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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寺庙”与王阳明的诗歌创作

2016-01-25曾硕先

关键词:九华山王阳明寺庙

曾硕先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论“寺庙”与王阳明的诗歌创作

曾硕先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有关“寺庙”的诗歌在王阳明全诗中占据很大的比重,这与王阳明倡导心学有着密切关系,同时与他独特的教育和成长经历有关。其生命意识和人生态度,可从“寺庙”场所相涉的诗歌中得到体现。同时,“寺庙”场所又对其诗艺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形成了“郁然而忧深,悄然而情隐”独特风格。

寺庙;诗歌;心学;创作心态;诗艺

王阳明是明前中期一代大儒,作为“心学”的倡导者,其诗歌创作有着独特的风格,取得了较高的成就,四库馆臣评价他的诗文说:“守仁……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①四库馆臣以“秀逸有致”四字来概括王诗,更多的是着眼于其风格秀丽飘逸的一面,而王诗富于哲理意蕴的一面则有所忽略。细读阳明诗集,我们会发现王诗善于营造一种平心静气的哲理氛围,隐去了激荡起伏的情感,而把满腔的诗意融化于清冷的具体意象中,包括寺庙、山林、月等等。其中,“寺庙”这类意象出现得尤为频繁,它将禅学的美感和细腻的感受交合在一起,深沉而不失自然,正所谓“郁然而忧深,悄然而情隐。”②

何谓“寺庙”?《辞海》的解释是“供奉神佛或圣贤的处所”。寺庙、道观、宗祠本质是哲学的凝固,代表了一个群体的价值认同,具有庄严肃穆的特点。据笔者统计,王阳明诗歌作品现存750首③,其中涉及“寺庙”的诗歌就有138首之多,占诗歌总量的18.5%,与同时代的学者诗人诗歌相比,数量极丰,特点非常显著。本文以王诗中的“寺庙”为考察对象,从原因、心态和诗艺等方面着力探讨“寺庙”与王诗创作的关系。

一、“寺庙”成为王阳明诗歌创作主要场所的原因

首先,“寺庙”成为王阳明诗歌创作的主要场所是其“心学”求“静”的实质使然。阳明心学的内涵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心即理”、“知行合一”、“良知”和“致良知”,四大理论的提出实际上都是以陈白沙“静中养出端倪”作为阐释学基础的。王阳明说:“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④而“寺庙”本身具有的“静幽凝虑”文化环境恰好为阳明心学发展和成熟的提供了外部条件。“据日本学者久须本文雄考证,王阳明一生共参访过佛寺四十余处,其中仅四十九岁这一年,就游佛寺十三次,每次留宿一二星期”⑤。此年正月,张忠、许泰等一拨小人在武宗身边欲陷害忠良,王阳明的处境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罹于不测。《年谱》记载王阳明此时“入九华山,每日宴坐草庵中。适武宗遣人觇之,曰‘王守仁,学道人也,召之即至,安得反乎?’”⑥这里的“草庵”至少可以属于广义上的“寺庙”场所,王阳明宴坐草庵中,貌与“道人”无异。经此遭遇,王阳明开始悟出惊天之论——“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⑦王阳明把人人都拥有的主体自觉放在了史无前例的高度,并将之作为人生抉择的判断标准。开拓性理论的建构需要超凡的勇气,王阳明的勇气与智慧恰恰来自“寺庙”场所波澜不惊的“静悟”。因此,他自然会把在“寺庙”场所中的修行方式介绍到门生当中去,《传习录》亦云:“吾昔居滁,见诸生多务知解,无益于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⑧可见,王阳明对“静坐领悟”颇有心得,并积极地将其作为新的有效学习方法加以推广。

