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谁之思?
——阮籍《咏怀·西方有佳人》思想主旨探究
2016-01-28李贵邦贵州大学贵阳550025
⊙李贵邦[贵州大学, 贵阳 550025]
云谁之思?
——阮籍《咏怀·西方有佳人》思想主旨探究
⊙李贵邦[贵州大学, 贵阳550025]
无论是从哲学还是文学角度看,阮籍都是魏晋时期首屈一指的标志性人物。在哲学上,他“发言玄远”;在文学上,他“归趣难求”。其代笔作《咏怀诗》,凡八十二首,开新境界、做大贡献,为五言诗的发展奠定坚实之基础,对后世影响深远。其中《西方有佳人》一首,学术界历来对其思想主旨说法不一,莫衷一是,本文试图从政治角度对它进行解读。
阮籍咏怀 《西方有佳人》 政治思想主旨
“诗言志”是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作为一个专业术语的提出,最早可以追溯到《尚书·虞书·舜典》,舜对夔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毛诗正义》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之后,“诗言志”的说法就更加普遍:《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赵文子对叔向说“诗以言志”;《庄子·天下篇》说“诗以道志”;《荀子·儒效》说“《诗》言是其志也”。然而,各家对“诗言志”的理解各不相同:《舜典》所谓“诗言志”之“志”,其含义是指人的思想、志向和抱负;毛公所谓“在心为志”之“志”是指人的情感倾向;《左传》所谓“诗以言志”之“志”,是指个人的某种政教怀抱;庄子所谓“诗以道志”之“志”则是指一般意义上人的思想、意愿和感情;到了屈原,“诗言志”的传统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屈原在《离骚》中所说“屈心而抑志”“抑志而弭节”之“志”饱含了屈原的政治理想、抱负。简而言之,中国古代“言志诗”所言之“志”,主要指人的政治志向。
中国古代文人,大都为人臣子、在朝为官,若遇圣主明君、政治开明,赋诗属文、粉饰太平,自然皆大欢喜;若是君主昏聩、政治黑暗,赋诗见情、感伤时政,难免惹火上身。然而胸中垒块,不吐不快,因此只得虚以逶迤,以隐晦、含蓄、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魏晋之际的竹林名士阮籍及其《咏怀诗》,最为典型。
阮籍《咏怀诗》共八十二首,皆随感而写,虽非一时之作,但却是其一生思想的真实写照,其中第十九首《西方有佳人》可算是其政治理想的寄托。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前六句诗,阮籍描绘了一位飘云端的美人形象:她皓洁无瑕、光明灿烂,宛如阳光。身上穿着纤细华美的丝绸罗衣;两耳戴着叮当作响的碧玉双璜;修饰的仪容和焕发的姿态十分优美;身上散发的阵阵幽香随微风飘荡。短短三十字,将视觉、听觉、嗅觉描写巧妙运用,通过对光彩、服饰、姿容、幽香等的描写,一个超凡脱俗的美人形象跃然纸上。然而,此时的美人还是一个静态的美人,她似乎还有所期待。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最后两句,阮籍在恍惚迷离的梦境中见到如此多情的美人,想要和她交往接触,可惜梦醒时分,只留下无限的感伤。此时的美人已经离他而去,而诗人只剩空欢喜一场。
从表面上看,这首诗似乎是一首爱情诗。中国古代的爱情诗数不胜数,才子恋佳人,寄语相思也屡见不鲜。由史籍看,阮籍倒是对三位“佳人”情有所钟:一为“嫂”;二为“邻家少妇”;三为“兵家女”。“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晋书·阮籍传》)嫂嫂回娘家探亲,阮籍舍不得分离,非要送她一程,别人讥讽他,他回答说:“难道礼教是专门为我设的吗?”阮籍一向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想必其嫂定是“佳人”,阮籍有所依恋也属常情,但既然阮籍“不拘礼教”,就不必讳言“西方”,眼前就是。“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晋书·阮籍传》)当垆沽酒,这可是卓氏文君一般的美人,而阮籍自己,论才情容貌(“籍容貌瑰杰”)也不输司马长卿,再演《凤求凰》,琴挑邻家少妇也无不可,然而阮籍也不过醉卧其侧,并无非分之想,其夫也“不疑也”,所以也就谈不上“未交接”,也不需“感伤”。相比之下,“兵家女”倒有很大嫌疑。“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晋书·阮籍传》)“未嫁而死”“径往哭之”足见阮籍之“感伤”,但是既已“尽哀而还”,也就没有必要再赋诗一首,抒发悲伤之情,况且邻家女也没有“流眄顾我傍”的迹象。
