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红
2016-01-18
邮递员李耳冲进村口小卖部的时候,已经很狼狈了。突然而至的暴雨,搞得他全身都湿透了,身上的雨水,顺着衬衫不停地往下滴落,干净的地面很快湿了一小片。气氛有点尴尬。李耳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元钱,冲着愣在柜台里面的女主人艳红抱歉地笑笑。他要买几颗薄荷糖。艳红从木柜台上面的玻璃罐子里数出五颗包着彩衣的薄荷糖。李耳的手修长而白皙,这和村里所有男人的手都不一样。李耳摊开的手掌上有些水渍,五颗彩色的薄荷糖挤在他的掌心,就像五颗星星聚拢在天空的一角。李耳把其中的一颗放到嘴里,清新和甜蜜让他从淋雨的狼狈中恢复了过来。
擦擦吧,都是水。艳红拿了一条深绿色的毛巾给李耳。
毛巾很香。李耳狠狠地吸了几口。
那天的雨下得有点怪,没有风,雨柱直直地砸了下来。
他们的对话从雨开始。
“好大的雨。”李耳说。
“是啊,还没见过这么大的。这么大的雨,一个买东西的人都没有。”艳红说。
“小卖部就你一个人吗?”李耳问。
“爸妈早不在了,我就是小卖部的主人。”艳红回答。
两人的一问一答,舒缓了初次相识的紧张感,对话也不再局限于天气。
艳红和村里人不一样,她喜欢读书。长时间看书,眼睛都近视了。看人要眯着眼睛。艳红眯着眼睛本来是想看清楚,但村里人却理解为卖弄,说她眯眼是为了让男人们看她的时候想入非非。艳红长得漂亮,漂亮的人总要引人嫉妒。艳红在村里就显得很孤独。
李耳也说了自己的苦恼。李耳的直接领导平桥镇邮政所所长,一直想把大女儿嫁给她。大女儿三十二了,又丑又胖。李耳是邮政所的临时工,转正只在所长的一句话。所以,李耳只好先和她交往着。
艳红便替李耳分析,无论如何转正是最大的事。至于胖女人,可以先谈着,只要不结婚,一切都可以谈。
那天,艳红和李耳都很兴奋,他和她都没有遇到过可以这样谈得来的对象。他们坐在小卖部的长椅上喁喁低语,觉得有说不完的话,看上去像一对熟识已久的同谋。
艳红就这样成了李耳最好的朋友。艳红替李耳想各种办法既让胖女人死心,同时又不得罪所长。艳红的方法五花八门。比如让李耳和胖女人约会时不停放屁或者打嗝。假如李耳握了胖女人的手,要立刻当她的面把手使劲搓洗。这样,胖女人可能会主动提出分手。
李耳知道艳红喜欢看书,便经常带一些杂志给她,和她一起谈里面的文章。他甚至写了一篇散文,托了一位同学,发表在县报上。散文写自己被雨所阻,遇到一位女性谈得如何投机的事。当然,他没有提真实姓名,不过他看出艳红看他的目光有了别的内容。这内容其实是李耳一直想要又害怕的,很危险,是星星之火。他希望艳红爱上自己,又害怕艳红爱上自己。如果不是胖姑娘可以为他带来转正名额,他和艳红的事就成了。现在他到了一个关口,是选择艳红,还是选择工作,这是再现实不过的问题了。李耳决定先躲躲艳红。
但是李耳躲不开。当他成功绕开小卖部时,艳红正远远地站在巷头的水泥板上,盯着他,抿着嘴,像要找人吵架的样子。她今天涂了口红,村里还没有哪个女孩子敢涂口红出去见人的。口红在平桥镇的乡村还处于遮遮掩掩的阶段。女孩子们都爱它。她们躲在家里,把门关上,对着镜子,心里揣了好几只小兔子。她们笨拙地将口红涂到嘴唇上。镜子里的女孩,忽然就变了样。红色的嘴唇一张一翕,全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女孩将嘴撅起来,一个叫渴望的词语马不停蹄地从她的内心奔了过来。那渴望可不得了,甚至有点下流了。即使这样,她们打开门出去的时候,嘴唇往往已经恢复了原状。当然,这原状是事物发展之后的还原,高了一个层次,红还是红,只是红得安全,是蜻蜓点水,更是碧波荡漾。
