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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外二篇)

2016-01-18吴宗强

雨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夜色黑夜

■吴宗强

每天我都在等待黑夜。我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在黑夜我才有自由,才会有独立的人格。我也总把黑夜作为上帝对我的爱待。我期待黑夜,我是在期待自由。我理解黑夜对人的生命,不下于阳光下的万物。如果没有黑夜,生命如何挣脱白日的圈囿而能得以滋养。我在白天,是某人手中一支低廉的香烟。他想吸就吸两口,不想吸他会随手将它掐灭。不需要时,他会不分地点、场合将它扔掉。丢掉的地方或是公园草地,或是垃圾箱,或是下水道。

如果有人问,你一天最幸福的时间是?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黑夜。黑夜中的睡眠、黑色中坚挺的人格,还有夜色中妙不可言的梦。夜幕抓不到,摸不着,听不见。它只是一种色彩,给人带来轻松的快感。黑夜就像一个大的魔咒,它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天地上下一色。人在其中,就是一条游走的鱼。在这夜色里,人醉了一般,睡意不请自来。人不吃不喝不行,不睡觉更不行。睡多长时间,你可以自由地选择。这是上帝分给人每天一份睡眠大餐,它形同毒品不可不吸。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是帝王还是百姓,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有一份平均分得的黑色大餐。这是平等的——平等的也是自由的。这是天道,黑夜的黑色只是形而上力量的出神入化。黑夜与阳光、风与月都一样妙化无穷。它统治着世界万物。易曰:与天地合其序,与日月合其明……天道不可违。后来我想这种睡眠如果可以延伸,在延伸中能作出自由的选择多好。为此我写了三节文字道出我的梦想:

假如有一种睡眠,

可以永睡不醒,

会有多少人永驻睡眠之中?

假如有一种睡眠,

你想醒再醒,

会有多少人醒或不醒?

你和我是不是也想过?

想醒便醒?

还是永睡不醒?

一黑一白,我总想忘记白天,白天的经历,白天的记忆。黑夜我是蛹,蛹可化蝶。白昼对于我毫无意义。在白天人是草原上的狮子、猎狗、野兔,被强者追逐、伤害、蚕食。为了生存,而残忍而献媚而猥琐。在夜幕中我用夜色疗伤,睡眠拂去我被逐后的疲惫,以梦滋润我的梦。我看重梦的过程,不太注意梦的结果。在我的记忆陈列馆里,有黄昏也有日出,有海岸金色的沙滩,也有令人生畏的泥泞陷井,有清风也有凄雨……就像落日后的苍穹,星辰般在我的记忆中闪烁。随着生命季节的更替,它们也会随着一阵秋风,像秋叶一样凋敝。

离开白天的角斗场,在黑夜中解开身上的绳索,在黑夜微弱的黑色光线中,我拥抱近于麻木的灵魂。黑夜让我避开我不想看但又必须看的脸谱,解脱我不愿干又必须要干的事。进入了白天已经规划好和未有实现的内容。无论是忧伤还是兴奋,都是我灵魂的自由地展示。在夜晚,我想开灯是夜,不开灯也是夜。我在睡眠中是夜,我在清醒中也是夜。在夜晚,一切都由自己支配。平时我疏于与活人对话,我常与故人聊天。他们的话记在纸上:是妙语,是箴言,是警钟。黑夜产生的是自由的表白,绞形架下的宣言。与他们对话,我快乐,我高兴,我忧郁,我痛苦,但我愿意。有人说有钱难买愿意。实现愿意就是实现自由。我穿行在都市大街小巷,在空寂中听自己的足音,惬意。行走在抖满星光的小道,寻找我白日丢掉的魂。黑夜不存在距离。黑夜中我就是一抹夜色,随着风自由飘荡。我的灵魂可任意游走。夜晚我会神奇地出现在不同的地方。我赤着双足,滞留在卢沟桥,看残阳如血,聆听钢琴独奏曲《黄河》,我的心随着音乐起伏,随着夜色激荡。我为我的民族受辱而愤怒。我听静夜中的涛声,这声音从远远的海边传来,我坐在一只被海水打翻的破船上,我想庄子的《逍遥游》,玄、玄……玄中的实,实中的玄。在夜色里,瞭望我出生的村落和广袤无人的田野,田野上急急奔走的河流。倾听原野中的鸟鸣,昂望游走的白云。虚无中我见到了清晰而又模糊的背影。我会披散着头发,赤着足,甚至全身赤裸,我想疯狂就疯狂,想静我就如一块抛在家乡泥土里的石头。我想激励,我就像家乡小河水上绽放的浪花。我想优雅,我就像窗外无声游走的一丝夜色。黑夜来了,这是一个属于个人的时间。你是做官的,也不需要唯唯诺诺,将你的腰板伸直,扬起你总是低垂着的头颅。在夜的翅膀下,你可以打开一扇窗,让夜色涌进你的空间。对着窗外的大街小巷你可以做一个旁观者。观察灯光宣泄下的自由交易。这些交易的身影幻化出的感叹号和句号凝固在夜色里。你可以打开灯光逼退夜色,展示自己的自由,做你不为奴的事。

