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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国对日怒称“倭寇”的历史考察*——以《申报》为中心的分析

2016-01-22

南京社会科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社会心理倭寇中日关系

李 玉



近代中国对日怒称“倭寇”的历史考察*
——以《申报》为中心的分析

李玉

*本文为江苏省第四期333人才工程资助项目“结构与效能:国民党执政机制研究(1927-1937)”的阶段性成果。

摘要“倭寇”是近代中国使用最广的对日怒称之一,其呈现频率与日本侵华历程相对应。晚清以降,“倭寇”不仅完成从“指意”向“指义”的转换,而且成为中国对日“骂战”的主要武器之一。尽管国人附着在这一名词之上的情感一直是仇恨与愤怒,但从长时段体察,则不难发现其背后的意象逐渐由甲午战争时期的“忧愤”过渡为“九·一八”事变之后的“激愤”,从而汇入全民对日怒吼大潮之中。

关键词倭寇;中日关系;《申报》;社会心理

一、序说

语言是情感与思想的重要表达方式,而特定用语与词汇则凝结着特殊的感情色彩和好恶判断。格言警句不乏惩恶扬善功能,特定用语的专用功能也不能忽视。如同格言警句一样,特定用语也可从表达角度分为正、负两种类型,前者如“义士”、“勇士”之类,后者如“强盗”、“懦夫”之类。众所周知,人类社会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需要语言文字的发展与之相适应,特定用语也在被不断更新或创造。近代以降,国家、民族与国民所处的历史环境,决定了这一时期特定词汇的产生途径与使用方式。就整个近代中国而言,因在国际竞争方面一直处于弱势地位,不仅各项利益诉求难以实现,而且时受侵犯,民族危机日益加重,所以这一时期产生了许多具有特定指意的专用词汇。其中,尤以表达反侵略思想者为多,它们强有力地支撑了中国的舆论战场,相对于对外“兵战”而言,这是近代中国的对外“骂战”。

本文之所以提出“骂战”的说法,意在考察用语本身,虽然脱离不开近代舆情,但侧重于文本的实际使用及其背后的社会心理。也就是说,本文期望在历史研究的技术性层面多所着力,而不再过多纠缠于史学的政治性或情感性。但对于近代中国历史,尤其是中日关系史而言,单纯的“技术性”分析并不可能,故退而求其次,即希望通过检讨用语,对于近代国人反日情绪的表达演变略作考察,以求尽量克制笔者本人对这段历史的“参与”。是焉非焉,尚祈师友教正。

在对日“骂战”方面,“倭寇”一词因使用广泛,认同普遍,凝聚着持久的历史记忆,需要受到重点关注。以往关于“倭寇”的学术研究已有较多成果,但均将视点集中在明清日本海盗方面,少有人将之作为近代国人对日怒称之一而加以考察①,以故本文拟在这方面略加探究。不过,这一研究的困难在于对近代中国“倭寇”使用状况的掌握。就语言本身而言,既包括口头语言,也包括文字语言。对于口头语言中的“倭寇”使用频度自然无从获悉,所以只能以文字表达为考察范围。在这方面,近代中国的著名报纸《申报》无疑提供了一个较好的平台。该报1872年创刊未久,就发生日本侵台事件,国人对“倭寇”的历史记忆被重新激活,并不断强化,此后一直持续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国人对日怒火持续燃烧,对日怒称越来越严厉。作为一家大众媒体,《申报》对于中国自晚清以迄民国的抗日思潮发展演变有较为全面的纪录,对社会舆论的反映较为全面,以其为视阈,不失为一个较好的观察窗口。

二、《申报》“倭寇”呈现频次

近年来大型文献数据化的成果为史学研究提供了一定便利,笔者对于《申报》中“倭寇”一词呈现频次的统计,主要借助于南京大学图书馆“爱如生”《申报》全文数据库。笔者先在该数据库以“倭寇”为题,进行全文自动检索,然后加以逐项核查,剔出错误的结果项(即“倭”字与“寇”恰好排列在一起,并无指称日本之意),兹将检索结果制成如下图表。

