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个体生活的人文教育

主持人小语：从一件小事情谈起：在我家小区旁有一个路口，每到下班的时候就塞车。我经常开车从那里经过，发现走过路口根本不塞车，前面很空。之所以塞车，是由于红绿灯的设计是按固定的程序，设计者没有考虑在不同的时间段车辆是不一样的。交警部门只要稍微地按照数据调查分析一下，把红绿灯的时间调整一下，就很容易解决这样一个交通堵塞的问题。通过数据调研，确定高峰时段，适当调节红绿灯，畅通交通，不仅利于市民出行，同时也减少城市尾气污染，可谓利国利民。但这样一个很容易解决的小问题偏偏就是得不到解决，而且这样的现象绝不仅限于交通问题，很多场合都会遇到类似情况。这说明什么？

显然，技术层面的问题是不难解决的，难就难在我们愿不愿意做，愿不愿意从自身做起。想法引导办法，人引领技术。要解决当代人类或者是中国社会的问题，技术是非常重要的，但仅有技术是远远不够的，人始终是中心，是一切社会变革的中心。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充分地凸显人在当代社会转型中的重要作用，要意识到人才是推动一切社会事务改变的根本。也许，我们还远没有意识到人文素质与人文教育在当代社会发展中的根本意义。谈论究竟什么是人文教育，显然没有过时，甚至可以说，我们尚未真正开始。（主持人：刘铁芳）

一

笔者住的小区有3个门卫，其中一位特别有意思，每次开车从小区车库出来或者回小区，他都会主动地举手打招呼。有时候，我们的车窗没打开，他也照样举手示意，脸上洋溢着微笑。如果说按一下遥控把杠子抬起、降下来，这是完成任务，是做事，那么，举手打个招呼就意味着他与做的事相关的人的联接。守门的技艺不只是抬杠收杠，而且是人与人的交往。举手打招呼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守门的机器，他是一个守门的人。

有一天傍晚，笔者出去散步时，正好碰到他听着收音机的音乐，笔者随便问一声，他说反正没事干，随便听一听。这是他精神的逸出。喜欢听音乐，哪怕是花鼓戏，也是在保持自我属人的心灵状态。

小区车库门卫的工作虽然简单，但他能享受这份工作，并且在与人的有限交流中找到乐趣。每个人都是如此，当我们在日常工作中固守于某种单一的工具性社会身份之时，我们就无法彰显自身丰盈的人性，或者说此时此刻我们的生命状态是匮乏的，看不到人性的逸出，其间的单调乏味就会让人难以忍受。当我们说以属人的方式来履行自己的职责时，并不是说不要恪尽职责，而是说任何时候我们都是作为人在从事职业，我们不只是在工作，而且在交往，我们不只是职业人，我们首先是人。正是对人的自觉让我们始终保持我们工作与生活的根本意义的觉知，让我们时刻活在人间，活在人与人之中。

个人行为不只是源于作为担负某种职责、执行某种任务的机器，而且是源于我作为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如果说职责、责任也是自我现实人性的一部分，那么理想的行为基础就是出自自我整全的人性。社会是由一个一个的人构成的，每个人的自我改进，都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在改进。一个优良的社会，或者说，一个正在逐步向着优良变化的社会，有赖于其中的每个人都能自觉而充分地活出自我属人性来。

所谓人文教育，从其目标取向而言，无非就是培养一个一个的真实地活在他人之中的健全的人。这里的健全的人，也即显现在实际生活中的健全的人，其基本路径，一是在他人之中，并且通过他人，显现出自身作为人的存在的丰富性与蓬勃的生命活力;二是自身以某种持续的自我修养方式，来保持个体如艾默生所言的“活跃的心灵生活”，由此而保持个体生动的生命精神。换言之，人文教育从其目标取向而言，乃是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是启迪个体在他人之中显现为健全之人的存在，二是为这种存在方式提供源源不断的滋养方式。

二

这意味着所谓人文教育，就不仅仅是指向少数人素质发展的卓越教育，而是指向每个人日常生活形式的普通教育。立足每个人日常生活形式改善的人文教育可谓人文教育的基础形式，这种形式的人文教育就是让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之中，具有自娱自乐的能力，尽可能地保持个体生命的活力，在创造生活的过程中享受生活，增进个体生命的幸福感。这种人文教育形式，实际上体现了每个人的生存与发展需求，同时也契合于每个人的天性和能力，确切地说，不同天性、不同资质的个体都可以而且能够享受到一定程度上的人文教育，并由此而达到改善、提升个人生活品质的目的。这种人文教育可以名之为普适性的人文教育。

另一种是以精英为取向的、旨在形塑超越人格、以经典文化为基本依据的人文教育，旨在培养社会精英的人文教育同样需要转化成个体的生活方式，或者说是要孕育一种具备整全视野、天下情怀与深度的社会责任感以及实践能力的个体及其生活方式。这种人文教育有赖于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天赋，用柏拉图在《斐德罗》中的说法，就是那种灵魂中依然保持着古老时代跟诸神周游世界中留下的高贵记忆的人，人文教育就是要激活这种高贵的记忆;二是必要的闲暇，也即只有当个体从生存紧迫感中摆脱出来，才可能倾心于旨在个体心灵高贵的美善事物，否则，从实际生活需要出发，欲求着实际生活的改善，难免成为个体生存的首要目标，换言之，个体人格的完善与灵魂的卓越难以成为个体发展的主导性目标。

