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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如东:老龄社会的现实图景

2016-01-28刘璐

南都周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如东如东县养老

刘璐

低生育率带来的养老困境

在江苏南通的如东县,作为外来者,当你一坐上出租车,司机就会忙不迭地告诉你:“我们这里没有夜生活。”他有点迫不及待地希望以此来满足一个外来者对如东的所有想象。

11月7日,周六晚上的8点,如东县城最繁华的购物地带三元世纪城,确实已经看不到太多市民的踪影了。

对于如东人来说,老龄化是一个尽人皆知的秘密。

穿过三元世纪城,往东走有一条漆黑的巷子,大多是破败的商店和老住宅,唯一的一点光亮来自“92 coffee”的蓝色灯箱,这灯箱也因为雨后大雾显得模糊不清。

老板徐飞一边喝着拿铁一边说:“我当然也想要第二个孩子。”

作为上世纪70年代在如东出生的独生子女,徐飞在成长过程中时常感到寂寞。现在,他有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女儿,他害怕女儿和他有相同的感受。

1950年代,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甫一提出就因社会动荡屡屡中断又反复,到1970年代初,周恩来重申计划生育的重要性,才逐渐形成了“晚、稀、少”的生育政策(编者注:“晚”是指男25周岁、女23周岁才结婚;“稀”指拉长生育间隔,两胎要间隔4年左右;“少”是指只生两个孩子)。1980年确立了20世纪末将中国人口控制在12亿以内的奋斗目标,这个目标也意味着中国的人口政策在1980年骤然收紧,即从“晚、稀、少”迅速转变为“一胎化”。而江苏如东县的计划生育政策,比全国提前10年,开始于1960年代初,1970年代就实现了低生育水平。

据统计,如东户籍人口约104万人,60岁以上人口接近30%,65岁以上人口约占20%,截至2014年底,这两个指标在全国范围内统计数据分别为15.5%和10.1%(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

早在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时,如东就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比全国早17年,从1997年开始,如东连续17年出现人口负增长。2010年12月,时任如东县民政局局长的沈秀芬在当地电视台一档访谈节目中坦言,如东老龄化的趋势上升非常快,“假如不考虑国家重大政策的调整,到2035年的时候,我们有超过50%的人都是老年人。”

如果说逐渐放开的二胎政策志在于补救老龄化危机的话,在如东,这项补救措施的推进则显得困难。一胎化政策深入人心。2013年,如东县计生委对全县符合二胎政策的2.8万对夫妇进行调查,有生育二胎意愿的仅有11.6%。即便是这样,根据知乎用户chenqin的统计与分析,对于生育行为来说,从“意愿”到“行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人口学教授陈友华就是如东人,他认为:“发展是最好的避孕药,人们的思想观念改变了,少生优生成为人们的自觉行动,也会对构成老年人口比例的分母的总人口形成抑制作用,导致人口老龄化。”

早在1993年,陈友华就私下建议过计生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要适度放开对生育的控制,避免此后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但当时没人理他。

上一代人的“不敢”生二胎来自政策压力,这一代人的“不敢”则更多是因为高昂的生活成本。如东人徐飞就是因为这个犹豫不决,在徐飞的朋友陈鹏洲看来,如东人已经习惯了从“四个养两个,到六个养一个”的生活状态,所有人都在尽全力把一切最好的都给小孩。他的小孩三岁,除去在托儿所的费用,每个月必要的花费在1000块以上,这在人均工资3000的如东县,算是不小的压力。

在接受记者采访后的一个月,陈鹏洲的第二个小孩将出生,他为此感到很兴奋。想象自己三岁的儿子将有一个新伙伴,也可以弥补他和妻子因为工作太忙不能时刻陪伴小孩的愧疚。陈鹏洲是湖南人,1984年出生,在那个计划生育最严格的年代,即便他的母亲本身就是妇女主任,但政策也没能阻止她强烈的生育意愿,在老家,陈鹏洲的同龄人都有兄弟姐妹,而在如东,则不然,他时常感觉他的同事都有点“自私”,不懂得分享。

他也担忧,一代一代的独生子会把传统忘掉,比如他们可能不知道“舅舅、舅妈、姑姑、姑父、外公、外婆”这样的传统亲属关系,他的儿子也称呼他的岳父岳母为“爷爷、奶奶”,而非“外公、外婆”,在他们看来,那个“外”字可能稍显扎眼,“如东人觉得这很丢人。”陈鹏洲说。

