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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镇

2016-01-18费振钟

雨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钓鱼粮食农民

■费振钟

钓鱼镇

■费振钟

11月24日,上午,从兴化北边乌巾荡,沿上官河北行,再从海沟河,由西往东去钓鱼镇。这是我在兴化东北乡连续三年的行走中,第一次专程去海沟河中部这个乡镇。

昨天连天阴霾,接着风雨,虽然气温一夜之间降了七八度,但并无寒栗之意,早晨太阳出来,反而在清峻之中感到许多舒畅。

由于城市北扩,昔日十多平方公里的乌巾荡,现在剩余水面已经若有若无,原来海沟河通过上游的上官河引乌金荡积水入海,现在已无必要,乌金荡无水可出,上官河也就变得越来越窄细,能够显示河流存在的标识,是架设在河上的公路桥。我们出发时,有意避开高速,从上官河东岸行驶,一路都是乡村公路,大约四十分钟后,过西鲍镇东,转了一个直弯,停在中朝村大桥。

海沟河由西向东,从这里起始。河对面中朝村,属于钓鱼镇。中朝村大桥正在重建,桥口有几位看管建筑材料的村民,大约六十来岁。问他们从这里到钓鱼镇有多远,其中一位说,水路三十里,旱路就不知道了。现在桥还没有修好,要向东绕路,经过兴盐公路,再转向东,才能到达钓鱼镇。老村民对我们有几分警觉,问我们做什么,以为我们这时候在乡村转悠,一准是上面来查看焚烧稻秸的,我们说不是,他们神情将信将疑。

从兴化地区水系图上看,海沟河到钓鱼镇这一段,斜向东北,从中朝村,经腊树村、灶陈村,到胡家庄,河两侧分别有新北圩、明理圩、钱家圩、三角圩,前进圩、永红圩、春景圩,但公路显然影响了过去由水系划分出来的圩区空间,车在省道、市道、乡道上不停变换,很难再识别这里的水文地理环境。直到钓鱼镇西大桥,才重新看出方位。

路上还有个插曲。车到腊树村时,我们遇到一辆镇政府巡查车,车上一只高音喇叭在播放镇政府关于禁烧稻秸的规定,巡查车车速开得缓慢,扩音器的声音似乎粘附在秋收过后的田野上,久久不散。公路下面是留着稻茬子的田地,田地间河沟与渠道两边,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稻秸垛。这些稻秸,从收割稻子时,就陆续堆积抛散,农民们一如既往,无法迅速处理。通常的焚烧,在数年前已受多方控制,从今年巡查力度看,较去年自然更加严厉,但严厉的结果,也只能让堆积的稻草如数在河渠边自然消耗。等巡查车走后,我也下车,对着田野与稻秸垛,拍了一些照片,留作资料。顺眼见堆积稻秸杆的沟渠,水色发黄发红,说明这些稻秸经过一两个月,已经开始腐蚀。时近中午,田野里基本空旷无人,抬头看到田头电线杆上,挂了一幅红布标语,上书“焚烧和抛弃秸杆就是违法行为”,觉得这样的口号,多属吓唬,对农民其实没有太大的约束意义。

钓鱼镇沿海沟河支流杨汊河北岸,由西向东直线铺开。如同最近几年所有镇区一样,房产开发成为本地最先让人注意到的景象。镇西口,几排商品房正在建筑当中,另有一块大约十来亩土地等待拍卖,据说已有浙江来的商人看中,但土地主人因不满意镇政府给出的土地转让价格,暂时搁置。农民并不反对出卖土地,甚至热望土地变现。只不过在农村土地快速升值的情况下,他们希望卖个好价钱。由于这块土地已通过国土资源局审批备案,实际上农民已不具这块地的权利,剩下的问题就是怎样争取获得更多利益了。土地主人提出,他的田边有数十棵长了四五年的树木,必须另外作价,眼见树已快要成材,树价必须由他定,如果镇政府不同意,农民便不肯在文件上签字。这事需要几个回合,时间拖长了,终会与愿意出价高的开发商达成协议。

进镇前,我们在镇西大桥驻留半个小时。镇西大桥跨过杨汊河,通向南面村庄。桥修于1980年代前后,按一般人行交通需要修建,现在当然不能作公路桥使用。但桥的高度可以通过十几吨的船只,在当年也可满足水上通道的畅通了。虽是支流,河水看上去还算清爽,比起兴化境内许多被淤泥和水草堵塞的河道,因为通航的缘故,还能保持必需的流量。而且,似乎也看不到兴化南部乡镇的工业污染,通常情况下,工业污染较少的乡镇,基本上就能肯定属于粮食生产区。因为水质尚好,有一家农民,在桥东水面上建了一座鸭寮,用树枝和茅草,垒作浮岛,供鸭子栖息。一群本地品种的麻鸭,在浮岛周围觅食鱼虾,有些则站在浮岛上看着过往行人,呱呱叫唤。这也是钓鱼镇的一道风景,让人们感觉到钓鱼镇还没有名存实亡,至少从这里还可以想象到当年结水为村时的原意。

钓鱼镇是由一个叫钓鱼庄的小村庄发展起来的乡镇,而钓鱼庄则和庄东南有座古老的钓鱼庙有关。关于钓鱼庙的记录,现存最早的明嘉靖兴化志上说,县东北四十里,有太公庙,旧称钓鱼庙。尽管寥寥一语,但在文字精简的旧志书里留下一笔,已是不同一般的闻名和重要。庙始于什么时候,因什么原因而建,后来为什么另名太公庙,没有任何说明。至于钓鱼庙与钓鱼庄又有何具体关联,是先有庙后有庄,还是先有庄后有庙,在民间不同版本的传说中,也莫衷一是。

我到钓鱼镇访问时,镇政府提供的材料上言之凿凿写道,据记载,“姜氏家族从江南苏州一带迁居兴化北乡以务农为业。因姜姓奉姜太公为始祖,并在村庄东南侧大河西高阜处建‘钓鱼庙’,供奉始祖姜尚。”这个说法据称出自本地姜氏家族传存的族谱《渭滨堂姜氏族谱》。在没有其他可作证明的资料之前,我们姑从此说。自元末明初,兴化及周边地区有大规模移民迁入,姜氏有可能也属移民队伍。十三世纪初的户口统计,兴化县居民3160户8638人,仅过二十多年,到洪武二十四年户口数就分别增加到9535户63277人。短时间内大量增长,显然来自新移民。新移民们分散各处,靠种植水稻为主的农业生息繁衍,成为兴化农耕社会的主体。到有钓鱼庙记录的嘉靖年,乡村户口已到15000户100000口。包括钓鱼庄在内的农业群体扩大,单纯以农为业的家族(我称之为农业共同体),则成为本地区乡村社会结构中具有代表性的经济力量。

钓鱼庄在兴化东北地区成为有名的村庄,它在未来甚至超过邻近先它而设的芙蓉镇,与整个海沟河粮区的崛起有关。受海潮影响最大的海沟河一带,自宋代一直是兴化重点改造的低洼地区。海沟河早年形成于潟湖,随海水东退留存,当时离海距离才数十公里,经常性的海潮倒灌造成大面积浸渍,十世纪左右土地仍然面临卤化的严重威协,因此除了东筑海堤抵抗海潮外,内修圩堤则成为改良土地的最好方法。迄至十七世纪,大规模造地首先在海沟河下游形成了十数万亩可供耕作的良田,相对荒地而言,它们通称熟田。这块熟田地区后来叫做老圩,随着中圩、下圩筑成,可耕地向西延伸,直至钓鱼庄北,使兴化东北部粮区连成一片,面积达到二百平方公里。这个粮区形成后,从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纪中期的一百年内,东起白驹,西到中堡、沙沟,原来贫穷荒芜的“斥卤之地”,成为兴化地区富裕的乡镇群。东北乡的粮食生产,带来农贸商业经济发展,以安丰镇为中心,形成兴化东北地区最大的粮食生产和交易中心。有关安丰地区的经济形态和发展状况,我在《安丰镇》中已展开叙述,这里不再重复。但那篇文章写到钓鱼庄。民国初年,安清帮小头目李花魁选择钓鱼庄控制海沟河水上粮运通道,表明钓鱼庄在那时地理位置的重要。钓鱼庄不仅处于东北乡与兴化城的中端要点,同时也为连接西北通往大运河和淮河的另一条水路咽喉。李花魁和他托名的安清帮,因是漕运出身,对粮食及其运输十分熟悉,所以选择钓鱼庙作为据点,正可以坐收渔利。后来李花魁身死安丰民众的群起发难,安清帮势力也从此退出钓鱼庄以及东北乡,但在兴化乡镇史上,这个重要事件,使钓鱼庄获得了地方性认知价值。出生兴化沙沟镇的学者陈邦贤,在他1940年一部关于兴化的回忆笔记中,不经意的一则记闻,为我今天走访钓鱼镇,提供了难得的索引。

