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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春草木深

2016-01-22葛取兵

湖南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豆豉紫苏黄豆

葛取兵

吃,有时候是乡愁、欲望、温暖、安慰的全部。

———题记

红蓼

这是一个秋天的早晨。空气清新明晰,湿润。

在乡下老家,一处池塘尾端的湿地。

一湾蓼草正在热闹地开放着,远远地看,如星河密布,玄远而飘逸,让人发幽思之想。时值仲秋,风凉,叶黄,蓼儿草却吐出一穗穗红花,惊艳着我的双眼。我走过去,顺手将一支花穗摘下来,细看,青红的穗头上紧紧依附着无以计数的红色花朵,小得跟针眼儿似的。我端详了老半天,惊叹大自然的神奇。蹲下身子,近距离接触,数不清的穗花随风起舞,与我窃窃私语。这些快乐的精灵,虽然无人在意它们,但它们年年岁岁发芽、生长、开花、结籽,独自馨香,独自飘零。

秋天,在南方,是蓼草的季节,明媚着,灿烂着,吵闹着,熙熙攘攘。

蓼草,听着名字就满心喜欢,蓼,多像人的乳名。纤秀、韧直、爽落、朴素,又像极了湖湘人的性格。蓼草,是故乡常见的一种野生植物。故乡在南方,水乡泽国,八百里洞庭湖,湖汊密布,溪流众多。蓼草逐水而生,凡有水的地方,必有蓼草,诸如水湾、河沿、滩头、沟渠、沼泽,以及泥淖之处,无处不在。有时是东一棵,西一棵,躲闪在野草中间,平平常常,如芸芸众生的底层小人物,不驻足,不细望,便分辨不出来。抑或成片成片地生长,绵绵密密,显得有些张扬,虽然细小,却茂密繁盛。尤其是到了秋天,蓼花绽放,一片红晕,远看如一片朝霞,该不是哪个调皮的放牛娃扯落下来当围脖,一不小心遗落在水边,独自回家撒娇去了。

南方有佳地。无数大大小小的村子散落在一方水土,或相拥相聚在一湾平原,或沿湖沿河袅袅娜娜在水边,或三三两两栖息在山坡上,依山而居,正如蓼草,平凡普通。每一个村庄都是一部人类的简史,每一个村庄都有它或长或短的历史,或辉煌或简朴,甚至有些屈辱或没落。而村庄的繁衍无一不是在鞭炮的欢呼、酒香的奔放中开始或消亡。新婚燕尔,老人西去,小儿初生,每一个仪式都离不开酒的欢畅浓烈。

酒,于乡村总有一种扯不清的情愫。家乡的米酒就是村庄史的见证者。酒的历史有多长,村庄的历史就有多长。

我父亲是村子里的一名铁匠,曾经执铁锤,拉风箱,挥汗如雨,如一位叱咤风云的将军(这是父亲的酒话)。而父亲在刚毅的背后,却会做一手香甜的糯米酒。父亲一生喜酒,如今七十七岁高龄,一日三餐依旧能喝二两多白酒。这应该是父亲迷上酿酒的情结。但父亲最喜欢的是谷酒,不管是包谷烧,还是茴丝酒,来者不拒,甚至后来还迷上了曾经被他称之为潲水的啤酒,但父亲还是对做糯米酒情有独钟。在乡下,每逢佳节将至,尤其是乡下人十分看重的三大节日———端午、中秋、春节,父亲必定亲手做一盆米酒。父亲做酒的程序,我已烂记在心。称米,洗净,浸泡一天一夜,把糯米浸透。放在木蒸笼里用大火蒸煮。水汽蒸腾,灶中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家。不到一个时辰,糯米的香气就盈满了农家的院落。这是孩子们欣喜欲狂的时刻。蒸好的糯米俗称“淘饭”。和一般的米饭不一样,它硬一些,还有些米形,一粒一粒不粘连,却好吃。做酒,是孩子们享受吃“淘饭”的一个美好时光。父亲为我们兄弟几个,每人捏上一坨糯米饭,热热的,吃到口中柔软细腻,比普通的米饭香甜。在那个白米饭都难以为继的日子,一坨热热的糯米饭真的温暖好些时日。至今想起那个时分,总有一种幸福回味绵长,如一碗米酒,岁月越长久,愈来愈芬芳。真的感谢父亲给我的童年留下一段飘香的日子。

