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美国:《在美国》中欧洲经验与美国现实的冲突与融合
2016-01-26柯英
柯 英
(苏州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发现美国:《在美国》中欧洲经验与美国现实的冲突与融合
柯英
(苏州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摘要:苏珊·桑塔格的小说《在美国》描写了19世纪70年代一群波兰移民移居美国的经历,透过三位主要人物的情感体验突出了“发现美国”的主题。在遭遇欧洲经验与美国现实的冲突之后,这些无所适从的波兰人把美国当成了一个没有道德禁忌的自由之乡,但在不断的自我调适和定位中,他们重新回归了理性的生活,融进了美国这片远离故国家园的全新的土地。
关键词:《在美国》; 发现美国; 冲突; 融合
2001年2月2日,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接受了美国公共电视台的采访,话题就是不久前荣获国家图书奖的《在美国》 (InAmerica, 2000)。当被问及莫德耶斯卡①的故事为何吸引了作者以至于要将其写成一部小说时,作者回答道:“我一直都想写一部主人公是一个表演者、女人、演员、歌剧演唱家、舞蹈家的小说……我想写的是一部与戏剧有关、然后又是与发现美国的人们有关的小说(a novel about people discovering America)。当我听说这个在19世纪70年代来到美国的女演员的故事时,这两个因素就结合起来了。”[1]
在女主人公玛琳娜带领追随者们奔赴美国之前,她把美国比喻为莎士比亚的戏剧,其友人不解地反驳:“但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包罗万象。”她自信地回答:“正是如此。就像在美国。美国意味着一切。”[2]82这应该是小说标题“在美国”的点题之处,而所谓美国意味着一切,最重要的是,它给这群波兰人以自由的国家的期望。
《在美国》里的里夏德在远洋船只上遇到的一位美国商人信心十足地称:“在美国,说一千,道一万,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是自由人。”[2]90这是美国人眼里的美国和美国人。对于小说里刻画的19世纪末叶的波兰移民来说,他们眼里的美国和美国人又是怎样的呢?《华盛顿邮报》(WashingPost)的“图书世界”(Book World)专栏评论,“这部小说描述的情感的广度和强度是歌剧式的,对美国的记录是相当细致和富有远见的,其中的各式人物亦令人难以忘怀”[3]。除了玛琳娜,小说中还塑造了许多性格鲜明的人物,而与玛琳娜关系最为密切的两位男性尤其令人瞩目,他们就是玛琳娜的情人里夏德和丈夫波格丹。如果说玛琳娜在美国是通过卸下了“他者”的负担,完成了个人意义上的自我重塑,那么透过她与波格丹和里夏德的关系还集中发现美国的主题。在这一过程中,作者让我们领略到他们在这个“自由之邦”遭遇了什么,他们自身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新旧世界的初次碰撞
桑塔格在一次演讲中谈到欧洲人与美国人之前的隔阂:
这个历史上最富裕和最强大的民族的公民必须知道美国是被人爱,被人羡慕……以及使人气愤的。到国外旅行的为数不少的人都知道,美国人被很多欧洲人视为粗鲁、土气、没教养,并毫不犹豫地以含有前殖民地居民的愤懑的行为来证明这类预期。一些似乎更喜欢访问美国或生活在美国的有教养的欧洲人,则居高临下地把他们的喜欢归因于一个殖民地的开放气氛,正是在这个殖民地里他们可以把“老家”的种种限制和高雅文化的重负抛诸脑后。我想起一位德国电影导演告诉我——当时他住在三藩市——他喜欢生活在美国,“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文化”[4]203。
换言之,对于欧洲人来说,美国是一个令人爱恨交加的国度。以“有教养的欧洲人”组成的玛琳娜的团队,为其开放所吸引,意图将波兰“老家”的种种限制抛诸脑后,逃出桎梏,享受自由。他们虽然来自一个饱受外国势力屡次瓜分、丧失主权的国家,但仍然矜持地保持着大多数欧洲人对美国的居高临下的看法。菲利普·洛佩特对此很反感,指责桑塔格假托波兰人的眼光,“以假借的距离评论她自己的国家,就好像一颗小行星的天外来客一样。但是除了那些惯常的陈词滥调,她说不出什么别的:美国人沉迷于好大喜功啦,没有真正的文化啦,认认真真地追求幸福啦,惟利是图啦”[5]169-170。但是这未必纯粹是作家本人在倾吐其喜好,她只是忠实于当时欧洲人对美国的看法,近乎写实地将他们的视角呈现出来而已。