现在的钓鱼镇,为以前的钓鱼乡与海河乡合并而成,海河在钓鱼西边,两乡相距十多公里。2002撤乡并镇的结果,自然为新钓鱼镇增加了土地和人口。两个乡的合并没有遇上兴化南部乡镇,比如边城与周庄的矛盾和冲突,但这种合并乡镇的“加法经济”,也没有给新钓鱼镇带来可观的效果,更未发生经济结构和性质的改变。钓鱼镇现有24个行政村,62个自然村,人口46000,土地总面积11万亩,经济总量2013年为10900万,人均纯收入2.735万元,镇内主要工业为服装加工,占的比额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来自于镇政府的这些财政统计数据,说明钓鱼镇仍然为一个靠土地吃饭的乡镇。在最近十多年所谓“做大做强”的乡村政治经济竞争中,钓鱼镇并不引人注目。钓鱼镇现任党委书记马红祥,在钓鱼镇上任已经三个年头。我在他的办公室,听他谈主政三年的“政绩”时,没有其他乡镇官员的志得意满,也没有他们常有的焦虑。通常说来,乡镇官员在任期内对“政绩”需求更为迫切,但钓鱼镇定位于“农业型”,需要有长时期经营的耐心。尤其对于那些以农业为经济中心的乡镇,如何能够真正发展,没有捷径可行,不会一夜“暴富”,马红祥明白这个道理,对于未来表现出来安之若素,是可以理解的一种合适态度。

兴化本以农业立县,即使急于改变经济滞后状况,以至全力造成戴南的钢铁加工业基地,从而获得可观的经济效益,却还没有在“经济发展主义”中完全失去平衡。应该说,兴化地区对于农业的坚持,既为传统力量的作用,同时也与地缘环境和条件有关。因此2000年代初,本地政府将兴化车路河以北,特别是海沟河沿岸划为农贸经济区,是一种比较切合实际的思路。这样,兴化地区农业避免了大幅度萎缩,也为新的农业经济发展留下了空间。尽管我在安丰、永丰两镇看到养殖业对于农业种植的大规模侵占和挤压,可耕地受到相当程度的威胁,对于经济发展总量的要求,明里和暗中左右着乡镇的发展取径,也左右着乡镇一级政府与官员的政绩思路,然而,我仍然相信兴化的农业传统具有较为强大的恒定作用,能够有助于缓解“乡镇焦虑”,至少使他们增强一点耐心,从而在选择乡镇发展方式时,多一点社会理性。我在前文曾提起主管农业的兴化副市长顾国平,他从做镇长开始,近二十年时间投身于本地农业,就是合适的说明。当年他还是兴化西部地区一个乡政府副乡长时,就立志要做成兴化大农业,那还是1990年代后期,那时兴化地区的乡镇前途模糊不清,作为曾经的同学,他的坚定想法令我感动。

回到钓鱼镇的视点来。出于幸运却也必然,钓鱼镇处在兴化农贸经济区布局最有利的位置,这一点它较历史上的粮食重镇安丰,更少受竞争性的影响,因而在农业方面却有了后发优势。粮食种植在钓鱼镇成为重点,其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效能,而会在土地功能与农业社会组织整合方面展开新的可能性,从而使所谓的“大农业”能够在乡镇建设中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目标。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良好的设想。

让我先说最近的一件事情。年初一位上海朋友打电话给我,说有人从泰州带回了一袋大米,牌子好像叫“引江河”,属于有机米,米的质量很好。他的小孙子快满周岁,要吃粮食了,市场上的大米品质差,即使标着“绿色大米”也不可靠,所以他想买“引江河”,问我泰州哪儿可以买到?朋友请托自然不能怠慢,但我不知道有“引江河”,更不知道这大米是泰州哪儿出产。好在在泰州可以方便查询,一个小时后,有友人就找到大米出处:兴化海南。立刻请在海南镇当过官员的兴化作家刘春龙买了两袋寄过去。此事办完,我对海南大米居然引动大都市注意和需求,有了深刻印象。来到钓鱼镇,在镇政府办公室,话题首先从“引江河”大米说起。我问,海南有“引江河”大米,钓鱼有同类品质的大米吗?书记马红祥淡淡地说,海南的,也是钓鱼的。其实海南加工成品牌的大米,多数是钓鱼的稻谷,马书记补充。再说,钓鱼也有自己生产的大米品牌,绿色的,有机的,都有,出产量也超过海南,他们有具体统计数据。最好的大米为“洁香河”,种植面积只有七十亩,秋后在田间种一种叫麻菜的野菜,长成后翻耕入土,然后浸水沤田,来年初夏插秧,只长一季,亩产七百斤左右。说话间,马的平淡中还是透出几分自得的。也许为了证明钓鱼镇粮食的优势,他还特意介绍道,钓鱼镇现在留置了兴化唯一的一座国家粮仓。

兴化地区历史上一直出产优质稻米,至少在17世纪中期,这里就有众多优良的稻米品种,清康熙以后,随着圩田成功改造与扩展,水稻种植不仅在产量上大幅度增加,水稻品种的改良,亦从种子技术上促进了水稻质量的提升。甚至,据说由皇帝亲自关心和培育的一个水稻品种,也曾在这里得到推广播种。兴化在1949年前种植的水稻,尚有四十多个品种,这一直是兴化地区长期保持水稻种植以及粮食贸易优势的保证。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由于土地所有制,以及粮食统销带来的问题,贸易优势首先已经不复存在,而水稻种植又受到单纯产量要求的冲击,其质量优势,亦受影响。高产要求,使得种子单一化,过去那么多的水稻品种,迅速减少为几个品种,已不能保证水稻的多样化,而种植方式的改变,影响更剧。我指的是“沤改旱”,这一历史变化,我在前面的文字里也提到过,但其对种植的影响未能展开。当人口以及城市对于粮食的统购需求,越来越形成社会政治压力时,如何增强土地效率,便成为1950年代到1970年代近二十年农业主导目标。以兴化地区而言,原先的老沤田及其耕作方式,显然无法适应粮食统购需求,每亩粮产四五百斤,在“大跃进”,和其后的“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时期,显然被视为“落后生产”,所以“沤改旱”成为本地区最大的任务。但是老沤田有它悠久的历史,有它在整个兴化地区种植过程中形成的优势。兴化地势低洼,土地几为水田,“老沤田”即是因地制宜而采用的耕作方式。推原“老沤田”形成的主要原因,兴化平原主要由海边瀉湖更变而成的“斥卤”之地,盐碱含量大,“无水发碱”成为种植的最大威胁,所以将土地较长时间用水浸泡,称为“沤”,这是对付盐碱地的有效方法。因此,种植水稻的农民,4月到9、10月的种植期一过,即将收割完的稻田上水,一直沤到第二年“开秧场”。如此年复一年,所以俗称“老沤田”。兴化东、北部圩区内的土地,当年几乎全部为这种老沤田。老沤田以水养土,它对于水稻种植,最有利的是土壤肥熟,富含有机质,不仅有助秧苗成活,也能使水稻根系发达,分叉壮实,结谷饱满。“老沤田”的耕作方式,使本地区的优质稻米名闻遐尔,难怪当年可以承接来自宫廷的水稻栽培试验。但1970年代以后,兴化老沤田全部废止,“沤改旱”的完成,在大幅度提高粮食亩产量的同时,老沤田的种植优势却化为乌有。回顾老沤田的耕作历史,至少让我们有机会重新全面认识粮食生产问题。为什么像兴化地区这样的种植大县,稻米生产一样会出现质量危机?在最近二三十年中,兴化可以出产最多粮食,但如我前年在边城胡官庄所见到的这些品低质差的稻谷,连农民自己都不愿意吃。与老一代农民们交谈,他们总会回忆当年老沤田,对现在的种植方法,他们分明有着一种无奈。当然,再回到老沤田时代,在今天已基本没有可能。

但由“老沤田”引起我们对土地的考量,在今天不仅没过时,可能还具有相当的现实性。实际上在过去五六十年间,人们对土地的索取,包括从1950年代到1970年代集体化对粮食的极度需求,以及土地重新分给农民后,农民对于土地产入的经济要求,都忽略或者轻视了农业种植的真正需要。如何种植,与为什么种植,在粮食困境中显得一样重要。这个问题留待下文再讨论。

首先让我们以“为什么种植”作为问题的切入点展开访问和观察思路。

钓鱼镇什么时候开始明确“以农为本”的思路,以此将农业种植确定为优先目标?是否在兴化东北粮食区各乡镇中,钓鱼镇选择以粮为主的经济发展方式,独有自己的优势?

