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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2016-01-26韩小蕙

上海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洋楼大院大夫

韩小蕙

不知是世风不古,还是世风太古,中国人现在兴起了种菜的热潮。有中国媒体唯恐天下不乱地挑事说:都种到美国的耶鲁、哈佛等著名校园里去啦,从未见过如此“东洋镜”的老美一时尚未反应过来,还点头颔首地支持哪。同时,这股风也刮到了欧洲、澳洲、非洲、拉美,特别是英伦三岛。大家知道英国的House民居都是有前后花园的,过去只住过玫瑰、蔷薇、百合、薰衣草什么的花卉家族,现在改成茄子、韭菜、香菜、辣椒、黄瓜、西红柿、老倭瓜等全蔬菜科住户,惹得白肤、棕肤、黑肤等各色英国人民脑洞大开,连呼“稀奇”!

这股“破草立菜”的罡风,也刮到了我们大院。望着它们一派绿叶蓬勃的景象,让我时时想起当年“破旧立新”的“席卷”。

我们大院是北京三十个著名景点之一,“你若不知道这三十个景点,就不能算北京人”,这是有人在微信上说的。上世纪80年代我初学写作时,曾在获得文坛好评的散文习作《我的大院  我昔日的梦》中,这样描述过我们大院:

稍微熟悉北京地理环境的人都知道,东单距天安门仅一箭之遥,过去有牌楼一座,是进入皇城的标志,因此得名东单牌楼。解放前,东单牌楼一带居住的多为有钱、有身份的人,房舍地貌因而得以俨然些。若从高空俯瞰下望,紫禁城那一大片黄瓦红墙的宫殿外围,便是横平竖直街道上的四合院群落。这些四合院,一般都是硬山式建筑,青砖灰瓦,大屋顶的房檐下盘着一座爬满青青叶的葡萄架。高级一点儿的,还有一扇红漆绿楣的大木门。门里是迎面一座石影壁,门外蹲着两只把门的小石狮。这小石狮子似狮而又非狮,头部、四腿、爪子、尾巴全部嵌进石中,造型之洗练,令人想起远古的墓刻。

然而我住的那座院子,却是一个迥然的例外。

这是一座深宅大院,深到占据了两条胡同之中的全部空间,大到差不多有天安门广场那般大。院内没有大雄宝殿一类的大屋顶庙宇,也没有飞梁画栋的中国式楼阁亭台,更看不见假山、影壁、小桥流水的东方风光。而是一个典型的欧洲小世界——绿草如茵,中间高耸着巨型花坛。树影婆娑之间,是一条翠柏簇拥着的石板路,通往若隐若现的一座座二三层小楼。小楼全部为哥特式建筑,平台尖顶,米黄色大落地门窗,楼内诸陈设如壁炉、吊灯、百叶窗等全部来自欧美,墙外爬满茂盛的爬墙虎……

2003年我初次踏访美利坚。一日,到达最北方城市波士顿,刚下汽车一抬头,不由得一阵恍惚,以为我到家了呢!一切怎么都这么熟悉啊?一栋栋House别墅式小楼绵延开去,赭红色的墙砖,复杂多变的斜坡大屋顶,小巧的白木条花块玻璃窗,玩具兵似的高矮错落的烟囱,开放式的大阳台,细碎灰白点的花岗石台阶……波士顿的这些楼房,跟我们大院里的十六栋小洋楼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从我们大院搬来的——哦不,当然是我们院的小洋楼是从这里搬去的。我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些房子的大体年代,它们肯定是诞生在人类生活的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几十年间。

