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赫胥黎创作关联论
——怀疑主义、阴冷书写、物化手法
2016-01-24陈娟
陈娟
(南华大学文法学院,湖南衡阳,421001)
张爱玲与赫胥黎创作关联论
——怀疑主义、阴冷书写、物化手法
陈娟
(南华大学文法学院,湖南衡阳,421001)
赫胥黎作为张爱玲最喜爱的作家之一,两者的创作无疑具有一定的关联。赫胥黎的怀疑主义不仅加深了张爱玲对历史、社会、文明的不确定认知,也同时加深了她对个体生命的思索,但二者在怀疑的导向层面上存在差异。赫胥黎文本中的阴冷书写和物化手法影响着张爱玲的艺术感知和写作艺术手法。
张爱玲;赫胥黎;怀疑主义;阴冷书写;物化手法
奥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出身英国名门世家,祖父为《天演论》的作者、著名生物学家托马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父亲是杂志编辑兼传记作家,母亲是著名作家和批评家马修· 阿诺德的侄女。相比祖父在现代中国的广泛影响,奥尔德斯·赫胥黎则较少为人熟知,其作品译介也相对冷清。虽然赫胥黎多才多艺,一生有文学、艺术、科学、哲学、宗教等多种著述,但从目前我国学界对他的研究状况来看,除了散见于各文学史中的介绍论述,以及为数不多的研究论文,相关成果并不多见。
赫胥黎是张爱玲曾经喜爱的作家之一,在《谈女人》《双声》《小团圆》等文章中都有对他的多次提及。有关张爱玲对赫胥黎作品的阅读,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曾说到,张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她讲给我听萧伯纳、赫克斯菜、桑茂忒芒,及劳伦斯的作品”[1](157),这里的赫克斯菜就是赫胥黎。1971年,张爱玲接受水晶访问,也谈到过自己读赫胥黎的作品。[2](28)此外,耿德华在《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中引用了1977年6月6日张爱玲的来信内容:“崇拜奥尔德斯·赫胥黎,但离开大学后便对他失去了兴趣。我想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尽管我认为怀疑主义是天生的。”[3](232)这为我们了解张爱玲与赫胥黎的创作关联提供了更多的参考例证。作为张爱玲曾经崇拜喜爱的作家,赫胥黎对张爱玲的创作无疑具有一定的影响。本文主要剖析赫胥黎怀疑主义对张爱玲的影响及张爱玲在接受中的转折走向,并探讨张爱玲与赫胥黎在阴冷书写及物化手法上的感应相通。
一、人生的怀疑与探问
赫胥黎作为反乌托邦文学的三大家之一,在其作品中描绘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迷惘失落心理,特别是对现代文明的怀疑与对现代化的担忧,“赫胥黎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破坏了现存制度的进展,毁灭了传统信仰和精神上的宝贵东西,而这些曾经是他的支柱”[4](482)。在赫胥黎作品中,经常可以读到这种倾注作者对人生怀疑与探问的笔墨:《侏儒府》中的赫克里斯为了生活自在快乐而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小人国”,吃穿住行、所请的佣人、养的狗、吹的笛子都是小号的,也专门去寻找娶了一个同样个子侏儒的妻子菲洛梅娜,但结婚后他们一帆风顺的幸福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所生的儿子费狄南多体型正常,以致破坏了他们寄寓能够长久和谐安宁的的生活。赫克里斯变得焦虑和不安,在看到儿子及其朋友到来后对佣人态度不恭的玩耍捉弄,料到有一天会轮到自己,以前的生活状态无法延续,最后选择自杀。这种生活的创痛和幻灭感深深地刺痛着读者的心。赫克里斯做不了自己的主人,即便他决心与世隔绝,创建了一个和他大小相称的独有天地,也总会遭到不可抗拒的侵入,更可悲的是这种导致毁灭的却是他自己“创造”的,由此引发我们对人自身创造价值的怀疑和思索。在《美丽新世界》中所描绘的那个异化的黯淡未来,科技的高度发展并不能带来真正的美好,相反,在那个物质丰足、没有战争贫困的世界里,人的情感被男女杂交所取代,个性泯灭,失去思考能力,“如果不幸发生不愉快的事,噢,总有索麻来平息你的愤怒,让你与你的敌人和好如初,让你变得有耐心和忍受力。在过去,你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和长期的道德训练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而现在只要吞服两三片半克量的药片就可以达到了。”[5](191)用一种索麻的药品来消除生活中的情感喜乐,一切变得荒谬起来,这种对现代文明的怀疑和失望折射出作者对现实的不满。同样,在《旋律的配合》中对资产阶级上流人士众生相的描绘,人物逃避现实,沉溺声色,他们所遭遇的精神危机衬垫着作者的怀疑与悲观,对宗教、礼教、爱情的嘲弄,说明作者和人物一样处在生活的危机和彷徨中。赫胥黎小说中的人物大多对人生感到无奈,精神空虚,一种沉重的幻灭感压抑在他们心头,想探寻生活的意义但又苍白无力、迷惘失落。