艳红的与众不同表现在对口红的态度上。镜子里的艳红是什么样子,镜子外的艳红就是什么样子。艳红从水泥板上跳了下来,一只手拦住李耳,一只手死劲地摁着车铃,“当当”的铃声快速地响了起来。
李耳只好跟着艳红进了小卖部。门一关上,艳红就死死地抱住了李耳。几天不见,艳红瘦了,憔悴了。他们坐到了艳红的床上。李耳想开口说点什么,艳红的嘴就贴了上来。李耳感到一阵眩晕,艳红的舌头游了过来,挤过李耳的唇,两条温软的舌头顺利会师了。从未有过的颤栗和酥麻传遍了两人的身体。艳红很忧伤地呻吟了一下。李耳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紧紧搂住了艳红的身体。艳红流下了眼泪。这眼泪有幸福,也有对自己的失望。
事情很快就暴露了。谁能阻挡住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呢?突然品尝到的幸福让这两个人完全违背了常规。常规以外,不管这幸福多么地虚无,缺乏基础,他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两人的见面开始增加了挑逗的成分,或者说是挑衅。应该说这挑衅完全是原始的,自发的,他们就像村巷里的两只公鸡。母鸡已经不能形容艳红了,必须是公鸡,毛都炸开来了,老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气味。村里人的鼻子灵得很,没有他们嗅不出的气味。
这种气味很快传到了胖姑娘和她父亲那里。鉴于李耳的邮政所临时职员的身份,爱情问题很快上升为生计问题。
胖姑娘来找了艳红。艳红面对姑娘,采取了退让的态度。这个态度,表明两层意思,首先我艳红是大度的,我并不怕你,我也敢同你争。另外一层,则有点和解的意思,我都退让了,你还要干什么?
出乎艳红的意料,李耳的未婚妻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她没有哭天抹泪,也没有和艳红厮打在一起。她很冷静,盯着艳红足足看了三分钟,目光复杂,有一点受伤,有一点愤怒,还有一点失望。这一点一点一点,都是浅浅的,但是三个一点加起来,就不得了,就有了气势,就让人无地自容了。
“你就叫艳红?——你别说话,你听我——说。”姑娘终于开口了,声音好像是从胸腔里传出来的。
“你不要再找他了!不要脸的事情做多了,你就没脸了。记住,你已经没有脸了!”
不久,姑娘和李耳举行了婚礼。艳红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她总觉得那还是遥远的事情,自己总还有机会。可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就让人措手不及了。
平桥镇的雨季很长。一段冗长的日子里,雨声成了镇子的主要节奏,街巷里湿漉漉,人们走路时开始打滑。雨滴滴答答地把人们的耐心都下没了。空气中弥漫着水乡地区特有的霉味。开始有老人在自己的老屋里死去,年轻人更多的时候喜欢待在床上,外面的雨脚阻挡了他们出门的意愿。艳红的舅舅马红年校长住在平桥镇小学的教师宿舍里。学校离邮局很近,一前一后,中间隔了一条湿漉漉的宽马路,马路坑坑洼洼,稍不留神就会陷进泥淖中。常有不知何处来的土狗在泥塘里打滚沾了一身泥浆,又颠颠地跑到别处去了。去看舅舅的艳红跳着脚穿过马路。老师们的宿舍看上去都一样。艳红来的时候,舅舅正坐在天井的石凳上看古书。雨顺着屋檐滴到他的脚边,打湿了他的裤脚。
艳红经常到镇上帮舅舅清洁卫生。四十岁的舅舅住在单身宿舍里,没有成家,不做家务。艳红三下五除二做好家务,没有和舅舅打招呼就走了。她有点别扭,心里憋着一股气,总觉得该把气撒一撒,她不能怪舅舅,也不想怪那个人,她只能怪自己。