当时,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美利坚的羽翼已经丰满,正阔步走向世界老大的宝座,所以此一时期所有的美式建筑,都留下了信心满满的印迹。我们大院的这批小洋楼,后来被建筑学家们定名为“美国乡间别墅”,属早期北美别墅模式,其建筑理念依据欧洲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四个时期、一千多年形成的建筑风格,混搭出的以“立体式+伊丽莎白式”为主的造型,又称美国新英格兰地区“殖民地复兴式建筑”的缩小和简化版。我的感觉,它们虽然脱胎于英国古老的民居,但又比那些已经屹立了几百年的House有所革新,变得更加现代、更加讲究、更加享受了一些。一层有客厅、书房,外加厨房、小储物间和卫生间。二层三间卧室加一卫生间,再加一间瓷砖地、不带暖气的花房。三层是阁楼,有两间斜坡顶的房间,过去是给仆人值班时候用的,还有地下室,是给厨师及仆人居住的。美国人还增加了铺着瓷砖、带顶和不带顶的开放式大阳台,可以惬意地把感官享受直接连动到绿树、香花、阳光、雨露和动物、飞禽。另外就是用料上讲究了不少,比如一寸多宽的细格地板是上等菲律宾木的,打上蜡,再用沾着煤油的拖布反复擦拭,就会像上等老黄玉一样油光润亮,闪出贵族范儿的厚重幽光。墙砖是泰国大米灌浆的,据说结实得赛过城墙,完全可以扛得住九级地震,内墙壁上涂的是蜂蜜一样细腻的清漆,显现出一派柔和、温暖甚至体贴的气息……

跟上海和天津不同,北京没有列强的租界,到底显示出作为昔日的“帝都”,顽强维持着打肿脸充胖子的面子尊严。而能在这森严的防护网中杀出一条血路,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区建起这么一座西洋风的大院,要托福于协和医学院的建立。马路对面,仅一街之隔,强大的洛克菲勒家族“盘”下了更宽阔、更金贵的一大块风水宝地——豫王府,建起了绿琉璃瓦大屋顶、汉白玉雕栏玉砌的一大片中西合璧建筑群,即名满中外的北平协和医学院。古老顽固而又尝试着突破樊篱的北京,曾有多少精彩故事跟这家美国人硬楔进来的现代医学院有关,比如著名革命党人梁启超,就是在协和医学院做的切肾手术,负责主刀的刘瑞恒医生错把他健康的右肾当作病灶切了下去,致使梁公病情加重,三年后驾鹤西去。而梁启超为了力挺西医,宁愿玉碎也不追究,甚至还写文章为协和洗刷,真乃可歌可泣的中华志士也!

话说北平协和医学院虽然是一员勇毅冲锋到中华帝国内部的骁将,但它想在这块土地上安营扎寨,长久地生存下来,还不得不在它全盘西式的医院上,加盖了绿琉璃瓦的中式大屋顶,而我们大院作为它给自己聘用的美国医生提供的“宿舍”,则就没有了这种顾虑,所以整座院落完全是一片西方乐土,就像把欧洲的某个公园搬到了北平。四时鲜花不断不消说,最显欧洲范儿的更属绿草地,甬道旁,大树下,花丛边,脚起脚落之间,全铺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草。它们最初来自欧洲,已没有了铁蹄的霸气,百年来一直静静地伸展着,不喧哗,不张扬,不高调,不炫耀,不争得头破血流,不打个你死我活,不贪权钱利,不占虚名荣誉功勋,不惮权贵豪门,不惧人生压力,只是内心纯正地做好自己……

罪孽的是,我们大院的花草遭受过三次灭顶之灾。第一次即“文革”十年浩劫,纯属莫名其妙,花花草草都变成了十恶不赦的资产阶级,被剪、折、拔、刨、挖、砍、剁、泼脏水、火烧等等,腾出来的地方竖起了领袖像、语录牌。

第二次浩劫是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大院草地上建满贫民窟一样的地震棚,因为是自然力不可违,不细述。

第三次浩劫来得全无思想准备,本以为“文革”毁损已至最深的谷底,可谁知,底线之下无底线,行拂乱其所为,而且破坏性更致命——上回是剪、折、拔、刨、挖、砍、剁、泼脏水、火烧,虽然手段个个残虐,但尚属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剃掉了青丝还有根,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谓“根还在,心不死”;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所谓“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但这回可彻底完了,强悍的韭菜、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角、老倭瓜……彻底切断了孱弱的果岭草、黑麦草等欧洲引进草的命脉,使它们一万年也别想再复辟了——你知道圆明园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瘦骨嶙峋空架子的?主要的罪恶之手当然是英法帝国主义联军的烧杀抢掠,今天我们怎么清算这些人间禽兽的罪行都不为过,但还有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是,那些蓝眼珠、大鼻子的魔鬼刚刚撤离,尚未走远之际,就有无数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蜂拥而至,忙不迭地“拣漏儿”,没完没了地往自己家里搬!于是没过多久,偌大一座“万园之园”就被拆得只剩下了这一小块骨头架子,如果不是后来有关方面的干预和保护,就连这副残存的骨头架子也早被拆光了……