梦是黑夜赠给人类自由的珍品。妈妈小时曾告诉我:“你这小东西,六岁就做梦了。”我不记得妈妈说我做什么梦。我知道梦伴随我一生,直到现在我还梦想多多。

梦中可以跨过时空,穿透和摧毁时间坚固的墙壁,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已故的人见面。不记得多少个夜,我梦见母亲和父亲。父母在二十多年前相继离我而去。在家乡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场合我与父母相见。在他们面前我是长不大的孩子。离去时我常从梦中哭醒。如果我是个有心的人,把一生的梦记下来,经过编撰,可能是几部长篇小说。最近一次我梦见母亲是在田里。田野是绿色的,蓝天上一抹白云,云雀在野叫,声音脆得透明。她还是那样佝偻着腰向我走来。像一个对生命参不透的大问号。她手里捧着鲜红的桑葚和摘下的苞酸(都是我从小爱吃的野果),田野里空无一人。梦中的土地我既熟悉而又陌生。我望得见母亲。我大声叫 “妈——妈!”我的泪禁不住流。我向她跑过去,但我怎么跑也跑不动,地像一块海绵吸住了我。我急得直哭。我拼命用力跑,不断大声地喊:“妈——妈。”她像没听见。无论我怎么用力,总是靠不近母亲。我急得大声哭泣。最后我从哭喊中醒来。汗水渗透了我的睡衣,泪水腻湿了我的枕头。只是留下了多日的思念。

我还有一个梦在这里不得不讲。这个梦我从没公之于众。那是我在看过《罗马假日》不久。我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影片中的男女主人翁纯情的爱使我感动不已。我看了这个片子过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做了令我一生难以忘记的梦。梦中的我成了《罗马假日》中的男主角——格利高里派克。我与赫本的一天——那浪漫,那优雅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也不见来者。我想凡是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被这男女主人翁天使般的恋情而感动泣嘘。也许不会有太多的人会有这样的侈望,梦想有这么一天的奇遇。有多少人看过电影做过这梦我不得而知,但我却做了这样一个梦。在赫本离开时,看到她渐远清荷一样的背影,我醒来。醒后,我真愿长睡不醒。这个梦既荒诞又浪漫。我在梦中度过了虚幻而又真实的一天。说它虚幻,因为是梦才说它虚幻;说它真实,因为在梦里我经历过电影人物的所有情节和细节,并产生了难以忘怀的感受。这个梦折磨了我好长时间。也彻底摧垮了我的爱情观。后来我成了单位独霸山头的大龄青年。观念归观念,但我一生也没遇到相念的机会。这是不是人常说的:你白活了。后来我自己安慰自己:我还做过一个浪漫的梦,没做过这个梦的人不是很多吗?这时我突然想起我曾读过清朝散文家李渔先生所写的教人行乐“退一步法”,退一步万事皆通。