其次,这与王阳明的教育和成长经历关系密切。王阳明的祖母是一位和善的佛教徒,“惟岑太夫人稍崇佛教,则又时时曲意顺从之,亦复不以为累也”⑨;祖父王天叙是一位豪放洒脱之士,喜读《仪礼》《左氏传》《史记》。王阳明自小耳濡目染,十一岁就有了“读书学圣贤”的志向,十五岁更是独闯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然而在另一方面,王阳明却深受仙释二道的影响不能自拔,他喜欢对书静坐凝思,喜欢谈养生,甚至在十七岁的婚礼当天,因入铁柱宫听闻养生之说,把迎亲这样的人生大事抛诸脑后。王阳明坚信“圣人必可学而至”,因此兴致勃勃地想通过格竹子来论证宋儒的“一草一木,皆含至理”,可结果却让他很失望,以为“圣贤有分”,因而“随世就辞章之学”。正是这种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成长环境,以及王阳明学“圣贤”的信念让他对深山尼僧、老道和隐士尤为好奇,一有机会,他便渴求探访,希望能借助师友以通至道。《年谱》有个记载颇能表明王阳明的这种心态:

是时道者蔡蓬头善谈仙,待以客礼请问。蔡曰:“尚未。”有顷,屏左右,引至后亭,再拜请问。蔡曰:“尚未。”问至再三,蔡曰:“汝后堂后亭礼虽隆,终不忘官相。”一笑而别。闻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历岩险访之。正熟睡,先生傍抚其足。有顷醒,惊曰:“陆险何得至此!”因论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后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后有会心人远之叹。⑩

上文的一道一僧,实际上并非博学之士,见解亦属平常。王阳明对二人毕恭毕敬,礼节甚重,虔诚求道之心不言而喻。应该说,从二十一岁格物失败之后,王阳明开始怀疑明王朝奉之为正统的朱熹理学,干脆把注意力放在“辞章之学”。他对寺庙僧人老道的关注和寻访,实际上是想从佛道两家中摆脱思想上的困惑。随着造访寺庙的频繁,他“渐悟仙释之非”⑪,认为佛释从根本上是为己自私、断灭种性之学,所谓“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谓之佛”⑫。从而悟出“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人内心里的良知才是维系天地万物的总纲。可以说,王诗风格在谪守贵阳龙场之前和之后的明显变化,正是以王阳明密切拜访求学僧道两界为基础的,而这当然又与王阳明的成长教育经历密切相关。

最后,与客观的行程环境相关。王阳明游览河山胜迹的足迹主要包括安徽九华山、江西庐山和钱塘西湖等地。这三处名胜自古就是佛道集聚之地,众多的道观庙宇是僧人道士行修的净土,也是供人游玩礼习的场所,刘学贵在《明代文人与庐山关系考述》一文中就搜罗有573位与庐山关系密切的明代文人。据《庐山志》的记载,在282平方千米的山体面积中,竟然耸立有200余座各式寺庙,安徽九华山和钱塘西湖的宗教场所密度也让人惊奇。在这样客观的创作环境下,王诗与寺庙的紧密关系也就自然而然了。王诗笔下出现的庙宇,譬如安徽九华山的“无相寺”“化成寺”,江西庐山的“开先寺”“东林寺”,钱塘西湖的“胜果寺”“圣水寺”等都在诗集中留下了浓重的一笔。王阳明作诗非为名利,而是一种生活态度和习惯。季本跋阳明先生《游海诗》中说:“所至之地,必有题咏;所遇之人,必有唱酬。篇章累积,不可胜纪。⑬正是这种对诗歌创作的极大热忱,使得王阳明能够真实并详细记录他的游踪。比如说弘治十四年,王阳明公务处理完后,游兴大发,在九华山尽情的游玩,期间写下了《九华山下柯秀才家》《夜宿无相寺》《题四老围棋图》《无相寺三首》《化成寺六首》十二首诗歌,诸诗皆以“九华山”为背景,勾连了他的游玩足迹。三十岁的王阳明流连九华山山水中,对山水形胜赞叹不已。《九华山赋》就毫不吝惜笔墨,称赞此山“启鸿濛之神秀,发九华之天巧。非效灵于坤轴,孰构奇于玄造”⑭,并对九华山所具有的独特的仙释氛围铺陈渲染,向读者展现了一幅人间仙境图,所谓“濑流觞而萦绕,遗石船于涧道;呼白鹤于云峰,钓嘉鱼于龙沼;倚透碧之峗屼,谢尘寰之纷扰”。⑮如此秀丽俊美之山水,王阳明又刚完成公务,自然一身轻松,怀着欣喜闲适之情创作了上述诗歌,所谓“最爱山僧能好事,夜堂灯火伴孤吟”(《化城寺·其二》。可见,游览足迹的“寺庙化”也是王诗创作的重要因素。