在我们快乐地吃“淘饭”的当儿,父亲等糯米饭稍稍微凉,不烫手,就把糯米和碾碎的酒曲混在一起,细细搅匀,再一层一层地摁进一口洗净的大脸盆,表面细细地抚平,又洒上一层酒曲粉。有意思的是,每次做完父亲特地在糯米中间留一个洞,父亲称它叫酒窝。我似乎看到父亲脸上的微妙神态。人也有酒窝,在腮上,一笑酒窝显出来,增添几许妩媚。父亲说,酒缸里的酒窝如泉眼,酿出的酒液都渗到酒窝里,称为酒娘。初成的酒液称为酒的“娘”,这叫法何等动人。酒有了娘,就源源不断地生出酒液来。酒娘是甜的,十分的嫩滑,没有日后成酒时的呛辣。想象乡村的女人,新娘小媳妇,初进婆家门,温婉羞涩,如嫩叶新花,时间久了就老辣起来,甚至有了泼,就破败了。

拌完酒曲,脸盆盖上木盖板,放入空闲的床上,用棉被紧紧包裹,让它们在温暖的被窝中做着发酵的梦。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要盖棉被。父亲说做酒,窝要温暖,太冷了不出酒。太热了,酒会变酸。有时冷了窝,父亲找村里的卫生所讨两个打吊针用的玻璃瓶,洗净,再灌上开水,放进被窝。这个期间不能松窝,否则会变成半生不熟的酒饭。

父亲做完这些程序,总会泡上一杯热热的川芎茶,透过袅袅水雾,父亲平静的脸上隐藏着满足。而在父亲的水雾后面,是我们的期待。等待也是一种美好的过程。每天我们总会跑到房间里溜达几趟,闻一闻正在日子深处的香。一两天,就能听到棉被下面隐隐约约地冒气泡。三四天后,悄无声息。这时酒香却一阵比一阵浓郁,香甜灵盈的米酒大功告成。此刻农户家的土房子里,低矮、阴暗,然而有了这盆米酒,生活也似乎更多了一层期盼一层乐趣。每逢佳节,酒的醇香弥漫乡间院落,穿梭在整个村子,菜园子、水井旁,甚至牛栏,也不会放过。农家的日子,因为一盆自酿的米酒,把原本清苦的生活酿出一屋子的馨香和欢愉。

这样的场景至今难忘。午后的光景静谧而慵懒,屋顶明瓦上的阳光漏下来,父亲的手在光线里麻利地伸伸缩缩,空气中氤氲着隐隐的喜悦。父亲在做酒的整个过程,口中喃喃有词,像是一个十分庄严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中一个蓄势已久的故事就有了一个淡淡的情节,浮出的是一缕暗香。父亲说这是喊酒。我不懂。乡村有太多的隐喻,让你永远也禅悟不透。

譬如这做米酒,就离不开酒曲。我对小小的酒曲充满了敬畏。原本只是一粒汤圆大小的曲丸,灰不溜秋,却有如此魅力,让平常吃的米饭变成浓香的酒。

酒的好坏,关键全在酒曲。曲好,酒好;曲不好,酒就会酸辣。而做酒曲更是神秘的事情,至少在乡下,酒曲并不是人人能做。每一个村子里只有两三个人知晓其中的奥秘,他们总是神神秘秘的,好像是怀揣江湖上一帖秘方。我叔父就是做酒曲的高手。他告诉我,并不是所有的蓼都能做酒曲。在洞庭湖边,蓼草有几种:小蓼草,植株小,细茎,叶椭圆形,不辣,平时常常拔来做猪草。至于小红蓼我还能记得的用处,洞庭湖上的捕鱼人用它穿过鱼的腮和嘴,打个结,买鱼的人拎着拿回家去。蓼红正恰鱼肥时,这样的画面,好像鱼和蓼草和人都得到了最好的归宿。大蓼草,植株又粗又长,可以长到半人高,茎杆粗,节膨大,叶较尖,也不辣,只能当柴烧,常常在夏夜时分,被村子的老爹们砍来堆在晒场里熏蚊蝇,也是不错的去处。辣蓼草,植株较大,杆深红色,叶子颜色较深,狭长,顶部尖,最明显的是叶子上有不规则的暗黑色的斑点,叶子是辣的,很辛苦的味道。这种蓼草才是做酒药的原料。在乡下,每到夏末,收完庄稼,叔父挎上篮子,到野外去寻找这种叫大叶蓼草的植物,连根拔回来,洗净,装到坛子里,装上水,盖上一个木盖子,等到草汁全泡出时沥掉渣,用汁水拌和谷粉、小麦粉、麸皮做成土曲,捏成汤圆大小的丸,铺在竹篾上风干。到了酿酒时,这一枚枚小小的土曲将给村子里带来无穷的馨香。

