语会指称什么。对他们而言,作为理论比较基础的指称问题确实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因此,指称问题的重现、因果关系理论和它的继承者的出现,相比于库恩所提出的任何建议——库恩的不可通约性论题可被看作实证主义加上观察依赖理论,*参见W. Newton-Smith, The Rationality of Science,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81, pp.151—156。代表了对实证主义者的一个更为激进的背离。从这一角度看,不可通约性在自我承诺意义上的所有明显的戏剧性影响,可被视为完全保守和过时的。
库恩思想中同样的实证主义遗产,可以在他更为一般的认识论观点中被看到。在这里我也同样声称,库恩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的版本以及他对作为科学目标的知识的拒绝,说明他对经验主义和笛卡尔哲学思想的坚持,即使他把自己看作反对这些传统的人。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认为库恩是非常接近于打破常规的。在库恩的早期思想中,他展现为自然主义,乐意利用实证科学特别是心理学的结论去构建他理论改变的说明理论。我认为,如果他始终跟随以上做法,那么这肯定是真正激进的。不幸的是,这一自然主义在他后来的思想中很少出现。在后来的思想中,他用使他变成一种新康德主义——我将在后面予以讨论——的先验思想取代了他的自然主义。这样看来,虽然库恩把自己视为反实证主义的,但他排斥哲学中从今天的视角看是实证主义最重要突变的那些发展。实证主义曾经既对科学持一种乐观主义的态度,同时又是反实在论的。如上面提到的,实证主义在如下的信念上是乐观主义的:科学是经验知识最好的典范,而且相应地,科学是通过系统地增加这种知识而进步并接近真理的。实证主义是反实在论的,因为实证主义者不接受如下说法:科学揭示实在和不可观察实体的性质。对试图了解不可观察实在能力的拒斥并不是科学的一个缺陷(并且因此也不是对科学持乐观主义的一种失败)。相反,它被认为是拒斥形而上学的一个部分。由于实证主义者拒斥不可观察的实在,我们的科学术语指称不可观察实体的想法同样被拒斥——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出现的东西实际上几乎可以不予考虑。我的建议是:库恩感到,当他拒斥实证主义者对科学简单的乐观主义时,他是反对实证主义的;但是他没能领会逻辑实证主义更突出的特征是其反实在论的对不可观察实在和相应的指称不可观察实在概念的拒斥。库恩在后者上的部分失败,本身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如下的事实:他缺乏广泛的正规哲学训练。他对哲学及其20世纪历史的理解如此薄弱以至于他根本没有看到这一点。相反,他所看到的是:对不可观察实在采用一种实在主义者的方法和一种指称的因果关系理论——允许对实证主义乐观方面的再采用以便允许我们指称不可观察实在。因此,对于库恩而言,他看上去有点像回归到实证主义。但事实上,绝不是这样的。相比于反实在论,对科学知识的乐观主义更少是实证主义的标志或徽章。因此,即使回到与实证主义共享的乐观主义是事实,这种相似性也是通过引入与实证主义更为激进的决裂来实现的,即通过指称主义语义学和指称不可观察实体的可能性来实现的。
在正常的意义上,《科学革命的结构》并不是一本哲学著作,它没有讨论哲学家工作的内容,也很少直接涉及可以辨认的哲学论题。我把它描述为“理论科学史”,而库恩称它为“为哲学目的所写的历史”。由于这个事实,它在哲学家中引起了相当大的兴趣,特别是1965年在伦敦的贝德福德学院举行的学术讨论会之后更是如此。在这次会议上,库恩的工作被波普、沃特金斯、图尔敏和其他人所讨论。*这次研讨会促成了由I.拉卡托斯和A.马斯格雷夫主编的《批判与知识的增长》一书的出版,在其中库恩的著作也被拉卡托斯和费耶阿本德所讨论。专业哲学家们对其工作的兴趣,让库恩很高兴,并且很明显,库恩急切地渴望能作为一位哲学家而被接受。我的观点是:库恩的工作抛弃了《科学革命的结构》中的自然主义因素,并迈向一种更为先验的和在一定程度上更显明的哲学思路,以便使自己成为更可识别的一位哲学家。在这方面他成功地做到了,因为在普林斯顿和麻省理工学院他作为一位哲学家被聘用;而在之前的伯克利,他一直被哲学家们视为主要是一名历史学家。*在没有获得哈佛大学终身教职后,库恩接受了伯克利的职位;而当他在伯克利没有获得哲学领域的职位晋升时,他离开了。他去了普林斯顿,后来又去了麻省理工学院。因此,一方面,库恩对哲学缺乏周密的理解意味着,他视为他对科学哲学独特贡献的不可通约性论题,相比于他抵制的实在论和指称主义的发展而言,更为实证主义并因此而不显得那么激进。