二、“寺庙”场所对王阳明诗歌创作心态的影响

诗为心声,通过诗歌来揭示王阳明的生命历程,是一条真实可行的路径。王阳明的诗歌创作陪伴了他的一生,其生命意识的感触和人生态度的流露,都可从“寺庙”场所的相涉中得到体现。

(一)早年结交羽流、出入道观与对自由世界的真诚向往。弘治十四年,王阳明奉命审录江北,公务之余,到九华山四处游玩,期间认识了道士蔡蓬头。他坚持虚心请教多次,蔡蓬头退无可退,不得不得掏出实话,以为王阳明“终不忘官相”,故而无法逍遥成仙,诗人对此心领神会,笑而不语。蔡蓬头的判断可谓十分中肯,王阳明没有选择羽化成仙的路径,主要是基于儒家“孝”的核心考虑,“惟祖母岑与龙山公在念,因循未决”⑯。舍弃尘世不是王阳明追求的人生理想,但他又不愿意盘旋在程朱“理在物外”压抑而有限的精神空间下,相比下,道家洒脱不羁的世界观、离奇纵横的宗教想象对思想尚处苦闷中的王阳明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就此阶段的诗歌创作而言,作品不刻意雕琢,略显豪放不羁,诸如“于今踏破石桥路,一月放过三十回”(《和九柏老仙诗》),“远看秋鹤下云皋,压帽青天碍眼高”(《清风楼》),诗句顺畅,信手拈来,大有盛唐诗仙遗风。又,王阳明往来茅山频繁,茅山乃道教圣地,“仙屋烟飞外,青萝隔世哗”(《蓬莱方丈偶书·其二》),是远离世间求道成仙的绝佳之所,道教氛围浓厚。在此影响下,王阳明此时创作的《太白楼赋》《九华山赋》《游齐山赋》横溢神仙之思,并构建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神仙世界,这个世界由龙池、翠盖、绮霞、琉璃、灵龟、碧玉等构成,体系庞杂,光怪陆离,诗人可纵心灵自由于九天八极,任凭驰骋,“振长飙以舒啸,麾綵现于虹霓”(《游齐山赋·并序》),旷视宇宙,视弃富贵如砾瓦,何等的心胸和气魄!

随着“阳明心学”的发展成熟,王诗风格阶段不一,但王阳明年轻时通过结交道士和游览道教圣地获得的仙学教育,对今后的诗歌创作影响深远。晚年的王阳明虽然不反对文辞的华丽修饰,但却反感人们作诗文用心过度,认为“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⑰在这样的诗学观念下,晚年的王诗常常出现一些意象奇特的诗作。比如,《送周经和尚》云:“任重致远香象力,餐霜坐雪金刚身。夜寒猛虎常温足,雨后毒龙来伴宿”⑱,前两句以“香象”“金刚”二典故,表述了周经和尚于石岩三年打坐的惊人之举,有推崇之情;后两句的“猛虎温足”“毒龙作伴”的奇异大胆想象,则与早年遁入道教所形成的神仙构思密切相关。与此类似的诗歌,譬如《云腾飇驭祠诗》《石溪寺》都是仙风洒落的晚年诗歌代表。王阳明晚年的诗文写作倾向浅显直白的说理,后人对此评价不高。仔细阅读其诗作,某种程度上依旧有一定的审美可读性,这与他早年对道教自由世界的真诚向往密不可分。

(二)洒然之乐与良知之美。“寺庙”在王阳明晚年的诗歌创作中,多承载着诗人独立于人事纷纭之外的洒然之乐。何谓洒然之乐?王阳明自“辛巳(正德十六年)以后,经宁藩之变,则独信良知,单头直入,虽百家异术,无不具足。自是指发道要,不必假途傍引,无不曲畅旁通”。⑲心无所蔽,不违良知,通达流畅,自然而然,即谓洒然。它与道教主张的逍遥放达不同,亦与佛教心性皆空的教派宗旨不类。王阳明说:“乐者心之本体也。得所乐则喜,反所乐则怒,失所乐则哀。不喜不怒不哀时,此真乐也。”⑳王阳明身前对弟子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这是对其一生的自我评价,无遗憾,无牵扯,亦是洒然。“寺庙”无疑给予了王阳明这种乐趣。《庐山东林寺次韵》:

东林日暮更登山,峰顶高僧游兰若。

云萝磴道石参差,水声深涧树高下。

远公学佛却援儒,渊明嗜酒不入社。

我亦爱山仍恋官,同是乾坤避人者。

我歌白云听者寡,山自点头泉自泄。

月明壑底忽惊雷,夜半天风吹屋瓦。

诗歌对东林寺环境的描写绝非强行捏造,而是怀揣平淡之心,通过日暮、峰顶、兰若、云萝、磴道、石、水声、深涧等意象的营造,呈现佛寺远离人间烟火,一派僻静幽深的面貌,宛如诗人的内心世界,淡去人事纷繁,寻回内心自我。同样是“乾坤避人者”,王阳明可以做到孝亲忠君,兄悌友信,不舍弃所谓的“世俗红尘”,相反,他愈加热望着在昏暗腐朽的现实面前,不消极亦不抱怨,编织起自己传道授业的不世之功。洒然之乐与“良知”说密切相关。在王阳明看来,“良知”即“天理”,“天理”即“良知”,恰如佛氏不思善、不思恶之本来面目,彻头彻尾,无始无终。“良知”人人具有,其本体具有“宁静”的属性,人若能掌握之,即使心外惊风巨浪,颠沛不无,也能泰然处之,免于倾覆。王阳明对此不无骄傲:“人若知这良知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个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㉑王阳明的洒然之乐是直逼良知的纯然之乐,它在世俗七情之内,又在世俗的七情之外,是真正的人生之乐。就此角度而言,“寺庙”对王诗创作心态的影响可谓大矣。

(三)“寺庙”承载着王阳明故地重游的沧桑感怀。由于王阳明一生多次往返京师—南京—江西—贵州—福建—两广一带,所以有机会重返故地游览寺庙。就《王阳明全集》收录的诗歌而言,明确记载王阳明重游的寺庙有7座,分别是安徽青阳九华山的无相寺、越地浮峰寺、越地延寿寺、钱塘胜果寺、庐山开先寺、九华山化城寺和醴陵的泗州寺,实际上不止这个数。

“寺庙”这个特别的场所留下了王阳明一生的痕迹,把它们勾连起来就是王阳明的一生。在这类“重游”诗中,常常能感受到的是青年和晚年之间的差异,是对人一生的思考和感怀。譬如,王阳明在正德丙子年重游化成寺时,吟咏“山寺从来十九秋,旧僧零落老比丘”(《重游化城寺二首·其二》),十九年的荏苒时光,故地重游,内心多少言语都赋在短短的字里行间,物是人非,言可尽而意不可穷。又如,王阳明十五岁时,梦中得诗“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当时诗人尚少年翩翩,对诗意虽不明就里,但却丝毫不减诗人慨然有天下之志。平定广西思、田之乱后,王阳明早已步入晚年,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之事业,蔚为壮观。他因一个偶然的机会,邂逅伏波庙,突然想起少年时候做的那个梦,顿时恍然大悟,挥笔立就“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须同时雨师”(《谒伏波庙·其二》)。这恰恰应了少年时的那个功勋彪炳的梦。步入晚年,王阳明又回到了出发时的那个点。“重游”寺庙,跨越了诗人两段不同的人生,记载着诗人起伏的生命。

