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润率下降规律下的资本高积累——《资本论》与《21世纪资本论》的矛盾及其统一
2016-01-31鲁品越
鲁品越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利润率下降规律下的资本高积累
——《资本论》与《21世纪资本论》的矛盾及其统一
鲁品越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433)
摘要:皮凯蒂关于资本收益率高于经济增长率的统计结果,与马克思的利润率下降规律从表面上看是相互冲突的;然而,这种冲突实质上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的表现。一般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是资本自我否定的必然结果,这在逻辑上和实践上都是不可驳倒的。而由其所形成的竞争压力,驱使资本加深对社会自然力的深度汲取,也驱使资本向欠发达国家和地区转移,并导致资本从实体经济向虚拟经济的转化;由此不断将利润率下降的压力转嫁给全社会,以实现垄断资本的高积累和高收益。资本的高积累势必会带来贫困的高积累,从而造成资本积累与贫困积累的矛盾在当代不断地深化。
关键词:资本积累;贫困积累;一般利润率;资本收益率
中图分类号:F012;F01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9952(2015)01-0087-10
收稿日期:2014-09-1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12AZD066)
作者简介:鲁品越(1949- ),男,安徽芜湖人,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Abstract:The statistic result of return on capital exceeding economic growth rate by Piketty makes a superficially mutual conflict with Marx’s law of tendency of the profit rate to fall. However, in essence, this conflict is an expression of inner contradiction of capitalism production mode. The law of tendency of the profit rate to fall is an inevitable result of capital’s self-denial, which cannot be defeated both from logic and practice perspectives. And the coming competition pressure urges the capital to deeply draw social natural elements and to move to wide undeveloped countries and areas, and leads to the transformation of capital from the substantial economy to the virtual economy, thereby constantly transferring the pressure of the reduction in profit rate to the whole society and bringing high accumulation and excessive high profit rate of monopoly capital. High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inevitably leads to high accumulation of poverty, resulting in constantly deepening the confliction between capital accumulation and poverty accumulation in contemporary era.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社会收入分配是趋向于两极分化还是不断缩小呢?197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西蒙·库兹涅茨在1955年发表的论文《经济增长与收入不平等》中,对18个国家经济增长与收入差距的关系进行实证分析后,作出了如下回答:在前工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的经济增长早期阶段收入差距迅速扩大,尔后是短暂的稳定,而在增长的后期阶段逐渐缩小。*参见Kuznets S.Economic growth and income inequality[J].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1955,45(1):1-28.此即著名的“库兹涅茨倒U形曲线”。此文被列为“《美国经济评论》100 年——最顶尖的 20 篇论文”的第四,可见其影响之大。