每个艺术家都会在黑夜中打开一扇心灵的窗户。透进微明的自由之光,滋养着他的生命。他们就是置身于桎梏之中,梦也是自由的。席勒在《新世纪开始》中说:“你不得逃避人生的煎逼,遁入你心中的静寂的圣所。只有在梦之园里才有自由,只有在诗中才有美丽的花朵。”每个艺术家都会把微不足道的生命放入夜空,在梦之园中植出美的花朵。

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第一回就告诉我们:“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能通灵之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曹雪芹的梦做了十年,梦出了一部古典名著。一首《好了歌》道破了人间常人的梦,也道出了“好则了,了则好”的人生哲学。对后人留下了正如他所说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看今天反腐中的高官纷纷落马,一些所谓的名人和企业家为利无知、无德、无耻,他们不仅不知《好了歌》为何物,一首《好了歌》又如何能治得了世人的贪婪的梦?又有多少人读过《好了歌》?读过又有多少人解其中味。百年来,为了解这梦中的味,成就了一大批红学家,也成就了他们的梦。《红楼梦》是一个长长的梦。曹雪芹在梦中所建起的大观园,想把那一群美玉无瑕的女子置于其中,不想她们被污染。实际上是曹雪芹的一个梦罢了,大观园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乌托邦而已。

公元421年,晋陶渊明因政治主张受挫,隐居山野:他“不戚戚于贫贱,不及及与富贵”,过着“种豆南山下,悠悠见南山”的闲居生活。他在《桃花源记》描述了他的理想国:“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花垂髻,并怡然自若。”实现这样的世外桃源,别提在晋宋之交的动乱社会,就是现在又谈何容易。这也是陶渊明的一个梦想。

二千五百年前,孔子与雅典苏格拉底的梦有惊人的相似。孔子提出以仁治国。苏格拉底提出正义之人治国。孔子为了他的治国主张周游列国,宣传他的以仁治国的政治主张,但无人采纳,只有回鲁国育人施教。苏格拉底学生柏拉图将苏格拉底的对话记录下来“梦想,建立一个理想国”。理想国之所以不能实现,因为每个掌权者手里都有“一枚魔戒隐藏他们不正义行为”。从现在的反腐看,掌权者的“魔戒”就是手中的权力。古今中外,难逃贪欲的魔咒。治则清,不治则浊。在柏拉图的《国家篇》中,苏格拉底在与几位青年对话结束后,其中阿狄曼说:“我认为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的国家。”苏格拉底也说:“也许在天上有一个国家的心,人们可以对它进行沉思,至于现在是否存在,或是将来会不会出现,这没有什么区别。”这是哲学家的梦想。

孔子、苏格拉底、陶渊明、李白、曹雪芹……都有梦。如果没有他们的梦,人类也许还在树上摘野果子吃。不知道人类将如何从野蛮走向文明?

我一生都敬重哲学家、诗人、小说家、艺术家。他们在夜色中感悟着人类生命的羁绊,为梦想而燃烧自己,刺破白日的黑暗,把自己燃烧成灯塔。并以自己的梦想创造虚幻美妙的哲思,唤醒恶梦中的世人,净化他们的灵魂。使人能在死后留下一撮纯洁的灰烬,能随一股清风回归土地。

灯下看人

到这江南小镇,居住数年,历经四季,初总是不习惯夏天的湿热。现在习惯了,也就好。用心品一品,也有了很多长处。就拿四季来说,夏天热是热了点,可是春天来得早,那绿像在一夜之间,从地下涌出,漫得心里感动。到了秋天,无边的萧瑟也像旗在眼前飘,飘得你如一只离群的孤雁。冬天虽没北方枯,但枯是主调,冬天照样有雪,雪有时下得比北方野,但走得也比北地快。