这场“破草立菜”的鸠占鹊巢,令我想起了十六座小洋楼的几次易“主”。

1949年以前,基本住的都是“金发碧眼”,按照等级,分别居住在独栋或联排的洋楼中。那时院子里的规矩大了,不准骑着自行车满院子乱窜,不准大声喧哗,不准摘花折草等是最基本的。此外还有不许佣人随意在大院甬道上大摇大摆,洋楼后面有专门让他们行走的通道等等。解放后,这些规矩作为帝国主义压迫中国劳动人民的罪行,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声讨之批判之……

新中国成立以后,美国人撤走了,小洋楼第一次换了新主人,都是协和医院的著名专家、教授。由于很大比例都是吃过洋面包的“海归”,所以有些“残渣余孽”的规矩还是被延续下来了,其中有一条即“不可以踩草地”。

彼时的大院里,全国乃至世界知名的大医生多多矣!比如住41号楼的黄家驷教授,是著名的胸外科专家,是英国皇家医学会唯一的中国会员,是由周恩来总理调任的中国医学科学院第一任院长。这么大的官儿,这么逼人的范儿,可老头和蔼可亲,整天笑眯眯的,有时还童心大发,兴致勃勃地和孩子们玩上一会儿……大院里还有另一位大腕,年年国庆盛典都是登上天安门城楼的贵宾,那就是住在36号楼的张均教授。这老爷子是解剖学家,身材瘦长,不苟言笑,不怎么出现在大院里,出现了也不与别人搭腔,兀自走他自己的路。上世纪40年代,他曾以中国人脑沟回模式的科学事实,回击了帝国主义分子污蔑中国人种“低劣”的谬论。

除了这两位超一流大神,住在33号楼的王世真院士和他的母亲王奶奶也是引人注目的“人物”。王院士中等个儿,白白净净,戴一副细丝眼镜,文文弱弱,却是著名生命科学专家、中国核医学事业的创始人和掌舵人。他的两位本家兄弟也都如雷贯耳,一位是著名文物专家王世襄先生,文化圈内没有不知道的;一位是公路工程专家王世锐先生,曾主持参加中国及境外多条公路和一些永久式桥梁的测设施工,并开辟了中国对外公路工程承包事业。说起哥仨的出身,太“吓人”了:王家是福州近代非常显赫的大家族,王奶奶林剑言老人是林则徐的曾孙女,书法、诗词、酒量俱佳,说话直率爽利,有“女侠”剑气。老夫人还好客,她的一大堆朋友说出来也“吓人”,比如梅兰芳大师、齐白石老人、何香凝女士等等,他们以前曾多次到33号楼造访,令我们大院“蓬荜生辉”……

此外,我们大院里的重量级“国手”还有住在42号楼的胡正祥大夫,他是中国第一代著名病理学家、大牌医学教授,当年孙中山肝癌的病理切片就是他做的。“文革”中被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遭批斗迫害,还被莫须有地污蔑说美国在朝鲜使用的细菌武器是他制造的!1966年酷夏的一天,在遭受“造反派”登门抄家并毒打后,胡大夫用刀片割开腹股沟动脉自杀身亡。他的夫人胡伯母是美国出生的华侨,仁爱慈祥,善待他人,“文革”前经常打开家门,让大院的孩子们到家里看电视。那时电视是极金贵之物,即使在我们这么高级的大院里也只有一两台。孩子们一坐就是一屋子,叽叽喳喳,直到把电视机里的节目全看没影儿了,才恋恋不舍地各自回家。胡大夫和胡伯母不嫌烦,有时还和他们一起看,并给他们讲解。后来,胡伯母伤心欲绝,也很快患上恶疾,追寻夫君而去,唉唉,惨哪!