做酒是一个神秘的过程。酒曲与蓼草的关系更是神秘的事物。蓼草秆叶花皆红,酿出来的酒虽然无色透明,人醉倒时却也全身皆红,仿佛还原成了蓼草的颜色。这是一个奇怪的曲里拐弯,草变成曲,曲做成酒,酒又醉到人,一步步都有造化的痕迹,但如果人不喝酒,看这些就觉荒诞,那么喜乐又从何而来?古人的诗句“数支红蓼醉清秋”里面,就有这种酒意和乡情。米酒做的南方呀,醉了岁月。秋天,在南方的时空里行走,浸染的是一身的香甜。

蓼草,生长在南方的蓼草,给乡下人带的来是酒意,而蓼草在文人雅士的眼里,却不是一支乡下简单的野草,它浸润着一种诗性的生发,一种文人的落寞。

翻开古诗,能读到很多关于蓼草的描写,大概在古人的眼里,它和秋天有关,跟离别有关,跟寂寥落寞有关。中国诗词里写过太多的一江春水、桨声灯影、渔舟唱晚、岸芷汀兰、蓼草芦花、缥缈孤鸿、鱼翔浅底……唐朝诗人薛昭蕴的“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北宋词人柳永的“临岛屿、蓼烟蔬淡,苇风萧索”。细细读来,满是若有若无的寂寞。《红楼梦》中的“蓼汀花溆”更有一种深秋寂寞惆怅之感。蓼,似乎成为了古人内心一种残败、荒冷的风景。爱花惜花懂花的白居易,也以蓼草叹息自己怀才不遇,曾写道:“风荷老叶萧条绿,水蓼残抱寂寞红。”把本还有点红火的蓼花,写凉了,写冷了。或许,花本不冷,只是诗人彼时的心冷,凄凉哀伤凝成一株沾染秋霜的蓼。

蓼,不仅入得诗,而且入得画。自古至今,多有画者。确实,蓼立于水泱,轻盈、俊逸,如临水照面的清雅、娟秀的女子。来得轻,来得淡,来得孤微。画家丰子恺先生曾画过一幅画,虽然没有直接画出蓼草,却用了唐朝诗人罗业的“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开水国愁。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的诗写于画中。一定是借他乡之红蓼水国生发乡愁。细细看画读诗,心中陡然有了思乡的情绪,一不小心泪湿衣衫。而大画家齐白石更是直截了当,他画的“红蓼花立轴”,蓼叶,以墨笔绘出,肥硕而张扬;花穗,则用彩笔绘出,干净而俊逸,一串串,或挺立,或微垂,横逸斜出,姿态纷呈。在此画中,蓼花不再寂寂。昂扬中蕴一种静穆。

入诗也罢,入画也罢,走入百姓生活的蓼更是摇曳多姿,乡下人不懂文人雅士的阳春白雪,只知道蓼对于他们生活的好。在他们的眼中,蓼就是一种野草,一种可以养猪,也可以入药的野草。在他们的眼里,大多数植物都是一味能派上用场的药,蓼草也不例外。而更吸引父亲的蓼,因为酿酒,显然有了比一般野草更高一层的位置。此时正是小寒,年的影子日益迫近,我似乎闻到了年的味道,父亲一定在盘算,怎样酿一盆更加香甜的米酒,他的眼光早已盯住了秋色里那饱满而丰腴的蓼。

黄荆

大暑。七月的阳光塞满了整个大地。江南进入一年当中最炎热的夏天。

七月的田野里一大片恣肆汪洋的野草,譬如艾篙、红蓼、菖蒲、商陆等等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草,当然还有一种最为常见的叫黄荆的野草,它们在炙热的阳光下舞动蓬勃的茎叶,与田间、树林中歌唱的鸟声、蝉声一起撑起原野中生命的奔跑。