我习惯了,每到天黑,总要寻一方僻静走走。怎么就有了宋朝女词人李清照的心绪了?寻寻觅觅,像丢了什么,这也许是人近迟暮的心态吧。

风是有的,吹得树颤;虫子是有的,总是在我耳畔吵,要吃我。月是有的,增添了旷野的清白,有些晕。星星稀稀拉拉数点,如离别人的泪点儿,全没了往夕的灵气。

一条狗迎面,发现我定住,眼睛闪着绿光,盯着我。我打了个冷颤,朽木一样立着,莫非它也想吃我?因为这个世界实兴吃的,饭店里每天爆满,上级吃下级,有权的吃无权的,医生吃病号,老师吃学生……,人的关系用吃粘着。从吃的食物,天上的,地下的,陆上的,水下的,野生的,养殖的……无所不吃,没有不敢吃的。有时听到饭店的闹嚷声和咀嚼声,看到报上总是登出物种减少,如果物种被吃光,那只有人吃人了。我从小就怕狗,也许是遗传基因作用,生个儿子也怕狗。我迟疑了一下,我是送上去给它吃呢?还是逃之夭夭?我又逃哪里去啊?我的腿天生没有狗腿快。我是挡了狗的道了吗?是的。就是挡也是我误入歧途,再说世界上的路都是给人走的,不是给狗走的,它就是混在人里走,也不能挡住我的道?人不是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还要吃我,就更没道理。于是我在怵中壮壮自己的胆。我想:终没有狗的腿快,牙齿的锋锐。突然想起先人说的一句话: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为了聚气壮胆)我猛地蹲下,突然站起,我大喝一声:“狗们。老子和你们拼了。”冲到跟前,一条白白的路在梦着。全没了狗的影子。

我是病了。早就有朋友劝我看医生。我没去,听说也有医生吃人器官的呀。

我受到的惊吓,腿绵呢。看路边树林透射出光,有些贱。好奇,就寻光往里走。四周一片绿遮掩,见一片屋宇。一条蚯蚓模样的路在夜色中游。由于我刚才被狗吓,心有余悸。我怕再遇到狗,找一块石坐下。听心跳,也听里边吃声。方知人与狗也是同宗同族,不过人吃的方式多样,分物质和精神。吃都要用牙齿的,都发出脆响。但人吃人的精神的时候,是不出声的。就如鲁先生笔下的小说人物,上刑场哼着京剧,老子多少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这句壮语在那个群体里都能听到。

这时听到说话声,有一群人从屋的大门里出。走在最前边的一人不高。长得粗,上边装上一个又大又圆的脑袋,腿奇短,走路像在滚。别看人挫,架子不小。说话声音糙,气势逼人。一伙人从灯影下鱼惯潜出。一个麻杆一样女子拉开车门,手搭在车门上,让那矮胖子上了车,问:“吃的好吧?”声音软而甜腻。“好!色香具全。”他把色字说的声音颇有创意,接着又向女子飞了一个媚眼说:“今后就这儿了。”送的女人喏喏连声,身体锉了下去。我惊奇,我看到狗要吃我,他们也在吃,这个世界都在吃,吃谁呢?互相吃吧?

我还没想明白的时,又出来一伙人。前边一个长得壮阔的家伙,声音中气十分地足。后边跟上一伙哈腰塌背的男人。老大,你看那事?我说了:“你他妈的必须给我通吃喽。为这地盘儿,老子的几个弟兄在黑屋子里还蹲着。老子怕谁?我在太山老君的炉子里也炼十来个年头。吃出什么事。老子顶着。”

又是吃啊!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他妈的冤枉啊,我不就——就是她妈的没送吗?我送,我她妈的缺德,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呢。他就把我的那个证压着不办,造成我违约。我赔——赔死了。呜呜……”这个喝醉了的男人吐出一串呜咽。“ 好啦,兄弟!哪来那么多的公平?不就是互相吃吗?他们不吃你吃谁?你怕缺德,自有不怕的。不怕的就活着,你想做净人,人家干脆把你吃了。你是个没培养希望的人。”

“走、走、走。”保安一边大声喝斥,一边推搡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手里拎着一个铺盖,疲倦堆在脸上,他向保安乞求:“好人啊!我从家出来找事做,事儿没找到,路费也被偷了。我一天没吃饭了,有剩饭给我一碗解饥。”卑微声在夜色中怵。保安年轻,在这个十二分疲倦又十二分卑微的男人面前有些软。推搡几下,迟疑了。这时出来一个领班的年轻女子,大声喝斥保安:“快赶走,有领导出来了。”这时室内跃出两个保安。个个威猛,拖着那男人,消失在粘稠的黑暗里。

还是吃,恐怖呵!