然而,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的新著《21世纪资本论》(CapitalintheTwenty-FirstCentury)却推翻了主流经济学的这一所谓“公认”观点。此书“回顾了自工业革命以来收入及财富分配的历史,利用20多个国家众多研究人员精心收集的最新数据,尝试梳理出一部关于财富及其分配不平等所引发的社会、政治和文化矛盾的历史,一部生动鲜活的人类历史”,*引自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ⅩⅢ-ⅩⅥ页。并由此得到了下述结论:在正常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全球主要国家的资本收益率r一直稳定地保持在4%-5%,而经济增长率g却不到2%。但是,20世纪初至70年代西方发达国家的资本收益率与经济增长率之比r/g却是小于1的,皮凯蒂认为这一时期的社会收入差距下降,乃是战争导致资本亏损以及政府社会福利政策和收入再分配政策所造成的不正常状态,而不是库兹涅茨所说的发达国家的市场经济自动进入收入差距缩小时代。他指出,收入的两极分化并非市场经济不完善的结果,恰恰相反,“资本市场越完善(以经济学家的角度),r>g的可能性就越大”,*引自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28页。这是因为资本收益率r大于经济增长率g是“根本性不平等”,与任何形式的市场缺陷无关。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欧美国家经济的低迷反而使前1%的高收入群体拥有了更大的国民财富占比。而那些原本的高收入群体只要拿出原有财富积累的一小部分,其资本收益率就能超过经济增长率。在今天,这种两极分化仍在继续,富裕者权势无节度地增长,其财富增长速度是其他群体的三倍。资本主义已经成为依赖遗产的不劳而获的“拼爹资本主义”,富裕与贫困靠血缘来遗传。
在华尔街金融危机阴影未散、“占领华尔街”的民众抗议声浪余音未息的时刻,皮凯蒂的这一著作被西方评论家称为“马克思主义的复活”。*引自罗斯·多塞特:《马克思主义的复活》,《青年参考》2014年4月23日第2版。《21世纪资本论》犹如重磅炸弹,对当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合理性提出极大挑战。这本长达600多页的学术著作,其英文版出版仅两个月,销量已达4.6万册,荣登《纽约时报》的畅销书榜,可见其影响之巨。当然,除了赞扬之语,批评之声也不少;但不管如何,赞扬者与反对者都将其作为马克思《资本论》在21世纪的回声。而皮凯蒂本人否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那么,这部《21世纪资本论》到底与马克思的《资本论》有着怎样的关系呢?本文集中于对这个问题的研究,认为皮凯蒂的资本收益率高企的结论与马克思的利润率下降规律的观点之间表面上存在着巨大的矛盾,但实质上这种矛盾正是资本的自我否定性的集中表现,造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积累与贫困积累的深刻矛盾,资本收益率的高企是以全社会(包括全球劳动者及其生态环境)的贫困积累为代价的,最终造成资本主义经济危机。
一、矛盾:皮凯蒂的资本收益率高企与马克思的“一般利润率下降”
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与马克思的《资本论》虽然书名的主语(Capital)相同,但两者的研究性质却完全不同。《资本论》是建立了宏伟理论体系的理论著作,是真正的“资本论”;而《21世纪资本论》只是建立在对历史数据的统计之上的描述性科学著作,讨论“资本”而非真正的“资本论”。“资本论”一词只是中文译者加给这部著作的译名。此书只是简单地分析了历史上的相关理论,其中包含马克思的理论,对其既有肯定也有否定。他认为马克思的主要结论“可以被称为‘无限积累原则’,即资本将不可逆转地不断积累,并最终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这是一个没有天然界限的过程。这就是马克思预言资本主义终将灭亡的分析依据:资本收益率稳定降低(这样将遏制资本积累,并导致资本家之间的激烈冲突),或是资本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无限制地增长(这迟早将变成工人运动的导火索),不论发生何种情况,社会经济均衡或是政治稳定都将变成奢望。”他同时认为,“同李嘉图一样,马克思的悲观预言也没有实现”,因为工人的工资开始缓慢地增长。*参见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页。与此同时,他还认为,“在许多经济理论中,资本收益率都是一个核心概念。马克思主义者的研究尤其强调利润率会不断下降——一个被证明是错误的历史预言,尽管这其中确实包含了有趣的直觉判断。”*引自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53页。我们由此可以看到,虽然在财富两极分化的观点上,皮凯蒂与马克思是一致的;然而各自的产生机理与依据却似乎相反:马克思的根据是资本收益率稳定降低(马克思本人的说法是“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皮凯蒂的根据是资本收益率高企且大于经济增长率。这是我们遇到的深刻的理论矛盾。那么,这两种结论到底谁是谁非? 这是关系到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生命的重大问题。