走到大街上,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鞋还在鞋匠那。她转而向鞋匠的鞋摊走去。
鞋匠的摊位设在平桥镇唯一的报刊亭旁边,那里是镇子的中心,人来人往。鞋匠的摊位不大,刚好可以放下两张方桌,挨挨挤挤地摆满了修鞋所必需的物品和工具,一台老式手动缝纫机,切刀、锥子、磨石、剪刀、铁锤等,在一个大木箱里还放了不少小钉子、碎皮子、前后铁掌、鞋油、胶水、废旧自行车胎皮。
鞋匠看上去很年轻,最起码作为鞋匠显得过于年轻了。而且他是个漂亮的鞋匠。这就使他的鞋摊一下子有了光辉,就有女人不停地把家里的破鞋拎到鞋匠的摊子上。女人们表现得很不刻意,一只手拎着鞋,一只手抓着一把瓜子,仿佛她们就是为了到小鞋匠这嗑嗑瓜子。
鞋匠接过鞋子,先看鞋底,再看鞋面,然后看鞋里,在手上转了一圈,再转一圈,一招一式都是老师傅的样子。鞋匠低下头修理。女人就坐在一边等。其实,她们完全可以走开,做自己的事情,逛逛街,或者理理发,到时候再过来拿。但是,她们不,她们喜欢看鞋匠。这么漂亮的鞋匠,不多见呢!
其实鞋匠是有缺陷的。他的身高只有一米四多一点,上半身看起来是个正常人的样子,下半身则不,很短,从腰以下,忽然就换了一种长法。短短的腿撑着大大的身子,鞋匠走起路就显出了吃力的样子。女人们知道他的缺陷,既深爱着他的眉目,又心疼了他的不幸。他的缺陷给了女人们一份安全的感觉。这缺陷对男人可能是致命的,对于女人们却是福利,她们可以放心大胆地爱着他。谁会对她们爱上一个“小男孩”说三道四呢?她们想,一个小镇有自己的鞋匠,是件幸福的事情。
艳红认识鞋匠已经好多年了。她的身世其实挺可怜。父母去世的时候,她才十五岁,还是个可怜的小姑娘。舅舅想把她接到镇上和自己住。小艳红不愿意,她不想搬出父母的屋子,她要住在村里。她能照顾自己。舅舅尊重她的意愿,便帮她在村口开了一家小卖部。艳红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到镇上看舅舅的时候,总要买本杂志坐到鞋匠的摊位上看。无聊的时候,她就看鞋匠修鞋。她水一样的黑眼睛盯着鞋匠灵巧的双手。那时候,艳红刚刚失去了父母,鞋匠也是孤儿。两人之间就有了同情,慢慢地聊一些话题。鞋匠话少,大多听艳红说。艳红给鞋匠讲村里的事,田里的事和自己小时候的事。他们也会互赠一些礼物,艳红从田里摘一篮瓜果给鞋匠。鞋匠要给钱,艳红不要。后来,鞋匠送了一双凉鞋给艳红。艳红穿到脚上,却明显大了。几年之后,艳红终于可以穿上那双白色的凉鞋,两人的关系却疏远了。
这次来看看舅舅,她顺便把凉鞋也带了过来。鞋穿的时间太久了,几个地方裂出了口子,底子也几乎磨平了。艳红把鞋交给鞋匠。鞋匠沉默地接了过来,他们有一种信任在里面,是一种很平静的信任。
艳红取鞋的时候,下了半天的雨已经停了。鞋匠将她的白塑料凉鞋整齐地放在凳子上,焕然一新的样子。艳红觉得自己的脚很漂亮,特别是五个脚趾。她喜欢用脚说话,五个伸出鞋外的雪白的脚趾,像五个会说话的小人。她坐下来,将修好的凉鞋套到脚上,脚趾头便开始说话,从老大说到老五,再从老五说到老大。说着说着,艳红心里的气闷便消失了。她站起身,轻轻地跺了跺脚,原先硌脚的地方已经变得光滑了,那是一处不易觉察的地方,正好抵着艳红的脚踝,走路时间长了,就会非常折磨人。艳红感受到了暖意,感激地向鞋匠看去,鞋匠黑亮的眸子潮湿晶亮。艳红从中看到了异样,心里跳得发紧,赶紧离开了鞋匠的摊位。
鞋匠想不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