表1 《申报》中的“倭寇”呈现频次

图1 《申报》中的“倭寇”呈现频次走势

由表1和图1可知,《申报》文本中的“倭寇”出现频次基本呈现四个高峰,其一为1894-1895年间,即甲午战争爆发与《马关条约》签订前后;其二为1931-1933年,即“九·一八”、“一·二八”与“热河事变”期间;其三为1935-1938年,即华北危机与抗战初期;其四为1946-1947年,即抗战胜利初期。

三、各个时期“倭寇”一词使用状况

甲午战争之前的“倭寇”指意以古代日本海盗为主,但随着日本1874年侵略台湾和1879年吞并琉球,“倭寇”所指逐渐由远及近,发生转换。面对日本野心勃勃的侵略扩张态势,国人再度对明代倭寇之患有所警觉,在提议中国加强海防建设之时,多举明代受倭寇侵扰、国力受损之鉴。渐有人睹今忆昔,将古代专指日本海盗(据说日本亦受“倭寇”之扰)的“倭寇”一词用于指称日本国家。例如日本侵台期间有人投书《申报》,指出“倭寇……垂涎(台湾)”,但台海波涛之险,又使“倭寇数月不敢窥鹿耳门者”。②1876年1月11日,《申报》针对日本日益暴露的侵略野心发表社评,将明代日本丰臣秀吉对中国沿海和朝鲜的侵略称为“倭患”,并将日人称为“倭人”。③这篇题名《论日本近事》的社评和同年8月18日发表的另一篇社评《东倭考》,均将明代“倭寇”与当时日本侵华行为进行贯通考察,一体论述。

中国媒体的“倭寇”指意转向,引起日人注意,遂投书《申报》,指出“日本自为日本,倭寇自是倭寇,两不相关也”。④但是,不管日人如何抗拒,“倭寇”的语意转向不可逆转,主要原因还在于日本不断加大对华侵略。甲午战争期间,“倭寇”成为中国主要的对日怒称之一。这一时期,完成语意转换的“倭寇”一词在《申报》中主要出现在各类军事报道之中,无论前线军情,还是后方备战,不管战场捷报,还是失败消息,以“倭寇”代替“日本”、“日军”成为普遍现象。此外,同样指意的“倭寇”还大量出现在政府公文、告示和相关评论之中。还有人专门编纂出版《扫荡倭寇》之类图书。

随着《马关条约》的签订和台湾的割让,国内对日怒潮受到进一步激发,从《申报》也可看出1895年“倭寇”的呈现频次高于前一年度。不过,《马关条约》签订之后,《申报》中的“倭寇”不再像此前一样具有现实的指代对象,视角复多回溯到过去。例如有人仿章回体例,编纂《蜃楼传》一书,记述明代戚继光等人“荡平倭寇,重奠河山”,以及与严嵩父子抗争,维护国政之事,《申报》为其大作广告。⑤此时,宣扬戚继光“平倭”的历史功绩,无非激励国人,求强图治,雪耻报国。

晚清时期,“倭寇”一词在官方的用法中也完成了“指向当代”的转换。在光绪皇帝的上谕中,大量使用“倭寇”指称日军。据笔者统计,此类用法在《清实录·德宗实录》中共出现过44次。同样的用法更出现在李鸿章等重要官员的奏折及文牍之中,例如李鸿章在《筹办采运难拘成例片》(光绪二十年九月二十三日)中说道:“此次东征,以北洋一隅之力,御倭寇倾国之师,不得不事事求备,惟皆临时猝办,一切费用之巨、办理之难,核与平日章程例案有未能悉符者。”⑥这种用法还出现在他的《查覆龙殿扬、吴懋鼎参案折》(光绪二十年十月二十六日)中。张之洞在其奏折及发给总理衙门的电报中更是多次使用“倭寇”,他不仅以之指称日军,更用以指称日本政府,例如他在《马关条约》签订之际致电总理衙门:“闻和议各条,不胜焦灼痛愤,倭寇狂悖至此,种种显然利害中外诸臣必已恳切陈奏,无待洞渎陈,其中如旅顺不交还,及威海刘公岛驻兵、天津驻兵各条尤为可骇。”⑦条约签订之后、各国交涉归还辽东半岛之时,他又致电总理衙门:

俄、法、德已为我将辽旅争回,令倭换约展限七日,已蒙旨暂缓互换,乃以伊东一言恫喝,仓卒互换,伊藤允展限之电到,亦已无及,愤懑万状。然事机虽已屡误,尚有补救一二之方。盖我约虽换,倭断不敢占辽旅,必另索巨款抵补,前议二百兆已足令中国民穷财尽矣,岂可再加?闻伊藤已向李相示意,此乃倭寇窘极狡极之计,万不可又受其毒。此时要策,惟有坚持定见,但托俄议,不与倭议。⑧

从电文中也可看出,张之洞还直接以“倭”称呼日本,这一用法在晚清已相当普遍,乃至衍生出“倭军”、“倭兵”、“倭炮”、“倭廷”等词。这些特定词汇虽不无袭用古语的成分,但凝结的更多是时人的对日愤怒情绪。

进入民国,中日关系依然变动不居。但“倭寇”一词并未在“新文化”不断发展的北洋政府时期有过多的显现。除了在1915年因为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再次引发国人的怒火,“倭寇”在《申报》中出现次数有所增加之外,直到1927年,《申报》中的“倭寇”频次每年不超过7次,不少年度未见出现。

20年代,随着国共合作领导的以民族解放为目标的大革命事业的推进,中国与列强之间的斗争日形激烈,从广东到汉口、九江等地,中国民众反对的列强以英国为首,日本则被视为“帮凶”或“罪魁”之一。包括“五四”运动、“五卅”惨案在内,国人虽然掀起轰轰烈烈的“舆论抗日”和“经济抗日”的运动,但伴生的主要是对内诉求,期以反对北洋军阀政府,所以未见过多使用“倭寇”。

但1927年国民党北伐进入到山东之后,中日矛盾进一步加深,日本设法维护其在华利益,阻挠北伐和中国统一,以《申报》为代表的媒体界对于“倭寇”的使用频次不断增加,1928年和1929年分别为12和16次。这一时期,国人对“倭寇”的使用,主要用于抨击日本军队发动“济南事件”,揭露其伙同北洋军阀破坏中国统一事业,侵害中国人民生命财产的罪行。到“九·一八”事变,中国抗日怒潮再次达到高峰,1931-1933年《申报》中的“倭寇”分别出现290、243和162次。此后数年,《申报》的“倭寇”频次均在数十次,到1938年上升至130次。

“九·一八”至抗战全面爆发,国内“倭寇”使用频次高峰相距较近,基本上反映了国内抗日思潮的发展态势。由《申报》检索结果可知,这一时期,“倭寇”一词主要出现在各类函电之中,其中以党派政团所发“公电”为最多;其次,在个人讲演、时论、抗日决议、文告以及其他著述之中,也多可见到。还有的出现在抵制日货誓词与抗日歌谣之中。⑨甚至还出现在私人启示⑩与商业广告词中。相关文本中,直接以“倭寇”指称日人、日军较为普遍,也有不少重提“明季倭寇扰边”,以及中国沿海民众“受矮累”的历史教训,以为眼下借鉴,此类提法多出现在图书广告中。在《申报》的《自由谈》专栏中,还可见到不少文章的标题也有“倭寇”字样。这一时期,上海小世界爱华女子新剧社还排演了“新编惨情实事悲剧”,取名曰《倭寇猖獗记》,1931年10月开始公演。上海电影院还放映反映眼下“倭寇”与古代“倭寇”侵华的影片。

“七七事变”之后,日军大举侵华,战火很快由华北向南燃烧,1937年8月13日开始,中国军队发起英勇的淞沪会战,至11月11日上海沦陷。在此期间,同其他国内报刊一样,《申报》一方面讴歌中国军民英勇不屈的精神,另一方面不断加大对于日本侵略者的抨击,各类消息、报道中的“倭寇”用语保持较高的频次。但上海沦陷之后,舆论环境发生逆转,1937年12月14日《申报》不得不停刊。次年1938年1月15日至7月31日,《申报》出刊汉口版,1938年3月1日至1939年7月10日复出刊香港版。1938年10月10日《申报》在上海复刊,因有租界的庇护,《申报》仍是中国民众表达抗日情绪与思想的重要媒体,1939年《申报》中的“倭寇”频次虽不如前一年度,但仍达28次之多(其中,上海版16次,香港版12次)。所以本文中1938和1939年的《申报》“倭寇”频次,实际上是综合沪、汉、港三个版本统计而成。此后,随着日本加紧侵华,上海的形势越来越严峻,1941年珍珠港事变之后,日本占领租界,《申报》在日人的统治之下,不得不变换方针,替日伪进行宣传。1943和1944年《申报》出现的3次“倭寇”,多出自日人之手,所指均为古代“倭寇”。