(一)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在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根本性意义
从表面上看,既然皮凯蒂用统计数据说明了市场经济导致资本收益率高企不降,那么就可以直接否定马克思的“一般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而只承认马克思经济学的其他主要理论,这个理论矛盾就自然得到了解决。然而问题远非如此简单。马克思的利润率下降规律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规律,而是在整个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的具有根本性意义的规律,反映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我否定的趋势,对它的否定必然会导致对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体系的根本性否定。《资本论》第3卷的第三篇专门讨论“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可见这一规律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中的重要地位。否定这一理论,意味着对马克思经济学全部理论的否定。正因为它极其重要,它和劳动价值论一样,从诞生之日起,围绕它的争论就不曾停止。而只有理解了这个规律的重要意义,我们才能理解它的本质,从而不是轻率地、表面地看待它,而是慎重地看待它以及由它引发的争论。
马克思之所以如此重视这条规律,是因为它至少具有两大极其重要的理论功能。第一,它指出了对劳动价值论的验证途径。商品的使用价值由参加生产劳动过程的所有生产要素(劳动者、劳动资料与劳动对象及其相关的科学技术)共同创造,这一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正确性是其他理论无法挑战的。但是商品在市场上的价值是由谁创造的?各种经济学理论对此存在根本分歧。西方主流经济学认为商品的市场价值由所有生产要素共同创造:劳动创造了工资、土地创造了地租、资本创造了利润,三者各取所得;而马克思则认为,商品的价值乃是市场中人与人的关系,这种社会关系不可能由生产资料所创造,而只能由人们相互服务的活劳动所创造,它负载在劳动产品之中。生产资料只能向商品转移价值,而不能创造新的价值,因为物不可能创造出人与人的关系,而只能是人与人的关系的载体。因此,地租、利润并非由土地和生产资料(资本的物质载体)所创造,而只能来源于活劳动所创造的价值。这两种关于价值来源的学说,到底谁是谁非,至今仍然处于争议之中,需要实践来检验。那么如何检验呢?创造价值的过程是个“黑箱”,我们无法深入到价值创造的实际过程中去直接观察,需要用这两种理论所产生的差异性结果来检验。而利润率下降规律则提供了这种检验机会:按照马克思的理论,随着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能够创造剩余价值的活劳动在总资本中所占比重越来越小,那些只能转移价值、不能创造剩余价值的不变资本在总资本中所占比重越来越大,因而创造出的剩余价值所占比重也越来越小。而剩余价值是利润的唯一来源,因此利润率便趋于下降。反过来说,利润率随着资本有机构成的不断提高而越来越低,说明活劳动是剩余价值的唯一来源,不变资本不创造价值;这正是对劳动价值论的实践验证。
第二,利润率下降规律更重要的理论功能,则是它展示了资本的自我否定性。所谓资本的自我否定性是指:资本从来都是追求最高利润率的,为此,资本不断提高其有机构成,从而提高剩余价值率,不断地向客观物质世界汲取各种自然力——作为劳动者的人的自然力、自然资源的自然力和社会劳动的自然力。*参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8、428、702、720、443页。然而这种对高利润率的追求的最终结果却正是它的反面——利润率下降,这正是对资本的自我否定,是资本的内在矛盾所产生的结果。而资本正是在追求自身的高利润率与总体上的利润率下降的矛盾中运行的:正是这种利润率下降规律迫使资本寻找新的出路,由此涌现出许许多多复杂的经济现象。资本正是在这种自我否定的矛盾中不断展现自身,演绎出丰富复杂的社会历史活动。它所产生的最终结果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可持续,从而需要不断地被新的生产方式所取代,人类社会将由此进入新的历史发展阶段。
(二)关于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的争议与证明