同时,他的需求被哲学家们认可,这意味着一个真正的创新和重大的贡献——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能够发现的科学哲学的一种自然主义方法,该方法因赞成更为传统的哲学方法而日渐被他所抛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科学哲学开始倾向于自然主义方法时,在库恩的思想中却出现了一种先验的方法。*我检视了库恩对自然主义的抛弃和他这样做的动机,参见A. Bird, “Kuhn’s Wrong Turning”, in 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Vol.33, 2002, pp.443—463。我将在下文更为详细地讨论这些方面的内容。
四、库恩思想的发展
就我们把它看作一项哲学工作而言,《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的一个独特的、不同寻常的特征是经验数据的使用。当然,这些数据的大部分是来自科学史的证据,由此在库恩与拉卡托斯和其他人之间引发了一场有关科学史为科学哲学提供情报作用的争论。不过,库恩也利用了一种不同的经验证据。这主要是心理学方面的。比如,他采用心理学的证据作为支持他的观察依赖理论的依据,其中他引用格式塔心理学来支持他的如下断言:我们的观察依赖于我们可能拥有的先在信念或预期。他也引用了他(当时)在哈佛大学的同事布鲁纳(Bruner)和波斯特马(Postman)用不规则的扑克牌来显示我们的知觉反应依赖于先前建立起来的预期的实验工作。*T. S. Kuh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2, pp.62—65; J. Bruner and L. Postman, “On the Perception of Incongruity: A Paradigm”, in Journal of Personality, Vol.18, 1949, pp.206—223.受试者发现,相比于描述正常牌的颜色,要准确地描述其中一组已被改换掉的不正常牌的颜色,要更加困难。库恩扩展了这些思想并建议,一个人的知觉反应可能受到其所持有的理论的影响(并且不只是受到过去知觉经验的影响)。库恩还认为,心理学的证据可用来对科学思想中范式功能的更大质疑进行阐述。实证主义者的观点是,科学思维是遵循理性规则一类的事情。这些做法可能是有意的或无意的。哲学家的工作就是要发现和形式化这些规则。弗雷格为演绎思维做了这方面的工作,而卡尔纳普的归纳逻辑试图为归纳推理做类似的事情。库恩最重要的创新是拒绝这种想法。科学不是遵从合理规则的问题,而是一种更为直观的(和可学习的)活动,类似于学习如何识别一张脸或者如何弹钢琴。库恩坚持认为,科学思维依据类似于科学问题解决的典型案例的判断而被理解。范例可在一个伟大科学家的文本中(如牛顿的《原理》或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或更一般的教科书和科学训练中被发现。对于一个新科学难题解决方案的判据是基于对此类范例的知觉相似性。“一个范例式的科学难题解决方案”是库恩“范式”术语的中心意义。作为科学革命的一个结果,作为范例的科学家的范式在改变。库恩认为,作为结果的科学家的世界观改变了;并且他著名的说法是,经受这一改变的经历类似于一种格式塔转换。很明显,这里有某种跳跃,它从受到格式塔心理学支持的心理学实验以及布鲁纳和波斯特马扑克牌实验,跳跃到更为广泛地断言科学是借助能让科学家学会“领会”难题和他们的解决方案的范式(范例性的疑难解决方案),而不是借助理性部署进行运作的一次跳跃。正是因为后者,库恩不能确定,这些心理学的结果,是在知觉情况中和科学思维中显示大脑如何工作的,还是它们仅仅为范式运作提供了一种类比。*T. S. Kuh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p.65.有趣的是,库恩还简略地提及他所进行的其他研究来支持这一思路。在《科学革命的结构》第二版的《后记》中,库恩评论说,他曾设计用模拟直觉运行方式的计算机程序做实验;那里有一个脚注,让他的读者参考他的《对范式的再思考》一文,该文在几年后出版时稍微详述了计算机模型的使用情况。*T. S. Kuh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2nd edition), p.192, footnote 12; T.S. Kuhn, “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s”, i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Theories,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74, pp.459—482.它还提供了在涉及可感知种类术语的学习中对范例使用的一个扩展性的讨论。这是库恩在他的不可通约性观念和范式功能上施加的一个更为明确的语言学倾向的反思。我马上就回到这一问题。