除《申报》之外,抗战时期以“倭寇”为题的其它公私著述还有很多,例如1937年武昌《战争丛刊》社编写发行了一套同名丛刊,其第12种即为《倭寇残酷行为写真》,正文中的“旧恨”部分包括《流不尽的浮尸》、《铁蹄下的东北》、《魔手下的平津》等内容,“新仇”部分包括《南开毁灭了》、《飞机和学校》、《医院之厄运》、《残废的小天使》、《天津市民的血泪》、《渔民的呼声》、《伤兵遭杀害》、《难民难逃难》、《南京的空袭》、《杀人利器出现了》和《血腥弥漫下之大陆》等内容,并配附了相应的图片。1939年张泽厚出版了“朗诵剧”著作《扑灭倭寇》,由成都跋涉书店发行。1940年4月国民政府湖南省军管区专门编印了《倭寇野心及汉奸罪恶的总暴露》(又名《日本野心及汉奸罪恶的总暴露》),主要揭露批判汪精卫集团投敌罪行,且将其列入“训政丛书”。而国民党中央调查统计局(中统)特种经济调查处则分别于1941、1943和1945年编写了《四年来之倭寇经济侵略》、《第五年之倭寇经济侵略》和《第六、七年倭寇经济侵略》等书,专以揭露日本经济侵华罪行。“九·一八”事变以迄抗战时期其它以“倭寇”为题的著述还有很多,诸如幸良模编《倭寇兽行实录》(民生利印务公司,出版时间不详)、盛佩君编著《倭寇之真象》(辽东义勇军政训处发行,时间不详)、佚名《倭寇在东北的罪行记》(1937年版,出版者不详)、赵新言《倭寇对东北的新闻侵略》(东北问题研究社1940年版)。而各类期刊上的相关文章则更多,笔者从南京大学图书馆所购“大成老旧刊全文数据库”以“倭寇”一词进行了题名检索,共得150条结果,剔除谈论古代“倭寇”者,实指侵华日军的文章共约120余篇,分别发表于《时事月报》、《军事杂志》、《衡锋》、《明耻》、《战斗周报》、《大侠魂周刊》、《教育通讯周刊》、《黄埔》、《时事类编》、《一条心》、《民意周刊》、《反侵略》、《东北》、《广播周报》、《国民公论》、《西南通刊》、《江西统计月刊》、《国论周刊》、《创导半月刊》、《半月文摘》、《时代动向》、《妇女共鸣》、《国是公论》、《海风》、《战地文化》、《时与潮》、《国力月刊》、《抗战时代月刊》等数十种期刊。

抗战胜利之后,国人在欢庆之余,对于日本侵略的旧恨被重新唤起,“倭寇”使用频次又有所上升,并于1946至1947年间再度出现一次小的高潮。1946至1949年《申报》中的“倭寇”分别出现117、88、31和27次。这一时期的“倭寇”除了出现于个人记闻与抗战故事之外,在电影宣传方面较为多见。这些电影广告在1946年6月之后,连续在《申报》刊登,成为这一时期《申报》“倭寇”呈现的主要渠道。当然,也有文本中的“倭寇”系指向古代,而非当下。

1949年5月27日《申报》终刊,但“倭寇”的使用仍在持续,直至当代中国。

四、“倭寇”背后的“意”与“义”

以“倭”指日本,中国久已行之,较早的记载见于《汉书·地理志》,直到唐代中前期,日本在很长时间一直被叫做“倭国”。可见,在中国古代,“倭”字的内涵虽然与“四夷”类同,但贬义色彩并不严重。而“倭寇”则不然。