赫胥黎对人生和现代文明的悲观怀疑显然在某种程度上契合张爱玲的情思感悟,和赫胥黎一样,张爱玲对社会、历史、文明等都持怀疑态度,“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6](50)。在张爱玲笔下,可以清晰地触摸到这种对人生的怀疑印痕,亲情、爱情都是值得怀疑的,失去了温情浪漫色彩,张爱玲以这种锐利无情的怀疑目光察思一切。由于学界对张爱玲文本中这一主题的探讨是相对充分的,所以这里不拟赘述,而只强调指出,也正是因为怀疑,所以张爱玲才用冷静挑剔的视角打量世间的一切,也就是因为这种怀疑和挑剔,所以张爱玲对世事的态度才显得如此理性。懂得了这点,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张爱玲对她笔下人物心理的洞察如此真切或者说如此尖刻。这种怀疑态度成了张爱玲观察人生的一个稳定视角和窗口,写出了现代人虚伪中的真实,浮华中的素朴。
不可否认,赫胥黎的怀疑主义引起了张爱玲思想上的共振,而也正是因为这种对人生的怀疑和探问符合了张爱玲的阅读感悟,所以她坦言对赫胥黎作品喜爱过。但尽管如此,我们认为,对这种影响的强调还是不宜过分,因为张爱玲对人生的怀疑视角并不全然来自于赫胥黎,同时渗透着她自己深切的人生体验。张爱玲说:“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7](10)确切地说,张爱玲的个人经验感悟在导致她对人生持怀疑态度的各因素中占据主导作用,而赫胥黎的怀疑主义则进一步加深了张爱玲对世事的认知,让她对赫胥黎作品有一种感应相通。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的一段话也有助于我们对张爱玲与赫胥黎二者创作关联的理解,他说:“扫帚星的尾巴有毒,扫着地球,地球上就要动刀兵或是发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就毁灭,如今民国世界便像这样,亦不过是被西洋的尾巴扫着罢了,所以爱玲还是从赫克斯菜的影响走了出来。”[1](160)从这段话中可以获得两个信息:其一,张爱玲曾经受到赫胥黎悲观怀疑思想影响。其二,张爱玲并不是静态地全然接受赫胥黎思想,而是有转折走向。这后一个问题正是我们下面所想要着重探寻的。
赫胥黎的主要创作是在20世纪初,当时资本主义经济飞速发展,科学和技术成为社会发展及变革的主要推动力,给人们描绘出一幅美好未来图景。但与此同时,科技与工业文明发展所带来的负面效果也让人忧虑,世界大战的爆发更是毁灭了人们所赖以依靠的信仰,“战争和战后形势使他们感到整个文明的危机,预感到人类的死亡。他们认为人类的反常性以及决定军事冲突的破坏性质的技术的过分发展是战争的根源,因此他们仇视工业化,仇视‘机器时代’。”[4](431)科技的发展并没有带来如约而至的美好,反而变本加厉地摧毁了周边的一切,加剧了生存危机,这种不满和失望更是一种普遍的情绪。赫胥黎作为反乌托邦的代表作家,如在《美丽新世界》中所表现的那样,作者对高度发达的科技及物质文明充满怀疑和失望。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赫胥黎的怀疑是出于对当时社会及物质文明发展的不满,正因为赫胥黎的怀疑指向的是外部世界,有不满就有追求,所以赫胥黎对人类能否得到救赎实际上还是保持了一份渺茫的希望。有一个旁证,赫胥黎晚年走向了神秘主义,“赫胥黎与艾略特一样,从虚无主义和怀疑态度走向鼓吹基督教教义”[4](495),赫胥黎晚年走上神秘主义寻求答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作是他没有放弃对人彼岸生活的追求。换言之,赫胥黎的怀疑由不满而导向寻找确定,但又无法确定,只能更加迷惘,所以到了晚年,赫胥黎“将宗教启示作为防止一切罪恶的万应灵丹,通过与神灵的交融而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这是赫胥黎后期创作和思想的核心”[6](318)。
相比之下,张爱玲的怀疑则更多的不是出于不满,而只是她身边一种淡淡的贴近存在。这种从心底发出的自觉敏悟,有些许惆怅,更带着苍凉。但因为发自心底如影随形,所以这种怀疑也成了张爱玲的一种生活方式,成了她观察生活、察思人生的一种态度和视角。从某种程度上说,张爱玲的怀疑比赫胥黎更彻底,因为她不只是怀疑外部世界,而是怀疑一切,即包含自我在内的整个世界。但张爱玲的怀疑是内向静止的,她不会因为怀疑去呐喊寻求答案,因为不寻求答案,所以即便怀疑,也不会让她向往冲撞,而是仍然保持内心的无所外求。或者说,张爱玲的怀疑是只是让她更实在地把自己融于现世生活,虽然这种怀疑目光所及已经越过此岸的界限,但张爱玲仍然将自己执着于此岸,珍爱能够活着拥有生命之无限美好,自我满足和释然。相应地,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虽然对人生也充满理性的怀疑,但他们并不像赫胥黎作品中人物那般迷惘彷徨,怀疑不是他们沉重的负担,而是生活中的一种坦然接受的存在。他们没有去寻求生活的意义,而只是认为活着就要活下去,因为没有寻求,所以都坚实地活在现世中,没有也无需化解精神的迷惘。