住在32号楼的吴蔚然大夫和住在43号楼的吴德成大夫是一家子:吴蔚然大夫相貌堂堂,永远的君子风度,早年他住在我们大院时,我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他那时大概是四五十岁,正是干事业的最好年华。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修养清雅高洁,据说吴大夫对年轻医生从来都以“某某大夫”相称,对患者和颜悦色,后来他成为中南海的医疗组组长,我能想像他在周恩来总理身边工作时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吴德成大夫也是协和名医,泌尿外科专家,他留给我们大院最美谈的一件事,是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享受到的“夕阳恋”。其实也算不上“夕阳恋”,而本来就是他的初恋。当年那位女子与他痴恋,但不知是遭到家庭的禁止还是战乱阻隔,致使这一对情男痴女劳燕分飞,后来又被海峡无情分割,天各一方,各自成家后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惯性滑行。孰料老天爷并没有瞎眼,到了晚年,吴德成大夫去台湾讲学,痴女见到媒体报道前去叙旧,俩人此时皆已单身,旧情轰然复炽,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可诗可歌的是,这一牵手就再也不愿放开,痴女跟着情郎来到北京,住进我们大院43号楼,俩人如胶似漆,连看电视的时候都手牵着手。几年后,吴德成大夫“走”了,她伤心欲绝,又返身台湾自己家中,但每年还都会回到43号楼来看看亡夫的家……回头还说吴德成大夫家世,他是吴家大哥吴瑞萍的公子。天津吴家不得了,掌门人吴敬仪老先生为实业家,曾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遂令四个儿子都学了医。而吴门四子也都分外争气,虽生活在富豪的家境中,却懂得发奋苦读,结果个个学有所成,个个成为在中国医学史上留下美名的大医学家:老大吴瑞萍是著名儿科传染病学专家,1938年即在国际上首先提出了百日咳疫苗加强剂的作用,受到国际医学界的重视。最为著名的是老二,被协和人赞为“国之大医”的吴阶平大夫,他是著名的医学科学家、医学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就是后来担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那位眼睛格外明亮,言谈举止渗透着高级修养的老人。老三即吴蔚然大夫,著名外科学家,对老年人的外科手术尤为擅长,全国劳模,中共中央委员。老四吴安然从事病毒学研究,是知名的免疫学家。连吴家的两个女婿陈舜名、蔡如升也都是著名医生,以至于当时有人评论道:若吴家开一家医院,都不用到外面请医生!

住在35号楼的何观清大夫和司徒美媛女士是我们大院最为亮丽的风景,为协和大院留下了永远的传奇。何观清教授高大英朗,玉树临风,用今天的一个网络词来形容绝对贴切,即典型的“高富帅”。何况人家毕业于美国著名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是流行病学和公共卫生学专家,被尊为“中国流行病学先驱和奠基人之一”。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他曾两次奔赴朝鲜战场,为粉碎帝国主义的细菌战立下了功劳。他的夫人司徒美媛女士出身名门,乃北平燕京大学校花、女子排球队队长,说一口流利英语,气质高雅,其“姐妹兄弟皆列土”,多为美、蒋高层人士。当年这一对“高富帅”与“白富美”结为伉俪时,你道证婚人是谁?司徒雷登!对,就是毛泽东著文的那位美国大使。新中国成立时,夫妻二人对腐败的国民党政权深恶痛绝,认为只有共产党能够领导中国,毅然决然与赴美、赴台的亲友们诀别,留在协和医院为新中国服务。孰料风云突变,何观清教授因为对苏联专家的错误医学观点提出异议,被打成“右派”,从此一切全走了形。其大儿子以优异成绩考上某名牌大学,政审不通过而被拨到了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后即分配到北京郊区偏远农村教书,后来在当地娶了一位农家姑娘成了家。其二儿子被送往农村插队,丧失受教育机会,回城后成为一名靠出卖力气吃饭的送奶工。幸好何观清教授未被发配边疆劳改,而是留在协和医院“监督改造”,“文革”中,他又被老账新翻,揪到医科院“黑帮队”中劳改。又幸好何大夫是一位特别淡泊人间冷暖,且心胸极为开阔的厉害角色,白天接受批判和劳改,晚上回到家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卑不亢,不喜不悲。到了周日,常见他骑着他家那辆大马力的摩托车,“呼呼呼”地驶出大院门,风驰电掣就不见了,夏天往往是去游泳,还高台跳水,冬天去滑冰,像年轻人那样迎风速滑,充满了生命的激情和活力。老人家宠辱不惊的淡然、坦然、漠然、傲然、帅然,真让我们大院乃至这一带体育场馆、学校、机关、商店乃至胡同里的居民高山仰止,带着倾慕和有点自惭形秽的眼神,瞧着他梳着整齐的背头,穿着西式背带裤和质量上乘的西式衬衫,戴着绅士的金丝眼镜,骑着摩托车一骑绝尘而去,没人在乎他是什么“黑   分子”,倒觉得他像从神话里下凡的二郎神……