从实践路径而言，普适性人文教育主要依托于中小学教育实践，当然，在高等教育中，包括高等职业教育中广泛渗透着人文教育实践;精英性人文教育则主要依托于大学教育，尤其是重点综合性大学的通识教育。如果说前一种人文教育具有普适性，指向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旨在充实、提升全社会成员的生命质量，其在社会发展中的基础性意义毋庸多言，那么，后一种人文教育则是造就社会精英，让他们能引领社会的精神风尚，孕育社会发展的良心，由此而善导社会的发展。

显然，就我国人文教育的侧重点而言，无非就是要在两个层面推进，一是中小学人文教育的深化，确切地说，就是要推进中小学教育的人文化，也即要凸显基础教育的基础性，即作为国民素质的基础，准确地说，基础教育奠定国民人文素质的基础形式。如果说国民的生命质量主要有两个方面决定，一是基本的物质生活水平，二是精神生活水平，那么，中小学教育不仅为个体今后物质生活提供基本能力与素养，更重要的是孕育一个人健全的生命精神，奠定个体人生的精神生活基础。endprint

第二个层面就是大学通识教育。大学通识教育的加强主要从两个方面着眼，一是重新定位大学本科学段的教育，逐步提升通识教育在本科教育中的比重，也即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逐步将大学本科阶段的教育升格为通识型本科教育，将狭隘的大学专业教育延迟，将硕士阶段的教育定位为专业教育，同时缩短硕士阶段的年限，以保障学生就业，延长博士学段年限，以提升研究型人才的质量;二是具体的通识教育实践，主要形式是增加人文通识教育课程，特别是经典解释课程，没有比引导学生去亲炙人类历史上的杰出经典更好的人文教育形式了。

三

所谓的人文教育，究其实质而言，乃是“文人”的教育，即以一种文化的理想来激励、提升人，文是支撑，人是根本，也即将“文”化到一个个的“人”身上，所谓的人文教育必须落实为一个一个的个体何以实践为人的教育。个体成人乃是贯穿人生的过程，人文教育之根底，就是一种持续的属人化的生活方式的形塑。

立足个体的人文教育路径由此而显现为三个方面：一是人文知识的学习;二是人文知识的转化;三是人文兴趣的培育与人文学习的持续。三者缺一不可，人文知识包括相关技能的学习是基础，但仅有人文知识技能的学习并不足以成为人文教育，人文知识必须向着生活转化才能产生真正的力量;个体生活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个体成长将不断地面临各种新的情景与问题，这意味着个体成人的持续性，缺少持续的人文学习，难免导致个体成长之人文资源的衰微，这意味着人文兴趣培育的重要性。

人文知识何以向着生活转化为个体生命的生动精神？这里的关键点是如何以人与人的交往世界作为人文教育的根本场域，换言之，人文教育的根本依托乃是人与人的共同存在，是个体与他人交往的生活世界。换言之，人文知识的根本指涉乃是人与人的世界，是人究竟应该如何生活，或者说人究竟应该如何生活在人与人共在的世界之中，人文教育的过程就是要人与人的生动交往，激活人文知识背后的精神指涉，在人文知识的引领中，让人文精神生动地活化在人与人的交往之中，活在人与人的友爱之中。换言之，如何在人文教育的过程中，把人文知识还原到人与人的交往世界之中，乃是人文教育过程的中心。

弗洛姆在论及爱的艺术时这样谈到：“只有当我自己达到独立，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独立地走自己的路，即不想去控制和利用别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尊重对方才成为可能。只有在自由的基础上才会有爱情，正像一首古老的法国歌曲中唱的那样，‘爱情是自由之子，永远不会是控制的产物。”  [1 ]一个人何以成为一个富于且能践行社会关怀的个体？只有当其自身成为一个独立、自由、丰富而富于创造性的人，才可能真正成为深入而切实地关怀社会的时代精英，成为在公共生活中不断追求自我存在之卓越的优秀公民。尊重每个人的独立性，扩展个体交往的自由空间，激励人与人之间的友爱，让个体真实地活在他人之中，以增进人与人的共契，这是人文教育实践的灵魂。

陈丹青曾讲到他女儿在美国读大学的经历：“她到了大学，要选六门课，其中有一门就是《神曲》，结果来了个老头子，这个老头子教了一辈子《神曲》，将近40年。他会讲维吉尔带但丁游地狱，游完以后要到天堂了，维吉尔就消失了。老头子每次讲到这里都会泣不成声，在课堂上大哭起来，这就是我说的善良。他讲了40年，重复了上千遍，可每次讲课还会受不了，眼泪喷出来，这就是教育。”  [2 ]这个案例提示我们，人文教育实践展开的基础无非是两个，一是蕴含人文教育旨趣的人文经典，也即“文”;二是受过良好人文教育的教育者，也即“人”。人文教育实践终究是通过受到良好人文教育、拥有人文趣味的人来进行，这是人文教育的本体支撑。换言之，人文教育始于教育者自身的属人化，努力让自己成为人意义上的人，并且在教育过程中活出这种属人性。人文教育的本体依据提示我们，人文教育之可能性，首先在于人文教育者自身把自己当人。直白地说，人文教育的根本依据乃是那些自身有着丰富的人文素养、活出自己的人文姿态的人。这意味着就当下中国的人文教育现实而言，最要紧的出路就是如何提升教师的人文素养，以及培养出富于人文素养和人文情怀的年轻教师。

参考文献：

[1]弗洛姆.爱的艺术[M].李健鸣，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26.

[2]邓康延，梁罗兴.盗火者：中国教育革命静悄悄[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4：2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