想起鲁迅先生曾在一小说中说:一部中国历史,就是人吃人。难道社会就是人吃人,人与人的关系就是人吃人的关系。呜呜呜,这太可怕了。

我不愿看了,闭上我的眼睛吧。我一头扎进了夜。

大地记载着善与恶

来这座城市旅行,主要是看山看海。你最先见到的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山,也会嗅到风里有一股淡淡的咸味。风既传递了山高也送来了海阔。山向东绵延,一头扎进了海,在海里留下数座小岛。挡住了从太平洋扑来的大潮、大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不冻港。

开放前,这里南北绵延数百里的海滩是大片的盐田。在春秋两个季节盐池一片雪白,堆起的盐坨绵延百里。火车满载着盐日夜运向内地。现在盐池改作了海水养殖,有的建了工厂和住宅,经历过的人会觉得世道苍桑。

海边的沙滩,不分白昼黑夜,就像少女遗失在海边一条美丽的纱。这里是青年人和孩子们深爱的地方。柔嫩白晰的脊背,修长玉钻儿一样的双腿。孩子稚嫩的脚印,沙雕般驻足沙上,连海浪也迟迟不肯抹去。这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但美不掩恶,大地从来记载着两件事—善与恶。

你看山坡上各色石头。形态新奇诡异。它们是活着的兽,活着的鸟,活着的人。良莠不齐,善恶皆有。

云台山高八百八十多米。东临大海,西偎平原,峰高入云。一股西太平洋暖湿气流从这里经过,海终年不冻。山也常年被云雾笼罩。山上产茶,名“云雾”。茶经风雨日月打磨润泽,又有云熏雾蒸。茶味香醇、厚重,是中原地区的名茶。云台山脉数百平方公里,矗立在黄海边。海岸线向内弯了一下,象山伸出的一只膀臂,搂住了一个平静的海湾。这个港湾已经是连接欧亚的进出口大港。

云台山又名“花果山”。山上有一洞,水从百米高的峰上前赴后继跌落,封住洞口,像一领透明的水帘,名曰“水帘洞”。传说因《西游记》中孙悟空在这里占山为王而得名。

云台山西北一座峰。北面的崖壁上有两块石头相叠,组成一尊石猴,威然挺立在岩壁上。它就像英格兰天才塑雕大师享利摩尔石雕作品一样传神。不同的这是上帝创造的艺术,它线条简洁粗粗犷,大气磅礴,精湛凝神。这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猴子监视山下镇子里人的善与恶。孙悟空随师傅取经被封。玉皇大帝叫它回花果山看管镇子。一天他突然想起玉帝交待的任务。镇子里人性是善是恶呢?不清楚。猴子于是摇身一变,变作一老妪。拔根猴毛吹一口气,变为一儿童。进镇进行一次微服私访。

镇里居民以晒盐和下海捕鱼为生。传说这里冬天下的不是雪是面。全镇人过着富足的生活。

他们来到镇子,看每家囤满仓满装的都是白面。白面馍,油煎饼,满镇飘香。孙爷爷带着孩子要了一圈饭。亲爹亲娘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要到一块饼。“人心不古啊”,猴子感叹。回去后,他面见玉帝,检讨了自己的过失。为了思过,他化作一尊石猴。永远在这小山头上,看管这方土地上的男男女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坛经》说:“法元在世间,于世出世间。”这是说神在人间,也出在人间。孙悟空已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这一故事,不知何人杜撰。说明老百姓对善恶泾渭分明。几年前采石,差点把猴石炸掉。