三、“寺庙”场所对王诗诗艺上的影响

(一)推动了诗人对“寺庙”生活的诗歌创作热情。僧人仰慕诗人的才华,经常性地索要诗卷,客观上刺激了王诗的创作。王阳明两游九华山化城寺,“寺僧好事者,争持纸索诗,通夕洒翰不倦”。㉒对此,诗人也曾调侃“却怪寺僧能好事,直来城市索诗刊”(《书九江行台壁》)。由此可见,僧人对王诗的推崇,使得不以诗歌为正务甚至有“诗戒”的王阳明,创作出了大量的诗歌,这是寺庙僧人的一大贡献。另外,寺庙为对王诗创作的影响,客观上还提供了王诗传播的载体,很多散佚的王阳明诗最终在僧人辑录的文献中存留下来。这些公开在寺壁上的诗,按照创作目的大致有三种:第一钟,阐述佛家义理。这类诗歌不多,往往在王阳明成名之后被寺庙特地装裱起来,当做僧人参悟佛法的偈语。王阳明在《来仙洞》一诗中说:“书悬绝壁留僧偈,花发层萝绣佛衣。”可见,他自己也有意识将某些诗歌留给僧人参悟佛法,以示自得之意;第二种,是王诗借助寺壁来联系友人,如王阳明路经湖南辰州时,就因时间匆忙不能与朋友见面而作,诗名就叫“辰州虎溪龙兴寺,闻杨名夫将到留韵壁间”;第三种是次韵,譬如《德山寺次壁间韵》《夜宿香山林宗师房次韵二首》,我们已经不知道王阳明次的是何人的韵,但从其诗歌倾向上看,应该是一位有家国情怀的洒脱之士。这样说也并非空穴来风,由于王阳明特别钟情胸怀家国的豪健之士,早年的辞赋模仿盛唐李白,表达归隐心绪时也喜欢以王维自居,曾经专门次过杜甫、杜牧的和陆游诗歌的韵,比如《醉书秦望石山壁》。从这个角度上看,寺庙不仅激发了诗人的作诗雅兴,还为诗歌的保存和流传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运用佛教和道教典故。由于寺庙这一特殊创作环境,王诗典故吟咏也多来自宗教经典。如“岩下萧然老病僧,会求佛法礼南能”(《山僧》),就援引南宗祖师慧能传法的典故,刻画了一位虔诚求法的老僧形象;又如“远公说法有高台,一朵青莲云外开。台上久无狮子吼,野狐时复停经来”(《远公讲经台》),诗中的“狮子吼”就是出自《维摩经·佛果品》,比喻菩萨说法时震慑一切外道邪说的神威,“野狐禅”是引用洪州百丈山怀海禅师讲法的典故㉓,用来比喻一些妄称开悟,实际上却流入邪恶偏僻的人;又如,《火秀宫次一峰韵三首·其三》是一组在道观中吟唱的诗歌,所谓“君不见广成子,高卧崆峒长不死,到今一万八千年;阳明真人亦如此”,“广成子”出自葛洪的《神仙传·广成子》,传说是一位高卧崆峒山石洞的神仙,“真人”是道教经典形象,《庄子·大宗师》解释“真人”说:“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阳明真人”当然是代指王阳明自己,表达了诗人以“山神”自得自乐自足的情怀。

(三)寺庙本身是王诗中独具温情和美的诗歌意象。在王阳明的诗笔下,寺庙一改往常清幽冷绝的违和感,被赋予极其诗意唯美的角色,成为山水妙景中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草深廨宇无官住,花落僧房有鸟啼”(《沅江晚泊二首·其一》),佛寺与自然相融,也成为春天美景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又如《游清凉寺三首·其一》:“古寺共怜春草没,远山偏与夕阳宜”,绿色间坐落着一座寺庙,悠然温和,如诗如画。不唯独如此,“寺庙”还寄予了诗人真正的温情,栖息着诗人四处漂泊的心。王阳明早已厌倦官场,他说:“中丞不解了公事,到处看山复寻寺。尚为妻孥守俸钱,至今未得休官去。”(《重游开先寺戏题壁》)放下繁重的公务,到处“看山复寻寺”才是真正逍遥的人生。“寺庙”在王心中,好像是心灵的避难所,自由自在的大本营,有着一抹厚厚的世俗的温情。又如:“晚投岩寺依云宿,静爱枫林送雨声。夜久披衣还起坐,不禁风月照人清。”(《又用曰仁韵》)在王阳明看来,宿眠岩寺既不困厄也不幽寂,披衣起坐看到满川月光,宛如自家窗前,宛如故乡那般没有丝毫隔阂。