桑塔格曾经很中肯地总结旅行文学的特点,那就是“在这些对旅行的感受中——异国他乡不是被说成世外桃源,就是说成蛮荒之国——希望与幻灭总是交替出现”[6]328。她认为,这种有关异国他乡的想象是双向流动的,不只是所谓文明人对野蛮人的俯瞰,“欧洲人游历美国,希望在那儿过上新的简单的生活;有教养的美国人返回欧洲,认识旧大陆的文明的源泉——通常两者都大失所望”[6]330。所以,《在美国》不是如洛佩特所指责的那样,是桑塔格个人观点的倾泻,而是突出新旧世界在碰撞中产生的冲突。洛佩特坚持认为,桑塔格的女主角“是一个太乐观、太沉着的角色,以致于无法激起真正的冲突。结果就是小说写得毫无生气,仅仅是一部卖弄技巧、机关算尽的小说而已”[5]169。其实不然,至少在呈现新旧世界在强烈的对比中爆发的巨大的冲击力上,玛琳娜的视角产生了重要的作用。
玛琳娜一踏上美国的土地,到达美国的第一站——纽约,这种冲突就一触即发了。桑塔格借玛琳娜的话赋予了女主角在这场冲突中的主导地位,“一般说来,演员都是热心的观察者,而最迷人的莫过于在纽约这个简陋的舞台上(this rude stage)②,可以观看用各种语言上演的戏剧。世界上每个民族,每个国家,每个部落都能得到展现,至少贫民阶层如此;只要一走出豪华的大街,绝大多数人都显得非常贫困。纽约如此丑陋我并不惊奇。但我没想到会看到那么多的乞丐和游民。”[2]124玛琳娜视纽约为包罗万象的大舞台,是形形色色的人们本色出演的地方;她置身其外,就像细心的观众观望舞台那样,她饶有兴趣地留意着纽约的点点滴滴。
在纽约逗留期间,玛琳娜一行对其失望之极,无论是城市景观、居民形象还是文化生活都没有给他们留下好的印象。在游览中央公园时,玛琳娜抱怨,“这里既没有中央的感觉,也不像公园。说实话,不要把它想象成克拉科夫的新公园,更不要说我们富丽堂皇、绿树成荫的公园了”[3]126,其睥睨不屑的心态展露无遗。在书信里说到纽约的街头见闻时,纽约妇女的穿着更是成了波兰人的笑柄。玛琳娜漫画式地描写了一个滑稽的场景:“昨天我们漫步于百老汇,这是纽约主要的大街,一个大个子的妇女穿着又黑又重的裙子,里面还有巨大的裙环,突然晕倒在前面的人行道上。我以为她病得不轻,其实不然。旁边的人说,这样的事在八月份会经常遇到。一个马车夫从马车上取下一桶水,漫不经心地洒了些水在她脸上,人们把她扶起来,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她的路。”[2]125相反,玛琳娜觉得自己所穿的轻巧的服饰所到之处总是引起纽约妇女的妒忌之情,倒是未尝想过,在纽约妇女眼里,她们或许也是一道滑稽的风景③。至于纽约的戏剧演出情况,作为行家里手的玛琳娜更是大为不屑,“竟没有一家剧院上演莎士比亚的戏剧④……除了似乎不值得上演的闹剧和情节剧以外,出于好奇,只有一部轻喜剧值得一看,当然是英国剧”[2]126-127。
这群波兰人把纽约想象成是非之地,是危险重重的野蛮之所,而把自己想象成探险者:“每天早晨,我们当中比较勇敢的人就登上渡船,到纽约去探险,将整整一天的时光消磨在城中。我说比较勇敢是因为乘船渡河的人不多。对大多数温文尔雅的同伴来说,曼哈顿太危险,他们盼望着赶快动身,盼望着等待已久的田园风光。”[2]124他们自觉地把欧洲与美国划分为新旧两个对立的世界,新世界城市里的粗俗令他们不安,尽管根据参考的各类游记他们应该“得知(在这个问题上旅游者的意见完全一致),在新的世界中温文尔雅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2]84-85,但他们仍然急于去向往已久的广阔的乡村天地寻找伊甸园般的理想世界。对这些波兰人来说,纽约一旦真实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有关纽约的种种想象就在现实面前化为泡影。不难预见,当他们到达阿纳海姆的定居点时,他们仍然会遭遇渴望与绝望的循环考验。
