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寿
——记钱谷融先生
2016-01-18徐景熙
■徐景熙
仁者寿
——记钱谷融先生
■徐景熙
上世纪70年代末,钱谷融先生应邀在南通市文化宫作“文学的魅力”学术讲座。作为他的老学生,我早早在主席台下前排就座。无意间瞥见主持词写有“尊敬的钱谷融教授”云云,犹豫再三,我向大会主持人进言:“由于历史原因,钱先生尚无高级职称,不妨改为‘中国现代文学著名学者钱谷融先生’。”领导同志大惑不解:“钱先生名气如雷贯耳,还不是教授?”我肯定地点点头。出于对我的信任,主持人终于按我的建议作了介绍。讲座精彩,掌声阵阵。
时间倏忽已过30年,上述花絮不时在我脑海中浮现。
钱先生1919年生人,今年96周岁。大学毕业担任一年中学教师后,一直在高校任教,当了整整37年讲师,被戏称为中国教育史上“讲师龄”之最。“文革”结束首次评职称时,钱先生竟未能进人申报副教授行列,对此,他本人倒处之泰然,但此举在全国学界引起反响。因此,至1980年即他来通讲学的下一年,校方就直接让钱先生晋升为正教授了。
先生常称自己生性散淡,爱读书而不爱写作。1957年春,华东师范大学召开大型学术讨论会,受党的“双百方针”召唤,在校、系两级一再动员下,他写就3万多字的处女作《论“文学是人学”》,5月份在上海《文艺月报》全文刊出,《文汇报》同步报道,产生轰动效应。但下半年开始反右运动,钱先生即遭到全国性的猛烈批判,时间长达一年。从此,钱先生以一篇“修正主义文艺思潮代表作”引起海内外关注。据说周扬同志读了此文,为其才华吸引,到上海时有所关照,钱先生才未被划为右派。
我是1959年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的。钱先生西装革履,神采飘逸。逢到先生的现代文学课,大家总是早早地拥进文史楼大教室。其时适逢建国10周年大庆,他又被动员提供科研论文而正在写作《〈雷雨〉人物谈》,谈周朴园,谈蘩漪,谈周萍,谈周冲,谈侍萍,谈四凤……中文系组织收到他提交的论文,未及细审,就召开了有学生参与的半是讨论半是批判的座谈会,记得一次授课结束,钱先生才跨出教室,一位曾是“反右尖兵”而留校当助教者,奋起驳斥钱先生刚才宣扬的资产阶级人性论、人道主义观点,并说“《〈雷雨〉人物谈》正是钱先生《论‘文学是人学’》修正主义文艺观的评论实践”。同学们听了目瞪口呆。
接着是1960年早春,形势严峻。上海作家协会召开49天欧洲资产阶级文艺批判大会。指定尚不是作协会员的钱先生参加,启发先生发言,将其作为靶子。后来成为作家的戴厚英当年还是中文系四年级学生,由于口才犀利被邀大会发言,她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革命大批判”,一鸣惊人。
从此,钱先生沉默了,他脱下西装改穿中山装。
一次我俩在校园内遇见。我轻轻道声“钱先生”!他停住脚步,慈祥地脱口而出:“景熙,你学习很认真。知道吗,我内人同你都是奉贤奉城镇人呢!”从未对话过的先生竟记得我的名字和出生地,让我好感动。
到得1961年,文艺界气氛有所松动。1962年第1期《文学评论》发表了先生的《〈雷雨〉人物谈》。但不久又到了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时代,《文学评论》发表了批判他美化《雷雨》人物、宣扬人性论的文章。他彻底停笔了。
1964年我毕业离校,离开上海,不久爆发史无前例的“文革”。我与钱先生天各一方。直到本文开头记叙的1979年南通市文化宫学术讲坛上,我们师生才握手晤谈,这之后,钱先生成果斐然,名声越来越大。但他温厚淡泊依旧。对过去伤害过他的学子,不予计较。值得一提的是,当年以“小钢炮”著称的戴厚英,“文革”初又曾冲锋陷阵,至新时期经沉痛反思而开始写长篇小说,成了著名作家。但她的职称迟迟不能解决,甚至没有人愿为她作学术鉴定,而钱先生认为,历史的荒谬主要不能由年轻人承担,先生毅然为戴厚英写推荐申报教授的评语。1996年戴不幸遇害,先生还写了祭文。
先生得知我“文革”遭遇后,遇到熟人,总要关切我的近况。在我担任高校学报主编后,先生主动寄来论文,以示支持老学生的工作。
去年国庆,我托华师大濮侃教授送去我的50年论文自选集,他非常欣慰。前月,我的一名学生在上海见到他,先生让我的学生挂通我的电话,同我通话良久。他告诉我,每天早上同徐中玉先生在师大后门长风公园散步。“如果你到上海,在这时间段内,可以同时见到我俩。”笑声爽朗,仁爱之情溢于言表,我想,这也正是学养深厚、半生坎坷的九秩老人生命和学术青春永驻的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