大凡人对社会现实有所失望,所以就付诸幻想,将自己的理想寄予梦中。社会生活中的阮籍并没有对爱情有多大的感伤,他也不是那种流连于花前月下的风流才子,虽然性格放荡不羁,徜徉于竹林,也是和一群文人墨客,因此,这首诗的主旨定与女人无关,也与爱情无关。
既然与爱情无关,却又对美人大书特书,难道阮籍想借此表达他难以言说的隐衷?这隐衷是什么?这“佳人”又是谁?元人刘履在其《选诗补注》说:“此嗣宗思见贤圣之君而不可得,中心切至,若有其人于云霄间,恍惚顾眄,而未获际遇,故特为之感伤焉。”依刘氏观点,阮籍所谓的“佳人”当为“贤圣之君”,而他之所以“感伤”,是因为“未获际遇”。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中国古代文人也有以美人喻明君的传统,例如较阮籍稍早一点的曹植,就是典型。
曹植曾经写过一篇名为《洛神赋》的文章,文中塑造了一位名叫洛神的美人形象。正如清代学者何焯在其《义门读书记》中说:“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川作为此赋,托辞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曹植不得曹操赏识,因此写下《洛神赋》,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感伤。仔细对比研究不难发现,阮籍的《咏怀·西方有佳人》简直就是曹植《洛神赋》的压缩版。曹植赋云“余从京域,言归东藩。……日既西倾,车殆马烦。……睹一丽人,于岩之畔”,阮籍诗曰“西方有佳人”;曹植赋云“皎若太阳升朝霞”,阮籍诗曰“皎若白日光”;曹植赋云“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阮籍诗曰“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曹植赋云“缀明珠以耀躯”,阮籍诗曰“修容耀姿美”;曹植赋云“微幽兰之芳蔼兮”,阮籍诗曰“顺风振微芳”;曹植赋云“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阮籍诗曰“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飘恍惚中,流盼顾我傍”;曹植赋云“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阮籍诗曰“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后人在评价曹植《洛神赋》时,多从“寄心君王”之说。朱乾《乐府正义》卷十四言:“然则《洛神》一赋,乃其悲君臣之道否,哀骨肉之分离,托为神人永绝之词,潜处太阴,寄心君王。”丁晏《曹集诠评》附录:“又拟宋玉之辞为《洛神赋》,托之宓妃神女,寄心君王,犹屈子之志也。”
以香花美草比喻自己的美德与贤才,以美女佳人比喻心目中的明君圣王,以香草美人比喻贤臣明君,这是屈原的首创。屈原在其《离骚》中反复用香花美草比喻自己高洁的品行,“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司马迁赞屈原道:“其志洁,故其称物芳。”王逸说:“行清洁者佩芳。”张德纯说:“兰芳秋而弥烈,君子佩之,所以像德。”在《湘夫人》中,屈原则以“湘夫人”这一“佳人”形象喻指自己心目中的明君圣王。“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听说“佳人”要召唤自己,诗人在为迎接作准备,用“荷”“荪”“紫”“芳椒”“桂”“兰”“辛夷”“药”“薜荔”“蕙”“白玉”“石兰”“杜衡”等“百草”来装饰自己的门庭,就连九嶷山的神灵都纷纷前来迎接,可是等到的,只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佳人”并没有如约而至。失望之余,诗人“捐余袂兮江中,遗余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把希望寄托给别人。屈原借以香草向湘夫人献殷勤而未果来暗喻自己想向君王奉献自己的才华却得不到赏识。李陈玉认为:“言求女者,求贤君之譬也。”屈原写《湘夫人》的真正意图在于表达自己不被楚王所赏识的愁绪与悲愤之情。
刘熙载《艺概》卷三言:“曹子建《洛神赋》出于《湘君》《湘夫人》,而屈子深远矣。”曹植出于屈原,阮籍出于曹植,阮籍以“佳人”暗喻自己心中的明君圣王也就不足为奇。然而,阮籍用这种婉曲的手法表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意义何在?根由何在?