不过,同样的城市在另外两位波兰人眼里却没有如此不堪。作家里夏德和另一名社区成员朱利安作为先遣部队,率先抵达了纽约。后者虽然在远洋轮船上就“已经流露出对旧世界的眷恋,似乎为了掩盖怀旧之情,他表现出一副对新世界如鱼得水的感觉”[2]85,但对于两人流连于曼哈顿所见到的并不文明的一面,他很乐意帮助里夏德打消其顾虑,解释说:“纽约的贫民窟与利物浦的贫民窟在含义上大相径庭,因为纽约人满怀希望。”[2]106其实,在作家里夏德看来,玛琳娜等人所排斥的纽约的一面正是吸引他的地方。他甚至希望纽约的文明程度还要再低一点,因为使他最为心动的是“纽约的粗鄙和傲慢无礼。的确,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更喜欢三十年前的纽约:狄更斯当年痛骂过的这座城市,在鹅卵石街道上成群的猪四处闲荡”[2]107。他喜欢纽约在杂乱之中透露出的生机勃勃的城市气息。与欧洲的城市相比,纽约有其独特的魅力,“当他第一次身临其境,来到圣彼得堡和维也纳的时候,他并不感到吃惊,这两座城市与图画上描绘的并无二致。但纽约却产生了如此神奇的魅力,或者说,也许是各种各样毫无现实根据的梦想、期望和恐惧使美国变得神秘莫测”[3]106。纽约还是令里夏德消除心理阴影的地方。在船上时,他曾经为了一探统舱旅客的生存状态而下到底舱,结果被人胁迫着与一个处境悲惨的雏妓发生了性交易,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到了纽约之后,他便迫不及地找到一处妓院,“心灵又逐渐洋溢着温暖与幸福”[3]108。里夏德和朱利安先行来到美国,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合未来的乌托邦社区的落脚点,而正是在妓院休息室里夏德与一位美国记者的交谈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决定,这位已经著书立说的记者在得知里夏德的情况后告诉他:“那么你还没有看见真正的美国。到纽约以外去。在纽约人们只知道挣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关心。走出纽约,往西去,到加利福尼亚去。那才是天堂,人人都想到那儿去。”[2]109
二、自由之地的激情释放
里夏德受到美国记者的启发,和朱利安一起,确定了加利福尼亚就是他们寻找的自由之乡,即便美国的都市没有赋予他们任何人间天堂的联想,但无论如何,“美国还有自己的美国,还有人人都梦想去的更好的地方,你不觉得这具有鲜明的美国特色吗?”[2]109在描写阿纳海姆的那段乌托邦岁月里,桑塔格正是围绕玛琳娜、波格丹和里夏德三人的感情纠葛来刻画他们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对自由的体验,与他们情感的发展相伴的是他们各自对美国的进一步了解。正如有人感叹“桑塔格使用信息量丰富的优雅的语言,独出心裁的对话,充满激情的独白以及一则则日记,将读者引入一个女演员的令人着迷的历史旅程……桑塔格再次以她那将历史转换为引人入胜的小说的天赋打了一个胜仗”[3],《在美国》采用了多种叙述方式,叙述主体也不停转换[7],其中,波格丹的日记是一个特别值得关注的内容,揭示了一段美满婚姻背后的秘密。
在展望桑塔格未来的研究方向时,郝桂莲注意到:“桑塔格曾在自己的随笔论文中多处论及同性恋现象……在她数部小说中也都有同性恋人物或内容出现,但无论是欧美学界还是中国学界都尚未对这一现象进行除了表面事实之外的深入研究。”[8]155事实也确实如此:桑塔格在处女作《恩主》中就一笔带过了希波赖特和作家让·雅克的同性性行为;在《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中,也影影绰绰地暗示了一群放浪形骸的年轻人之间复杂交错的性关系;《火山恋人》中,威廉因为难以克制对少年的欲望而屡屡遭到驱赶;《在美国》中,表现出最明显的同性性取向的则当属玛琳娜的丈夫波格丹。这也是桑塔格第一次动用较多的篇幅来刻画一个有着根深蒂固的同性恋情结的人物,并且不再像以往那样用遮遮掩掩的手法,蜻蜓点水般点到即止,而是用最能揭示人物内心的日记来一吐心曲。波格丹的第一则日记记录了去看牙科大夫拔牙的事情,被施用了麻药后他昏昏睡去,“醒来焦急不安。在麻药的作用下我说了些什么呢?我在做甜蜜的梦,梦见——不过,我肯定是用波兰语说的,所以谁也听不懂。但是,如果我老是叫他的名字又会怎样呢?”[2]188紧接着第二篇日记寥寥数语:“古铜色的皮肤。颧骨。肮脏的念头。”[2]188此时的波格丹已经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同性爱欲,这与此前叙述中他的形象几乎是判若两人。高尚的爱国者,温情的丈夫,慈爱的继父……瞬间露出了不为人知的一面。到了美国之后,他刚开始还心存顾虑,怨恨和担心自己的同性倾向:“被囚禁的欲望,高度紧张,生怕到了国外会被释放出来。该死的欲望。不过,我一方面强烈地被这些男孩吸引,另一方面又全身心地爱玛(琳娜),这并不奇怪,我始终爱她。”[2]193-194波格丹实际上已经在质疑自己对玛琳娜的感情了。在“自由之国”这个诱人的口号鼓动下,他终于还是决定放任自己的激情,沉迷于对少年的迷恋。