往西是锦屏山。它是云台山脉中的第二高峰,位于海洲城南,是海州城的天然屏障。马耳峰刺破一片苍翠,像一匹见首不见尾的骏马,奔驰在软绿与白云之间。在没有天气预报前,当地老百姓都是看马耳峰的云出行。云遮住马耳峰,第二天必下雨。看到马耳峰的云散去,雨就会停。

白虎山是锦屏山北面的一座小山。位海州城南,如海州城的一面映壁。山因形而名。它面西而卧,从不同角度看,都像一只白虎。它看守着西边广袤的原野,看守着这座从秦经过唐、宋、元……各个朝代扩建的一座边塞城市,监视东海方向倭鬼的袭扰。石棚山上有宋朝文学家石曼青留下的铭文。石曼青被贬到这里任海州通判多年。他死后,当地老百姓为了记念他,在他常读书的地方栽了很多桃树,取名为“桃花坞”。苏东坡曾携小妾到此寻他,并留下诗文,增加了这个城市的文化品味。石棚山东面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传说孔子站在山顶望海,后改为孔望山。在孔子望海的年代,海就在山脚下。现在海退东四十多公里,真是人世沧桑。在山水间记载只有孔子、石曼青、苏东坡这些人。

东边的花果山,云雾缭绕。海拔六百多米高的玉女峰常被青纱似的云半遮半掩,给人以怀抱瑟琶半掩面的美感。所以到花果山的人,没有不登玉女峰的。

海州古老在于历史的沉淀。海州在夏商时代属徐州,最早叫《人方国》。后历经西周、海州府在春秋战国至秦改为《东海郡》,直到隋方称海州。民国时期属江苏省淮海专署。海州城伴随着中化民族走过了上下几千年。海州是沿海重镇。解放初,古城完好。十步庵、八步庙,街道两边的明清建筑与古城相应,古风蔚然。当年看到这样一座古城,就不由自主想起范仲淹的《渔家傲》那首词:“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后来在一次次运动中,古城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座孤寂的东门。重读海州历史,就会觉得一股历史的沧桑感压在心上,使人喘不过气来,为国人对古建筑一次次破坏感到沮丧。

在锦屏山北麓有个《好汉茔》。本地市民谈起颇为自豪。提到好汉茔,当地的人就会喋喋不休地讲《水浒》中一百零八条好汉的故事。在1120年,梁山好汉从河北高举义旗,转战中原来到海州南。这群好汉准备了船,想以云台山为依托,以万里海江为后方与官兵长期周旋。不料被官兵追集到此,并团团围住。在一个风高夜黑之夜,于腥风血雨中那一场白刃饮血的厮杀,宣告了这次农民起义的失败。官兵撤走后,当地居民自发埋葬了他们,并把这地方命名为《好汉茔》。外地人到本地,一提到这地方,本地的人总是讲好汉们的故事,言语中颇觉自豪。口中也会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刘欢在电视配曲中的“好汉歌”。这个片子播出后虽褒贬不一,但“好汉歌”豪迈的节奏,却使世人回肠荡气。看起来,人民还是喜欢刚正之气。一桌男人喝酒,常借酒劲吼两嗓子,唱的如何都会迎来一片掌声。到过这个城市的人常会听到市民说这句话:我们都是好汉的后代。兄弟,有事找哥!