刚刚过了梅雨季节,天气开始呈现阳光灿烂的健康面貌,很少光顾鞋摊的小学校长马红年忽然大驾光临。在这之前,校长到报刊亭买了一份《扬子晚报》和一本《人民文学》。他把报纸折好,坐到小木椅上,用《人民文学》敲击着自己的大腿,然后打开《扬子晚报》看新闻。停了许久,校长把目光从报纸的黑色蚂蚁字上移开,开始了目光的旅行。他的目光在巷子的每个店招上停留二到三秒,出去的时候是左边,回来的时候是右边。这使他的目光既重点突出又犹豫不决。最后,他巡视了一周的目光终于下定了决心,以科学研究的态度落到了鞋匠的脸上。
马红年将要说出的话不像他的目光那样硬气,这位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了二十年的老教师忽然变得笨嘴拙舌,他要把外甥女艳红说给鞋匠。这本来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马红年心里有疙瘩。他一直认为外甥女可以找到更好的归宿。鞋匠人是不错,手艺又好,可是毕竟矮了点。艳红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竟然和李耳纠缠在一起,而且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名声是臭了,臭不可闻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这还是客气的说法,更多秽不可闻的话语,隐藏在乡亲们惋惜的语气当中。他做舅舅的面子也过不去。在村里背上这样的名声,是没办法嫁在本地的,镇上也不行,那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呢?他本来已经托同学在邻县为她物色一个合适的,以艳红的长相,应该不是难事。可是艳红有了主意,她要嫁给鞋匠。
“不是我想,是她自己想!”校长说明来意后又补充道。
鞋匠当然知道艳红的事。鞋匠是喜欢艳红的。只是他把喜欢藏了起来。当艳红来玩的时候,他并不去看艳红,甚至故意装作没有看到她。当艳红对着他喊哎小鞋匠哎小鞋匠的时候,他才会假装回过神来。这里面有鞋匠深深的自卑在里面,少女艳红虽然是农村的女孩子,但却自有一种活泼,让鞋匠不敢正视。不过,他把喜欢都放在了鞋子里面。有时候是一颗褡裢,有时候是一块修补完整的牛皮。他把艳红的鞋子捧在手上,像捧着一件珍贵的宝物。鞋子算不上干净,长期的使用,原来的珍珠白已经泛黄,鞋底也磨得歪踏向一边。鞋匠用锉子把凉鞋的毛边轻轻地锉平,选了一块质量很好的硬皮补到鞋跟上。粘鞋跟的时候,他把鞋子放到围裙上。那围裙正裹着他的短腿。他在心里悄悄地对着鞋子说:艳红,我爱你!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了。鞋匠的心里早就有了艳红。换句话说,艳红早已经带着一双凉鞋住进了鞋匠的心里。有和住都是不可抗拒的,很霸道,轮不到鞋匠说话。
当然,这些在校长提出将艳红嫁给鞋匠之前,都是秘密。鞋匠很善于掩藏秘密。他英俊的脸蛋时常泛起红晕,可是,手从来不闲着。那些修修补补、粘粘贴贴掩护了他。所以,无论在谁看来,他都是一个勤劳的心无旁骛的鞋匠。
不过,立秋之后,校长来到鞋匠的鞋摊,看着报纸,顾左右而言他,并最终将来意说明之后,鞋匠还是吃了一惊的。他感觉自己的秘密被人家看破了,他在校长跟前一丝不挂了。他以为校长在开他的玩笑。艳红,鞋匠,这有可能吗?还有更深层次的疑问,他怎么就入了艳红的眼。校长强调过,是她想,不是他想。聪明的鞋匠知道这件事是有争议的。正是这争议,让他觉得一切又都对了。这本来不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有争议就对了。他知道艳红的事情。他甚至知道一些细节。这些细节从坐在鞋摊旁的女人们口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跑出来,她们给这些字加了色彩,添了些油,又加了一些醋。这些话语变成了彩色的。鞋匠用自己的耳朵将那些彩色的字还原成本来的颜色。对艳红就有了同情。有时候甚至产生了恨铁不成钢的看法。他和艳红的关系,就变得复杂起来。复杂的一方主要在他,艳红是无辜的。