波格丹在波兰时一直努力克制自己的性取向,出于对玛琳娜的崇拜,他不顾家人的反对和社会地位的悬殊,坚持娶有过婚育史的玛琳娜为妻。在他的日记在小说里“公布”之前,读者看到的只是一个用情专一、单纯善良的贵族青年,但是当他暴露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后,他与玛琳娜的婚姻不免具有了掩人耳目的性质。玛琳娜似乎有所察觉,在人前她要处处维护波格丹的形象,表现出享受幸福婚姻的模样,但是在独自与里夏德相处时,不免敞开心扉,一吐为快:“喔,婚姻一点不单纯!波格丹不单纯。我觉得波格丹够复杂的了。”[3]198虽然她不知道(或者是假装不知道)波格丹的复杂到底源于什么,但她作为妻子,还是对其有着无限的信任和包容,只是闪烁其词地说:“波格丹曾经有过一次特殊的痛苦经历,使生活变得十分艰难,甚至弄不清(但她不能解释)自己到底是谁。”[2]199这句话点出了波格丹遭遇的身份危机,也能很好地解释他在毫不熟稔农业生产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同意玛琳娜的决定,置贵族家庭和最疼爱他的祖母于不顾,远涉重洋,去过妇唱夫随的生活。他一度迷失自我,同玛琳娜一样,也急切地需要建构一个新的身份,确定自我的存在。
4.提出深化行政体制改革。“创新行政管理方式,提高政府公信力和执行力,……严格控制机构编制,减少领导职数,降低行政成本。”
同性恋在19世纪的欧洲是一大禁忌,以时处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为例,与玛琳娜的原型海伦娜有过交往的唯美主义大师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 1854—1900)因为坚持“无法言说的爱”,有伤风化,当众接受审判,法官在判决词中称:“做这些事的人可以说完全没有羞耻之心,人们也别指望会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这是我审判过的最坏的案子。”[9]291-292王尔德最终身败名裂,锒铛入狱。而处于异族疯狂瓜分和严苛统治中的波兰,人民连最基本的民族自由都不能享受,如何奢谈不容于世的同性恋恋情?美国向波格丹掀开了人生全新的一页。无论是国家大事还是个人私事,波兰都装载着波格丹不堪回首的往事,与之相比,美国的土地上充盈的乐观主义情绪能使他从过去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他首先要为那头把他折磨得太久的猛兽打开大门,任其在美国广袤的天地间恣意驰骋。
从波格丹的日记中,我们看到的是他在此期间为肉欲所惑的一部“猎艳”史。除了波格丹,激情萌动的还有里夏德。他之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地追随玛琳娜,乃是因为玛琳娜是他的灵感源泉和梦中情人。不过在波兰,他只是把对玛琳娜的爱深藏于心,不曾有过明确的表露。到了美国,在冷眼旁观了社区里一对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后,他不禁大胆地质问:“难道就不容许摆脱婚姻的束缚?难道就不容许传送新鲜的性爱能量?”[2]156他就在波格丹的眼皮底下,主动向玛琳娜发起了追求。美国为他的情感急速发酵提供了适宜的土壤,使他克服了在波兰默默仰视玛琳娜的卑微心理。在到达美国之前,他就已经有所期盼:“要敢想,要把自己想象成更优秀的人,想象成自己并不是(现在还不是)的人。他就要前往的国家不就是预示着真正的自由吗?”[2]84与波格丹相似,他在感情上宣称对玛琳娜无限忠诚,但忍不住经常寻花问柳,尽情地置身声色狂欢之中。玛琳娜对此虽然洞若观火,但她不仅从来不加点破,而且在里夏德强大的攻势下半推半就地成了他的情人。颇有意思的是,波格丹对他们二人的关系同样了然于心,但也是采取了刻意回避的态度。桑塔格曾经说过:“我认为愉悦(pleasure)是一个绝妙的东西。不过一部部小说的问世不仅仅是为了愉悦。我认为它们是一种情感教育。它们延伸了你的感情……能将心比心。”[1]这不仅是针对读者而言,对小说中的人物也一样适用。波格丹对当地男孩的畸恋以及玛琳娜和里夏德的婚外恋情在同步发展且相安无事,这多少是他们将心比心,彼此心照不宣、互相成全的结果。他们把美国看成一个截然不同于波兰的放纵之地,无所顾忌地追求肉欲的满足。无怪乎波格丹坦言:“美国人有发明创造和亵渎神灵的才能,在这里没有不可能的事情。”[2]205
三、禁绝之爱的平静回归