老年人对此感到焦虑,充满一种对家族传承的无望感,这也常常导致家庭矛盾,不少夫妻因为孩子的姓氏问题而离婚。

刘李平是个90后,从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回到如东的双甸镇教的一个小学教书,在他的印象中,他同龄的人有很多和他一样,名字里综合了父亲和母亲的姓,或许希望可以以此稍减轻两个家族的矛盾。

他的同事陈娟,刚刚生完第二胎。是在父亲病重期间,她感到作为独生子女需要背负巨大的养老压力,为了自己的儿子往后的负担不那么重,她下定决心生二胎,即便这可能导致两个孩子都没能有那么好的物质条件。

她的孩子也分别有两个爷爷、两个奶奶,他们被称为“东爷爷”、“东奶奶”,另一对则是“西爷爷”、“西奶奶”,分别住在小镇的东部和西部,与她类似的是,邻居家的小孩,还有“南爷爷”和“北奶奶”。她让第二个孩子随自己姓,以了却父亲希望孙辈的名字也能写上族谱的愿望。

陈娟告诉记者,在当地,有一对夫妻,分别姓王和姓朱,两人因为孩子的姓氏争执不休,最终取了个集合,孩子在户口本上的姓氏为“珠”。

银发世界的夕阳景象

人口结构的快速变化,现实与愿望的落差,给如东人带来了巨大的不适,老年人在忧虑传承问题的同时,养老问题也在困扰着他们和后代。

在陈友华看来,导致如东老龄化问题如此严重的诸多因素中,计划生育所占的比重将近40%到50%,此外还有死亡和迁徙。

走在小镇的主要街道上,几乎看不见年轻人的身影。刘李平是为数不多的回到如东来发展的年轻人,除了日常的教学工作,那里近乎一个“精神荒漠”。外界总是对如东充满好奇,一个来自法国的记者问曾问:如东是不是一个银发的世界?

潘金环是前如东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退休后通过调研等方式一直关注当地人口老龄化进程。他告诉记者:“这十年,被高等学校录取的59355名学子,有40000多名优秀人才在县外就业生活。”这导致下一代年轻人的数量更少,如东不得不进行布局调整,学校合并,从2000到2010年十年间,全县中小学总数减少了一半。

在刘李平的观察里,每天放学接送孩子的都是爷爷奶奶,当地的初中已经转移给不断在合并的小学使用,而原本的小学和职业技术学校都被空置起来,偶有居民晒晒粮食。

小镇中心地段的一家寿衣店,70岁的唐老太和王老太还在缝纫机前缝补衣服。她们每天一大早来上班,天黑了归,多的时候,老板给他们20块钱作为一天的工钱。唐老太一生没有结婚没有后代,王老太有五个儿子,可是养老的境遇,对二人来说没有太大差别,都要靠自己。

农田里都是形单影只的老人劳作。

走完整条街道,最多的是寿衣店和电动车店。几乎每隔两分钟,就有一位骑着电动车的60岁以上老人在你身边经过。匆匆忙忙,不知去向,对外来者行长久的180度“注目礼”。

电动车形态各异,最好的一种外形酷似奔驰旗下的Smart。老年电动车是随着老年人比例逐渐增多,顺势发展蓬勃的一个行业,几年前在如东县城也流行过。据媒体报道,这种电动车车皮薄、车身轻、做工粗糙,不用上牌照也不用上保险,简单易学操作方便。

主攻老年群体的推销员们这样推销它们:“这款老年代步车和汽车一样结实安全,时速40公里,充满一次电可跑60多公里,车上连司机能坐4人,平时当代步工具没问题 ”,“买它可好了,不需要驾照。买车把式,找个空地练习一下就能上路;买方向盘式,多练几天也就可以驾驶了。”

但现实是,这种老年代步车的事故率颇高,是如东市民口中的“新马路杀手”,2014年,县城里的老年代步车被相关部门叫停,严禁行驶。

而其他因老龄化发展起来的产业,却不如这一项红火。

在如东一家当地媒体做的《探路养老产业,做响银发经济》的系列报道中,该媒体为当地“银发经济”的总结为:“水已成池,而渠道未通。”

南通保亨置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苏小兵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他认为养老地产的发展时机尚未成熟,“在如东,大多数老人对养老消费观的意识不够高,能有千分之一的老人愿意住进养老房产来就不错了,他们还停留在伴子养老、陪孙养老的初级阶段,储蓄意识及消费能力制约了老人的有效需求。”

南通市曾在2012年6月提出,到2015年,南通将基本形成“9073”养老服务格局,即在全市老年人口中,90%的老年人由家庭自我照顾,7%享受社区居家养老服务,3%享受机构养老服务。这是如东县解决养老问题的基本思路,如东县委宣传部新闻科科长阚建斌说,“90%的这部分,是我们最传统的,也是最提倡的。”在如东的双甸镇,即便面对的是大多数空巢老人,政府工作人员还是对记者说:“我们也很困惑,但我们当然推广子女养老。”这在现实面前颇像逃避责任的说辞。