来这个城市的人主要是为观海看山。已经到了海边,隐约可听到海声却看不到海,须“千呼万唤始出来”。因为延海岸的建筑挡住了行人的视线。行人的感觉象一只压扁的臭虫。经过展转见到的海,却被一条过海堤切断了海流,这条堤连接陆地与海上的岛屿。(海堤建前的论证会不少人反对,建成海堤海流被切断,从岸上冲刷下来的泥沙就会淤积港口。现在事实证明了,每年清淤费用巨大。)

明末清初哲学家王船山曾说:“这个世界由势和理构成,如有理而不理有势之人,更有有势而不理有理之人。”他又说:“不听下属之言,以势为是;但作为臣子,在骄与势的面前要不惧其威,更要多闻广识,非为非,永远是非。” 在建设中造成浪费和败笔的建筑物,多是有势不理有理之人造成。在人中,一类是有理不说,明哲保身;一类是平庸之徒,不知何为是何为非;还有一类是马屁精,借机拍马。就是多闻广识者说出是是非非,最后也是胎死腹中。

经过一条海堤,海终于以它磅礴气势展示在人的面前。海一望无际,使初次站在海边的人惊叹!天外还有这么一片无边无际的水。看到被高尔基歌颂勇敢的海燕在戏海,也看到海鸥像海魂一样驱赶海浪和天上的云。海上的船舰如羽毛如枯叶。在海面前你会激动。是年轻人,你想跳进海水与海一起拥抱天地。岛的周围海在这里留下片片酥软的沙滩。这里被笑声挤满。柔韧的脊背和秀长的双腿像雨后的春笋。还有在阳光下显露肌肉美的青年。人们追逐着海浪。孩子们的笑声如浪花一样晶莹、活泼。生命到这里经过一次洗礼,在这里重新寻到光明和热情。

这里的“美”太拥挤了,太拥挤了,挤得喘不出气。入口处停放着望不到边的车辆。兜售海贝和各种饰品商贩叫卖声甚嚣尘上。票口处挤满了排队买票的人。有拿着门票在和游客讨价还价的“黄牛”。有想把游客拉扯到家住宿吃饭的牵线人。宁静的美被贩卖,使人心烦。对待大自然顺力而行,人类会有光明和美。逆势而动,会给人类造成灾难。

当我爬上一座山的半腰,山坡上一片渔民的坟地。一堆黄土,一块石碑,朝向大海,使人感到苍凉。坟不少是衣冠墓。他们过去祖辈生活在这里。没有天气预报,全凭船老大的经验。海难发生是常事。渔民说:“该死在海里的,不会死在陆上。”他们出海,举行仪式。他们杀猪羊,烧香放鞭炮,祭海神。船老大带领渔民跪拜大海。这是对自然的敬畏,是对海的感恩。出海了,有的回来,有的回不来,都要在山坡上找一片地方,埋下了被海吞没的人。没回来的,就从家里拿来衣冠埋上。让他们望着海,听涛声。他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活着,活得有滋有味。与山海共生。而现在,从陆地流入大海的污水将海污染了,在欲望的大潮里有多少人能洁身自好?人的思维失去了平衡。人欲已超出了大自然的边界,山海也被欲望淹没,鱼种濒临灭绝。

港口里龙门吊林立,在忙着装缺货物。火车和远洋货轮汽笛声和载重汽车的喇叭声。远处还响着轰隆隆的炮声。成队的重型自动装卸车在向海里抛填着石头,一片繁忙。

夜色降临。在我的视野里还有一片村屋。淡淡的炊烟了无声息地袅袅上升。一抹夕阳从村子的上空穿过。隐隐有犬吠。我并不惧怕黑夜。在夜色中的大海还在不停地运动着。这里已经消失的每个渔村,每条街道都在我的记忆里。古老的渔火在我眼前晃。野味十足的渔歌在耳畔回荡,它们都在我的记忆中鲜活。它们的不幸不也是我的不幸吗?我是它们中的一员。这是一个富有而又缺失的时代。人的心灵被欲火烤枯,而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连自己的影子都出卖的人,是找不到自己故土的。我们期待清晨,因为清晨是一天最有希望的时间。太阳还会从一片天与海的浩茫中缓缓升起。天穹下的海还会有无际的蓝色孤独、宁静等待我们驾起扁舟。挂上一面颤动的小帆,让海风飞掠过我们悸动的心,让快慰刺至心痛处醒来。我们期待着灵魂能接住清晨落下一滴清凉的露珠,而受到浸润。这是我们生命中必须具有的希望。我们期待着一个澄明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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