“倭寇”本指元明两代(十四至十六世纪)在中国和朝鲜沿海地区侵扰劫掠的日本海盗。《辞源》称,“在日本南北朝战争中,失败的南朝武士,多流为海盗,进行走私、抢劫,当时称为倭寇”。“汉典网”在进行解释时,加上一句“抗日战争期间,我国人民亦用以称日本侵略者。”

由此可看出,在近代语境中使用“倭寇”其实包含“指意”与“指义”两个层次。此处的“意”(meaning),是指事物的客观属性与自然意思,“义”(sense)则是指对于事物的情绪附着与理性判定。亦即前者强调“叙事”,后者偏重“说理”,着重“抒情”。虽然在古代语境中,作为海盗的“倭寇”被最初使用时也以“指义”为主,因为当事人鉴于自身的感受与体验,很难不因“倭寇”的存在与活动而发生情绪变化。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古代“倭寇”越来越成为一种历史存在,而非当下事物,其“义”的成分经过时间过滤,逐渐淡化,而“意”的内容则成为主体。

时至近代,古代“倭寇”的历史记忆被重新激活,“倭寇”一词“义”的成分则被不断放大。其原因当然在于日本不断侵华,造成中国民族灾难日益加剧。“倭寇”一词由“指意”向“指义”的转换开始于1870年代日本侵略台湾和吞并琉球时期,至甲午中日战争之后基本完成,到“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媒介中的“倭寇”虽然不乏学术层面的指称,但主要是一种政治层面的表达。“倭寇”一词由指向古代到指向现代,由指向海盗到指向“强盗”,其基本意涵已转变为日本侵略者。提起“倭寇”,虽然还有人注意到其乃“今日日本帝国的祖先”,但更多人想到的则是眼下危害中国的日人,即使谈论古代“倭寇”,其立意也在当下。

抗战胜利之前,国人使用“倭寇”最为频繁的时期,均为日本历次侵华高潮阶段,国人附着在这一名词之上的仇恨、愤怒之情,在不断增加。甲午战争时期,清政府的相关文告中就出现“倭寇之肉,其足食乎!”等表述。还有的报道及言论中出现了“扫除倭寇”、“歼除倭寇”、“剿洗倭寇”、“何倭寇之难灭也”、“倭寇虽悍,何难尽绝根株”之类用语。“九·一八”事变之后,“救国热潮,奔腾澎湃”。不断高涨的全国抗日怒潮首先通过各类言论得以体现,“倭寇”附着的民族怒火愈益炽烈。举凡官方文告、个人言论,莫不对“倭寇”大张挞伐,以发抒其愤怒之情,其用法大致有如下几方面:

其一,揭露日军侵华罪行,指出“倭寇横暴,大肆侵凌”;“倭寇纵兵肆暴,焚掠杀戮,无所不至”;“倭寇凶残,到处蹂躏”,“倭寇如狼似虎”;“倭寇残暴,割地戮民”;“残暴蛮横,达于极点”;“倭寇……凶横暴戾,无以复加,嚣张跋扈,已止斯极”。

其二,揭示日本侵华与民族危亡的关系,指出“倭寇侵疆,国难日亟”;“倭寇肆虐,国亡无日”;“倭寇危国,中华大难临头”;“自倭寇猖獗以来,偕亡之痛,每溢言表”;“倭寇封豕长蛇,蚕食无已……企图圆其吞东北、亡中国之迷梦”。

其三,表达对日本侵华的愤恨之情,尤其是东三省沦陷之后,“千万同胞又将为倭寇之奴隶,哀哉痛哉”,因此对于“倭寇蛮横,痛恨剌骨”。甚至将日本侵华,比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其四,激励国人报仇雪耻,吁请政府带领民众,“早剪倭寇,共雪国耻”;“歼除凶焰、铲灭倭寇”;“歼灭倭寇、湔雪国耻”。希望“全国同胞共凛危亡,悉泯私见,彻底觉悟,切实团结,集合全民族之力量,与倭寇决最后之死生”,“与倭寇作殊死战”;“为恢复疆土计,为保全人格计,为一洗民族耻辱计、提高国际地位计,誓与不共戴天之倭寇决雌雄”,以期“驱除倭寇,收复失地”;甚至希望“歼尽倭寇”,“杀尽倭寇”,直“杀到倭寇片甲不回”。总体而言,“深信中国必获胜利,倭寇必自取灭亡”。