(四)“寺庙”往往是王诗寄托归隐的象征。对寺庙生活的推崇,使“寺庙”意象自然成为表达“归隐”情绪的符号,但王阳明的归隐不是卸去官袍,享受田园恬静的归隐,他的归隐实际上是转向“传授心学”的另一种“入世”。他早年因刘瑾专权遭受贬斥,在恐怖的锦衣狱中写过一首《读易》,诗曰:“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此时的王阳明想到的是归隐阳明洞,继续读书,著书立说传道,去实现他学圣贤的梦想,而非归隐田园,安享天年。对于归隐山林的心绪每每有所流露,如《别湛甘泉二首·其二》:“南寺春月夜,风泉闲竹旁。逢僧或停楫,先扫白云床。”王阳明与湛甘泉志同道和,三十四岁在京师结交,以“倡明圣学”为己任,三十九岁时,二人还与黄绾订“三人终身共学之盟”㉔,之后又多相互诗歌应答,约好衡岳、罗浮之游,此次之别同时为仍期待相聚讲学。可见,这种归隐情结,实际上不是真正的归隐,而是倡导良知之学,即传道授业的“吏隐”。每当在寺庙里游玩的时候,“寺庙”都能激发这种心底的渴望,所谓“断拟罢官来驻此,不教林鹤更移文”(《游庐山开先寺》)。

凡名山必有名寺,凡名寺必有诗人至。深陷仙释二道二十余年的王阳明,在诗歌造诣上有着另一种朴质深厚的美。“寺庙”是王阳明诗歌创作的主要场所,有其客观必然性,也与“心学”求“静”的内涵相关。诗人在“寺庙”场所栖居,因“静”而“悟”而“传”,既有“吾心光明”的洒然之乐,又寄托有传道授业的“吏隐”之志。“寺庙”还是勾连王阳明一生的重要驿站,承载着王阳明故地重游的沧桑感怀与柔软的精神诉求。总之,笔者以为四库馆臣用“秀逸有致”尽括王诗,有不能尽揽之嫌,故而从“寺庙”角度重新阐释王诗,其“郁然而忧深,悄然而情隐”的诗歌之美应该得到学界的重新关注。

注释:

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七十一,集部二十四,王文成公全书,大东书局。

②④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⑲㉑㉒㉔王阳明著,吴光、钱明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42,182,1270,1272,105,1399,1225,1225,1289,1289,657,658,1226,98,1523,93,1331,1409页。

③作品的统计范围包括两部分: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收录的《王文成公全书》附录;二、束景南在2012年12月出版的《阳明佚文辑考编年》所辑诗歌。据朱海峰硕士在《王阳明诗歌研究》中的详细统计,199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王阳明全集》实收录诗歌602首。《王阳明全集》是以浙江图书馆藏明隆庆六年谢廷杰刻《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本为底本标点,参校其他诸本校勘。又《王阳明全集》编撰时,汇集整理原本未刊行的阳明语录、诗和文,编为一卷,即《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二。卷三十二收录诗歌14首,所以,我们可以得知《王文成公全书》三十八卷实际收录诗歌有588首。《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一书对“佚文”的厘定是指“凡不见载于《王文成公全书》(隆庆六年谢廷杰刻本)之诗文为佚文,予以辑入。”也就是说,《阳明佚文辑考编年》辑录的作品都

是《王文成公全书》成书之后被人们发现的作品,笔者统计此书新收入诗歌作品162首。因此,我们现今可以看到的王阳明诗歌作品实际上有750首。

⑤转引钱明著:《儒学正脉——王守仁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92页;[日]久须本文雄:《王阳明の禅的思想研究》,(东京)日进堂书店1958年版,第134页。

⑱束景南:《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22页。

⑳黄宗羲:《明儒学案》,中华书局2008年第2版,第586页。

㉓(宋)普济辑,朱俊红点校:《五灯会云》,海南出版社2011年版,第167页。

The Influence of Temple on Wang Yangming’s Poetic Writing

ZENG Shuoxi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32,China)

Poems related to temples occupy a large proportion in Wang Yangming’s poetry,which has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Wang’s philosophy of the mind as well as his unique education and life experiences.Wang’s consciousness and attitude of life can also be reflected in the poetry with“temple”sites.Meanwhile,the“temple”sites influenced Wang’art of poetry in many aspects,forming the unique style characterized by“deep worry,quiet and hidden feelings”.

temple;poetry;philosophy of the mind;creation psychology;art of poetry

I222

A

1008-8318(2016)03-0047-06

2015-12-30

曾硕先(1991-),男,湖南汝城人,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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