可以看出,张爱玲与赫胥黎的怀疑差异迥然,虽然在开始接触赫胥黎作品时,张爱玲有自觉认同和喜爱,那是因为赫胥黎对人生的怀疑和探寻加深了张爱玲对社会文明及人生的理性认知。但赫胥黎作品中散发的那种浓重的迷惘彷徨和追问,以及赫胥黎在后期创作中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彼岸救赎的态度,让张爱玲觉得有距离,“西洋人没有世景荡荡,想要追求无限,只能是这样的洪荒可怕”[1](240)。张爱玲虽然对人生充满怀疑,但是她却没有寻求彼岸的美好,依然执着于现世今生。赫胥黎的怀疑态度只会在一定层面上加深张爱玲对世事的认知,一旦认识到赫胥黎与自己的实质差异,张爱玲便直言:“就连我所喜欢的赫克斯菜,现在也渐渐地不喜欢了。”[9](221)
二、阴冷书写与物化手法
就目前学界对赫胥黎的研究状况而言,大多集中在对赫胥黎反乌托邦思想的相关探讨上,而没有更多地延伸至其小说艺术手法等方面,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赫胥黎的研究进展。赫胥黎小说中的阴冷书写和物化手法是值得加以注意的,学界对此却尚未过多触及。虽然张爱玲并没有直接说过赫胥黎小说中的此类艺术特征,但通过对他们文本的细读,可以发觉二者存在很大的相似性。对此论题的探讨,不仅有益于加深对赫胥黎小说的认知,也有助于更好地把握赫胥黎与张爱玲的创作关联。在进行详细探讨之前,需要先对阴冷书写和物化手法的内涵进行界定。简明扼要地说,我们这里的阴冷书写主要是指作者以尸骨等阴暗的冷色调物象对叙述对象进行描述,而物化手法则是指作者在描述对象时将人体如眼睛、身姿等作物质化处理。有必要指出的是,学界对张爱玲笔下的阴冷书写和物化手法有触及。林幸谦在《女性主体的祭奠: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Ⅱ》中认为把郑先生描写为“泡在酒精缸中的孩尸”是鞭尸铭写、隐匿式的杀父书写[7](149);水晶在《结婚是坟墓的入口?——解读〈鸿鸾禧〉》一文中认为《鸿鸾禧》中“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醒来的尸体”的比喻至少有两层含义:“其一,复活节的尸体,根据《圣经》,是耶稣遗下的,他被门徒在礼拜一的清晨发现,是在坟墓的入口,墓穴内是空的。准此,我们可以说:结婚是坟墓的入口。其二,耶稣受难,替众生赎罪,是心甘情愿被钉上了十字架。准此,女子的婚姻,也是为了繁衍后代,像耶稣那样,替芸芸众生扛起了十字架——也算是一种自愿的牺牲吧?”[8](142)他们的论述很精当,但并不能推至对张爱玲文本中所有这类阴冷书写的探讨,我们主要从整体上对阴冷书写内蕴及美学风格进行分析。对于张爱玲在小说中常采用的物化手法,万燕在《海上花开又花落——读解张爱玲》中曾指出“张爱玲笔下的意象都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物化’,即她把笔下的人、景或心情比喻,缩小或转化成一种可以触摸的,或有质感的物质化的东西”[9](210),并将之与老舍《二马》中的物化意象手法作比,认为“手法虽然远不及张爱玲的表达敏锐、丰富,但已经是和张爱玲比较相似的新小说手法了”[9](212)。此外,李欧梵在《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一文中也有指出,他说:“张爱玲有时把东西拟人化,而更惯用的手法却是把人身的部分——如嘴唇,眼睛,手臂——‘物质化’,使我们阅读时感受到一种观看电影特写的形象的乐趣。有时候,我们不仅在观看人体,也同时在窥视人身内部的心理。”[10](167)许子东在《物化苍凉—— 张爱玲意象技巧初探》[11]一文中对张爱玲“以实写虚”的意象技巧也进行了透辟入理的分析。毋庸置疑,这些都是对张爱玲小说艺术的精准把握,我们对物化手法的分析也主要在此基础上展开。但李欧梵是仅此概述指出,未进行详细探究;万燕的看法很有新意,但也并未进行过多的详细阐述;许子东虽有详细分析,但他所分析的内容是张爱玲文本中特殊情景中的风景和某种抽象的情绪,而未涉及对人物身体的物化处理。我们主要对后者进行探讨,而这在赫胥黎和张爱玲文本中又是很显著的特征。
就阴冷书写而言,在赫胥黎的小说中不乏其例,如作者描述《化妆》中索菲的脸色简直象骷髅似的,《美丽新世界》中工作人员的橡皮手套苍白如尸,《神秘的微笑》中贺顿太太脸上布满皱纹,如同死尸,以及贺顿先生睡着醒来时身上僵硬发冷,作者描述他完全成了一具僵尸,除了疲倦和痛苦以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这种以尸骨来描述人的手法,读来让人悚然。“粪便及其等同物(腐烂物、感染物、疾病、尸体等)代表了来自身体外部的危险:自我受到非自我的威胁,社会受到其外部的威胁,生命受到死亡的威胁”[12](102),从此意义出发,赫胥黎文本中的阴冷书写实则潜隐着生活的恐惧和不安,《化妆》中索菲当时正面临可能被解雇的危险,《美丽新世界》在整齐划一的新世界表象下隐含着对文明发展所带来的负面担忧,《神秘的微笑》中贺顿太太将被人下毒致死,贺顿先生则被人陷害,无一不处在危险之中,作者将人物当时的灰色生活境遇悄然赋予在这种冷色调一反常态的语言描绘中。