五、从忧愤到怒吼:“倭寇”背后的意象变化

从晚清以迄民国,“倭寇”背后的意象当然较为复杂,不仅各个时段有异,而且各个阶层也有不同,然似不难发现其中的一个变化趋势,即由甲午时期的举国忧思,到“九·一八”事变之后的全民怒吼。

如前所述,从甲戌日本侵台开始,国内就开始对日怒责,到甲午战争时期,“倭寇”用语达到第一次高峰。这一时期国内在“骂人”的同时,也开始“责己”,由民族危机的现状引出关于中国变法求强道路的深层次思考,在《申报》等媒体开展的有关强国之策的讨论中,“倭寇”一词也为多见。例如该报在1895年1月12日的社论中,共用11个“倭寇”。不过,随着战局的进行及反思的开展,国人提起“倭寇”的情绪色彩,已在愤慨之中附着了悲戚的成分;在憎恨日本的同时,开始“太息痛恨于中华之积习也”。正如时人所言,“自我中国之与倭人开衅也,始而败于朝鲜之平壤,继而败于奉天之凤凰城、九连城、金州、复州、旅顺诸地,又继而败于山东之荣城、威海卫、刘公岛诸地,军容不振,寇势日张,凡海内有心时事者莫不扼腕咨嗟,预作杞人之虑”;“呜呼,处今日之时局而言补救,难矣;处今日之时局而不思补救,妄矣。然处今日之时局,而仅空言补救,而不急为善后之计,则仍因循而怠惰矣”。一则题名《论中国有转移之机》的《申报》社评这样写道:

以中国积弊之深且多,固知非创巨痛深不足以惊人人之心,而动人人之魄。乃今忽有倭寇之变,犯及我根本重地,凡食毛践土者莫不痛心疾首,思所以挽回而补救之,此乃中国絶大转移之机,正天之造福于我国家,而倭寇终不能为我患也。何以知其然也?中国之患不在于不能,而在于不为。即以海军而论,近十年来中国所竭力整顿,不惜重赀以讲求者,其成效乃如此,则其他更可知矣。然无今岁之事,则国家方恃以无恐,不知武备之废弛至于如此,如在睡梦之中,酣卧未苏。

可见,此则评论的基调已不是抨击日本侵略,而是反思中国存在的问题。文章指出:

中国之积习何在乎?上下内外皆有隔绝之势,有弊而不知救,有法而不知变,一若病者之麻木不仁也。是故小民之疾痛君相不知焉,君相之患难小民亦若漠不相关焉。非特此也,邻邦与国其中强弱盛衰、治乱兴废之要,我不克知彼,而彼竟能知我也。甚且我国地势之险夷、将士之优劣、军械之利钝、饷源之充乏、民情之向背,敌人能知我之确实,而我国之臣民或竟昧于是,兵法所谓知己知彼者,中国几若反其道而行之。其积习如此,则安得而不受侮于外人?嗟乎,锢蔽已深,非一朝夕之故,而莫甚于今之世也。

文章进一步指揭此前洋务运动存在的严重问题:

自泰西互市以来,凡有交涉之事,西人必多方以挟我,多端以误我,必使利权操之于彼,而中国得不偿失而后已。近二十年以来,朝野亦渐知其弊,稍事讲求,始有西学之目;凡军政、商务、制造、工艺一切皆有振兴,骎骎乎有转移之机。然而整顿者什一,废弛者难计,以为是者几何人?而以为非者不可胜数也。所以有补于军国者甚少,积习仍在牢不可破,所益不可凭,所损实亦多,则仍为有名无实之举。

正因为洋务运动“自强”为名,“自弱”为实,所以才招致甲午中日战争的惨败。“今岁倭人入寇,蹂躏至鸭绿江之西,我国用兵之法相形见绌,节节退缩,金州失守,旅顺随之,其弊立睹矣。”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甲午一战,中国不是败于日本,而是败于自己,败于自己的积弱不振。所以作者希望国人借机反思,湔除此前的积弊,竭力改革整顿,期于实现富强,彻底摆脱被侵略的地位。正如文中所言:

今欲使之起,则必大声疾呼而后可。今之见败于倭寇,正天之所以大声疾呼也。自经此番一战之后,上而君相,下而臣民,莫不晓然于人才之未出、兵力之不厚、统领之无材、粮饷之未裕、军械之未精。而奋然有振作之志,欿然有不满之心,则必大变其从前粉饰因循之积习,竭力整顿,渐臻于富强,而其转移之机则固伏之于今日也。况今天子圣明,赏善罚恶,一秉至公,加以英武之年,励精图治,中国之兴可计日而待也,区区倭奴之入寇,曷足患哉?曷足患哉!