鞋匠和艳红在腊月十六举行了仪式。那天很冷。镇子东头刺槐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天气好得出奇,蓝汪汪的天空,空气透明度很高,艳红穿了一双红色的皮靴。
马红年主持了婚礼。他站在婚礼现场,体现出一个校长的威严,念了一段深情的致辞。有点游离于婚礼的主题。很少的几个亲戚以及朋友都没有认真听,他们在等校长把话讲完,然后宣布酒席开始。说实话,他们对婚礼并不感兴趣,一个矮个鞋匠,一个作风不好的女人,他们的组合会产生什么后果,所有人都曾经在心里仔细地想过。他们作为客人出席,看到穿红色皮靴的新娘比平时还要漂亮,可以说风情万种了,就意味深长地笑了。
皮靴是鞋匠做的,在小镇,皮靴还是一个很新鲜的事物。鞋匠也是照着书里面的样子做的。他是个天才的鞋匠,做出来的鞋洋气得不行。艳红把两只鞋提在手上,低下头狠狠地亲了一下鞋匠。
穿上皮靴的艳红有了另外一种风味的漂亮。女人们不再议论她的风流韵事,而是将目光一致转向了她的鞋子。女人们在漂亮事物跟前,就是容易忘事。在艳红皮靴的跟前,她们只剩下羡慕嫉妒恨了。
这双在小镇非常陌生的鞋,一下子提升了艳红的地位。艳红的脚踩在水泥地面上就有了力量,这力量又反作用于艳红。于是,艳红的身姿就摇摆起来,风摆杨柳的那种。这让她看上去不像一个新娘,而更像一个新妇了。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点羞涩。聪明的人们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一些人就开始窃窃私语,主题又回到了意味深长的层次。
总体来说,艳红的婚礼很顺利,尽管当艳红与鞋匠喝交杯酒时,有人不怀好意地拿来了一张高凳子,致使两人身高的差距被人为地放大了。艳红没理那茬,一把抱起小鞋匠,两人嘴对嘴喝完了一杯白酒。酒有些冲,加上艳红喝猛了,呛出了不少眼泪。艳红专门邀请了李耳,她希望他能来,那样,她可以把婚礼进行得幸福些。可惜,李耳始终没有出现。艳红伸出去的目光无着无落,一股悲凉呛上心头。
结了婚的艳红关了村里的小卖部,全面接管了鞋匠的生意。她租下了鞋摊背面的一家小门面。那家门面原来是一个山东人租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租期未到就退了房回了老家。房东是镇上的一个干部。他的房子很多,也不想声张,很快就谈妥了。艳红将面馆改成了鞋店。鞋匠的摊位没动,与后面的鞋店一起变成了“小鞋匠鞋店”。夫妻俩各有分工,艳红负责卖鞋,鞋匠专管加工和修理。渐渐地,小日子就过出了味道。
鞋匠干活的时候窝在小板凳上,看上去就像一个缩起来的老人。艳红很不满意,特意叫人打了一张高脚板凳,让小鞋匠坐上去。鞋匠坐上去之后,虽然高高在上,脚却悬在了半空,生意也没法做。细心的艳红又让人做了一只木箱,紧贴在凳子前面,这样,小鞋匠既可以搁脚,又可以把手边不常用的工具收纳进去。鞋匠坐在高脚凳上,视线的水平线比原来高了一个层次,心里就有了豪情,手里的活也干得欢了。有时候,干得累了,抬起头,就有了俯视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妙,是自力更生,更是当家做主,甚至都君临天下了。
