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形男人(组诗)
2016-01-22唐陈鹏
唐陈鹏
丧家犬
从来血液的味道只有一种:咸
它凌越在爱情、友情、亲情等人生的触觉之上
像一枚瘦小的风筝挣扎在晴空
对抗着所有来自母乳的期望、朴实与柔软
血液天生就是为了凝固而奔涌的
而它的凝固却常常被生活握成恐惧
涂撒于危耸的城楼、焦渴的田野和人流如织的
购物广场
一只大手毫无预兆地跟在你身后
被敲击着的你的步伐
是来自泥土还是玻璃后的空壳
另一只大眼包裹着尘世的厚茧,混混沌沌地
躺在你的步履里
它时刻摸索着,在深夜,一次又一次地
扯紧了时间的皱纹
它告诉你命运就是未老先衰的母亲,蝎子似的
挂在你的脖颈
它告诉你信仰胆小如丧家之犬,只敢在无人的寂夜
轻吠几声
蜘蛛踩在我的头顶
坠入深夜的不可挣扎的一只蜘蛛
一只瘦得比羽毛更轻盈的蜘蛛
日复一日地在无限虚空的
阴暗之谷的某个拐角织着网
没有任何苍蝇或飞蛾会好心地在此圆寂
不,它们都在头顶上空
某个遥不可及的青铜铸就的高台上
用世间最喧闹无耻的歌喉做着金光闪闪的合唱
这是第一只黑成人心模样的蜘蛛
所有被善良忽略掉的细节都化作绒毛扎入它的心脏
它从未流过血泪,总是静卧在囚笼般的蛛网上
将逼迫与束缚一次次吞噬又一次次重筑
我唯一一次有关这只囚蛛的梦境
是在十年前南国的某片潮湿而废旧的厂房内
我的兄姐就在偷长在这里的化肥厂中谋生
他们稚嫩的肉体早出晚归
鸠形鹄面的灵魂却泛着泥土般生腥的笑容
这让躺在声嘶力竭的铁板床上的我
惊讶且愤怒地发现那只蜘蛛竟踩在我们头顶
而我的脚下,却是肉眼无法目及的黑暗深渊
被缪斯吻过的人
被缪斯吻过的人,无论男人、女人
最终都会被内心的温柔俘虏
无数重叠的文字将白天涂成黑夜
以求让每一滴降落在春天的雨水
都充满母性,都懂得只有爱
才能让这个紧握成花骨朵似的世界
敞开真相。我们都是含香的花粉
被缪斯吻过的人,连梦都被锈蚀的钢笔占有
他的眼泪是黑色的,沉淀着世间最撕心的苦痛
没有人明白他的影子为什么瘦骨嶙峋
没有人明白他的骨头为何能撞出惊雷
他只会卡紧自己的脊梁,皱着眉
任由溃逃于生活的夕阳将他渐渐掰弯
直到弯成一把插在大地上的镰刀
割草,碎土,为每一朵淡蓝色的灵魂开道
被缪斯吻过的人到死也不会承认
世人所贡献的声名。他们的声音
只有隔着冰冷的石棺才能听清
他们肥沃着面容憔悴的土地
用骨头开花,筋脉窜动着烈火
四点二十八分我穿过这小城
四点二十八分,我泪眼朦胧地穿过这座小城
无知的雨下得很大,狐狸般狡猾的风刮得也够狂野
所有星星都被戴着良知手套的枯手一颗颗抠出来
吃掉了。我抬头看着天,无数个空空的眼眶看着我
我知道这时候我要器宇轩昂地对视着它们———
就像对视那个被樵夫抛弃在深山密林里的老妇人的
干瘦的眼睛一样,就像对视那些将头埋进土里的
衣衫褴褛的孩子的眼睛一样
就像对视那些在风雪里为衣着光亮的肉囊
擦鞋的聋哑人的眼睛一样,就像对视那些惨死在
暴徒惨白的刀锋下的圆睁着的眼睛一样
我就是要器宇轩昂地对视着他们
就像对视着一个个染血的愤怒的空空的眼眶
四点二十八分,我泪眼朦胧地穿过这座小城
满城的灯火都熄灭了,只剩下我心底的灰烬
面黄肌瘦的路灯张开大手拼命地追赶着我
我无路可逃,只得一头扎进我面黄肌瘦的影子里
诗人头上插着扫帚
寒风过后,秋叶总是紧紧地抱住大地
如同人生的风寒过后,整个地球都是
足下长出的坚硬果实。解开朝南的窗
放进阳光、月光,驱出灯光、火光
却怎么也管不住那一滴滴穿石而过的泪光
在无尽污浊的河流中央,一叶扁舟在艰难地
爬行,舟尾刺破苍穹的旗杆,赤裸而刚毅
一座座桥梁在山与山、河与河之间叉开大腿
卖弄着自欺欺人的风骚,却始终跨不过
城市和乡村打着补丁的裤裆上的那堵
伤痕累累而又日渐异化的墙
在宽阔的水泥马路和干瘦的山道中央
立一把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扫帚
每当秋风起时,等一个诗人来坐着流浪?