而另一篇题为《论华军致败之由》的社评则指出,甲午一战,清政府的“雄师”,“何以与倭奴小寇一战而溃,再战而北,三战而险要俱失?……岂兵勇之不足欤?粮饷之未充欤?军械之未备欤?而皆非也。”清军致败之因厥有数端:一、“八旗驻防与汉人殊分畛域也”;二、“统领将弁粗鲁而无才略也”;三、“兵卒虽多,操练未能精熟也”;四、“志气涣散各自为谋,无忠君爱国之心也”。作者就甲午战败之由,揭示中国有“治法”,无“治人”。即在器物方面,中国并未欠缺多少,问题出在人力资源,尤其出在“人心”方面。说明,“心理建设”对于国家人力资本培育、对于军队扬威和国家强盛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只有积极发挥国民的能动性,激发其爱国尽职之心、忠义奋发之志,方可实现兵威国强;兵既威,国既强,焉惧蕞尔小寇与庞然大敌!“故练兵之法,练心为难,亦练心为要”。

创之愈深,痛之愈深,恨之也愈深。既恨日本,也恨自己。后人在总结戊戌变法运动兴起的原因之时说道,“中日战后,举国之人渐知拘守旧法之不可以强国,于是有志之士倡为变法之说。”这种普遍反省思潮,直接推动了晚清戊戌变法运动的出现。

到“九·一八”事变之后,国人在抨击日本侵略的同时,顾亦不乏反思与检讨。例如有人指出,“像我国这样伟大的民族,处在这公理湮没、倭寇横行的东亚”,应当发扬“积极进取的精神”;有人注意到政治清明对于抗战的重要意义:“今者倭寇肆虐,侵我东北,我国人惕于亡国之祸迫于眉睫,群起集合,力图挽救,顾攘外必先安内,而惩治贪污尤为安内之本。盖贪污不惩,政治无清明之望,仍不足以言对外,此其理由。正如讲卫生者,非消毒杀菌,不足以绝病之来源也,此义殊为重要。”所以建议“我人应认清此次国难之直接敌人系日本,间接敌人实为此辈舞弊之污吏。欲谋国是,非实行铲除舞弊行为之根本办法不为功”。

还有人进行过一些具体的反思,诸如“日人之所以敢于谋我,均因国民志气消沉、体格孱弱之故”;“我国之所以积弱被人轻视者,其故虽不止一端,然其要不外缺乏精锐之军实为一大原因”,等等。而息争御侮则是“九·一八”事变之后较为普遍的社会诉求,“抗日救亡之呼声、息争御侮之哀吁,乘时高倡”。

但是,“九·一八”事变之后,国人在民族危机面前,反抗多于反思,“激愤”甚于“忧愤”。“倭寇侵入,救国热潮奔腾澎湃,青年血泪与日俱增”,各类救国运动“苍凉悲壮,足证吾国民族精神之未死”。例如上海各界反日筹备会发表宣言疾呼:

势迫矣!事急矣!关东父老昆弟姊妹,已作倭寇枪弹炮火下的牺牲者了;辽海边疆土崩瓦解,东北精华一扫而空。我辈假若没有丧心病狂,势必与此凶暴的帝国主义以抵抗,以奋斗,以拼个他死我活!

……

唉,头可断,胫可折,公理不可灭!宁作沙场鬼,不为亡国奴!