当然,鞋匠离君临天下还有十万八千里。不过,幸福感实实在在地显现在他纹路顺畅,肌肉协调的脸上。艳红也高兴,没生意的时候,搬把椅子坐在小鞋匠的身边。两人并排而坐,看上去像土地庙里的公公和婆婆,满脸喜气。
李耳的那个通情达理的胖老婆,隔一段时间就会到报刊亭坐一坐,拿着一本《故事会》翻得哗哗响。
艳红虽然做出目不斜视的样子,余光还是扫到了李耳老婆。女人的肚子腆得很高。毫无疑问,她是来示威的。这样的女人最难对付,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颇有心计,专注于行动,一步一步,绝不放松。很明显,她怀孕了。怀孕成了她的武器。
艳红终于知道自己被那个女人记恨到了什么程度。所有的心平气和只不过是假相。艳红当然不会屈服。艳红喜欢斗,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感谢那个女人。如果没有她的挑衅,自己的婚后生活一定会失色不少。幸福毕竟是短暂的,仇恨才会长久。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道理艳红懂。关于怀孕,艳红虽然输在了起跑线上,但绝不会气馁,她深刻地懂得勤能补拙的古训。
艳红做事向来立竿见影,不久她的肚子就风风火火地鼓了起来,而且一天一个样,是日新月异的感觉。直到有一天,她的肚子竟然跟“通情达理”旗鼓相当起来。这当然首先得益于鞋匠的努力。同时,家里无处不在的鞋楦也给了艳红破阵杀敌的启示。艳红在肚子上垫了一层棉花。这样的处理让艳红暂时稳住了阵脚。她从容地站在鞋店门口,隆起的肚子像一面骄傲的小鼓。李耳的女人站在报刊亭门口,哗哗地翻着《故事会》,左眼的余光准确地找到了艳红的肚子。隔了片刻,忽然很大声地对报刊亭主人说:“走啦,走啦,我们家李耳炖了鸽子汤,说是下奶。都腻了,吃吐了。”说完,挺着肚子,像个鸭子一样摇摆着走了。
当艳红再不需要借助棉花虚张声势的时候,李耳的女人生了一个女孩。这个消息是报刊亭主人告诉艳红的。报刊亭主人说:“李耳跟我关系不错,平时也照应我的生意,本来是要早点把人情出了的,可是人家生的是个丫头,怎么说呢?还是等通知吧!”听到这个消息,艳红的心里忽然就高兴起来。不管如何,在生孩子这件事上,自己最起码可以保持不败。生个女孩,与她打个平手,如果有幸生个小伙,就大获全胜了。
一个明艳艳的晴天,艳红顺利生下一个儿子。看着那个眉目像极了自己的婴儿,艳红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哺乳期的艳红成了一个骄傲的母亲,她抱着儿子,坐在鞋店的门口晒着太阳。儿子饿了,闹了起来,艳红稍稍避过身将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不哭了,小嘴一拱一拱,吧嗒吧嗒地吸着乳汁。她看到以往“通情达理”站的地方,蹲着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汉,正专注地看着一张肮脏的广告纸。
艳红已经很少想到李耳了,有一次,她看到李耳戴着一顶绿色的帽子,骑着绿色的自行车。那车已经过时了,就像李耳的面貌一样,结婚之后,早早现出了中年的疲态,很荒凉的样子。艳红的心里空荡荡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她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相反,她的情绪很低落,有跌入谷底的危险。尽管她相信像“通情达理”这样的女人肯定会卷土重来,可是,她一点也打不起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