在张爱玲笔下,同样可以看到类似的阴冷书写,如《花凋》中“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以及《金锁记》中“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此外,在《鸿鸾禧》中也有类似描写,如:“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象复活的清晨还没醒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以及在《半生缘》中描写顾曼桢被祝鸿才强暴的情景:“当时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这番心愿。事后开了灯一看,还有口气,乘着还没醒过来,抱上床去脱光了衣服,像个艳尸似的,这回让他玩了个够,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可以看出,这类阴冷书写在张爱玲文本中如出一辙,而且在文字背后,同样可以读到所潜隐的不安和失落:《花凋》中川嫦最后的外出实则已是她人生的谢幕演出,而对郑先生的描写既寄寓了对男性的鞭尸铭写,同时也含有对女性生存的忧虑;《金锁记》中芝寿始终处在生活的苍凉刺痛中;《鸿鸾禧》中玉清的婚礼则预示了她对以后的生活并不能期许什么,婚礼本是人生美好的开始,但对于玉清那是一个“完”字,不安和失落充溢在婚礼的每个角落;《半生缘》中的曼桢则人生彻底改变,与世钧的爱情悲剧从此开始。这类阴冷书写因反常、突兀的描写而造成怪诞的美学效果,渗透着作者对人生的深层思虑,“把怪诞看成是一种本质上自相矛盾的东西,是对立面的一种激烈的冲突,因此,至少就它的某些表现形式而言,也可以把它看作对人类生存本身那种困境作的恰如其分的表述。”[13](14)由阴冷书写所形成的怪诞美学效果,不仅给读者带来强烈而痛苦的视觉感受冲击,又由真实与非真实之融合所带来的强烈震撼力,让读者进而思考自己所处身的世界,从而极大地增强了文本深度与广度。
除了阴冷书写,就物化手法而言,在赫胥黎和张爱玲的小说中也是很显然的特征,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如赫胥黎《小阿基米德》中描写老绅士的一双老眼,眼白已经发灰,像年代久远的台球一样;基多出神的时候魂魄离舍,好像一座空房子,在等候魂魄回来;《美丽新世界》中主任重复伯纳的话时所发出的尾音像条蜿蜒爬行的蛇;《神秘的微笑》中司边斯小姐在说话的时候,身体架势像是瞄准目标的一挺机关枪,然后开枪射出她的言语,弹药内容是梅特林克、贝森特夫人、柏格森,以及威廉·詹姆士等等,以及司边斯的微笑像乔贡妲的微笑,所以作者描述司边斯小姐经常俯身向前,投射一个个乔贡妲。
而在张爱玲笔下,这种物化手法更可谓比比皆是,只要进入张爱玲的文本世界,就能很鲜明地感受到这种特征。不论是对人物的眼睛、身姿,还是脑袋、头发、脸蛋、喉咙、手臂、声音等等,张爱玲几乎一览无余地对所描述的对象全部做物化处理。而这其中用作象征物的又尤以食品和用具居多,其次为动植物。为了更好地把握张爱玲小说中的此类特征,在此容我作稍长的征引。
以动物来说:《创世纪》中的全少奶奶“平常她像个焦忧的小母鸡,东瞧西看,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半生缘》中世钧母亲“声音尖利到极点,简直好像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相见欢》中荀太太“织锦缎丝棉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盘着条彩鳞的大蟒蛇”;《秧歌》中新郎的母亲“注意到谭老大只吃白饭,她连忙飞到他身边,像一只大而黑的,略有点蝙蝠的蝴蝶”;以及《茉莉香片》和《金锁记》中那已为学界所广泛引用和评论过的“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读来让人醒目。此外,张爱玲也用花来描述人,《封锁》中“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象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玻璃瓦》中“琤琤褪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等等。
如果说用动物和花来对人体作形容的手法还比较普通,那么在张爱玲笔下,这类用食品来细切描绘身体的手法则显得较有特色,试看以下几处。
《留情》中敦凤“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象个清水粽子”、米先生“连头带脸光光的,很齐整,象个三号配给面粉制的高桩馒头,郑重托在衬衫领上”;《沉香屑 第二炉香》中的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楂子,很象蘸了糖的杨梅”;《年青的时候》中沁西亚“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象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肉衣子”;《小艾》中小艾“她的皮肤是阴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磁石”;《秧歌》中谭大娘“脸色晒成深赭红,像风干的山芋片一样,红而皱,向外卷着”;《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哥儿达“脸蛋便象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薇龙“觉得她的手臂象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以及《金锁记》中长安“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封锁》中吴翠远“她的手臂,白倒是白,象挤出来的牙膏。