街角的独奏
一股悲怆从某个不知名的街角
突然泻出———犹如一道内心的闪电
迅速地在我的思绪中开出花朵
但整个喧闹的街中,再没有灵魂
为之驻足
北风将一个简陋的擦鞋小摊
毫不留情地摔得匍匐在地上
羸弱的老人闭目拉琴,在寒冷中
悠然自得,一支支忧伤的乐曲
从五彩衬衣的破洞中鱼贯而出
许是我还未能觉悟
这灼烧寒冬的湿润的琴曲
竟让整个身心都愧对泥土
媛媛婆
在彬昌村,媛媛婆是不可避免的一丛荆棘
这个唯一被女性符号压干榨尽的男人
黑硬如针的络腮胡深陷在雄性的骄傲里
裤管卷着泥土,肩膀如钉满厚重苔藓的祠堂大门
而他闪烁过多光芒的永远谄笑着的眼睛
让翻滚于黄土上下的乡村男人不由自主地想到
月光下的女人
夕阳沉没之后,媛媛婆独立在村小学操坪中央的
大青石上
双手狂扯着霞光,拨弄出一波又一波夏夜共鸣曲
他试图截住每一个戴着夜色过路的人
右手弯成镣铐,左手伸向苍蓝色的山峦
焦黄的牙齿热情地撞击着:“砍柴,砍柴,砍柴……”
直到兰婶挥着扫帚冲向三十年前在砍柴途中
从她背上滚落山崖的幺儿
捆紧在草坪上的目光才渐渐变凉,而夜,早已黑得
比铁更硬了
同所有男人一样,媛媛婆也爱扎到女人堆里
口水如月光四漫,双眼镊子似的抓向胸口
有时候,他甚至会比老鼠更敏捷地抱住女人的大腿
撅起屁股有节奏地嘶嚎着:“吃奶,吃奶,吃奶……”
乙酉年春夏,三月无雨。大地张开了无数的口喝水
媛媛婆的辉煌不知被哪一张嘴提前呕出
在一切现实都卡紧的时候
媛媛婆便坐到一切信仰之上
他被人们围在求雨的高台之中
破烂的夹袄飘出一串五彩的贝壳
四面鼓声如神的咳嗽,沙哑成一股绷紧的绳
他舞着,跳着,唱着,笑着,哭着,喊着,偶尔沉默着
直到星星被憔悴的烟头点亮
而他终于从高台边滑落
黄尘轻轻漫起,织出一件薄纱
俄顷风消尘散
媛媛婆竟自顾自地扛起祭祀用的猪头
大口吞咽着瘸着腿走远了。众人站在原地
似乎忘了什么
哦,大雨下了三天
犬形男人
把头低一点、再低一点
直低到比微尘更低的屈辱之中
谁都看不到你,听不到你,脸上长满了荆棘
骆驼摇着铃从身边走过,一千年的时光逐一醒来
可你还是一头扎进泥土,充耳不闻
雨水再多也发不了根
整个春天就这样被色彩憋肿,你死死地抱紧自己
瘦成一颗干瘪的种子,既装不了爱,也含不住恨
你若属于雄性,眼睛里不仅倒映着神灵
还应有挣扎于生活的忠诚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