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屈辱的可敬的
2016-01-22刘定中
刘定中
李佩甫的长篇小说《生命册》获得茅盾文学奖,作品中一个个性格特异,历程特异,外貌特异的鲜活生命生动在我们眼前。无论是贯穿全书的我与骆驼,卫丽丽和小乔,老姑父和他的女儿蔡苇秀,还是在一章中着力刻画的,如梁五方、春才、虫嫂与老拐、杜秋月与刘玉翠,都活生生地印证了以简单写复杂,以黑暗照见光明,以欲望的轻为灵魂的重作证。正如茅盾文学奖评委陈晓说的:他的《生命册》书写乡村生命在现代社会的困窘与脆裂,厚实的生活根基,浓郁的乡土气息,语言的硬实,使得这部作品具有不可低估的分量。我认为,在众多的生命中,虫嫂是一个催人泪下的,在特殊历史阶段中苦难的、屈辱的母亲形象,像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卡齐莫多一样,拥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逼出来的“小偷”母亲
在无梁这个村子里,虫嫂是一个很能干、很勤快、很能吃苦的女人。她很袖珍,一米三四的个子,会爬树,身量小,却灵活,猴子一样。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捋些槐花、榆钱,掺和着吃。坏红薯加豆面、红薯干面制成干黑饼,孩子不吃,老拐不吃,她吃。生下第一个孩子,头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争工分了。而她的男人老拐个子高,一只腿瘤着,走的是“曲蜓路”,不能劳动。他们结婚时,老拐的衣服、自行车都是借的。家里仅有二十多斤红薯干。一家五口人,只有她这么一个半劳力,三个孩子饿得哇哇叫,于是她“偷“。但从不偷一家一户个人的。一次偷了村里五穗玉米,秋天,谷子、芝麻、豆子下来了,打场时她每天抱着吃奶的孩子到场上去晃一晃,被人盯上了,拦住她,从她的袖筒里、孩子的肚兜里,还有鞋里倒出半斤芝麻和黄豆。这就是罪证了,就罚她在场里的石磙上站着。问她为什么偷芝麻,她说,孩子馋。你呢,也馋。每次收工回来,村治保主任都会把她单独留下来,当着大家搜一搜,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乎,一摸她就笑,再摸她还笑。要不要脸?她说要,又说不要,娃饿了。村里开“斗私批修”大会,勒令她站到桌上,人很矮小,人们哄一下就笑了。有人喊,小人国翻跟斗,她真就在桌子上翻跟斗,看上去就像是玩猴。搞“运动”,大队治保主任押着她,在前面敲着锣,她后面走,脖子上挂着玉米、蒜、辣椒、白菜萝卜,红红白白,像项链似的。一个月夜,虫嫂在邻村枣园里偷一袋枣,被看守的瞎眼老头抓着,逼迫她“松裤带”,奸污了。以后虫嫂多次去背枣,两人真的好上了,也在村里传开了,虫嫂的名声越来越坏了。夜里常常被村里人叫去“谈话”,先是治保主任,而后是生产队长、小队记工员,大队保管,看磅的,看菜园子的……于是,虫嫂遭到全村女人的嫉妒和仇恨。二十几个妇女一嘀咕,书记的老婆吴玉花带头,把虫嫂堵在烟炕房里,按在地上,剥光衣服,撕她、掐她、“箩”她,她嚎叫着逃出炕房,女人们嗷嗷叫着追出来,把她赤条条包围在场院的雨地里,用扎鞭、木棒、扫把等追着打。她的下身被掐伤正在流血,她边跑边大声凄厉地呼救:大叔大爷,救人哪!救救我吧!大婶子大娘们,饶了我吧。她被追打得一圈一圈奔跑着,躲闪着,最后一头栽倒在泥水里。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肿得像发面膜。读着虫嫂被疯狂的女人剥光衣服追打,被无耻的男人叫去“谈话”“松裤带”奸淫,哪位读者不揪心地痛呢!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九六一年的夏天,在湖南师范学院读书,一天上午我和两位同学一起去班里的菜地劳动,到十点多钟的时候,我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看四面没有人,我偷偷地摘下一个饭碗粗的小冬瓜,削掉皮,切为三截,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这不也是“偷”吗!虫嫂,为了饿得哇哇叫的孩子和残疾的男人活着,“偷”了生产队几根玉米,半斤芝麻,一袋枣就遭到如此的摧残与凌辱,试问良心何在人性何在公理何在!