那么,在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中如此重要的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到底是否正确呢?我们来看马克思是怎样论证的。为了叙述的方便,马克思最初是从最简单的情况入手——剩余价值率不变的情况下利润率是如何变化的。他通过数学演算证明了下述结论:“在劳动的剥削程度不变时,同一个剩余价值率会表现为不断下降的利润率,因为随着不变资本的物质量的增加,不变资本从而总资本的价值量也会增加,虽然不是按相同的比例增加。”*引自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6页。其理由很简单:因为利润率等于剩余价值除以总资本(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之和),所以有:
上式中,k=c/v是资本的有机构成,而e=s/v是剩余价值率。可见剩余价值率不变时,利润率自然随着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而不断减少。
然而问题出在“剩余价值率不变”这个前提上。根据马克思关于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的理论,有机构成的提高必然带来剩余价值率的提高,使单位可变资本(劳动力)能够多生产剩余价值,否则资本家没有必要提高有机构成。因此布劳格等人就认为,《资本论》关于“剩余价值率不变”的假定是一种笨拙的假定,这个假定本身不能成立,因而利润率下降的规律也不能成立。*参见彭必源:《对国外学者非议马克思利润率下降规律的分析》,《当代经济研究》2008年第1期。尤其在资本主义进入垄断阶段后,利润率趋于下降规律更是受到质疑。斯威齐(Sweezy)和巴兰(Baran)主张用剩余增长的规律代替马克思的利润率趋于下降的规律。斯威齐认为提高资本有机构成和提高剩余价值率是同步进行的,因此在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的背后存在着一些压低和抬高利润率的力量,而不是利润率下降。萨缪尔森(Samuelson,1957)认为,在实际工资不变的情况下,如果一项技术革新被资本家所采用,马克思所说的剩余价值率一定提高,因而利润率一定会上升,所以技术进步(有机构成提高)、实际工资不变(造成剩余价值率提高)和利润率下降三种情形不可能同时存在。*参见朱奎:《利润率的决定机制及其变动趋势研究——基于劳动价值论的新解释》,《财经研究》2009年第7期。总之,众多的经济学家认为,“剩余价值率不变”成为证明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的“软肋”。
然而,马克思自己并没有坚持“剩余价值率不变”是利润率趋向下降的必要前提。相反,他已经十分清楚地指出:“利润率趋向下降,和剩余价值率趋向提高,从而和劳动剥削程度趋向提高是结合在一起的。”*引自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7页。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提出“剩余价值率(即剥削程度)不变”的这一前提条件呢?实际上这只是一种叙述方式。马克思只是先从最简单的特殊条件出发来阐明某项原理,然后再逐步推广到复杂的情况。这是科学界普遍使用的叙述方法。实际上,西方经济学类似的表述到处可见。例如,生产要素边际报酬递减原理经常表述成:在其他生产要素的投入不变的情况下,增加某一生产要素,其边际报酬递减。然而实际情况是:增加某一生产要素(如劳动)的同时,必须同时增加其他生产要素(如耗材、电等等),否则无法进行生产活动。至于自然科学上这样的例子更是俯拾皆是。实际上,任何揭示两个变量间关系的理论,总是先采取简化的抽象形式——假设其他变量不变,研究这两个变量的函数关系,这已成科学理论的常规叙述方式。
而马克思在论述这个问题时,比一般科学所采用的上述叙述方式更高明、更客观。他并没有停留在“剩余价值率不变”这一叙述方式上,而是既讨论了剥削率不变的情况,也讨论了剥削率提高的情况。他在接下来的论述中指出:“资本主义生产,随着可变资本同不变资本相比的日益相对减少,使总资本的有机构成不断提高,由此产生的直接结果是:在劳动剥削程度不变甚至提高的情况下,剩余价值率会表现为一个不断下降的一般利润率。”*引自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页。这一表述将利润率下降规律的条件从“剩余价值率不变”拓展为“在劳动剥削程度不变甚至提高的情况下”,我认为才是利润率下降规律的普遍叙述形式。那么,“剥削程度提高”到什么程度为限,能够使利润率下降规律成立呢?根据前面的推算,我们有:
这是因为资本有机构成k越来越大,而且随着历史的发展将趋向于无穷大;这时将有k+1≈k。因此,当有机构成很高且远大于1时,我们可以近似地认为:利润率等于剩余价值率与有机构成之比率。当剩余价值率的增长速度小于利润率的增长速度时,利润率将下降。
那么,剩余价值率的增长速度是否小于利润率的增长速度呢?这就需要在“资本的有机构成不断提高”之上,还要附加新的条件,这个条件就是马克思所提出的“活劳动的量与生产中消费掉的生产资料的量相比不断减少”,*参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37页。而不仅仅是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的比率不断变小。这就可以在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的过程中,形成对剩余价值率增长速度的约束。这体现在马克思的下述逻辑论证中:“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发展中,一般的平均的剩余价值率必然表现为不断下降的一般利润率。因为所使用的活劳动的量,同它所推动的物化劳动的量相比,同生产中消费掉的生产资料的量相比,不断减少,所以,这种活劳动中物化为剩余价值的无酬部分同所使用的总资本的价值量相比,也必然不断减少。而剩余价值量和所使用的总资本价值的比率就是利润率,因而利润率必然不断下降。”*引自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237页。原文将其中的“物化”译成“对象化”,本文取“物化”之译。下同。这是对利润率下降规律产生原因的逻辑说明。马克思在这里指出的因果关系实际上包括两层关系。
