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中开花
2016-01-22卓霜杰
卓霜杰
直到今天,吐祥镇的人们回忆起一九七四年六月的那场洪水,还是心有余悸———这个山谷小镇,以前没有面对过如此场面:宛如天河决了口子,醋钵儿大小的水球肆无忌惮地砸向大地,就像一群凶猛强悍的敌人,卷走了整个铁匠街。
我是从老一辈人的回忆中听到这件事情的。那一年,祖父和祖母苦心建造的两层小楼在巨浪中化为乌有。
多番考虑后,他们把家从铁匠街搬到关山的半山腰。由于房子没有牢固的地基,祖父托朋友林宝禄从他自家的果园里移栽了一棵月桂树苗。那个年代,当地人为加固房子的地基一般都会这样做。而祖父之所以选择桂树,是因为“桂”与“贵”同音,寄托着处于贫寒中的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月桂在吐祥镇有“老桂花树”的雅号,因为它从栽种到开花要经历漫长的等待,这段时间长达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林宝禄挖坑栽树时,年仅八岁的父亲也来帮忙扶着。完事之后,祖父用一袋干烟叶作为他的赠礼。林宝禄接过烟,望着幼嫩的树苗,用烂了边的草帽擦了擦汗,略带失望地对祖父说:“余同志,你既然栽了这棵树,我可是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它没有五十年是开不了花的,那就耐心地等吧。我是看不到了,你还有点希望。”
“嘿!老陆,你说的是什么漂亮话?”祖父摆了摆手,他认为林宝禄是在恭维他:“咱两个都没希望!你都快六十的人了,再过五十年,活得到一百零几?做白日梦喽!至于我,我今年都四十八了,能活九十八不是?”这时,他指了指父亲:“我三娃子才看得见桂花树开花。只怕到那个时候,他的娃儿都老大不小了!”说罢,两人都放声大笑,不过,这种笑是苦涩的,充满了对生命的无奈。父亲没有理会他们的伤感,一个八岁的孩子只会想象花开的美丽,长辈们看不看得到,那不是他关心的问题。
此后的日子,桂树静静地守候在老屋边,看着周围荒草丛生的土地被祖母开垦出来,种上了玉米和南瓜;看着日渐老去的祖父携带着税务所的工作簿子从矮门里进进出出;也看着父亲和他的两个姐姐由幼稚的孩童长成了少年。沉默的桂树,在风风雨雨中见证了一家人生活的酸甜苦辣。
时光在白云的上空飘逝,一晃就是八年。当父亲为自己收到奉节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而欢欣鼓舞时,林宝禄去世的消息传来了。望着已长大成树的月桂,想到树在人离,父亲不无遗憾地对祖父说“:林伯还没见到树开花就过世了,他老人家真是可惜!”祖父一听父亲这么说,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老陆连七十岁都没有活过哇,怎么见得到桂树开花呢?”
三年后,父亲从奉节中学毕业,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师范学院。亲朋好友来祝贺他时,月桂默默地看在眼里,与他分享喜悦;又过了四年,父亲带着无比失落的心情回到原点时,月桂也默默地看在眼里,与他一同承担那些无处安放的哀伤。
父亲说,那段日子,算得上是他生命中最颓废的时光。一心想跳出“农”门的他无法想象奋斗七年之后会迎来这种结局。当他在桂树下愤怒地抓起泥土发泄心情时,祖父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你好歹有了份教书的职业,在吐祥也不算差了。再说,我就你一个儿子,留在身边,以后也有个照应。”在祖父的开导下,父亲接受了生活给他的安排:进入吐祥中学教书。在学校里,他对教学认真负责,得到领导和学生的一致好评。一九九二年,他和母亲的结婚照摄于月桂树下。他们的婚礼既没有华丽的礼服,也没有风光的筵席,只有两份简单的证明而已。虽然他们听不见,月桂还是悄悄地为他们送来祝福。第二年,酷热的八月天,我出生在老屋的卧室里。祖母在树下求神祷告的时候,月桂也一同祈祷着。
尽管山镇生活是清贫的,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然而,年轻的父亲并没有因为稳定的工作和三口之家的组建就打消“出去寻找广阔天地”的想法,因为一个月仅仅一百二十元的工资让他觉得自己的劳动价值被低估了,他盘算着去一个收入更高的地方,于是想到了沿海地区,但是,父亲放心不下年迈的祖父。三年后,祖父因脑溢血突发而去世,葬礼过后,全家刚刚从悲伤中走出来,又陷入了另一场激烈的争吵。
父亲决意带母亲和我远走广东,母亲没有什么异议,祖母却极力反对,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指着父亲说:“三娃子,你要走到哪里去啊?就不能好好待在吐祥吗?你要去广东,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你走!”