针对有人批评桑塔格过于关注欧陆,从未看到过美国的只鳞片爪,一位评论家说,如果果真如此,那么在《在美国》里,桑塔格就像其主人公那样,多多少少同这个国家达到了和解,至少在以下意义上是如此:“作为一个地方,美国允许人们卸去过去的自我,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美国之于桑塔格,再也不是人性的压迫者,不是强迫人们顺从的桎梏,而是一片有着无限机遇的土地和一个不加间断地测试人类的可能性的实验。”[10]58她将男女主人公们置于这个实验场,让他们以新奇和陌生的眼光打量一番后,将其当成一个可以置婚姻、家庭、伦理道德于不顾的、激发原始冲动的地方,但随着他们对这个国家的认识逐步加深,他们又开始冷静地审视自己的激情。
在玛琳娜的波兰社区里,波格丹是改变得最为彻底的一个。当他勤勤恳恳地忙碌于田间地头,又禁不住一个个少年的诱惑而陶醉于禁绝之爱时,他是在努力地寻找一个新的自我。但是当浮华散尽、他重新面对自己时,终于意识到这一切是何其虚幻:
我突然被人类关系无限虚假的幻影所困扰。我觉得我对玛(琳娜)的爱纯属弥天大谎。她对我的感情、对儿子的感情、对我们社团其他成员的感情,也同样是谎言。我们半原始、半田园式的生活是谎言,我们对波兰的向往是谎言,婚姻是谎言,整个社会构成的方式也不过是谎言。但是,即使明白是谎言也无济于事,我仍不知道该怎么办。与社会决裂,成为革命者?我天生是个怀疑主义者。离开玛(琳娜),去追随无耻的欲望?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将会如何。[2]195
这是波格丹经历的最严重的一次心理危机,他不仅否定了自己,而且否定了与他有关的一切,不知何去何从。不伦的欲望、社区的失败、成员的溃散、经营不善带来的沉重的经济损失,都使他的情绪低落到了极致。然而,无论他的情感世界如何波涛汹涌,玛琳娜依然是激流中坚不可摧的磐石,是他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柱。因此,尽管他于深深的失落中将一切视为谎言,可是一想到玛琳娜,他又从种种怨念中挣脱出来。美国固然有其野性的一面,生机勃勃地孕育着无穷的可能性,但真正掌握着个人新生的还是自己。波格丹领悟到“为实现完美的天性而进行尝试虽败犹荣。如果缺少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世界将黯然失色”[2]208,这是他对自己的重新认识和肯定。而标志着他思想成熟的是他明白了“美国没错,错在我们自己,失败的原因在于我们自己”[2]205。他悄悄地收敛起一度热烈绽放的激情,耐心地处理玛琳娜一走了之后混乱不堪的农场事务,得知里夏德在旧金山陪伴即将复出的玛琳娜,他编造了一个从马背上摔伤无法前往的借口,以便妻子能够安心地接受里夏德的照顾和关爱。这无疑是明智之举,玛琳娜正是由此“知道自己永远离不开这个男人的原因。因为他宽容,因为他给了她足够的自由空间”[2]290。
《纽约客》有一篇文章评论“这本书的精彩之处在于……小说家和随笔作家、纯真与世故(innocence and knowingness)的有趣对比。从世故中衍生出《在美国》的另一个精妙之处,那就是如翻花绳游戏⑤一般出现的变化无穷的意义”[3]。这种比较精当的解读点出了小说的两个特点:其一,肯定了桑塔格不忘像在其他小说中一样,时隐时现地僭越小说家的身份,以随笔作家的口吻和风格进行点评或抒发个人的感受;其二,暗示了《在美国》乃是与亨利·詹姆斯小说主题的反向互动。美国的纯真遇上欧洲的世故正是詹姆斯小说里不断重现的主题,《在美国》则置换了二者之间的导向性,以欧洲的世故来审视美国的纯真,同样也打开了一个万花筒般的世界,让人去琢磨其中“变化无穷的意义”。
在不同的阐释者眼里,思想复杂的波格丹对妻子无条件的支持和宽容固然会有不同的意义,但从桑塔格本人对欧洲与美国,即旧世界与新世界的差异所做的分析中,我们或许能发现作者最想表达的那重意义。桑塔格毫不讳言“欧洲经验与美国经验之间的鸿沟是实实在在的。这鸿沟建立在历史的重要差异、对文化角色的看法的重要差异、真实或想象的记忆的重要差异上”[4]206,但是在所谓的新旧之间不一定要非此即彼,掌握二者的平衡才是和谐之道,因此她主张:“‘旧’与‘新’是世界上一切情感和定向的两个长期存在的极。我们不能没有旧,因为在旧事物中包含我们所有的过去,我们所有的智慧,我们所有的记忆,我们所有的悲伤,我们所有的现实感。我们不能不相信新,因为在新事物中包含我们所有的活力,我们所有的乐观的能量,我们所有的盲目的生物渴望,我们所有的遗忘的能力——治疗的能力,它使和解成为可能。”[4]207以波格丹为例,即便他在新大陆要把自己打造为一个全新的人,但也无法摒弃欧洲的过去——当他走上征程时,欧洲生活的印记已经与之形影相随了,这当然也包括他对玛琳娜的爱。