第一层关系是:活劳动的量与劳动中消耗的生产资料价值之比不断减少将导致剩余价值与不变资本的比不断减少。这里“活劳动的量”不仅包括可变资本v,也包括活劳动所生产的剩余价值s,它与生产资料价值之比即为(v+s)/c;活劳动中的无酬部分(即剩余价值s)与不变资本c之比即为s/c。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随着资本有机构成k=v/c的不断提高,比率(v+s)/c将不断减少进而比率s/c也不断减少。对此我们可以做如下证明:由于这两个比率之差可表示为:
它将随着有机构成k=c/v不断提高而减少,乃至趋向于零,也即s/c不断趋向于活劳动与不变资本之比(v+s)/c,而(v+s)/c是不断减少的;所以当有机构成已经很大并继续不断增大之时,s/c将越来越接近(v+s)/c,于是二者可相互替代,因而比率s/c也将趋向于与比率(v+s)/c一样,总体上趋向于不断减少。
第二层关系是:活劳动量中的无酬部分与不变资本之比s/c不断减少,将导致剩余价值s同所使用的总资本量之比s/(c+v)(即利润率)不断减少。对此我们可以做如下证明:由于利润率可表示为:
π随着有机构成k不断提高,1/k趋向于零,因此利润率π趋向于s/c。因此,当k已经很大并且不断增大时,利润率s/(c+v)趋向于s/c且可相互替代。既然s/c是趋向于下降的,那么利润率也将与它一样,总体上趋向于下降。于是利润率从总的趋势上说,是趋向于下降的。
应当说明的是:上面的论证是建立在相关变量趋向于极限的基础上,这就是说,随着有机构成的不断提高,上述各种比率总体上是趋向于下降的,而不是时时刻刻都单调地下降。所以,马克思将这一规律称为“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TheLawoftheTendentialFalloftheRateofProfit) ,我们平时说的“利润率下降规律”只是其简称。
然而我们在承认马克思的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的同时,也必须承认皮凯蒂关于资本收益率保持高速状态的结论,因为这是他根据两个世纪以来的大量的历史数据,应用现代统计学方法而得到的结论。虽然其在数据的选择与处理以及“资本”概念使用上可能存在着某种争议,但这些争议之处并不足以改变其最终结论,毕竟资本收益率远大于经济增长率之间的差距是不可能通过统计误差消除的。
于是,我们陷入到巨大的矛盾之中:一方面,资本的一般利润率具有无可否认的不断下降的历史趋势,直至为零;另一方面,历史数据非常稳健地支持资本收益率高于社会经济增长率的事实。以至于皮凯蒂本人直接认为马克思的利润率下降规律是“一个被证明是错误的历史预言”。*引自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53页。需要特别提出的是,皮凯蒂所指的“资本”相当于“财富”的概念(参见《21世纪资本论》第47页),这是广义的所谓“资本”概念;而马克思提到的“资本”是指投入到再生产过程中追求自身增值的剩余价值,其内涵较严格。尽管这两个“资本”概念并不相同,且皮凯蒂所说的“资本收益率”与马克思所讲的“资本的一般利润率”也并不等同;但皮凯蒂的广义“资本收益率”高企必然包括马克思所讲的“资本的一般利润率”高企在内,因而其结论与马克思的“利润率下降规律”的确存在矛盾。难道这两种理论判断同时成立?这在逻辑上是可能的吗?
二、互动:一般利润率下降规律成为驱使资本积累与转移的动力
然而正是这种表面上看来不相容的两种趋势——社会的一般利润率下降和资本的收益率总体上高于社会经济增长率——之间的矛盾,形成了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不断发展的运动。利润率下降的规律驱使资本不断逃脱利润率下降的压力,以追求自身的高利润率,产生了垄断资本的高积累。
追逐更高的利润率(或收益率)是驱动资本运转与转移的唯一动力。然而微观层面上资本追逐其更高利润率的结果,却是宏观层面上社会总的一般利润率的不断下降。这种下降反过来形成巨大的社会压力,驱使资本都力图摆脱这种利润率下降压力降临到自己头上,于是想方设法追求更高的利润率。因此,微观层面上资本追求最大利润率的动力所产生的总体后果是:社会总体的一般利润率不断下降。这种资本的自我否定性所产生的矛盾,构成了贯穿整个资本运动的深刻矛盾。