大暑后的阳光饱含着炫目的光芒,催促着庄稼,还有野草们忙着拔节、扬花、抽穗。如果在田间地头坐一坐,分明可以听到噼里噼拉的细微声响,那是枝叶的延伸拓展,是花骨朵的膨胀绽放。此刻遍生洞庭湖周边山坡田垄的黄荆,在七月的阳光下更是青葱,呈卵形的叶片,很像小叶杨的叶子,叶面恍若打了一层蜡似的油绿闪亮,临风摇曳。它们正在努力汲取阳光的温暖,不声不响地开出一簇簇细碎的、繁密的淡紫色小花,花香郁郁的却又是散淡的,甘馨的却又是苦涩的。从黄荆身边走过,细细的花香就会扯住你的头发你的衣袖你的裤腿,大大方方地走进村庄走进农家院落。

守望的母亲耸了耸鼻翼,用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扇了一下空气中隐含的花香。母亲平静地说,是时候了。母亲站在屋檐下向田野望了望。开花的黄荆也在守望,守望着母亲熟稔的目光。

黄荆与母亲有关,黄荆也与历史有关。

身处荆楚之地的洞庭湖,黄荆裹着一段厚重的历史,在岁月的长空中不屈不挠地前行。夏夜,听村里的三爷讲古,讲春秋战国,刀光剑影,马蹄声碎。讲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是战国时代赵国将军廉颇与宰相蔺相如的故事。我们开心一笑。笑什么?笑那个“尚能饭否”的老将军廉颇,负荆请罪。三爷说,“负荆请罪”的“荆”就是村外四处张扬的黄荆。呵,我们齐齐的一声惊叹,一下子将黄荆抬高了一个刻度,至少在我们幼稚的心中。确实黄荆的枝条细而长、柔而韧,用它当条子来打人很痛,是“家法”的忠实执行者。其实苦难与伤痛,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之中都会遭逢,需要勇气去接纳错误和超越苦难,正如黄荆。

一部春秋战国演绎一段天下事,想不到这个叫黄荆的平常植物竟肩负着一段历史一种使命。一根细小的黄荆条成就了一曲将相和的千古绝唱。我终于明白,原来作为农村每一个普通家庭平常“家法”的“荆条”竟源自这一段历史,源自那个不服老的廉颇大将军。黄荆穿越几千年时空,变成约束鞭策孩子成长的物件,虽然留给肉体的是疼痛,但荆条的背后却是一种温暖,饱含着浓浓的希望。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伟大———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却能将黄荆的细微内涵与光芒,透过一丝发黄的岁月拾起,让我们铭记在心。

三爷说,故事就发生在距古城巴陵不远处的荆州。回首历史,我们世代生活的洞庭湖就是荆楚之地。我们都是楚的后人。西周初年,楚国先君熊绎被封在荆山,国号为荆,直到春秋初期才改为楚国。因此,荆楚就是楚国的别称。在《诗经》中,黄荆的名称也叫“楚”。《诗经》说,“翘翘错薪,言刈其楚”,就是说的黄荆。《说文解字》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荆,楚木也”。原来荆与楚,是黄荆这种植物的两个名称。荆楚之地正是因为遍地黄荆而得名,这是李时珍所言。说到了荆楚之地,一定要说说屈原,这是一位享誉世界的老人。三千多年前,屈原流放于荆楚之地,游走于大江大湖之间,忧天下忧民生。遥想当年,他老人家一定闻过黄荆的香。他的目光一定抚摸过黄荆的枝叶。我固执地想。

夏夜幽深,我四处寻望。星子闪烁,虽然看不到黄荆的身影,却隐约听到了黄荆深深浅浅的呼吸。

“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条下出好人”,黄荆在家法中扮演了实实在在的“黑脸”,但在母亲的心中,黄荆更是美食中不可或缺的辅材,在制作豆豉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那么这个黄荆,是怎么用来做出乡土气息浓厚的风味小吃———豆豉的呢。

豆豉是我童年中最佳美食之一,一直延伸至今。辣椒炒肉、清炒苦瓜、炒空心杆、腊味合蒸……等等诸多美食中,更是少不了豆豉的身影。一小把干豆豉,黑黑的,不上眼,却爽口。至今怀恋中学时光,住校读寄宿,一瓶水豆豉,那是一个星期的下饭菜。