钓鱼镇可耕作土地63219亩,用来种植粮食的土地53515亩,其它不到百分之十用于养殖和栽培树林。这在周边乡镇如海南、大邹、安丰、永丰、中堡等,应该说土地种粮率是最高的。尤其像永丰与安丰,土地种粮率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钓鱼镇在粮食种植方面的首要目标,自然要保证足够多的土地出产粮食,如果以每亩稻麦两季单产量1000公斤算,那么钓鱼镇年粮食总产大约五千五百万公斤。以这个数字衡量,钓鱼镇成为本粮区的粮食大镇,应无问题。但“以农为本”在今天乡村社会的经济角逐中到底有什么实质意义,并不能从粮食比重和产量上得到真实与完整的回答。有人说,1970年代随着农业技术和农田扩张带来了粮食的大幅度增产,由此得出乡村集体经济的优胜性,并非“包产到户”提高农民粮食生产的积极性才能够达到。这种说法,其实并没有触及农民与土地和粮食种植的真正关系,它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粮食产量不断增长的结果,乡村社会越来越穷困,以至农民常常连饭都吃不饱。那时候,农民与土地其实已经离心离德,他们越来越对土地和种植没有感情和信念。这才是当日乡村落败凋零的原因。同样,现在乡镇农业社会所面临的真正困境,并非仅仅产粮问题,而是为什么产粮,产粮与乡村社会的生活目标之间产生了更大的矛盾和危机,也产生了农民与土地更大的分离。所谓“收获之神”,已离乡村远远而去,农民因为没有自身追求的目标,也就丧失了农民的真正身份。

从表层上看,自分田到户到土地分流,这三十年,农业面临的诸种困境中,土地引发的困境最为明显。分田到户带来的农业积极性,在解决了“口粮”问题后,很快消失。由于农民对土地没有私有权利,因此他们经过最初对农业投入后,已没有足够信心和耐性继续进行土地种植,而致富的诱惑更是拉大了他们与土地的距离,大部分农民从土地上分离出去,成为城市与工厂的打工者,农村失了主要的种植劳动力。即使被传统认为适合种植的妇女,宁可到城市佣工,也不愿留在土地上。但以上这些问题,靠土地分流无法解决。“土地分流”作为解决土地与劳动力矛盾的方法,不仅由于本身存在着私有权利的牵制,未能有效展开,而且还带来了新的土地资源划分与资本介入的利害冲突,甚至还有农民在土地分流之后再也回不了乡村和土地的重大隐患。总之“三农问题”诸因素(资金、劳动力、土地)产生的农业社会困境已广为人知,而现在解决农业种植困难,除了土地权利和劳动力之外,还有更深细的乡村社会道义结构问题需要重申。实际上,扭曲瓦解农民与土地关系,深度困扰农业种植的现实与未来的因素,在于“以农为业”的生活方式和价值目标的乡村社会共同体的最后瓦解。如果说1949年以后的前三十年,通过土地公有制的方式,将农业社会纳入一种“社会主义”式的政治管理,就已大幅度改变和消弱了中国农村农业共同体性状,那么1980年代取消土地公有制以后,农村社会不仅没有恢复农业共同体,相反却以另一种毁灭性的“经济发展”,将这种农业共同体连根刨起,趋向消亡。我对钓鱼镇这个传统的农业种植区的关注,优先本地区其他乡镇的原因,即是想从钓鱼镇历史和今天的对比中,深入理解“农业”的危机以及出路。这也就使我的视点,再次回到钓鱼镇并聚焦于历史变迁下的“钓鱼庙”以及“钓鱼庄”。“钓鱼庙”(钓鱼庄)传至今天,作为一个微型但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农业共同体,在今天的处境下,可以作为我们观察与分析的一个典型。

次年,又值秋收,我第二次到钓鱼镇。时为十一月初,大多数稻田收割完毕,经过连续几天的好太阳,稻谷也已晒干。一些老年农民,正用编织袋灌装晒在乡村公路上的稻谷,一袋袋新稻谷码在路边,除了少部分留下来自家食用外,大部分由粮贩子当场购买,直接运往附近的戴窑镇粮食加工基地,加工成粮销往全国各地。附近河流沿岸,泊了不少粮船,这些粮船装载量都比较小,也就十吨二十吨左右,由于这些年河道淤积越来越严重,即使在海沟河这样的主河道,也难行更大的船只了。

与上次不同,这次我沿渭水河东岸公路,由南向北经海南镇,从海沟河南岸过河,再由东折西,经渭水河中桥到钓鱼镇东。走这条的线路,是为了从地形与河流位置上更好感受与识别钓鱼庄的意义。兴化地区近二十年,地形大变,从1990年代后期开始,县级市级省级以至过境国家高速公路,替代了过去的水网,依照河流判断村庄与乡镇的方式,越来越困难。海沟河两岸由于属于传统的圩田地形,尚能部分看出河流对村镇布局的影响,这在今天实已不易。渭水河在1970年代前兴修水利时期,多次经过人工挖掘,加宽加长,属于贯通兴化南北几条主要水道之一。它在本地区若干河流中,虽不算最重要,但名头响亮,皆因这条河流的命名与流传甚广的民间故事有关,成为兴化农业社会的历史坐标之一。车过渭水河中桥时,在正面视线内,钓鱼镇最突出的是东南角“钓鱼庙”所在高地。就是在这块高地,传言中以姜氏家族为主的农民,围绕着它展开了他们的农业生活,而今天它成为钓鱼镇的“风水宝地”,为我们提供了有关本镇所有的历史想象。

过了渭水中桥,路即分为两条,一条往南去“钓鱼庙”,一条往北去“钓鱼国家粮库”。我选择了先去粮库,上次来钓鱼镇没有来得及看,这次理应不能错过。

前面马红祥说到的钓鱼镇粮库,它是目前兴化地区唯一的国家粮食储备库,为国家粮食局掌管的企业。与上世纪七十年代“备战备荒”时期,兴化地区若干国家与地方粮库相比,钓鱼粮库粮食储量最大,但时过境迁,粮库储存粮食的目的也和七十年代以前不一样了,甚至到1990年代后期,钓鱼粮库的主要功能,已扩展为商业销售而非仅仅储备了。从当年储存粮食“备战备荒”,到今天成为粮油经营公司,关于近三十年来粮食与社会变化关系,我在此无意深究。钓鱼镇国家粮库在这个传统粮食产区的存在,在我看来其象征意义超过现实意义。

渭水中桥连接镇区中心道路钓鱼路,高高的路基北面,即是粮库。站在路脊上往北看,眼前一片开阔。粮库今年刚刚经过全面翻建,从外面看上去,白墙青瓦,风格如画,如果不是房屋外墙上那些装有空气循环系统的气孔,以及连接粮仓内控制潮湿的黑色管道,倒像是一个规划整齐、设计典雅的小型社区。新粮库这不仅显示对粮食的重视,也可见粮食企业之强劲,与前三十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尽管据说国营粮食企业每年亏损,然而眼前的钓鱼粮库,在气势规模上一点亏损的样子也看不到。

从钓鱼路左侧建设路,向前五百米左右,即到粮库大门。粮库自然门卫严格,陪同我们的镇宣传委员姚桂发与负责人交涉后,才放我们进去观看拍照。眼前的粮库,有上万平米,数一数建筑共有十幢。东边临靠渭水河,有高大的传送机,可将船上的粮食送入库房。西边是宽阔的晒谷坪地,从南到北数千平方。准备入仓的稻谷,均匀地铺在坪地上,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着新鲜的香味,闻得出是今年的新粮。只是稻谷的饱满度不够,像我在公路边看到的那样,微带暗青,不是纯粹的金黄颜色,现在能够收购到的稻谷,其质量大多如此,即便在以种植为主的钓鱼和海南镇也很难看到有高品质的稻谷。无论怎样,钓鱼粮库作为海沟河粮区生产的象征性标志,仍然暗示了土地的未来和希望,而以眼前所见,亦能怀想该地区粮食生产的历史情景,由此也增加了寻找历史上的钓鱼庙(钓鱼庄)的必要。