这种矛盾产生的结果是:一是驱使资本不断转移而形成资本结构、形态和范围的不断更新和发展;二是资本之间不断出现两极分化,一部分被淘汰或兼并而被逐出市场,另一部分则不断进行积累与集中而走向垄断。因此,全社会平均利润率不断下降的压力集中到竞争中的失利者身上,而社会全部利润越来越集中到竞争中的胜利者身上,使其在竞争中摆脱了资本收益率下降的厄运。资本的这种对立统一的历史运动过程至少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生产力水平的质的提升。利润率下降规律驱使资本从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转向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即迫使资本不断提高资本的剩余价值率。通过延长劳动时间的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其产生的利润必然是边际递减的;因为延长劳动时间的结果是劳动力质量的下降,导致生产事故率和次品率上升,从而劳动生产率的下降。这一客观事实尽管不属于《资本论》中的利润率下降规律本身所描述的范围,却是它可以延伸的事实领域,可以称为“广义的利润率下降规律”内容之一。正是这一客观事实,驱使资本不得不寻求新的生产方法,用机器取代工人以提高劳动生产率,从而也就提高了剩余价值率,这就是从追求“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转向追求“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这样一来,就全社会来说,一般利润率必然下降:因为新增资本不断扩充到机器设备之中,利润率的分母增大了,即要求分割剩余价值的资本增加了;而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力却减少了,虽然每个劳动力生产的剩余价值量(即剩余价值率)随之上升,但生产出的剩余价值总量的增加赶不上资本总量的增加,所以社会的一般利润率必然下降。由此形成的市场竞争,将利润率下降的压力集中到劳动生产率低的资本,而其生产的剩余价值则集中到劳动生产率高的资本,使后者的个别利润率不降反升。这是资本收益率高企的重要原因之一。一旦这些落后企业在竞争中被淘汰出市场,那么这种利润率下降压力又回到竞争中胜出的企业,使其不得不承受利润率下降规律的压力。这种压力又驱使这些企业改进工艺,进一步用机器取代人力,或者投资其他产业,以实现高利润率。于是,上述资本的“竞争-分化”过程再次重演,这个过程不断进行下去,导致亏损企业不断承受利润率下降的压力,而社会全部利润越来越集中到竞争中胜出的企业身上,形成它们的高收益率。因此,作为历史趋势的一股利润率下降规律,成为在竞争中胜出的资本的收益率高企的前提和动力,二者实现了辩证统一。
2.资本的全球转移。利润率下降规律驱使资本从本土向广大的欠发达国家和地区转移。一旦发达国家中的落后企业被市场淘汰,利润率下降压力又降临到有机构成高的先进企业身上。资本不仅寻求更高的劳动生产率,或创造出新的产业,同时也采取全球性资本转移战略,将部分资本转移到相对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以寻求高利润率。这些高利润率来源于发展中国家的廉价劳动力、廉价土地和自然资源,以及未受到保护的生态环境,由此来冲抵利润率下降的压力,从而获得高利润率。因此,发达国家资本的高利润率来源于发展中国家的资本的低利润率、劳动力的低工资和生态环境的净亏损。而发达国家资本之所以进行这种全球转移,其动因同样来自于利润率下降压力。在这里,一般利润率下降同样是资本的高收益率的前提与动力。
3.实体资本衍生出虚拟资本,形成虚拟经济与实体经济的矛盾运动。利润率下降规律驱使资本从实体经济转向虚拟经济。利润率下降规律是实体经济的宏观层面的规律,正如《资本论》所说,它必然造成资本过剩。马克思认为:“利润率的下降在促进人口过剩的同时,还促进生产过剩、投机、危机和资本过剩。”*引自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0页。这是因为:并非所有资本都可以立刻通过上述两条途径找到新的投资渠道而得到高利润率。一些资本由于对投资风险的恐惧或者找不到适合的实体经济投资渠道,从而成为处于休眠状态的资金。而资本的本性是追求高收益率,于是这些休眠状态的资金被金融机构所吸收而成为虚拟资本。所谓虚拟资本,是由实体资本的证券化而形成的资本。金融机构把某个企业、某项金融资产(如住房贷款的债权)进行估值,进而分割成一份份的资产权力单位(股份或债权单位等)在金融市场上发行,由此回收全社会闲置资金,使这些资金转变为虚拟资本。虚拟资本一方面成为实体资本的有效的“资本后备军”,随时根据需要投入到实体经济的扩张和发展中去,从而成为最有效的融资手段;另一方面,虚拟资本的价格波动也就成为垄断的金融资本吮吸和瓜分社会的业已生产出来的闲置剩余价值的有效手段。这是虚拟资本的积极作用;然而虚拟资本也是垄断的金融资本吮吸大众资本以提高其资本收益率的手段。社会民众手中的剩余价值源源不断地流入到金融机构并转化为虚拟资本,进而不断在金融大鳄之间的搏斗中周旋。在这个过程中,垄断资本处于收益率高涨的状态,而这种高涨的收益率正是来源于民众手中的剩余价值,由此掩盖了总体上的一般利润率下降规律。
总之,资本的一般利润率下降规律和资本收益率高企是全社会的资本积累过程的两个对立的方面:利润率下降规律驱使资本寻求高利润率,从而使资本收益集中于在市场竞争中胜出的资本,而亏损则集中于在市场中失利的资本,由此产生了表面上违背利润率下降规律的资本收益率高企的现象,其结果是资本的不断积累与集中。马克思曾经指出:“利润率的下降和积累的加速,就二者都表示生产力的发展来说,只是同一个过程的不同表现。积累既然引起劳动的大规模集中,从而引起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所以又加速利润率的下降。另一方面,利润率的下降又加速资本的积聚,并且通过对小资本家的剥夺,通过对那些还有一点东西可供剥夺的直接生产者的最后残余的剥夺,来加速资本的集中。”*引自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9-270页。