两年前,75岁的如东人朱才刚死在出租房里,一个星期之后才被房东破门而入发现。人们并不为此感到惊讶,甚至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个事实,“他的儿女又不在,后事还是他前妻操办的。”在如东,空巢老人死去十几天才被发现的事情并不鲜见。

“养老行业有发展前途”

2001年,夏建荣在如东县城开了一家旅店,希望依靠旅游业和从农村来县城“漂泊”的青壮年形成自己的生意,迎接她的是可想而知的现实。她望着那些空出来的铺位,绞尽脑汁。充满戏剧性的是,这个本来给年轻人的空间最后变成了一家私人养老院。

在白纸上写了广告贴在街上,七八天过后,有了第一笔生意,一个小老头,一来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大便在身上。那一年她30岁,差点没哭出来。14年后,用夏建荣的话说是:“这个工作太难了,几十年如一日,用爱心、耐心、决心、热情去面对这些老人”。

她的私人养老院,十几年来来回回住了几百个老人。2011年,她把养老院从那个小旅馆搬回她家的三层小楼房,设置了30几个床位,她和她的老公全职照顾老人,最小的老人有75岁,最大的102岁。“有一些是婆媳关系不好,有一些是太忙了,所以把老人送到我这儿来。”她负责喂饭、清洁,简单的护理,夏建荣说,一个普通老人每个月收费1200元,她的利润只有300元。如果有相对严重的精神疾病或者瘫痪的话,费用要到2000元一个月。

夏建荣是如东最早开设私人养老院的一批人,即便是这样,她仍然因缺失相关部门要求的经营许可证、消防证等而烦恼。政府没有因为她丰富的经验和良好的口碑而给她任何便利或补贴,当然,也并没有阻止她继续进行她的这份事业。

夏建荣的儿子在上大学,她听儿子和同学聊天,说:“养老行业有发展前途。”

2010年,从如东出来的“富豪”王玉新出资建立了江苏省第一家医养结合的养老院—宾山(医院)养老公寓,是当地职工医疗保险、新农村合作医疗定点单位,一栋五层的大楼,一二楼接受普通大众就医,三到五楼专供养老,有320个床位。

“养老不赚钱,做好了不会亏本,但医疗能赚钱,只要公寓维持起来,这一块的病员就稳定了,这就是‘养老带动医疗,医疗促进养老。”宾山养老公寓主任刘建红说。

即便有政府和资金的支持,宾山养老公寓的状况也并非那么理想。在如东,把老人送进养老院会被认为子女不孝,当地一位80多岁的老人,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老伴去世后,他想要入住宾山公寓,却被儿媳大骂:“我们哪里对你不好了吗?为什么要让我们出洋相?”

宾山养老公寓的入院标准是:有法定监护人;有一定经济来源;没有精神病史。最低收费标准,针对生活可以自理的老人,是1500元每个月,最高的需要一对一照顾的是5000元每月。

入院的第一对老人,来自上海,毕业于黄埔军校,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没有子女。老人把上海的房产卖掉,全部用于到如东养老。这里基本集合了如东的“精英”老人,老干部老教师,高学历高素质。刘建红曾经带着自己的儿子来拜访这些“精英”老人,希望儿子能有所感悟,没想到这一拜访,刘建红就留在了养老公寓工作。

她对进养老院养老的方式很认可,她认为人们不必再强调过去那种传统的“孝”,老人觉得好才是真正的“孝”。相反,她觉得家庭养老很不现实,尤其在农村,没有老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仍然留在家里。有人笑刘建红,说:“你以后养老肯定就在宾山公寓吧。”她也认为这是必然。

人民网曾经报道过一个例子,一个如东农村的90后需要赡养9位老人。在记者的此次采访过程中,采访对象都认为这个例子其实太极端,在常规的环境下,都是一代人养上一代人。80后甚至90后的养老形势或许并没有那么严峻。

作为那一代特殊的独生子女,80后陈鹏洲承认自己和妻子面临着养老和培育小孩的双重压力。但如果在未来,他并不希望他的儿子需要面临养老压力,“我不会让我儿子给我养老。”陈鹏洲说。

“那怎么办呢?”

“我希望这个国家会有发展,能解决这个问题。”陈鹏洲答得很认真。

(应采访对象要求,徐飞、陈鹏洲、刘李平、陈娟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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