对于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而言,过去也许的确并不重要,但对于来自欧洲的移民而言,过去已经被镌刻于内心深处,他们要做的就是在新与旧之间找到最合适的平衡点,在美国心平气和地生存下来,这一点在波格丹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他在与玛琳娜分别期间,通过电报告知她自己在尝试驾驶飞行器,并且在与玛琳娜见面后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飞行的感受。
众所周知,随着19世纪工业革命带来的科学和技术的巨大飞跃,不断有人试图突破空气的束缚,但都失败了。莱特兄弟(Wright Brothers)1896年才开始着手研究飞机,1903年12月17日他们试飞成功,首次完成了持续滞空不落地的飞行,标志着第一架真正意义上的飞机的诞生。从时间上来看,小说中波格丹开始探寻飞行器是在1877年前后,此时尚无任何飞行成功的记录,所以虽然他言之凿凿地一次次声明自己参与了飞行,玛琳娜对此却另有想法:她已经明白了困扰着丈夫的到底是什么了。她口头上表示相信波格丹确实参与了飞行冒险,但暗示波格丹大可不必以飞行为借口:“我想你爱我。丈夫的爱。友情。但是,我们都知道,世界上还有其他形式的爱。”[2]343而且她还大度地安慰波格丹:“我希望你相信,我一直都盼望你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3]343这看似隐语,难以理解,不过“其他形式的爱”一针见血,波格丹也就心领神会了,他把自己在美国的情色体验具体化为对飞行器的探究,是游离于坚实的土地上的不切实际的危险举动,因此他坦率地承认:“我的确和胡安·马雷、乔一起上天试飞过”[2]344,而这两个名字都是在他的日记里出现过的同性恋对象的名字,夫妇二人猜字游戏般的交流也因此明朗化。波格丹真诚地表白那段恣意狂欢的日子使他再度迷失,但在美国亲身体验的新事物还是具有“治疗的能力”,由于“美国会医治欧洲人的创伤”[2]191,他已然度过了艰难的彷徨期。从讳而不言到心有灵犀的沟通,波格丹和玛琳娜的婚姻经受住了新世界的考验。
至于玛琳娜与里夏德的婚外情缘,也在狂热的激情后归于沉寂。在接受了里夏德的爱情之后,玛琳娜一时沉浸其中,在意乱情迷中,“她觉得自己有接受里夏德爱情的自由。如果有一个声音对她说,这种田园牧歌似的生活不可能长久,她也会充耳不闻”[3]251。这只是短暂的田园牧歌,因为里夏德在痛苦的抉择之后,从这段恋情中抽身而出,玛琳娜也在反思之后,“感激地发现,在舞台上,女人私通都要受到惩罚,无一例外。但是,现实生活不同,现实生活并不一定是一出情节剧”[3]279。玛琳娜和波格丹也达成了默契:“设想去年长期分离的时候,玛琳娜和波格丹都各自在寻找自己感情的需要: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也不需要编造谎言强求对方相信。爱情,夫妻间的爱情,充满了无言的宽容。他们要宽容相待。”[3]290他们在这片土地上重拾信心,在超越新旧世界的偏见的同时,也实现了个人的一次超越。美国,既不是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也不是想象中的蛮荒之地,它是真实的存在。与这片土地认同,实实在在地栖居于此,才是确定个人身份的有效途径。
在一次采访中,桑塔格说道:“以前,我不理解现代的力量。我只感觉到过去比现在要庞大,欧洲文化明显大于美国文化。美国总是充斥着释负(disburdenment),与过去决裂。我后来想,我们为什么不兼收并蓄呢?这是非常美国式的想法,我得插上一句。以新的眼光来看待欧洲与美国的问题……岂不是很好?”[11]玛琳娜在阿纳海姆期间居住的房子里曾经挂着“海纳百川”⑥的座右铭,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座右铭都透露出美国的包容性。发现美国,即是在不断的碰撞和冲突之中发现欧洲与美国的融合之处。
注释:
①波兰演员、戏剧表演家海伦娜·莫德耶斯卡(Helena Modjeska, 1840—1909),是《在美国》的女主人公玛琳娜·扎温佐夫斯卡(Maryna Zalezowska)的原型。
②中译本为“原始的大舞台”,笔者认为结合后面句子的内容,用“简陋”比较合适,因为其主要描述的是玛琳娜眼中纽约多民族混杂、贫困丑陋的情形,“简陋”既能突出这个特点,又能修饰“舞台”一词,而“原始”则可能仅仅指涉纽约的落后状态,且与“豪华的大街”矛盾。