大院各界对人品评价极好的,是住在32号楼的吴征鉴院士。他是生物医学专家,毕生致力于人体寄生虫病的防治研究,为中国基本消灭黑热病作出了重大贡献。担任医科院副院长后,他放下自己的科研,潜心医学科研组织管理和人才培养。他最大的特点是心里有别人,懂得尊重人,能团结各种性格的人一起工作,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都愿意与他交往,这要是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就是“男神”。

哎哎,我们大院的“人物”太多了,碰面即名医,往来无白丁,单是中国医学事业某些学科的“开拓者”和“奠基人”,就特别荣耀的有很多位:28号楼的梁植权院士是中国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学科的奠基人,为中国的基础医学教育和科研事业作出了突出贡献。31号楼的张乃峥大夫被称为“中国风湿病之父”,是中国风湿病学的奠基人。34号楼的张安教授是血液内科专家,中国血液病学的开拓者之一。38号楼的李铭新教授是实验生物学家、生理学家及肿瘤病因学家,中国实验肿瘤学奠基人之一。39号楼的池之盛教授是内分泌专家,中国糖尿病学界泰斗。40号楼的杨简院士是病理学家,中国实验肿瘤学主要创始人之一。7号楼的薛社普院士今年已届九十八岁高龄,是著名的细胞生物学家、实验胚胎学家和生殖生物学家,中国细胞分化调控研究的开拓者之一。43号楼的宋儒耀教授是中国整形外科医院第一任院长,他出身贫寒而聪敏好学,得到富家小姐、他的夫人王巧璋女士的终身佐助,终于成为新中国第一位整形与颌面外科教授,并成为中国整形外科的主要创始人。王巧璋教授本身也是协和名医,曾任协和医院口腔科主任,毕生致力于龋齿的预防与病因研究工作,因其卓越贡献而被国际牙医学院授予院士称号。

还有一位大腕中的大腕、泰斗中的泰斗“大人物”不能不说,尽管他早就被迫搬离了我们大院,那就是原先住在41号楼的李宗恩院长。李宗恩是热带病学医学家、医学教育家,毕生从事医学教育和科研工作,在黑热病流行病学研究中尤有建树,获选为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1946年受命恢复协和医院,翌年起担任院长,新中国成立后留任原职。1957年被打成“右派”,罪名是“一贯不服从党的领导,向党争三权(即人事调动权、财务支配权和行政管理权)”。后被“下放”到昆明医学院,于1962年病逝,享年才六十八岁!

好了,刚才说的全是男性,下面要说说我们大院中的杰出女性了。她们庶几是全中国最高端的知识女性,应算是中国女性中最光芒四射的“女神”。林巧稚大夫在中国几乎无人不知,她是中国妇产科学的主要开拓者之一,一生中共接生了五万多个婴儿,自己却孑然一身,质本洁来还洁去。她居住的28号楼在大院门口东侧,从细碎灰白点的花岗石台阶到小楼周边,春夏秋三时鲜花不断,最美丽的是伸出一尺多长白色花颈的玉簪花,那白瓷似的大花纤尘不染,似乎就是为衬托林大夫的冰清玉洁而绽放的。我小时候印象,身材娇小、细瘦婀娜的林大夫,绾着发髻,着一身合体的锦缎旗袍,领口处别一枚碎钻镶嵌的精致领花,站在花丛边上看花,无宋庆龄的丰腴却有着和她一样的高雅韵致。“文革”爆起时候,“红卫兵”冲进小楼,欲揪斗林大夫,查抄私产,是周恩来总理及时派人前来保护了林大夫。但她家一层的大客厅还是被“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占领了,他们把那里作为活动据点,夜以继日地在里边折腾,写大字报啊,跳“忠字舞”啊,研究“阶级斗争新动向”啊,发布各种革命指令啊……整日整夜地开着大灯,人来人往,杂音鼎沸,不知林大夫是怎样熬过那些可怕的日日夜夜的?