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不可通约性概念有一个值得注意的语言学成分。不过同样清楚的是,不可通约性之根本在于声称,知觉和观察不是独立的理论而是受正在发挥作用的范式的影响。库恩认为,正是知觉心理学的这些事实损害了实证主义(和真正的笛卡尔式的一般哲学传统)。缺乏一组共同的观察反过来意味着,甚至当可观察术语在不同的范式中被使用时,它们也不可能被指望有相同的意义,即使使用的是同一个词。激发早期库恩灵感的主要部分是对如下现象的解释:当用当代的术语解读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时,它毫无意义;而如果用它自身的术语来理解,它可能被视为有一个貌似可信的科学地位。然而,同样清楚的是,至少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库恩并没有把这一语言学的不可通约性视为对这一现象的完整解释。理解亚里士多德并不是简单地对亚里士多德的意思有更好的领会的问题,它还是识别为什么它会适合于亚里士多德所做出的具体断言的问题。这种识别需要某人致力于采用一种亚里士多德的范式的理解。范式比确定的意义发挥更多的作用。范式“修剪”谜题使它便于处理,范式为科学家解决那些谜题提供一个启发式方法,范式设置借以用来评判谜题解决方案的标准。库恩通过下面的说法来概述这一观点:范式决定着科学家在其中工作的世界。一个必然的结论是,当范式改变时,科学家的世界也改变了。一些批评者(和一些自称的支持者)把这看作社会建构主义或唯心主义的一种极端形式的表达。很久以后,如我们将看到的,库恩确实为世界改变论题给出了一个类似唯心主义的、新康德主义的观点(而其他人把它解读为库恩试图在语言学框架内寻求的发展)。*对于库恩不可通约性的分类学观点的发展,参见I. Hacking, “Working in a New World: The Taxonomic Solution”, in World Changes: Thomas Kuhn and the Nature of Science, edited by P. Horwich, MA: MIT Press, 1993, pp.275—310。但是,在20世纪60年代,世界改变的论题,既不是唯心主义的,也不是(主要的)语言学的。相反,它是心理学的。正如我已讨论过的,该论题最清晰的焦点是关注范式在决定知觉和观察中的功能,而库恩也希望这一想法能被扩展到上面提到的其他非知觉的范式功能上,如对解题方案的辨认和评价上。一种依据理性推理来解释行为的流行观念认为,每一个人都要对在他的思维中出现的信念、欲望、目的、决断等进行详细描述以便给出这样的一种解释。在这个意义上,对“世界”的阐述需要对科学家的思维所给予的解释给出一个满意的理由。即使有一个客观的、独立于范式的世界,它也不是与对科学家行为的解释直接对应的,因为如此外观的世界对于科学家来说并不是它自身的呈现。
我已经强调,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库恩在形成其哲学观的过程中,他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经验性证据。我声称该书是一本理论的历史(theoretical history),而库恩自己把它表述为一本为哲学目的而写的历史,这二者是一致的。*A. Bird, Thomas Kuhn, Chesham: Acumen, 2000, p.281.该书所做的就是描画出实际发生的科学改变方式的一般化图景。而且,它借助于范式,提供了对这一改变模式的一种解释。最后——决不是不重要的,虽然这是不准确的表述——它放弃对科学改变的公认哲学观的挑战。在这一背景下,认为经验数据应该崭露头角是完全恰当的,因为库恩的首要任务是要确立科学改变何以和为什么确实发生了,并且,使科学家们的决策过程显得清楚的数据与这一任务相关。