其实,我这时并不知道这座粮库只是1984年才建的新粮库,接下来路过的另一座建筑群,才与钓鱼庙真正密切相关,准确了解钓鱼镇粮库历史,还须推迟到来年初夏三访钓鱼镇。从新粮库返回,我们由姚委员带领,经建设路往南,到南仓路下车,绕过一座1960年代修造的米厂砖仓,一直走到钓鱼庙。

与目前各乡镇兴起修庙建寺热一样,钓鱼庙由乡民们集资复建,庙中供奉的主神自然为民间传说中辅佐文王并且擅长捉妖镇邪的姜太公。与方志记录中的钓鱼庙两进两厢相比,现在的钓鱼庙显然小了不少,建筑上也显粗糙简陋,只有庙额上的“太公古庙”四字,根据乡民金书友从河码头打捞出来的旧石刻拓写,可以说明这座新庙延用了太公庙古名。我前面提到县志里关于钓鱼庙的记录,本地人按照这个记录,演绎了一个完整的钓鱼庙姜氏农民家族故事,并作为正式对外宣传材料。故事主要说,聚族这里的姜氏,认为自己为西周姜子牙的后代,便建了一座家庙奉祀他们的始祖,世世代代香火不绝。由于姜太公钓鱼的传说家喻户晓,因此这座庙俗称钓鱼庙,庙前的一条河则被称为渭水河。钓鱼庄因钓鱼庙得名,且庙庄并称。然而,有关姜氏家族与钓鱼庙的关系,即便有志书记录,也未见得确实可靠。以前修县志,其中乡村部分多收故老传闻,由于时间长久,不停添枝加叶,难免失真。或许确有姜氏一个小小分支,辗转迁徙到海沟河地区,看到这儿水土尚好,便安居下来。当时他们可能仅为一个大家庭,十数口人,在此开垦土地,种植庄稼,勤俭劳作,繁衍后代。后来家族扩大,为了增进家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他们便将近处的河流附会为“渭水河”,又在河边建了一座太公庙,既表示他们对姜氏祖先的尊奉,也表明姜氏的族裔认同。据我对兴化乡镇社会的考查,在兴化以及邻近几个地区乡村,族裔认同的诉求自15世纪后特别强烈,恰与大规模的移民有关,各大姓在在明嘉靖万历年间广修家谱,纷纷追根溯源,即是对家族伦理的规范和共识,姜氏也不例外。

不过,这座庙是否为姜氏合族共祀祖庙?“太公庙”的命名在什么时间?不仅地方志里看不到明确记载,尤其在我寻访现在的钓鱼村,居然没有一户姜姓农民,更让人怀疑上述故事的真实性。在这里,我只能先作假设,如果钓鱼庄确为姜姓创建,他们不以姜姓为庄名,而用“钓鱼”为号,则颇类一种家族徽标,在区别不同族姓的方面,除了强调家族的传统和来源外,在以族性为纽带集合的乡村共同体中,还有更多的识别性意义。

从乡土社会共同体的构成角度看,其实钓鱼庙的姜氏农民,只不过将他们明确的生存意图,结合他们的生活环境,为本族群的未来塑造了一种农业种植的道义形像。这就是钓鱼庙及渭水河之于姜氏的家族理念。如此,世代“以务农为业”的姜氏一族,将钓鱼庙从一个小村落发展为兴化东北乡著名的村镇,并取代了早于它之前的北芙蓉镇,除水上交通之便外,其所依赖的自然是他们长期形成的土地种植精神,是他们十数代人坚守下充分体现出来的土地价值观念。但经1950年代中期土地完全公有化,到1980年代土地重新回到农民手中后,几乎还没有来得真正恢复和重建农民与土地的价值伦理关系,乡村社会便被卷入新一轮土地资源的重新配制和剥夺的经济浪潮当中。钓鱼庙的姜姓农民,与所有农民一样,遇上了这个“权力加资本”的时代,这个时代完全断绝了他们“以农为本”重新整合农业共同体的可能。本来施行近三十年的土地公有化,乡村虽然借助于行政力尚能维持农业社会空间,但农业共同体已经破残而名存实亡,1980年代重新萌发的一线希望,在二十多年后基本湮没。寻找钓鱼庄,或许只是对这里的农业共同体最后的凭吊。

但钓鱼庙的故事还要继续讲下去。我通过钓鱼镇的民政官司员了解到,姜氏家族现在主要居住三个村庄,一些姜姓农民在本镇所属北芙蓉村和徐海村,另一些则在渭水河对岸的海南镇西荡村。他们人口数量及流动状况,以及从事农业种植的比例,由于缺乏统计数据,则难以确定。至于姜姓从什么时候离开钓鱼庄高地,分散其他村庄,无具体资料说明,连实地访查也无从进行。

六月初,乘麦收后稻谷播种前,第三次来钓鱼镇并没有白跑,这完全因为遇上了熟知本镇情况的倪宏如。倪宏如为钓鱼镇党委副书记,事前我并不知道他,因为他分管党务,更没有需要约他。我与他在镇政府院子里不期而遇,当他知道我的来意,即主动参加我们的访谈。

倪宏如是本镇倪府村人,不仅党务熟练,难得他对乡镇社会文化,亦有长期的关心与热情,特别对本镇民情民风有多方面了解。像倪宏如这样谙熟地方知识的乡镇官员,虽然不乏其人,但限于资历年龄,其实也不遑多见。当我提出对钓鱼庙和钓鱼庄的历史需要尽量细致了解时,倪宏如很快就让人找来了五位本地老人。一位是从1962年到1983年在钓鱼村当了二十一年生产队长的顾翠芳,一位是1970年到1983年一直任村支书的刘开义,还有一位张长春,前县法院法务人员,退体后致力收集乡土故事。一位来自邻近的棒徐村,叫吕宏德,关于他后面细说。还有一位身份有点特殊,当过和尚,因为识字,又年轻,1950年代送到县里培训,回来当上钓鱼庄大队会计,成为农民干部。他叫陈吉庆,最早到会议室。陈吉庆午中刚喝了几杯酒,听说倪书记叫他,不等休息,带着酒气就跑来了。陈吉庆近八十岁了,身体精干,他做和尚时才七八岁,跟着老师父润慧住在钓鱼庙的附庙。他不太清楚钓鱼庙更远的历史,但这位当年的小和尚清楚记得两点,其一钓鱼庙中供奉的姜太公蹲踞一口大锅上,其二钓鱼庙包括附庙和属于钓鱼庙产的茶庵,在抗战的1940年全数拆毁,从此这座延续了近五百年的地方小刹在渭水河边消失了四十年。陈吉庆说,钓鱼庙当时除主持外,另有六七个正式僧人,还有寄住的客僧十来人,主要工作是做各种法事。可是,钓鱼庙既奉中国道教祖师,为什么是和尚,又念佛经呢,陈吉庆就没法说明白了。总之,与兴化东北地区的庙宇相比,钓鱼庙不算大,但对周围老百姓有不小的吸引力,按陈吉庆的回忆,四乡农民到钓鱼镇,不说上镇,说“上庙上去”。钓鱼庙数百年间不断修缮维新,并且广积了丰厚的庙产,到清乾隆时,曾有顾姓财主一次就捐给庙里熟田百亩,管理庙田的庄头有十三个之多。钓鱼庙还有一处较别的地方寺庙特具影响的地方,是它用庙田所得修建了一座茶庵,专门提供给海沟河运粮的船工们和行人喝茶休息,甚至饮食住宿。这些乡村里的善举,很有可能是钓鱼庙在本地区扬名的原因。钓鱼庄在海沟河沿岸村镇的地位,亦借此而得到长期关注。可知明清两代兴化官史在有限的关于乡镇的记录文字中,一直坚持写入钓鱼庙,亦非仅着眼于故事,而是有意将钓鱼庙立为本地区的“模范”。看来姜氏创建钓鱼庙,其出于乡村社会理想需要而自有一种长远的道德效应。这是观察乡镇农业社会的历史的一个不可疏忽的视点。