三、结果:资本积累与贫困积累的矛盾的加剧
那么,上述资本转移的结果是什么呢?很显然,一方面是资本的积累,另一方面是贫困的积累。正如皮凯蒂所说,马克思的“主要结论可以被称为‘无限积累原则’,即资本将不可逆转地不断积累并最终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是一个没有天然界限的过程。”*引自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巴曙松等译,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页。《资本论》的思想主轴,是建立在对剩余价值分割的基础上的资本积累过程,以及与此相伴而生的贫困积累过程,由此展示出资本积累与贫困积累的历史运动及其发展趋势。资本在本质上是追求自身不断增值的作为剩余价值的市场权力,其追求扩张的动力具有以下两重作用。
第一,资本的确是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强大的自发性动力。因为资本追求价值增殖的目的,必须通过资本物化为生产要素和商品才能实现,于是资本扩张过程就是将资本化的物质生产进行扩张的过程,强大的市场竞争压力使这个过程最终朝着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的方向发展,由此带来社会生产力系统的量的扩张与质的发展。
然而由于这种生产力发展只是资本扩张的手段而非目的,因而必然导致资本扩张悖论,即在私有制为主体的经济制度下,资本都以其自身的积累为唯一目的,为此必将最大化地吮吸人和客观物质世界的“自然力”。这样既形成了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强大动力而产生了现代化生产力,但与此同时也造成了被吮吸者的“贫困积累”,由此形成了“资本积累”与 “贫困积累”的两极对立。这种“贫困积累”及其危机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私有资本竞争性地吸收劳动者的“人的自然力”以最大程度地将其转化为资本,在实现自身积累最大化的同时,必然在总体上最大化地压低劳动者收入而产生贫困积累,这种贫困积累与资本积累相对立将导致过剩性经济危机;其二,资本竞争性地吸收“自然界的自然力”以实现积累最大化,必然在总体上过度消耗公共资源与环境而导致资源与生态环境上的“贫困积累”(这种“生态环境贫困”最后必然主要由穷国与穷人来承受),由此产生生态危机;其三,资本竞争性地榨取社会劳动组织的“社会劳动的自然力”以实现积累最大化,必将导致人在社会发展空间上的“贫困积累”,使劳动者成为资本增值的工具(即所谓“单维人”),由此发生人的发展危机。
因此,资本追求的是“无止境的资本积累”,但与此同时必然造成“无止境的贫困积累”,产生了“资本积累”与“贫困积累”的两极分化。然而贫困积累实际上是不可能无止境的,终究会受到人类的生理极限、心理极限和道德极限的制约,也会受到自然界的生态极限的制约,这些制约最后必然表现为对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制约,使其再生产无法进行下去,诱发了一次又一次的经济危机。也就是说,这种贫困积累必然存在着其不可逾越的边界,因而资本积累也必然有其不可逾越的边界。
因此,从《资本论》的角度来解读皮凯蒂的发现的意义在于:这种建立在贫困积累的基础上的资本积累,建立在剥削广大民众基础之上的资本高收益率,终究是不可持续的。这样的资本主义制度最终将无可避免地走向崩溃。垄断全球资本的金融大鳄与“占领华尔街”运动的群众之间的对立,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对立,都是资本积累与贫困积累对立的结果。人类已经到了必须寻求解决这种冲突的路径的时候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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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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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gh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under the Law of Tendency of
the Profit Rate to Fall:The Confliction betweenCapital
andCapitalin21Centuryand Its Integration
Lu Pinyue
(SchoolofHumanities,ShanghaiUniversityofFinanceandEconomics,Shanghai200433,China)
Key words:capital accumulation;poverty accumulation;general profit rate;return on capital
(责任编辑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