儿女不叫“妈”的母亲
可怜的虫嫂,在社会上村庄里受歧视,挨打骂,被侮辱;到家里,还要遭男人的诅咒,孩子的怨恨,亲情降至冰点。男人老拐说狠话:“我真想掐死你。”三个孩子,先是吓坏了,像麻雀一样蹲在角落里,而大国时常站在院子里恶狠狠地说:“去死,咋不死呢。”从此以后没有一个孩子再喊妈了。她一个小女人,背着一袋蒸红薯到一中送给儿子大国,学生们跟着嘻嘻哈哈地笑着大喊大国他娘来了,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像玩猴一样。大国嫌丢人,躲起来了。在学校旁边公园的凉亭找到时,大国喊出让人透身冰凉的话:“她把人都丢尽了,她不是我妈。”她可怜巴巴地说,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又从兜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手绢,解开来,里面是钱,说,我给你拿来五块钱,卖花生的。大国接过钱,再次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以后你别来了。”这位母亲确实很伤心,学校放寒假的时候,她提议,老拐主持开了一个家庭会。她搬个小板凳站上去,对着墙上毛主席像,举起右手,郑重地说:“大国、二国、三花,你们大了,我保证,我向毛主席保证,我改。我一定改,从今往后,你娘再也不干丢人的事了,再也不会让人戳脊梁骨了。”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三个孩子。可是她的儿女们呢,谁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她,像不认识似的,而大国却恶狠狠地说,下来吧,别丢人现眼的。依然没有一个叫她妈,直到老拐临死前,把大国、二国、三花叫到跟前说,娘再不好,也是娘。看我的面子,叫声妈吧。三花叫了一声妈,二国含糊地说了声妈,而大国呢,只鼻子里哼了一声。虫嫂,作为母亲,她已十分满意了,捂着脸哭了。袖珍的虫嫂,真像一个童话,有一颗海一样阔大的心,包容了,化解了,消融了儿女们的幼稚无知、种种怨恨和不恭不敬。
三个大学生的母亲
正如天下所有母亲一样,虫嫂一门心思、所作所为全为了儿女。她小小的身量,却对大有无限的向往,三个儿女:大国、二国、三国(女,叫国花)。她家墙上总有粉笔划着三道白线,那是三个“国”量身高用的,一痕一痕,擦了再划,她很怕国们长不高,像自己一样。她宁可自己沾上恶名,也不让家里的三个国饿肚子。她背着以肉身换来的一布袋枣回家,一路走一路哭,枣背镇上卖了,得的钱为孩子买作业本。她为了孩子不受别人孩子的欺辱,亮出一瓶“八步断肠散”对蔡书记说,你不管我就喝下去,死在你大队部门前,逼蔡书记狠狠地骂治保主任一顿,又把那些孩子们集中起来狠狠地训一顿。她为儿女的上进而高兴,大国考上县一中,她见人就说:“俺大国,考上了。”她心疼儿子,大国不许她进学校,她给儿子送东西,就在学校外的桥头边蹲着,手肿得像发黑的包,拿着破手绢包着的一叠厚厚的毛票,这是她走乡串户收鸡蛋,卖鸡蛋挣的。为二国上中学的学费,她卖了两次血。三花在虫嫂眼里是国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女儿上中学时,她就跟着进县城,推着一辆比她还高的破三轮车,吆喝着收破烂。就她,就这个袖珍女人,收破烂十二年的母亲,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喂养出三个大学生,这是一个奇迹。她回村的时候,每一家都送了一小袋大白兔糖,全村都轰动,虫嫂是彻底翻身了。然而,像许多苦难母亲一样,儿女们并没有给她应享受的幸福,轮流在三个儿女每家吃住一个月的接口处,天寒地冻,她被女婿和儿媳晾在门外。她死后人们没有找到一分钱存款,却找到了一百零四张邮局汇款的凭单,一张张上写着大国、二国、三花的名字。当将她咽气时指了又指的那把破扇用破布缠着的扇把拆开时,竟有一张三万元的存单,这是她为自己死后备下的丧葬费!
真是应验了《红楼梦》中的“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啊,虫嫂,一位最低贱的母亲,一位最苦难的母亲,一位最痴心的母亲,一位最可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