……

彼有精枪利炮,我有铜头铁肩;彼有蛮兵野将,我有精诚热血。他日河山之恢复、寃仇之洗雪,端赖我辈之努力、我辈之奋斗。

而《申报》上的一首抗日长诗则这样写道:

这是我们的国门,目今站着许多雠仇,

那些就是伤害我汉族命脉的倭寇。

儿郎们,努力罢!逐去这群无赖恶狗,

向前进,向前冲,务要杀她一个不留。

预备我们的炮火,是应该宏伟挺坚。

战场上儿郎们的血真个十分鲜艳,

他们的伏尸呢?更何等沉默而庄严。

公道之路不远了,快用铁血去铺建。

贼退了吗?尽往前杀,这是我们的公道。

我们的公道,至少是血染它扶桑三岛。

记得么?汉城屠杀,民四的二十一条,

还有东三省和济南,种种洋仇未报。

务要杀尽丑虏,替我己死同胞偿命。

努力干罢,杀这阿修罗恶魔的子孙,

给与他一个烟销灰灭、人造的地震,

这样才是公道,才底定了东亚和平。

《申报》所刊其他要求抗战、主动请缨、支援前线、抵制日货的公私言论也随处可见,类皆充满牺牲精神与战斗意志,为“倭寇”称谓附着了较多的“义愤”与“激愤”情境,从而促成了“九·一八”之后国内以各种激烈的批判和战斗语言为主要形式的对日“怒吼”大潮。这些义正辞严、愤慨激昂的反侵略言论,表达了全民族共同的抗日斗志。

①笔者于2015年7月29日由南京大学图书馆所购“中国期刊全文数据库”(CNKI)检索,篇名包含“倭寇”的文章共74篇,其中61篇系指明代倭寇,另外《〈倭寇播音记要〉选辑》(许海芸选辑,载《民国档案》2014年第1-3期)、《“甘愿征战血染衣 不平倭寇誓不休”——追记归国华侨、抗日民族女英雄李林在雁北战斗生活片断》(池茂花,《党史文汇》2005年第11期)等13篇指称近代日本侵略者,且多为回忆、追述或史料体裁,真正研究近代“倭寇”用法的文章并未见到。不过,李恭忠等人的《倭寇记忆与中国海权观念的演进——从〈筹海图编〉到〈洋防辑要〉的考察》(载《江海学刊》2007年第3期)虽然讨论的时段限于“前近代中国”,但其研究角度颇为新颖,是一篇重要的“倭寇”概念史论文。

②《台湾风景》,《申报》1874年10月13日。

③《论日本近事》,《申报》1876年1月11日。

④《來函照登》,《申报》1879年10月30日。

⑤图书集成书局代启:《〈蜃楼传〉出售》,《申报》1895年5月25日。该广告在同年5-6月先后在《申报》登载多次,1897年12月又在《申报》重新刊登。

⑥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15卷,奏议十五,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66页。

⑦张之洞:《致总署》(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六日午刻发),《张文襄公全集》卷77,电奏5,第34页,中国书店1990年版,第2册,第317页上。

⑧张之洞:《致总署》(光绪二十一年四月十九日丑刻发),《张文襄公全集》卷78,电奏6,第11页,第2册,第324页上。

⑨《苏省中校教职员联会代表会》,《申报》1931年10月14日;李广政:《献给义勇军》,《申报》1931年10月13日,《本埠增刊》第5版。

⑩《代收应征叶惠钧先生寿诗文件处启事》,《申报》1931年10月19日。

〔责任编辑:丁远〕

注:

“Pirates” as One of the Fury Says for Modern Chinese Refer

to Japanese Observed fromShenPao

LiYu

Abstract:“Pirates” was one of the most widely used fury says for modern Chinese refer to Japanese, which presented a frequency corresponding to the process of Japanese invasion of China. 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Republican China, “pirates” was not only converted from the “signifying” to “means” , but also became one of the main weapons for China ‘s propaganda war to Japan. Although attached the hatred emotion, for a long-term observation, we could find the Chinese images behind the indignation when they used this word converted gradually from “introspection” during Sino-Japanese War in 1894 to the “passion” after “Mukden Incident” in 1931, thereby became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Chinese anti-Japan campaign.

Key words:pirates;Sino-Japanese relation;Shen Pao;social ideology

作者简介李玉,南京大学中华民国史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南京 210093

DOI:10.15937/j.cnki.issn 1001-8263.2015.12.019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8263(2015)12-013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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