访谈自然落实到钓鱼庄。顾翠芳与刘开义两人代表了现在的钓鱼庄(钓鱼村)两大姓,他们能够长时期担任村庄的生产和行政事务,说明家族在乡村权力结构中的持久性和稳定性。1983年,他们同时不再担任队长与村支书,与分田到户,取消公社化,延续多年的乡村社会结构改变有关,当然也因他们年龄过大,不合适再作公开的领导。不过,倪宏如安排他们两人代表钓鱼村,显然仍视他们为钓鱼村重要人物。尤其顾翠芳,他的姓氏决定了钓鱼村的社会演变。如他所说,钓鱼庄曾经有较长一段时间叫顾东舍。顾东舍代替钓鱼庄,起因可能正在于顾氏财主的那次捐田,由于有捐田作为社会基础,顾姓农民移聚原先姜姓居住的地方,而姜姓则移居别处,村庄易名“顾东舍”,表明顾氏族群作为新的农业共同体,成为钓鱼庄的社会主体。即使刘姓进入钓鱼庄后,人口仅次于顾姓,甚至刘姓中如刘开义还主持村政二十年,顾姓的大族地位亦稳固不变。1980年代后,钓鱼庄恢复历史名称,顾姓自无异议,实际上当代农民对村庄名字的意义,已经没有什么争执的兴趣了。关键在于,顾氏也好,刘氏也好,乡村的瓦解带来了他们理念和信心的分崩离析,他们再也不必维护那用来固结家族/农业共同体的伦理目标,谁都不在乎当“社会主体”。所以,当我问起顾刘二姓在人口、土地与粮食种植方面诸多历史与现状问题时,除讲了人口与土地数字外,他俩均显茫然,他们对村庄仅有的一点历史自豪感,也是空洞的,更别说在他们板实的脸上,能够看到农业生活和农民家族的自豪感。从他们的讲述中,我确实看不到他们对“为什么种植”这个传统的农业伦理问题,保有他们祖辈的理解和认知。他们异口同声讲起钓鱼村上的老粮仓,这是惟一让他们感到骄傲的一点“农本”记忆。

张长春,前县法庭法务人员,本地人称他张法官。他最近刚刚动过手术,导尿管还没有拆除,不过精神尚好,说话也有气力,听声音就知道他是个乐观的人。自从退休回到村庄,作为一个“知识农民”,十多年来张长春致力乡土社会文化,他的意愿在接续钓鱼镇与传统历史的联系,这使他在本地获得一定范围内的尊敬。“法官”的称呼,似乎已非本人身份,而是多了一层充任地方“文化护法”的含义。在问候过张法官的身体情况后,我就钓鱼庙的民间传说向他征询。张长春绘声绘色讲了一则他收集到的故事。故事时间不详,说有一年海沟河边突然地陷,现出一个深洞,洞中黑气直冒,传说海妖出世,毁坏田园,杀伤人畜。庄民惊骇,纷纷围住黑洞,烧香磕头,几天过去,黑气仍然不散。眼见妖怪即将现身,正没有主意,忽有白须老人,手执一口大铁锅,半空踏云而来。只见老人将铁锅罩住洞口,但黑气仍然顽强顶动锅盖,老人便飞身坐在锅盖上,约有一炷香功夫,洞中黑气再无动静。众人起先只顾惶恐磕头,等醒悟过来,白须老人已离去,依稀只记得此老人绛衣高冠,仙风道骨,这不正是他们那擅长降妖镇邪的姜太公又会是谁呢。于是,为姜太公重塑金身,专殿祠祀。张长春的故事,第一次解释了太公庙的来历。也就是说,钓鱼之庙最先可能为一座佛庙,后来则因姜太公的加入,佛道同门,且姜太公列为该庙正神,庙也随之获名钓鱼庙/太公庙。不仅如此,张的故事还告诉我们,姜太公之于钓鱼庙,并非只作为姜姓的祖先受祀,他在海沟河的现身,更重要的是作为这里的农业保护神被创造和尊崇。比较其他地区,可能也有姜太公庙,然而被赋予此“农业”意义的,可能只有钓鱼庙了。只要知道海沟河地区曾经饱受海潮肆虐,当年海水乘潮而来,多少农民辛劳开垦的土地被冲毁和卤化,就能明白这个故事出现的环境和背景,以及海沟河的农业社会的历史建构,有多需要,有多相信一个保护神。

既然传说基本上厘清了钓鱼庙的因由,棒徐村吕宏德的到来,则接续了这个故事真实的结尾。“太公庙”作为钓鱼庄时期农业共同体的中心意象和标志,按地方志的记录,最后完成于1794年的重修。当时钓鱼庄吕氏家族中有一位吕德举,在本县任儒学教授。正是这位吕德举,懂得牒谱知识,知道他所属的吕氏与姜氏同出一支,出于“不忘其祖”的伦理情感,他在清代乾隆五十九年,通过募捐,再次重修了太公庙。他的做法突出了吕氏家族在钓鱼镇的历史存在,从而填补了姜氏离开钓鱼庄留下的空间。吕宏德即这位吕德举的后人,今年六十六岁,按吕氏家族中错字排辈的方法计算,他与吕德举之间相隔整五代。吕氏家族所在棒徐村,在钓鱼庄南面,亦依渭水河居住。吕姓人口现有二百多人,吕宏德说,他们居住在棒徐村才四代,看来吕姓这一支二百年来繁衍不算太快,但也能自成一脉,为海沟河地区以家族为结构的农业共同体中值得注意的一家。吕宏德保持着农民模样,有一副姜氏与吕氏家族特有的圆中见方的脸型,面色黑红,则是海沟河一带农民典型的颜色。他现在种着自家的几亩地,没有流转出去,也没有加入“合作社”,收的粮食一部分自己吃,一部分卖掉,并不靠粮食挣钱,更不会靠粮食治家。吕宏德说,他的家庭经济主要来源于家庭年轻成员的工资,儿子媳妇都在镇政府单位工作,将来他们家不会再有农民了。吕宏德这样说话,语言平静,理所当然。如钓鱼镇各村大多数农民的自然选择一样,吕宏德代表了吕姓一族退出农业的最后趋向,也代表了吕姓这个持续了几百年的农业共同体的解体。现在,维系吕氏家族的不再是“务农为本”的共同理念和价值观,惟有每年一次的清明节合族祭祖活动,祭祀共祖姜太公,按吕宏德的说法,只有他们吕家还在延续太公庙的香火。太公庙香火,仅仅一种“为了忘却的纪念”。

送走了几位访谈人,倪宏如带我去钓鱼庙遗址。再次去这块钓鱼镇的“风水宝地”,我的心情有些迷茫。钓鱼庙主庙庙身,位置就在那一座高十数米圆仓,这里才是以前渭水河岸边的高台地。钓鱼庙从此而起,钓鱼庄从此而生,钓鱼镇的农业社会也从此成型。1957年,在高台地钓鱼以南的地方,修建了钓鱼镇粮食史上第一座储粮库。这座粮库建筑之坚固,经过近六十年,屋顶上甚至连一片瓦都完好未缺,为本地区各乡镇曾经建造的众多粮库中所罕见。据说修建这座粮库时,由前苏联专家设计,所有建筑构架都先做好了再运过来,可知政府对该地区粮食的重视,尽管这是出于粮食控制的需要,为粮食全面统购统销预作准备。对此,钓鱼庄农民不一定了解,而粮库建成一年多后的饥饿,则让钓鱼庄农民对粮库有牢实的记忆。就在我们仔细辨认粮库砖墙上写于文革时期字迹模糊的政治标语时,有个推粮车的老农民走过来,对我们说,这儿做过人民公社的大食堂,饿死过不少人呢。我不知道这位农民说话的用意,也不知道他说得是否准确,但我能理解粮食曾经是他们心中的痛楚,尤其在钓鱼镇这个以粮食闻名的地方。

老粮库大部分还在使用,有少量新上场的麦子。一两处库房改用来做超市,出售来自各处的日常用品,基本上属于那些往乡镇倾销的假冒伪劣货物。老粮库是钓鱼镇当代粮食历史的见证,成了难得的文物,倪宏如担心很有可能哪天就会把它拆掉了。我说,那就在这儿建立一个粮食博物馆,倪宏如也说好,他希望能够得到市里的关注和支持,他说八尺沟村有一位叫杨祖荣的,花十多年时间,创建了一个“三农”展览馆。