在20世纪70年代,这一经验主义的要素被保留下来。它取代了更为哲学的语气、先验的论辩和不是实际的而是思想实验的案例分析。库恩后来在不可通约性上的思考集中在如下信念上:不可通约性可被理解为在新理论的语言或范式与旧的理论语言或范式之间的不可译性,或者在某些情况下在相互矛盾的范式之间的不可译性。库恩强调,尽管一些批评家已了解他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将不可通约性理解为不可比较性,甚至也不是不可传达性。不同范式的支持者之间能交流,并且他们的范式在许多方面也能被比较。可是,不可通约性确实有交流不完全、不精确的后果,恰如不可能将英语的“地毯”(carpet)一词精确地翻译成法语词汇一样。同样地,理论比较不可能具有波普和其他人曾设想的、点对点性质的比较。对不可通约性概念的研究被固定在语言哲学中始于20世纪60年代。在《回应我的批评者》一文中,库恩写下了与蒯因翻译的不确定性论题的比较。*T. S. Kuhn, “Reflections on My Critics”, in Criticism and the Growth of Knowledge, edited by I. Lakatos and A. Musgrav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0.对于库恩来说,最重要的教训是不可通约性涉及对世界填充物的不同分割方式,虽然他没有继续同意蒯因主义者的对比。库恩首先发展了一种类似于维特根斯坦式的看法,即按例子学习术语种类可以允许不同的分类;这一看法后来逐渐发展成他对不可通约性的分类学解释。*T. S. Kuhn, “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s”.库恩对不可通约性固执的坚持起因于分类学差异——在词典网络中自身结果的差异。一个词典网络包含用来分类的一整套术语。库恩认为,这些术语的意义,以在不改变所有术语意义下就无法改变一个术语意义的方式相互联系着。因此,两种科学分类学之间的任何不同意味着,没有一个术语能用来翻译其他任何术语。*库恩引入“不重叠原则”(no overlap principle)来阻止对该问题的回避,他是通过寻求某种贯穿整体的(over-arching)、条分缕析的(finer-grained)分类学来进行的,它包含处于争论中的两种分类学。 参见T. S. Kuhn, “The Road Since Structure”, in PSA 1990 Proceedings of the 1990 Biennial Meeting of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Association, edited by A. Fine, M. Forbes and L. Wessels, East Lansing: Philosophy of Science Association, 1991, pp.2—13。讨论另参见H. Sankey, “Taxonomic Incommensurability”, International Stud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Vol.12, No.3, 1996, pp.7—16。
库恩还承认一种与康德哲学相关的对不可通约性的解释。*我认为,库恩是以作为他与保罗·霍伊宁根-许纳(Paul Hoyningen-Huene)讨论的结果得到支持的方式来思考他的观点的。参见P. Hoyningen-Huene, Die Wissenschaftsphilosophie Thomas S. Kuhn: Rekonstruktion und Grundlagenprobleme, Braunschweig: Vieweg, 1989;英译本:Hoyningen-Huene, Reconstructing Scientific Revolutions: Thomas S. Kuhn’s Philosophy of Scienc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他的解释涉及在自在世界(world-in-itself)和现象世界之间的一个类似康德哲学的区分。自在世界是独立于我们的思想的,但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知的;而现象世界部分是由我们的思想构建的和可知的。现象世界部分是由我们的思想建构的,因为我们对事物知觉的异同是以我们对事物的分类为条件的,而反过来这又依赖于我们的范式。库恩不同于康德的最主要的地方就是这一点,因为这种知觉和分类是范式依赖的,它们因科学革命的结果而改变;而对康德而言,范畴和直观形式是固定不变的。*T. S. Kuhn, “The Road Since Structure”, p.12; T. S. Kuhn, “A Discussion with Thomas S. Kuhn”, p.104.