每年大暑一到,母亲就准备忙着做豆豉。

这时,田间地头早熟的黄豆已饱胀着一串串豆荚在田野里摆动,言语不多的父亲顶着烈日割回一捆捆黄豆,放在地坪上太阳下曝晒,猛烈的阳光拥抱着它们,黄豆迫不及待地噼里啪啦从豆荚中跳出来。除掉豆杆豆叶豆荚,一粒粒圆润饱满的黄豆呈现在母亲的眼前。可以想见母亲的目光中一定闪烁着溢于言表的喜悦。洞庭湖的山丘上孕育生长的黄豆多为黑色,扁圆形,不像北方用来榨油的黄豆,色泽淡黄,外表好看,但是南方的黑豆不仅可用于做豆豉,还可以打豆腐,是南方人最佳的食材之一。一捧炒黄豆,更是童年时代不可多得的零食,嚼在口中,脆脆的,格外的香哩。

母亲将洗净的黄豆,先用清水浸泡一个晚上,第二天中午,用铁锅、大火煮。做豆豉时,豆子煮的软硬程度很讲究,煮黄豆的时间要把握好,不能煮烂,烂了,豆豉不成形一包渣,而且不美观;煮太硬,吃的时候会觉得没熟,甚至会有苦味。如何掌握,全凭经验。母亲说,熟能生巧。黄豆煮到刚过心,尽量不要让豆子破皮,这样做出来的豆豉才能颗颗色泽黑亮剔透。黄豆煮熟后,熄火,取出沥水晾干,放进竹盘箕并均匀地铺开。

黄豆在厨房里飘香。用不着母亲吩咐,我们立马去寻找黄荆。其实我们早在放牛或扯猪草时,留心关注这些黄荆的长势,哪些地方的黄荆多,哪些地方黄荆匀称,我都默记在心,等到母亲烧火煮黄豆时,我们就开始实施谋划已久的收割。在旷野无人的时候,身带草绳,手握镰刀,直奔山田岗地,找寻枝繁叶茂的黄荆。生机盎然的黄荆正在张望我们。割黄荆要在阳光最好的时刻。早上露水太浓,傍晚割,又伤了精髓。唯有正午时分的黄荆清清爽爽,没有了一滴露水。我们很细心地砍回黄荆,此时,摊放竹盘箕中的黄豆在阳光下晒了半干。母亲把竹盘箕搬进屋中,用黄荆的枝叶密密地盖住。黄荆的香与黄豆的香裹住母亲。

母亲也会给我们一丝犒劳。当我们扛着黄荆归来,母亲已盛好一碗香喷喷的黄豆,放一匙红糖。香呀!这个香已在我的脑海漂浮了四十多年,一直未散。

黄豆在黄荆的呵护下,慢慢地长出一层密密的、细细的茸毛,浅黄色。这是黄豆的发酵过程,先人的话说是“沤豆豉花”。发霉最为关键,最好是黄霉。白霉的豆豉不好吃。这便是豆豉制作的关键所在。大约一个星期左右,掀起早已枯萎的黄荆,拿出发霉的黄豆,拌上红辣椒、生姜、大蒜、花椒、盐。拌均匀后,放入早已洗净且在太阳下高温晒过的坛子,封盖,坛沿注入清水,放在院子里,日晒夜露,使其接受自然的精华,星光和月光、雾气和露水一定会溜进坛中,怪不得豆豉如此美味。

霉豆豉的过程是一个神秘的过程,这是我至今没弄明白的事情,黄荆在这个过程中究竟扮演了怎样重要的角色,至少黄荆的香浸润豆豉饱胀的身体,封存了一个乡村故事的记忆。乡下有许多诸如酿酒、霉豆腐、熬谷糖等等风味小吃,是一代传一代的技艺,经由千年演化而来的民间智慧,染着农人的汗水,饱吸着阳光的热情,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终成农人朴素亲切的美味,温暖农家人的平常生活。

豆豉是家的标志,离家的儿女,简陋的包裹必定有母亲放进去的一瓶(包)豆豉。它们随着远行的足迹翻山趟河,潜入到陌生的城市,不时慰藉孤独漂泊的灵魂。乡愁,其实就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吃一粒豆豉,味蕾沾满了乡村的气息、乡村的生活和黄荆的记忆。黄荆淡然地生活在乡村,成就的是一种最为朴素清淡的滋味。一粒小小的豆豉,仿佛是一双出神入化的手,瞬间把农家的小日子揉捏得芳香四溢。这一切我认为,得道于黄荆的香气,一点点穿透到心脾深处,漾出安暖踏实的感觉。