阮籍是魏晋时期玄学的代表人物,其思想也是以道家为主体,《晋书·阮籍传》说他“博览群籍,尤好《庄》《老》”,但是,在阮籍心中,还是为儒家思想保留一席之地。首先,他对儒学并不一概排斥,在其代表作《乐论》中,他就充分肯定孔子制礼作乐对于“移风易俗”的重要性,认为“礼定其象,乐平其心,礼治其外,乐化其内,礼乐正而天下平”。其次,在其《咏怀诗》第十五首说:“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阮籍在年少时期就好读儒家诗书,并且不慕荣利,时常与孔门高徒,德行科的颜渊、闵子骞神交。最后,表现在政治上,“籍本有济世志”“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在其《咏怀诗》第四十二首也云“王业须良辅。建功俟英雄”。可见,阮籍本是有远大理想与政治抱负的人。
阮籍原有雄心壮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晋书·阮籍传》)魏晋之际,曹氏和司马氏争夺政权,政治局面异常黑暗、恐怖,阮籍只得放弃了自己的雄心壮志,思想转向以隐世为旨趣的道家,蔑弃礼法名教,整日饮酒,不问俗事,以佯狂的方式躲避灾祸。其醉酒避亲就是最好的证明,“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晋书·阮籍传》)司马昭为壮大自己实力,笼络阮籍,欲与阮籍结为亲家,阮籍为躲避这门亲事,整天喝酒,一连六十天,前去提亲的人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只好作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晋书·阮籍传》)政敌钟会想设计加害于他,他也因醉酒而得免。难怪“晋文王称阮嗣宗至慎,每与之言,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①(《晋书·阮籍传》)李零说:“他(阮籍)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根本不是道德修养太高,而是叫乱世吓的。”②
阮籍生处乱世,尤其是魏晋之交,朝纲不振,政治混乱,因此,在写作时多有避讳,许多真实的想法不敢直言。因此,阮籍的诗“厥旨渊放,归趣难求”③。正如唐代知名学者李善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指出了它在内容上以感叹身世为主,也包含着讥刺时事的成分,在表现方式上则曲折隐晦。
纵观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其思想主旨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抒发自己的理想与志向,如第四十首“焉得凌霄翼。飘登云湄。嗟哉尼父志。何为居九夷”。二是表现自己躲避灾祸,明哲保生的思想,如三十二首“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阮籍的思想经历了一个前期信奉儒学,但后期对现实政治失望,为了避祸保身,从而转向道家的处世方式,可以说,阮籍的思想是明道而暗儒的,或者说,其生活方式是道家的,但是其思想仍然不脱儒家窠臼。其《咏怀·西方有佳人》在思想主旨上,明显属于前者,开篇“西方有佳人”之句,源出于《诗经·简兮》“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这首诗,是以美人比臣,讽刺卫君不能选贤举能、使贤者处于伶官的境地,《毛诗序》、朱熹《诗集传》、方玉润《诗经原始》等都持这种看法。因此,阮籍所“咏”之“怀”正是其欲“言”之“志”;这个“怀”是阮籍浓郁的哀伤情调和深沉的人生悲哀,这个“志”就是其内心无比美好的政治理想,这个“佳人”就是阮籍心中理想的明君。然而这个明君是谁?是确有所指还是幻想?
阮籍所处时期的政治集团无外乎曹氏政权与司马氏政权,阮籍对司马氏篡权极为反感,“会帝让九锡,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籍沈醉忘作,临诣府,使取之,见籍方据案醉眠。”(《晋书·阮籍传》)景元四年十月,司马昭封晋公、加九锡,曹奂下诏晋封,司马昭假意谦让,公卿大臣奉承“劝进”,阮籍受命执笔,但阮籍整天喝酒,对此事不屑一顾,等到使者前来索稿,阮籍才不得不带醉拟稿塞责。景元四年冬,也就是他写《劝进表》之后的一二个月,阮籍含恨而终。“父,魏丞相掾,知名于世。”(《晋书·阮籍传》)阮籍之父阮是曹氏父子身边的文官,父死之后,阮籍仍受曹氏的关怀。毫无疑问,阮籍对司马氏集团心怀不满,在政治上倾向的是曹魏皇室。曹氏与阮氏在历史上有着很亲密的关系,这在之后的文献中也有所佐证。敦诚在写给曹雪芹的诗中曾写道:“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就说曹雪芹是魏武帝曹操之子孙,而曹雪芹本人又对阮籍十分仰慕,曹雪芹字“梦阮”,这“阮”,据周汝昌先生说,应指阮籍。(《曹雪芹小传》)简言之,雪芹梦阮籍,阮籍梦“曹魏”,阮籍诗中之西方“佳人”,当指曹魏无疑。
回顾《西方有佳人》全诗,诗的前部分首先极尽佳人之美好,“修容耀姿美”是把曹魏政权拟人化、象征化;然后写曹魏政权摇摇欲坠,“挥袖凌虚翔”即将消失;曹魏政权在消失之时还“流眄顾我傍”,对“我”有所眷恋;最后,诗人理想落空,只能“晤言用感伤”。
①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朱碧莲、沈海波译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页。
②李零:《去圣乃得真孔子》,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88页。
③周振甫:《诗品译注》,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1页。
[1]房玄龄等.晋书·阮籍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4.
[2]李零.去圣乃得真孔子[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
[3][加]叶嘉莹.叶嘉莹说阮籍咏怀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高晨阳.阮籍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5]周汝昌.曹雪芹小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
作者:李贵邦,贵州大学哲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哲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