于是,去离镇十公里的八尺沟村,自然而然成为我第三次来钓鱼镇的尾声。前乡镇农技站长杨祖荣的展览馆,在八尺沟村村部一座平房里,有两个展室,展品大部分为本地从1949年到1990年代的“三农”第一手资料,比如各种粮食证件,各种农业生产记录包括大队小队的工分和分红账簿,对认识本地近七十年农业社会状况,不无裨益。这类围绕乡村文化而兴起的私人展览馆,在兴化地区乡镇已有多座。尽管主题不同,但对保存乡村历史、寻求农业社会主体感和归宿感的思路则相似。至少,发起者不仅仅为个人兴趣,而是在感情和心理上为了弥补传统乡村的缺失。我在八尺沟一边看展品,一边试图理解杨祖荣的“三农”情结,在那些看上去记忆犹新的“历史”之物背后,除了自发的乡村社会历史观,我能感觉到他们那种一半怀旧一半诀别的心情,而对于乡村社会的价值指向,在他们的意识中则模糊不清。换言之,在取得与乡村社会近七十年的简短联系后,我们却很少能从这些历史遗留中找到整合今天农业共同体的有用资源,单靠历史感情,不仅农业社会的主体感和归宿感无从重建,更不用说寻找到它的未来之路了。我在钓鱼庙期待,无论能否重新发现钓鱼庄和姜氏家族,为什么种植,这个事关农业社会存亡的问题,都无明确有效的答案。

夕阳西落,夏日余辉照在渭水河上,我们沿河离去,公路两边刚刚浅浅翻过的麦茬地,正在慢慢上水,等待新播稻种。

现在可以回到如何种植这一问题上。

如何种植,在兴化其他农业乡镇都是个普遍问题,以钓鱼镇为观察点,这个问题的突显,与这里将粮食种植确定为未来农村社会发展目标有关。也就是说,观察今天钓鱼镇,它已经具备了谈论这个问题的条件和基础。在我看来,如何种植的问题,确实也是钓鱼镇绕不开去的一个瓶颈问题。

钓鱼镇主管农业的副镇长孟中华,在谈到本镇农业种植方式时,他的态度相当肯定。在介绍中孟中华特别强调,钓鱼镇近年来,与本省两个著名的农业大学在水稻种植方面的技术合作,为提高粮食品种质量提供了有力的支持。钓鱼镇现在种植的两种主要水稻南粳46号、9108号,分别由南京农业大学和扬州农业大学培植的最新品种,适合在兴化地区的土壤种植;扬州大学钓鱼镇试验的“精确定量栽培”,则有可能成为本地今后大力推广的水稻种植方式;而农业部定点的优质粮种植基地,亦以较大规模面积,使用“栽培”方式种植水稻。所有这些,都能看好钓鱼镇的前景。本地最近几年流行一句话:“看农业到兴化,看兴化农业到钓鱼”,可知钓鱼镇在粮食种植上有不小的底气。然而,如果我们不仅仅局限于在种植的技术层面看待“如何种植”,而将其当着一个与种植主体、自然资源以及生态环境等等对应起来的“共生性”问题,我认为,钓鱼镇的农业比较起来更适合用来讨论。我们可以从一个有着悠久的种植历史,有着良好的种植经验的小型地区,在展开农业未来时遇到的重要难题,了解今日农业社会何以“收获之神”如此疲懒,如此畸形,如此干瘪,即便产出再多的粮食,也不能让我们看到她的丰饶和美满。

我想将如何种植问题,主要集中在农业“低质化”这个视点上。以我在钓鱼镇获得的直观经验看,这是一个既与普遍性农业社会主体,也与兴化及钓鱼镇地区农业的自然资源和生态相关联相纠结的视点。

至2015年的数据,钓鱼镇53515亩农田中,粮食园区3580亩,即所谓国家农业部规划的优质粮基地,分别由六家私人承包,余下近5万亩为53个家庭农场或农业合作社及各村农民个人种植,其中10亩以下的1708户,30亩以上的2620户,50至100亩42户,100至200亩8户,200亩以上5户。根据这些数据,我们一方面看到钓鱼镇有一定的种植优势,另一方面则看到占80%以上个体农户的农田,却同时因为低质化种植,明显阻碍了这种优势的扩大,使得钓鱼镇的粮食种植仅仅限于技术范围内领先于其它乡镇。

水稻种植是兴化地区主要的农业生产,就我连续几年看到的农田及水稻种植情况,我认为“直播式”技术主导下的大面积水稻种植,就是目前低质化种植的具体表现。带我去钓鱼粮库的海南镇宣传委员姚桂发,土生土长,农学院毕业,做了十多年农技员,他告诉我,长期的水稻直播,由于耕层越来越浅,使土壤不断劣质化,因而带来粮食种植的低质化。钓鱼镇主管农业的副镇长,也不避讳钓鱼镇大部分农田采用直播稻种,是反传统精耕细作的一种“粗种”方式。一些推广水稻直播的农业专家,称这一种植技术节省大量劳动力,可实现水稻生产的轻型化、专业化、规模化。然而,实际上这种“粗种”方法,一靠高产种子,二靠高效肥料和农药,才能够保证水稻生产。所以,大力推广水稻直播者,背后最有可能是种子公司和肥料、农药公司。而问题很清楚,“直播水稻”对个体农户来说,根本谈不上轻型化、专业化和规模化,它之所以成为个体农户唯一可选的种植方式,主要在于可以通过减少人工来维持劳作与管理需求。至于因种子、肥料和农药成本不断增加,农民则不得不期望获得更高的粮食产量,借以抵补支出成本。我在钓鱼镇等处田头或村庄问到农民对种田的感受,大多数人反映:“现在的田好种。”“好种”只是表面的轻松,它掩盖了现实中农民们的无奈兼无能感。

自1990年代后期到现在,近二十年过去,“直播式”水稻种植方式未见调整与改变,相反农民们对这种方式表现出越来越多的依赖。这反映出农民受制于农村劳动力外流后人工短缺的现实情势,也反映了农民在农业社会瓦解中的被动处境中,失去主体动力,他们再也不能成为土地和种植的主人了。钓鱼镇近四万亩农田上的4千多个农户,基本上无一例外通过直播方式种植水稻,以平均每亩700公斤计算,可以收到2800万公斤稻谷。这样的粮食量,还有逐年增加的趋势。农民用收获更多的粮食,表明他们对土地最后的“坚守”;钓鱼镇亦以高产种植,来支撑和实现他们作为农业强镇的目标。无论农民,还是本镇的农业官员,无论意识到,还是未能意识到,以劳动力价值代偿的低质化粮食种植,本为农民的权宜之策,可在客观上似乎更有利于促使和放任劳动力净流离开土地,其隐含的危机在于,它加快了农业社会主体消失,农业社会走上不归路的进程。本来农村劳动力流失是农业走向低质化的“因”,现在却反“因”为果,并且成为严重的后果。回过头来说,我在钓鱼镇只能费力地从历史中寻访那些以“务农为本”的农民和他们的家族共同体,现实中他们已云流风散,远离村庄和土地一去不复返了。

接下来,我们再从“水、肥、土、种”四个种植因素来看农业低质化现象。

钓鱼镇土地总面积十万亩,除去前面统计数据中的可种植面积,尚有近4万亩水面。这百分之四十的水面主要为河流。海沟河、渭水河自不待说,在钓鱼镇境内为主体河流,但占面积最多的则为杨汊河在内的众多河沟汊湾。与兴化东北地区其他乡镇相比,钓鱼镇水利上的优势亦在前列。从历史地理上看,这里同属于海沟河倒流下来的潮浸地区,经过多少年改造后,碱卤下沉,已不再有咸水之害。充分的河水,一直灌溉和浸沤着这里的稻田,兴化地区特别是东北地区的水质1990年代之前都还达到一级水的标准。兴化稻米之好,与丰沛的水源和优良的水质是分不开的。但至今日,水源不畅,好水不再,最近十多年,水质更迅速下降至三、四级,有些地方连五级都不够了。钓鱼镇也不例外,我在兴化地区由南到北,多次就近细致观察大小河流,包括1970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期开挖的生产河,基本上看不到清洁的水体。钓鱼镇境内河流水质劣化,比较兴化东南部乡镇,工业污染尚不严重,污染主要出自三种:一是海沟河流域两岸大量提水养殖,带来抗生素等药物超量随水排出;二是各村庄生活垃圾及残留的稻麦秸秆倾倒;三是河流水道长期不能清理造成的壅积。其中药物污染较为隐蔽,并且分布不均匀。村庄生活垃圾则为当年各生产河最为显著,这些废而不用的河道,几乎成了乡村天然的垃圾场,加上还有常年弃留在河边的稻草麦秸,水色黄黑,气味混恶。另外大多数河道,被水草和水花生、水葫芦一类水生物占领,这些长年得不到清理的水生物连同大量积聚的淤泥,不仅阻塞了河流的畅通,而且本身也造成水质氧化和污化。