黄荆是极普通的一种多年生灌木,耐干旱,耐瘠薄,不择地而出,瓜瓞绵绵。它们就像是生活中的平民,来来往往,数量众多,默默无闻。古代的骚人韵士,爱兰,爱竹,爱菊,爱莲,爱松,爱梅。黄荆却从不入雅人的慧目,它不是花,也不是树,实在是太平俗了,只有俗凡如我辈者,才算是黄荆的知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再贫贱的植物,也有它的可用之处、用武之地。它不仅仅来做豆豉的配角,也可以入药,李时珍说,黄荆,性温,味辛,可以祛风,除痰,行气止痛。到了秋天,黄荆籽成熟了,也有乡亲采下来做枕头。劳累一天了,枕上清脑、安神的黄荆枕,自然能够香甜入睡。荆还是贫穷人家最佳的饰物,紫花盛开时,乡下女人就地取材,插在发上。久了,遂有“荆钗”之名。荆,是百姓柴,荆,是贫寒木,“倚杖候荆扉”,简单而不简约。

千百年来,黄荆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生长在洞庭湖的山山水水,它既不秀颀,也无幽姿,甚而有点丑陋,只是蓬蓬然恣意的生长,用亘古的低调和隐忍,默默地散发朴素的香气,不惊艳,不扰人,但我们总会在不经意的一个转身或一个回眸,或一个面对面的直视,就与它热烈相遇,生出如见故人的欢喜。

紫苏

我一眼就看到紫苏,它们在村庄里的每一条小径每一条街巷,在低矮的院落边,陈旧的篱笆间,那样的沉静和安详,随意和漫不经心的蔓延开来。它们看上去并不孤单,甚至有些热闹,似乎在整个春天,它们更是张扬活泼。

紫苏,应该是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像一个民国小说中走出来的一位有故事的女子,散发着一股婉约、迷人的香气。

紫苏只是乡下老家的一种草本植物。野生野长,随处可见,漫山遍野,岁岁自生,枝繁叶茂,分外泼辣。正是春天,乡下的茅房前后,沟坡附近,随意拱出的紫苏,长得自在舒展。一束阳光打在上面,紫色的卵形叶片于安静的乡间闪烁着神秘的光芒。到了夏末,抽穗,穗上密集着微紫的花,细而薄,一小盏一小盏的,紫得透明,身姿绰约,很是可爱。

我从小就很熟悉紫苏,紫苏的叶子看上去有很多的褶皱,蜷曲在一起,而且零零碎碎,叶子摸上去柔柔的,闻上去味道非常的香。曾经摘了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香味青郁浓深,微苦,青涩。那浓浓的香,独特至极。不是芬芳,也不是清香,甚至不能施以馥郁二字。只是一味的浓香,浓到极处,便有了些微的甜意。我最喜欢把它揉碎了放到鼻子下闻,深深地吸一下气,那香味穿胸而过,沁人心脾啊。有时想,明清时期那些吸食鸦片的瘾者应该就是这样熟稔的动作了吧。

紫苏真正的好,是入菜。紫苏与鱼更是绝配。

鱼,原本是水中的精灵,一旦进入人的菜谱,便是一味佳肴,人类历史的进程因鱼而得以延续,在古代食有鱼已是君子之膳了,可见鱼在人的心目中的地位。

在江南的土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汊、溪流,如天上灿烂的星子潜伏大地,让人间多了几许鲜亮几许灵气。如洞庭湖、太湖、鄱阳湖……它们是大地的眼睛,水汪汪,鲜灵灵,亮晶晶,让你百看不厌。有水就有鱼,湖水煮湖鱼,那个鲜味,一定让你顿悟到舌尖上的味道。我家在洞庭湖边上,餐桌上出场频率最高的是鱼,生日宴、升学宴、长寿宴、婚嫁宴……逢宴必上鱼。如果宴席上少了一道鱼肴,这宴就不成宴了。八百里洞庭湖,是鱼的天堂,大的有江猪,就是江豚,如今频临灭绝,小的有嫩子鱼河虾刀子鱼。平常吃的最多的是鲫鱼、胖头鱼、草鱼、俏白鱼……一叶舟,一张网,将鱼蟹打捞,迎着一抹斜阳归家,这是家乡最常见的场景。烹一锅河鲜,嫩鲜爽口,松葺般妙不可言。小时,最喜欢到湖边打鱼摸虾。那种快乐的童年时光,如一锅鱼的味道,久远绵长。水,圆了舌尖上的洞庭梦。