她整个的人也象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鸿鸾禧》中“玉清的脸光整坦荡,象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象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等》中“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象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赤地之恋》中二妞的脸“在月光中是一个淡蓝色的面具,两只眼珠子像两颗圆而大的银色薄壳玻璃珠”;《沉香屑 第二炉香》中在罗杰看来,香港中等以上英国社会里的那些人,“男的象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搭之外什么都没有”;《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娇蕊说她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在听到娇蕊说她丈夫几时回来的时候,“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挂,整个的脸拉杂下垂象拖把上的破布条”;以及娇蕊“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象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等等。
可以看出,张爱玲和赫胥黎在物化手法的基本表述方法上是很相通的,但张爱玲在作品中对这类物化手法的使用在广度和密度上都远远大于赫胥黎,特别是在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用具对人体作物化描述时,常辅之以三言两语的简要勾勒,不仅传神地描绘出对象特征,也使读者获得更为直观鲜明的艺术感受。许子东在《物化苍凉——张爱玲意象技巧初探》中有过一段透辟的论述,颇值引述,他说:
所以张爱玲喜欢物化虚象且充满流动感,第一是因为她本人在生活和艺术上都对服装首饰等实物细节有过人的兴趣;第二是由于她对都市文化‘生活的戏剧化’的独特理解;第三还表现她和她的人物关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哲学困惑;最后第四,张爱玲的意象技巧,又和贯穿其作品的美丽的苍凉感有关。[11](174)
虽然论者探讨的是张爱玲何以将文本中特殊情景中的风景和某种抽象的情绪采用以实写虚手法,但将相关论述用来探讨张爱玲文本中的物化手法也是很适合的。由于论者所提到的第二、三点,我们认为用来解释张爱玲文本中的物化身体之艺术手法,虽有一定相符之处,但并不全然对称,所以这里想着重指出是:张爱玲本人对物质细节的关注,是无形中影响她对物化手法之选择的重要因素,沿着这一思路,我们想说,除了对物质细节的过人兴趣,同时也与张爱玲的现世生活态度,以及对赫胥黎作品的阅读有关。张爱玲在文本中对物化手法的广泛运用,潜意识里是她借这琳琅满目的物品象征物,构建起一个凡俗切实的世界,造成一种强烈的现实生活气息,这个世界就在人身边,或者说与人打成一片,不仅可观、可感,也很平实。同时,张爱玲在对这种艺术手法的选取中还有着赫胥黎影响的影子,不管这种影响的程度有多深,通过以上的略加比较,应该说张爱玲在自己艺术及生活感受的基础上,对充满诸多物化意象的赫胥黎文本的阅读,进一步强化了她对物化手法的认知和自觉追求,并在文本中一一铺展开来,张爱玲将自己的感悟注入这诸多切实的存在物之中,并由这种物质形态的表现力而使文本的艺术魅力得以增强。
如果说赫胥黎对人生的怀疑和探问曾让张爱玲产生思想共鸣,并把赫胥黎视为自己喜爱的一个作家,但随后又因不同的生活体念而觉得有距离,那么赫胥黎文本中的阴冷书写和物化手法则是让张爱玲不断强化着自己的艺术感知,而且对这种艺术手法的表现一直贯穿在张爱玲的文本中,虽然在前后期使用的程度上有变化。可以看到,阴冷书写和物化手法之艺术手法的运用,不仅使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得到强化,也同时在客观上进一步拓展和延伸了读者的审美向度。
[1] 胡兰成. 今生今世[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3.
[2] 水晶. 张爱玲的小说艺术[M]. 台北: 大地出版社, 1973.