乡村水质污染有目共睹,其影响粮食特别是水稻种植,在本地区农业管理者那里也多有共识,如何治理却很难有实际作为。钓鱼镇能够做的事情,也就以极为有限的资金对境内主要河道做一点局部浚通,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也阻挡不了水质继续大面积恶化。前乡农技员姚桂发,坚持认为“治水之道”,还要回到传统的人工罱河泥方式最有效,也最有利。他在一篇应我要求写的专文《关于水环境和农产品质量的思考》中说:

“如今水体,还能回到从前吗?答复显然是肯定的,关键是我们应该认清水质‘走到今天’的原因,‘回到从前’的意义。大自然的力量是奇妙的,也是无限的,它有其自身净化功能。乡民知道这当中的必然,却不了解个中的因果,以‘清水龙’神秘之。事实只要我们控制好工业污染,减轻农业面源污染,是可以给这里的人们拾回曾经的水体的,那对乡民将是一份无量的福祉。

“大量事实证明水体富营养化是水体恶化的主要原因。那么怎样解决水体富营养化呢?应该从‘排’和‘净’两个方面去功夫。如何减‘排’。首先要提高农地土壤截留保肥能力,其次要尽可能地减少农用化学肥料的施用量,尽管这种想法看起来很幼稚,其实过去我们曾经能做到。另一个方面,‘净’就是要净化水体。净化水体的核心应该是从水体中‘净’出富营养元素。而水生植物正是富营养元素的收集者,如果一味地想把水生植物从水体中打捞清那是不智的,因为有的水生植物是可以打捞的,如水花生,而有的水生植物是不易打捞的,比如绿萍;也许还有更细微的水生植物,那我们就无法打捞了。所有这些植物及其残体都为各种水生生物、漂浮生物提供了营养,并最终排污到水体的下层。同时再度为漂游生物提供给养。另外植物残体及污物在水体的下层不断地沼化,排放硫化物类的气体,也加深了水体的恶化。而这些污物及残体填塞了整个河床,而现在的河道疏浚河床整理主要是机械的挖掘,水生植物的打捞由于提高功效也主要是依赖粉碎然后上游流到下游,这其实是掩耳盗铃的做法。我对这样的做法是叫‘不’的。因为无论水面或水下的治理总体上都没有从‘净化’营养素角度思考,相反河床依赖机械挖掘的过程同时也造成了对原有河床的破坏。那么我的观点是什么呢?水体下罱泥!请不要以为我在复古,有的办法越原始,或许越有用,当然也可以考虑用机械的办法吸取原有硬土河床上的淤泥。只有罱泥,才能真正从水体中‘净除’水体中的富营养素,也只有罱泥,才能建立河道的长效治理机制。前文提到兴化耕地191万亩,农业人口132万,如果按亩平0.5方或人平0.5方指标清除淤泥,那将是一个可观的数字,且可以持之以恒。同时还田的淤泥可以增加地力,提高土壤的截留能力。海南镇新发村是一个人口1046人,耕地1585亩的小村,如果人均年罱0.5方淤泥还田,则相当于一年可以清理一条底宽4米,长120米生产河浚深1米。几年下来,全村生产河可以全面疏浚,水体的富营养化能得到很好地解决,且也为养殖提供清澈的水源。如果大面积地推行,政府可以出这一笔钱,再不行也可以将现行的农地无偿补助调整为有偿补助。同时还解决了种粮补助农地经营人不一定得到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增加了纯种粮人的收入。长此坚持下去,相信兴化的河床会恢复到过去硬板河床的状态,夏秋泄洪能力也能大大提高。当然也有人担心农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但我相信宣传引导,适当贴补,农民是乐意的。水生植物的整治现在通行的办法是粉碎,然后流淌到下游,这样的整治是不彻底的。如果说打捞恐怕也是很难做到的,其原因是要投入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却没有经济效益,且打涝的以水花生为主的水生植物也没有那么多地方可堆积,并再次成为垃堆。我的观点是要把打捞的水生植物进行利用。最可行的办法是进行沼气发电。因为水生植物中固定了大量的太阳能,通过沼化,可以将它们释放出来,然后再收集、利用。沼渣沼液是很好的有机肥料。这方面技术上已经成熟。问题的关键是农民各家各户不具备掌握这种技术的能力,如果要发电就更不可能了。只有在一个地区一定区域内举办沼气发电厂,这样既解决了水生杂物,又提供了净洁能源,还可以生产绿色肥料。而所有的这一切,整合技术和力量是关键。然而现在这样的工作我们仿佛做得很少,也很少有人往这方面去想,或许是因为不能形成太多的GDP。其实这是真正的经营模式的转型升级。如果能坚持不懈地把生态建设作为目标,通过可持续地投入治理和改造,我相信那渐行渐远的河水会流回我们的身边。我也相信现在水体杂草丛生且被污染的格局不会维持太久,社会会认识到这个问题,只是什么时候我们开始行动来挽回那逝去的水。”

“无水不成稻”。让农业从低质化的困境中走出来,至少先要解决水质生态问题。恢复良好的水质生态,则需要重新发动农民,让农民主动用他们最熟悉的方式“治水”。姚桂发的思路应该是钓鱼镇乃至兴化农业一个可行性的思路。但这里需要特别强调,回到传统的“治水”方式,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治水”并非仅仅属于农业行政管理,也非单纯的社会动员,而是本地区农业社会传统中最重要的公共事务。在乡村农业共同体瓦解,农业社会公共性缺失的今天,要把“治水”重归公共事务而由农民“共治”,需要从农村社会的功能上重构农民组织。这样才能真正动员农民共同行动。也许对钓鱼镇来说,下一步是要将农业合作社的经济合作推进到社会合作,有了健全有效的乡村社会组织,才有望能彻底“治水”。

我在钓鱼镇近三年的观察中,从一开始就关注到土壤。无论对老沤田种植方式的历史回顾,还是对近时期以来水稻“直播”的质疑,都涉及到土壤与种植的关系。而最近看到,钓鱼镇姚家村合作社70亩地“鸭稻田”,种植“绿色水稻”,虽出自粮食市场的需要,但其种植特点,主要在于恢复土壤在种植之前的浸沤状态,让我更生感触。姚家村合作社有意识地利用传统种植经验,特别是他们长期形成的土壤知识,这在钓鱼镇似有某种提示意义。

海沟河地区的土壤改造历经几个朝代近千年时间,到18世纪大量熟田才得以形成。与其他地区的熟田相比,这里的熟田除了常见的有机质外,在二尺以下的泥土中,还富含碳物质,它是由几万几千年海沟地表植物沉积形成的。周边农民,称这样的泥土叫“泥碳”。1970年代,有一阵农民们会挖取来当燃料,我曾见过乌黑发亮的土块中,还有植物碳化后草茎草叶的纹路。它燃点不算高,其中的碳物质,烧着后发出蓝色的火苗。美国农学家最近的研究,认为土壤中的碳物质决定农作物的品质和口味。也许海沟河农民们没有这种研究性的认识,但他们凭世世代代积累的经验,深知这种土壤对种植优良水稻的作用,故至少在18世纪后的二百多年间,一直多以沤田方式,保持土壤中丰富的含碳有机质。1960年代末“沤改旱”后,为了弥补这种有机质的不足,则每年都以沤制“泥塘草渣”来替代过去的沤田,不让土壤中碳有机质减损。但这二十年来,不仅耕层及土壤空隙度受到破坏,化学肥料尤其农药大量施用,对土壤中有益微生物菌群和益虫的杀灭,地力急剧退化,而且只几公分十几公分的种植层,几乎没有可能保存宝贵的碳性有机质了。而所谓农业专家,只研发高产种子,却不研究土壤,更不会从本地区土壤的特点来指导种植。这样一来,土壤的劣质化不仅得不到重视和控制,反而被现代农业科技大大掩盖了。由于土壤原因,海沟河地区似乎只能种一两个水稻品种,而过去那么优良的水稻品种则被淘汰。钓鱼镇一位老农技员,积数十年土壤经验,独自研究培植水稻稻种,可悲的是,他的成果无法为农民们接受,因为即便接受了,也因土壤破坏后不宜种植,而不可能为农民带来利益。总之由于土壤退化造成的水稻品质大幅度下降,使本地区保持了多少年的优产农业蒙受了耻辱。即使现在钓鱼镇可以为本地区农业种植,获得从国家到本市各级政府好评,也不能改变农业的低质化现状。事实上,钓鱼镇的农业也一样潜伏着土壤的危机。仅有姚家村农业合作社70亩土地回到“沤法种植”,与数万亩土地浅耕薄种,其在土壤好坏优劣上显然不成比例。对此,个体农户满足于“好种”,而无力于改善土壤回归传统种植;农场承包人,出于成本和利润的计算,以及对现代农业技术的依赖,对土壤之好坏亦无兴趣;那么,如姚家村农业合作社,能否把改良土壤变成自觉的选择,其中变数很大,还要看此类合作社在土地经济方面进行得如何,土地流转变成农场,亦不能保证土壤能量的恢复。