有鱼就离不开紫苏。当然这是江南人的吃法。煮一锅鱼,在出锅的片刻,优雅泛香的紫苏闪亮出场。

其实紫苏只是配角,是平常百姓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佐料或者调味品。在民间,紫苏常用来去腥、增鲜、提味。《调鼎集》载:“平时将薄荷、胡椒、紫苏、葱、香橡皮、桔皮、菊花及叶同晒干,捶碎收贮。剖鱼入水,取以洗擦,不但解腥,其味尤美。”紫苏因其特异的香味而得到江南人的青睐,尤其是家庭主妇展示厨艺的妙方。鱼因为水而属凉性,常食凉性食物,不利身体,而紫苏属温,有散寒解表,理气宽中,尤解鱼蟹毒。这是中国人的智慧所在,大自然中一物降一物的哲理在居家生活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紫苏的出场应该感谢那位叫华佗的老人。华佗是三国东汉时期的一大名医,他一身书生风骨,数度婉拒为官的荐举,宁愿手捏金箍铃,在疾苦的民间奔走,行医四方,其足迹踏遍中原大地和江淮平原。是他发现了吃鱼的水獭与紫苏的秘密,把紫苏不仅应用到了中医,更是走入了平常人家的厨房,成为百姓生活的伴侣。华佗先生早已乘风归去,他的一生都已交给了历史的烟云,一味中药,铭记了他的名字。时至今日,临风回首,我们理应向他和当年为我们提供了如此精美吃法的前人奉一炷感念的心香。

其实紫苏远不是鱼唯一的搭挡。大凡水中的食材,都离不开紫苏的韵味。少年时最喜欢吃田螺、龙虾,在烹饪中更少不了紫苏的串味。紫苏特殊的香再配上姜片和高汤的鲜、米酒的醇、小米椒的辣,一一沁入了深藏壳内的螺肉或龙虾中,用竹签挑,用嘴吮吸,满手的汁,满嘴的香,满脸的油,少年时吃螺的姿态可谓是丰富多彩千奇百态。如今,在洞庭湖周边的村庄、院落、街巷、码头,一到夏日的夜晚,就有星罗棋布的夜宵摊,热热闹闹地张开芳香的羽翼,吸纳着年少的孩子们。绝对少不了紫苏烹田螺,油焖龙虾。有这么一盘浓香入味的消夏小菜,香、鲜、辣,再佐以一大杯一大杯啤酒,冰镇的,足以让他们大呼过瘾,豪气顿生!

在湘菜里,紫苏是一味经常使用的调料,不仅在煎鱼或者做其他带荤腥味的菜肴时加入紫苏,味道会更加爽滑香甜,而且很多的菜肴中因为加入了紫苏,风味独特。那些普通的菜蔬,加入紫苏后,便活色生香起来。紫苏在每一道菜里面,都能起到点睛的作用,使菜更香,色更浓,味更鲜。但又如此低调,不喧宾,不夺主。不像辣椒,那么强势霸道,任何滋味都只能在它面前忍辱偷生。

紫苏煎黄瓜是我最爱吃的一道菜,黄瓜又脆又软,紫苏又香又辣,想一想都会流口水。在家乡,紫苏煎鸡蛋也是一道家常名菜,更是童年时的佳肴。在暮春抑或初夏,雨水充沛,屋后小菜园的紫苏长势旺盛,紫红的叶子长得大片而鲜嫩,阳光下花枝招展。在乡下,吃鱼虽是常有的事,但多了总得换换口味,而菜园子的紫苏却是惹人的眼,忍不住采摘一把,洗净,切得碎碎的,再在鸡窝里摸两三个还是温热的鸡蛋,打开,用筷子搅拌,文火煎熟,香味早已飘满了村庄。还在田地埋头劳作的村人忽然间发现肠胃咕咕直叫了,于是收工,各自飞奔到自家厨房大快朵颐。紫苏特有的清香味道更让人迷恋它与米饭的融合。