父亲心里也不是滋味,平白无故,有谁愿意背井离乡?更何况他不想伤祖母的心。但是,追求财富的梦想迫使他离开贫穷的家乡。父亲知道祖母是相信算卦的,于是,他摸出两个一元的硬币对祖母说:“那就这样吧,老天爷在上,桂树今天为我作证:阳卦就走,阴卦就留。怎样?”祖母拗不过父亲,只好答应了。结果,三个阳卦使他取得了胜利。决定之后,父母将搬不走的家具变卖或送给亲戚和熟人,这时,一个从兴隆镇来的木材贩开价六百元,想买走桂树,被父亲毫不犹豫地拒绝。
祖母知道后骂父亲太傻,的确,六百元在当时算得上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一个中学教师半年的工资。
“你真是哪根神经摔坏了?一棵不开花的树,别人出六百你都不卖,天下找不到第二个!”祖母对桂树一直没有好感,甚至想砍掉它。理由是它既不开花,又遮挡庄稼所需要的阳光。
“你把我种的苹果啊梨啊都砍了我也没说什么,但您老先人莫动桂花树一下!当初老爹还在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要我们耐心等!您等不得我等得!劳慰您家了!”据母亲的回忆,她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愤怒地对祖母吼叫。也许,父亲一想起那些他亲手种下又被祖母以“影响庄稼生长”为理由而砍掉的果树,气就不打一处来。
祖母摇了摇头:“你的脾气真像你那个老爹,他是个老糊涂,才不许我把桂花树砍了的,你和他一样!”她又问母亲:“你是教生物的,这棵桂花树老不开花,是不是公的呀?”
“嗯,嗯,也许……也许是吧。”母亲含糊地回答。当时她正在想去了广东之后要面对的事情,再说她对桂树不怎么感兴趣。其实,月桂又不是银杏,怎么会有公母之分呢?就算是雌雄异株的树种,开花与否都不是判断性别的标志。无怪乎母亲现在回忆起来都为自己当年说的话感到很好笑。
“管它是公的母的,林宝禄当年说过‘没有五十年是不开花的,现在还没三十年,急什么呀?”父亲不耐烦地说。直到祖母保证她不会“碰”桂花树一下,父亲才松了一口气。然而,祖母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我们走后,她和镇上的人们拉家常时,总少不了一句:“要不是我三娃子,那棵不开花的树早被我砍了!”人们也随声附和,在他们看来,不开花的树是没有存在价值的。
我们在广东开始了新的生活。看到那些月桂矮化品种种下去不出三个月就开花,我忍不住问父亲,老家的桂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没有回答我的疑问,只是说:“这种灌木配叫桂花树吗?如果树开花太早,它的营养物质就会只供应花,那树就没有办法长得更高。”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要记住,珍贵的东西总是慢慢地成长。”
我当时才上小学三年级,并不能理解话中蕴含的意义。而月桂,依然着忍受人们的冷言冷语。但它在没有停止自己对梦想的追求,因为在它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开花!任凭闲人无聊时的冷嘲热讽;任凭目光短浅者的指指点点;任凭白昼与黑夜的轮番考验。它不急不躁,不言不语,从容不迫地积蓄力量。直到二〇〇四年秋的一天,翡翠般的叶片里突然夹杂了零零碎碎的小花,像眼睛,像星星,还不停地眨呀眨的。
但是,没有人在意。三十年,人们的耐心早被等待消磨得一干二净。然而,在二〇〇五年那个金风送爽、落叶满地的秋天,月桂一树花开,如同白雪压枝。一朵朵四瓣小花簇拥在碧绿的叶片中,花瓣中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花蕊在风中颤抖着。多美的小精灵,你终于来了!浓郁的甜香随风飘溢四方,连住在两百米开外的舅爷爷家都闻得到那沁人心脾的味道。
一夜之间,桂树由“不开花的废物”成了“一棵开花的宝树”,家住在王家老二隔壁的李五叔扯足了那副公鸭嗓,如同高音喇叭似的逢人便说:“我早就知道,老桂花树有开花的一天!”好像桂树开花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一样。而在桂树开花的前一个月,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唠叨着:“他妈的,不开花的烂货,要是我早把那鸟玩意儿砍了。真不知三娃子的脑壳长着是干嘛的。”
桂树并不需要势利眼的种种溢美之词。既然已经向世界证明了自己,又何必和那些浅薄的人较真?它宠辱不惊地面对人间冷暖,笑看花开花落,淡观云卷云舒。
此后,桂树连年绽放。看见的人一晃就过去了,顶多留下几句廉价的赞美。他们无心追忆桂树曾经所受的冷遇,也不会从桂树身上体会到忍耐的坚强。只有心情沉重,正在经历生命突围的人,当他的视野里出现这棵桂树时才会有所感悟。是的,当桂树的经历摆在面前,肯定会让一些人若有所思。
我是在二〇一一年的八月回到家乡时,在桂树边听到父亲讲的这些故事的。虽然还没到金桂飘香的时节,但它的青枝绿叶像伞一样,遮住我头上的烈日和风雨,撑起我沉重的灵魂和希望。而在我的身边,天是很高很高的,路是很长很长的,风是很凉很凉的。面对月桂,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它曾经的遭遇。在理想破灭的七月里使我体会到生命中有多少不忍卒说的悲哀!我甚至认为自己被世界抛弃,连太阳都冷得像冰。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我无助地哭泣着,哀叹着,听了月桂的故事之后,渐渐感到了信念的力量。它在提醒那些正在沉沦的人,把痛苦、丧失、幻灭等等抛在脑后,在阳光和风雨中坚持理想,积蓄力量,有朝一日演绎出凤凰涅槃。
我望着月桂,月桂仍然在它的世界。我在心中为它安排了一个位置,它支撑起我的信念,滤得我的灵魂越来越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