③桑塔格已经将措辞和语调缓和了不少,与小说相比,莫德耶斯卡的回忆录语言更尖刻,反映的姿态更高高在上。
④这与事实亦有偏差。桑塔格曾对一位采访者说:“你知道吗,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在我们这个国家有超过5000家剧院,它们上演的一半以上的戏剧都是莎士比亚的作品?简直就是莎翁崇拜(Bardolatry)啊!每个人至少都能背出几出莎翁戏剧。”详见Rollyson Carl.Reading Susan Sontag: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Her Work[M].Chicago: Ivan R.Dee, Publisher, 2001:175.
⑤翻花绳游戏,英文为“cat’s cradle”,是用双手的手指穿过毛线或橡皮筋,通过不同的组织方式,可以做出各种不同的图形。
⑥根据中译本注释,“海纳百川”(E PLURIBUS UNUM)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句,意为“One out of many”。长期以来,这句诗一直被作为美国的座右铭,意指美国作为多民族大熔炉的包容性。直到1956年,美国国会才正式将国家座右铭改为“In God we trust”。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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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海燕)
收稿日期:2016-04-2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景观社会的思想者:苏珊·桑塔格视觉艺术文论研究” (12CWW002);并得到江苏省青蓝工程和江苏省高校优秀中青年教师和校长境外研修计划资助。
作者简介:柯英(1976—),女,安徽望江人,文学博士,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20世纪英语文学及视觉艺术研究。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6.03.011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715(2016)03-0054-06
Discovering America: the Conflict and Fusion between European Experiences and American Reality in the novelInAmerica
KE Y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Jiangsu 215009, China)
Abstract:Susan Sontag’s novel In America is about a team of Poles who migrated to America in 1870s.The novel highlights the theme of “discovering America” by exploring the three main characters’ emotional experiences. When they meet with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ir European experience and the American reality, the bewilder Poles accept America as a free land without any moral taboos firstly, and then they return to a rational life and reconcile themselves with the new land away from their homeland after their self-adjustment and self-positioning.
Key words:In America; discovering America; conflict; fu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