紫苏不光是很好的配菜,同样在精明的人手中成为主角。小时候,邻里之间喜欢分享美食。当然那时候用词没这么高雅,就是谁家做了好吃的,隔着篱笆喊一声,我做什么什么了,过来吃吧。六七十年代农村没什么零食(就是有家里也不会买———穷呀!),于是到处寻找大自然中一切可食用的植物,变戏法让它成为口中佳肴。紫苏饼是儿时最深刻的。我最初尝紫苏饼是在六岁那年,隔壁邻居家娶了一个端庄的小媳妇,她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叫爱军,我们都亲热地叫她军姐。当然军姐不是真正的军嫂,她的爱人是一名乡村邮递员,每天骑着一辆绿色的单车送信送报,叮当当的铃声敲响了思乡人的挂念。而军姐就是被这铃声牵进了洞房,成为了他的妻子。军姐有一双灵巧的手,会剪漂亮的窗花,会纳精致的鞋垫,还会做各种各样的美食。原本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片叶子,经了她的手,立马魔术般成为了一道佳肴。军姐尤其是会做一种紫苏饼。到了夏天,紫苏长势格外茂盛,一篷篷,水灵灵的,满地的紫红。军姐就会摘一些新鲜的紫苏叶,洗净切碎,与面粉搅均匀,再放些许盐和熟芝麻,用小火烙得酥酥脆脆,特别香特别好吃。军姐常说,小孩子吃了这饼,会驱虫,对身体很好。我们不晓得什么驱虫,只要口味好就行。军姐还喜欢做坛子菜,记忆中好像什么东西到了她手中都会变成香喷喷的坛子菜,长豆角、刀把豆、莴笋头、洋生姜……紫苏也不例外。将紫苏洗净、晒干、切碎,拌入醋蘸头、五味姜、糖醋大蒜头等,放进瓷坛子,过几天就成了别具风味的小食品了。有时用泡菜坛泡菜时,黄瓜、萝卜、大白菜、卷心菜一一放进醋坛子,军姐也会放点紫苏叶,使泡菜更是增添了一股香味。五月的洞庭,杨梅熟了,紫苏又派上了用场。军姐在山上采来新鲜的杨梅,又到菜园子摘一把紫苏,用精白细盐和白糖腌制,加上切成细丝的嫩黄姜,腌过一晌,夹出来,水淋淋的,色泽鲜艳,吃起来有紫苏的辛香,梅子的甜酸、嫩姜的咸辣。我至今记得军姐常把紫苏梅子姜腌泡在透明的玻璃坛子,未尝,眼已见,口中的津液就盈满了口腔。可惜,如此聪慧的军姐,四十多岁因为疾病离开了人世,让天堂多了一位美食家。如今成了一种简单的怀想,让我想到了一句话,吃,有时候是乡愁、欲望、温暖、安慰的全部。

我在乡镇工作期间,有一个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朋友曾为我泡过一道紫苏茶,他说可以暖胃散寒。说实在话,紫苏茶有自己特有的清香,不过作为茶,还是和我们这些茶客的口感中的茶不一样,或许是家乡的川芎茶宠坏了我的嘴,对于这道茶我并不感冒。其实所谓茶,无非是一种饮料而已,像海南五指山的苦丁茶,虽然属于植物,毕竟不是茶树。朋友说这是日本的一种生活习俗。我想日本是一个岛国,国民均以海鲜为食,紫苏自然是最好的保健茶了。其实紫苏入茶并不是日本人发明的,据说好茶的苏东坡曾极力推荐这种饮料,宋时紫苏茶曾被评定为紫苏熟水第一,可见紫苏叶作为茶饮在中国的历史悠久。两千多年前,我国最早的一部词典《尔雅》如此描述:取紫苏嫩茎叶汁煮粥,长服令人体白身香。优雅泛香的紫苏不仅是一味出色的香料,更是一道茶,充当散寒解表的良药了,冬季感冒后喝上一杯紫苏茶效果应该是不错的。

如今当我旅居城市,有时陪伴爱人到菜市场,遇见一把把香喷喷的紫苏叶,总觉得惊异又感动。那一抹醇香,在漂泊的日子里,时不时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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