与林家小楼毗邻而立的29号楼,是劳远琇大夫和她老妈妈以及一双儿女的家。这位说话一向和蔼可亲的劳大夫,是新中国成立后协和眼科的第一位全职医师,又于1954年创建了协和眼科神经视野学专业组,曾挽救了千千万万患者,帮他们保住了无比珍贵的眼睛。从这个意义上说,劳大夫“善有善报”,晚年过得平静安好,最后九十四岁高龄驾鹤时也没受什么罪,是为“有福之人”。她晚年有一大乐事,就是照看院子里的一大群流浪猫,每天定时喂食,表扬和数落它们的种种表现,猫咪们也耐心听着教导,其乐陶陶也。

我们大院除了十六座美式小洋楼之外,还有一座风格迥然不同的英式灰楼,大院的第三位女精英胡懋华大夫,生前就一直居住在该楼的4号内,基本没被打扰,也算是她修来的福分。这座灰楼也是斜坡尖顶,也有积木玩具似的烟囱,但整个建筑外形更似英国的某些乡村教堂,呈长方形箱体式,从空中看宛若一只神话传说中的“百宝箱”。胡大夫是中国第一代著名放射学专家,中国临床放射学奠基人之一,听到过关于她的一则“神话”:某次会诊,一屋子协和名医,只有她一位女大夫。所有人皆认为那是一例恶性肿瘤,只有胡大夫否定恶性判断,事后证明了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记得特别清楚,“文革”刨花拔草之时,因为腾出的大片空地太多了,不可能都竖起领袖像和语录牌,“革命群众”就栽种了几株“象征革命精神”的半人高的小塔松苗。如今,它们也算是老树了,耸然高过小洋楼,一只只臂膀也越来越长,甚至都伸到旁边那株大银杏树的怀里了。

那株大银杏树是一株古树,早在我们协和大院建园时就栽种了,庶几可称百岁老寿星。关于银杏树有许多美丽的传说,其中之一即千年永恒的爱情主题,说凡已结果的银杏树必然成双,夫妻树常年厮守,不离不弃。这忠贞不渝的故事在我们大院里又一次得到验证,这株大银杏是伟丈夫,它美丽的妻子在十米开外的大院门口处,一人环抱不过来的大粗树干在离地面一米处分开两枝,激情地伸向苍穹,就像两只大凤凰在空中对舞,树冠宽阔得像南方大榕树的“一树成林”,下面能荫蔽好几百人,年年可结硕果好几百斤,那鹅黄色的小圆果就像密集的葡萄粒一样层层叠叠,能把粗壮的大树枝压到你眼前,惹得门房啊,保姆啊,外来户啊,天天拿着棍子朝“她”抽抽打打杀杀,而“她”身上分明挂着“古树11010100915”的牌子!

世事难料,诡异得让你难以置信:某年某日,我下班回到家,无比震惊地看到,那位“伟丈夫”的一侧身躯竟不见了,所有的臂膀全被齐着树身锯掉!原因竟然是要给旁边那伸到怀中的塔松让出生存空间——呜呼,愚蠢的人们哪,竟然没文化到这种地步,到底是谁该礼让谁呀?!

没文化的人干出没文化的蠢事,还不准有文化的人置喙——如同小洋楼们第二次“易主”一样!在1966年那些让人心惊胆寒的日子里,携着“造反有理”的罡风,教授们不由分说就被勒令腾出一间间屋子,紧接着就在瑟瑟不安中,等来了一批清洁工、洗衣工、厨工、木匠、泥瓦匠、门房、采买、后勤等等“造反派”拉家带口地入住。除了多子多女的大家庭,他们还带来了鸡、鸭、鹅、鸽、兔……可想而知,原来油亮温润的打蜡地板、几十年保留下来的窗户卷帘、精致典雅的百叶窗、维多利亚风格的花枝大吊灯、盛放红酒和高脚玻璃杯的储存柜……能被住成什么高级模样?没过几天,有几座小洋楼的敞开式大阳台,就被红砖头和沙子、水泥“专政”了,与胡同里那些四合院变成大杂院的历史进程同步,一间又一间小房盖了起来,一座欧式风格的花园大院,开始快速地向着大杂院的方向,挺进!挺进!