这一关于库恩不可通约性思想发展的简要历史回顾显示:康德哲学意义上的不可通约性开始作为一个论题,是库恩受到他作为一名哲学史家自身经历的启发,并且他希望通过使用经验心理学的工具来阐明乃至解释它。但是,在这段历史的最后,不可通约性失去了其后验的特征,并且现在以一个先验的和更加可以认识的哲学论题的方式重新出现。我们现在被邀请来理解不可通约性,不是借助涉及格式塔心理学家科勒(Kohler)的思想来认识它,而是借助哲学家康德的思想来认识它。甚至早期强调科学史的教训也已消失。库恩坚持认为:“许多我们从历史记录中得到的最核心的结论反而可以从第一原理推导出来。”*T. S. Kuhn, “The trouble with the Historical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Distinguished Lecture, edited by Robert and Maurine Rothschild, MA: Harvard University, 1992, p.10.
虽然库恩的思想变得更加明显地取向于哲学,但它与同一时期科学哲学的发展是逆向的。不过,《科学革命的结构》中心理学因素从同一时期的哲学注释者那里带来了负面反应,自那时以来,心灵哲学和科学哲学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已经被自然化了,即,正是库恩所抛弃的那些因素现在于哲学讨论中似乎完全可以接受。库恩科学哲学的注意力从范式转移到不可通约性。而哲学的潮流却再一次处于一个相反的方向。越来越有趣的是,在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领域,像范式一类的概念,比如基于案例的推理已为相关的哲学领域所熟悉。库恩所发展的不可通约性论题,它过去是有关意义的论题,其中“意义”被理解为某种类似于“含义”的东西。在相关时期的语言哲学中,它的焦点从含义转向指称。如前面所解释的,这一运动自身构成了与极大地关注意义而根本不是指称的逻辑实证主义者的突然决裂。在这一背景下,库恩强调意义理论,拒绝指称主义;而不可通约性论题自身和作为其来源的内格尔及其他人的意义的理论语境说明理论,看起来都更接近于实证主义。
五、结 论
库恩被广泛地视为科学哲学中的一个革命者,虽然在写《科学革命的结构》时他还不曾是一位既定的科学哲学家。如库恩自己评论的,革命的科学家对于他们在其中创造他们革命性贡献的领域来说时常是局外人。有时看起来好像是,库恩在科学哲学中创立了一个新范式,甚至还有一种新方法——历史科学哲学——和一些新的问题,如不可通约性。
但是,今天的科学哲学不再这样看了。相比于科学哲学,在科学社会学中(和较小程度上的科学史中),自我标榜的库恩主义者更为普遍。以至于那些库恩主义者被库恩自己所拒绝。*T. S. Kuhn, “The Trouble with the Historical Philosophy of Science”, p.3.部分原因是,库恩作为一个哲学的局外人,不能认识到他的科学哲学在远离实证主义方面超出了他自己的设想。因此,当他拒绝同时代科学哲学的一些方面时——尤其是指称主义和一个实在论者的真理概念,他无意间将自己更为轻率地与实证主义保持一致而不是与实证主义的反对者保持一致。
尽管如此,这并不是说库恩著作中的每件事情都已被当代的科学哲学所取代。相反,正是因为科学哲学对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已变得更顺应、更开放,重新评价那些库恩自己放弃的思想中的自然主义因素的时机已到来。库恩对作为范例的范式功能、科学革命的心理学性质、心理学的而不是语言学的不可通约性概念的说明,现在都随着认知科学和应用学科工具的发展而成熟,而在库恩写《科学革命的结构》时期,这些工具还是不可用的。
(责任编辑:韦海波)
亚历山大·伯德(Alexander Bird),英国布里斯托大学教授。
本文是2014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库恩思想视域下科学哲学发展进程研究”(项目编号:14BZX023)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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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47(2016)6-0044-12
译者简介:王荣江,淮阴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① 本文译自《日本科学哲学协会年鉴》(AnnalsoftheJapanAssociationforPhilosophyofScience, 2004, pp.61—74)。译文经南京大学哲学系蔡仲教授校阅,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