海沟河两岸土地,经海沟时期随海水东退而生成。尽管日后经过西来淮水不停冲刷,淡化了这里土地的盐碱成分,然而这里长出的水稻品种,仍然是野生“海稻”的后代。这就是从唐代以来闻名中国的“红粟”。到十八世纪,更由红粟育产了极品好米“胭脂米”。这一红粟稻种以其抗低温、抗杂草、抗病虫、抗逆转和退化等优势,种植了长达几个世纪,一直到1950年代才因“产量不高”,不适应“大跃进”政治需求而退出(据徐一清《红粟飘香》)。至于水稻种类,据写于1920年代的《兴化小通志》记录,本地种植的早禾、中禾与晚禾,尚有秋前五、随犁归(早禾)、早红莲、瓜熟子、兆盈籼、抢场白、江芒、中秋糯(中禾),香白子、鹤脚乌、了田青、黄花稻(晚禾)等数十种。作者说,当时农民“适土之宜,隔数年而换种之”。

钓鱼镇的农业史,从地区性种植经验上也可以看作“红粟”种植史。回顾这样的历史,对今天志在农业的钓鱼镇,显然有着对比、反思与借鉴的作用。我前面提到的钓鱼镇农技员,在并不受重视甚至可能被高科技农业专家们歧视的情况下,仍然执着于本地水稻品种的培育,也许正好提醒我们,钓鱼镇的种植无论有多少自主性,也受制于如今种子公司的经济策略,特别是资本进入农业以后,这种策略便越来越有效,越来越瓦解地方种植的自主性。难怪在本镇从事种子工作的老一代农技员们,会像姚桂发一样发出惊觉的疑问:从前我们这里那么多的优质水稻品种,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在他们惊疑的目光里,无论钓鱼镇有多么悠久深厚的种植传统,面对单一性的种植时代,他们也都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高产种子”倚仗源源不断的商业资本打垮他们自己的传统。在由种子公司绝对控制种植情势下,这里的农民要想再种出当年的“红粟”乃至“胭脂米”,种出这里“卡杀鹅”、“吊杀鸡”、“三米一寸”等几十个品种水稻,已经不可能了。尽管如我前面说过,钓鱼镇还有农学院定点的水稻育种试验田,一些新的水稻品种也已培育成功。可这类单纯的农业科研项目,却不能解决现在钓鱼镇普遍的低质化种植问题,更不能挽救种植中种子危机乃至脆弱的农业。

在种植中,使用高效肥料几乎为所有失去种植耐心且无种植劳动力的农民不二选择。是否能够通过传统的“积肥”方式,减轻高效肥料给种植造成的不利,则是恢复农业传统,将传统的精耕细作与现代农业技术结合起来的命题之一。但这里不拟再行讨论,我想转到一个与肥料有点关系但属于枝节的话题上,即前面留下来讨论的稻麦秸秆焚烧事件。这一事件,在农民种植中本易解决,可又十分困难,最近十多年,每年都为劝阻预防农民焚烧秸秆耗用大笔乡镇农业管理成本。无论对乡镇管理者,还是对众多个体农民,这一事件竟然持续多年悬而未决,意味着农业社会诸多矛盾若无良好的组织功能,则终难化解。

回到我初到钓鱼镇描述过的景象:田头路口挂着“严禁焚烧秸秆”等内容的横幅标语,刚刚收获过的田野,巡查车每半个时或一个小时,就会停过来,车上高音喇叭反复播放镇政府的严厉通告。一年中,像这样的情景要出现两次,七月麦收一次,十月后稻收一次,每一次几乎都是乡镇官员们最焦虑的时刻,他们对上级主管部门签立了责任书,保证本地没有农户在地里焚烧秸秆,否则他们会受到相应的惩戒,有时候为了一户不守规定偷烧的农民,从主管镇长到一般政府人员,均会被扣除本年度的某项奖金。私下里,我听过乡镇官员发牢骚,不过牢骚发过后,还是要去“严防死守”,务必不敢松懈。

传统农业共同体的显著特点,在于其社会的自足性,包括日常生活,基本围绕着种植与收获进行。粮食以及粮食的副产品秸秆,既作为生产资料也作为生活资料,为日常必需品。农民锅中煮着粮食,灶下烧着秸秆,所谓“煮豆燃豆箕”即为农家常识。当年兴化东北乡,农民交税纳粮,甚至推选图董乡董,曾以锅灶的烟囱来计算户口。也因为农民们家家户户依着锅灶生活,才有晨昏时候袅袅炊烟这类“田园诗”式的描写。至于秸秆燃烧后留下来的草灰则在屋后堆积,不仅成为直接和方便的堆肥肥源,而且还衍生出许多乡村风俗故事和神灵仪轨,比如“灰堆姑娘”,她从草灰中诞生,是庄稼的精灵,兴化地区的农民在冬至到来时,常要“请灰堆姑娘”现身问凶问吉。

无论象征还是写实,乡村的消失首先从炊烟开始。城市化进入乡村的第一件事,仿佛就是拆除农家锅灶。一天之间,那些冒了千百年草烟的烟囱不复再见。农民们喜气洋洋地用现代灶具和煤气,告别了他们的“灰堆姑娘”。但接下来,每年夏秋两季堆积如山的稻草麦秸,成为他们的大麻烦。过去若干年,稻草麦秸除农家自用外,还有一部分会通过造纸厂上门收购去做纸原料,但随着附近各县市小型造纸厂关闭,秸秆已无其它渠道出售。即使可以出售,农民既无劳力外送,运输成本比这些秸秆价格还高。对此,乡镇一级政府作为农业管理者,也拿不出集中处理的好办法。他们把这件事推给了农民自己,并且提出要求,必须“秸秆还田”。他们起初告诉农民将秸秆打碎后撒到土里,可以还原为肥料。但农民不认可,他们知道使用机器打草需要另花燃料费,还知道这些碎草在妨碍耕作的同时会使土壤碱化,非但不能肥田,反而不利稻麦生长。按农民想法,“秸秆还田”惟一可行的就是烧灰入土,以灰入土才能肥田。当然,农民们不是通过锅灶,而是脱谷待耕后在自家地里直接烧掉,为了省事,也不必如从前那样用较长时间造作堆肥,即烧即抛投入泥土。于是,非仅一地非仅一人,农民自行主张,开始大规模焚烧,从前轻轻飘扬在村庄上的炊烟,一时间变成熊熊野火,遍地生焰。等到有人(一些竭力掩盖真相的人)将席卷中国南北的雾霾原因,推到农民身上,焚烧秸秆成了空气污染的替罪羊时,乡镇官员们才从半推半就中变得严肃起来。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秸秆还田”做肥料的矛盾,而是转到了法律的冲突。在范围广大的乡村,“焚烧秸秆”作为一个公共事件,因“群体违法”遭到禁止和惩罚。于是,我们看到整个乡镇进入“紧急状态”,乡镇官员从管理人,变成执法人,农民则要为他们的自由行为受到监控。在夏秋两个收获的季节里,我们经过乡村时,甚少感受田野上的喜悦,相反却有一种对抗和紧张的气氛四处流动。难怪我们在腊树村桥边停留时,农民会警惕地看我们。一位年轻的村官告诉我,他已经连续几个夜晚没有睡好觉了,农民们白天不敢烧,就在夜晚偷着烧,他们不得不像警察一样深夜出更。

那天从东路离开钓鱼镇,时间已晚,暮色从远处掩上来,隔着河流和稻地,只见前面窜起大片暗红烟雾。似乎与早上在腊树村所见呼应,果然又有农民放火烧稻草了。同行的人观看片刻说,那里在林潭镇地界。乡村正处在多事之秋,如那烟雾,哪儿冒出来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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