往事不堪回首,重要的是要让历史告诉未来。然而可叹的是,历史连今天都告诉不了——文化不对等的情况下,怎么对话?怎么告诉?无法对话!无法告诉!

政府及有关部门做了不少努力,企图保留住我们大院这位见证历史的“老人”(民间有传说,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大院的维修费用仍然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提供)。十年浩劫结束后,大院重新植上了月季、玫瑰、玉兰等花木,种上了高羊茅、早熟禾等改良草,为小洋楼换上了波浪形的大块预制板屋顶,还为我们大院挂上了“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不过有关部门也犯了一个分外愚蠢的大错,在某年全市性的粉刷一新运动中,将我们大院临街的38号、39号、40号三座洋楼的外墙,不由分说地刷上了一层粉红的颜色,此举不仅破坏了历史文物,更是粗鄙化的低层文化对高端人类文明的愚蠢戕害!

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大院加速进入了无底线的下坠,下坠……

大院的老一辈教授已全部离开了历史舞台。“医二代”整体呈现下滑趋势,只出了一位杰出人物,即吴征鉴教授的二公子吴立文大夫,现在已是协和医院著名神经内科专家。有一年单位里一位同事战战兢兢来问我:“听说吴立文大夫住在你们大院?我家亲戚的一个片子,只有他看了才能一锤定音!”吴立文大夫还坚守在32号楼的旧室居住,全面继承了其父的优秀品德,文质彬彬、低调内敛。尤其让我敬佩的是,每天晚上都坚持陪太太散步,夫妻俩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成为我们大院硕果仅存的一道“教授风景”。

那么,小洋楼内,如今的住户都是谁了呢?

这就得先暂时离开我们大院,歌颂一下当今盛世,贫穷中国已跃升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遥看国中,城乡到处高楼林立。在这个强盛的大背景之下,协和大院的小洋楼就日益显出了它们的落魄相:一百多年前的上水管、下水道,都显得铁丝似的纤细,没有燃气管道,做饭得仰仗一罐一罐地往楼上搬液化气罐。过去是一家住一座楼,现在恨不得有一个房间就住一家人,厨房、卫生间就严重狭小了。面积一狭窄,人一多,干净整洁就必然要走向反面,矛盾也必然会增多……于是,居住在其中就早已不再是舒适而是憋屈,不再是高级而是等而下之,不再是小洋楼的感觉而是大杂院的待遇,不再是“高富帅”而是城市贫民!老住户们只好选择逃离,然后把腾出的屋子出租,只有真正的“无产阶级”还在那里坚守。

加上我们大院还有三排平房(以前是为半夜接送急诊医生的司机们住的),还有地下室,都以低廉的价格租给了来北京讨生活的打工者,于是,卖煎饼红薯的、卖蔬菜水果的、修理皮鞋拉锁的外地小商贩,也纷纷住进了我们协和大院。“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不是中西文化、雅俗文化、精英文化与平民文化、精致文化与粗鄙文化、北京文化与外来文化、城市文化与乡村文化……最生动的对接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火焰之下是泥沙,从此,我们大院就开始“和平演变”,慢慢进入了“破草立菜”的新纪元。

至此,故事还没有完,就在“蔬菜十字军”一往无前地节节推进之际,它们的一些主人同时又在开辟第二战场——他们竟然当上了二房东,把租来的平房和地下室塞进了尽可能多的上下铺,然后雇人到马路对面的协和医院去招揽病人和家属来入住。于是,著名的协和大院,有着一百多年西洋文化传统的大院,又莫名其妙地迎来了第五代住户。只是,他们已完全不知道这个大院的辉煌历史了,也就完全不在乎它所具有的文化底蕴和文明传承了。无比“悲催”的是,“著名”只是成为了二房东们提高租金的堂皇理由……

哦,我看到,我的大院疲惫极了,瞪着无神的散乱的双眸,空空洞洞地蜷缩在那里,却道“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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