[3] 耿德华. 被冷落的缪斯: 中国沦陷区文学史[M]. 张泉译. 北京: 新星出版社, 2006.
[4] 苏联社会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编. 英国文学史(1870—1955)[M]. 秦水译.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
[5] Huxley, Aldous Leonard. Brave New World [M]. London: Cranada, 1977.
[6] 张爱玲. 中国现代散文名家名作原版库·流言[M]. 北京: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
[7] 张爱玲. 张爱玲典藏全集[M]. 哈尔滨: 哈尔滨出版社, 2003.
[8] 侯维瑞. 现代英国小说史[M].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1985.
[9] 张爱玲. 张爱玲文集·第4卷[M]. 合肥: 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2.
[10] 林幸谦. 女性主体的祭奠: 张爱玲女性主义批评Ⅱ[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3.
[11] 水晶. 替张爱玲补妆[M]. 济南: 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4.
[12] 万燕. 海上花开又花落——读解张爱玲[M]. 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1996.
[13] 李欧梵. 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C]// 现代性的追求.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0.
[14] 许子东. 物化苍凉——张爱玲意象技巧初探[J].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1(5): 173-174.
[15] 朱莉娅·克里斯蒂瓦. 恐怖的权利: 论卑贱[M]. 张新木译.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1.
[16] 菲利普·汤姆森. 论怪诞[M]. 孙乃修译. 北京: 昆仑出版社, 1992.
Eileen Chang’s link with Aldous Leonard Huxley: Scepticism, cold writing and materialized style
CHEN Juan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d Law, University of South China, Hengyang 421001, China)
As one of Eileen Chang’s favorite writers, Aldous Leonard Huxley has some influence on her, and they are undoubtedly related to each other, which however has not been discussed specifically in academia up to now. The present essay believes that Huxley’s scepticism and inquiry about life impresses Eileen Chang most, and that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about skeptical orientation causes distance between them. Besides, the cold writing and materialized style in Huxley’s works also strengthens Eileen Chang’s sense of art and increases the attraction of her works.
Eillen chang; Aldous Leonard Huxley; scepticism; cold writing; materialized writing
I206.6
A
1672-3104(2016)06-0189-05
[编辑: 胡兴华]
2015-12-16;
2016-01-28
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影响视域下的接受、融合与转化一一张爱玲与赫胥黎”(14C1011)
陈娟(1980-),女,湖南常宁人,文学博士,南华大学文法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代文学及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