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儒者朴文镐《诗经》学研究
2016-01-11付星星
付星星
摘 要:海东儒者朴文镐是朝鲜时代(1392—1910)著名学者,其著述宏富,涵涉四部。《诗经》学方面的著作以《枫山记闻录·毛诗》、《诗集传详说》为代表。朴文镐《诗经》阐释总体上宗奉朱熹《诗集传》,但也不盲从朱熹,对于朱熹的学说在很多方面也有质疑匡正。朴文镐对于《诗经》语言文字的分析,也颇多创获。朴文镐是典型的儒家知识分子,其《诗经》学阐释也呈现出浓厚的儒学气息。本文引入跨文化传播的研究方法,将朴文镐置于中韩《诗经》学史中,分析其学术价值,界定其学术地位。
关键词:朴文镐 朱熹 跨文化传播 中韩《诗经》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5)04-101-107
朴文镐(1846—1918),字景模,号壶山,宁海人,朝鲜时代后期著名学者。著述宏富,治学范围涵涉经、史、子、集四部,著作有《壶山集》《壶山续集》《枫山记闻录》《七书注详说》《七书谚解札疑》《经注同异考》《四礼集仪》《续集仪》《集学语集》《东国史》《女小学》《考亭人物性考》《古诗类考》等。《诗经》学方面的著作以《枫山记闻录·毛诗》为代表。《枫山记闻录》是朴文镐的论学著作,由内篇与外篇构成。内篇包括论学、天地、心性理气、经说、礼说、圣贤,外篇包括论史、时事、杂事、诗文、异端等内容。
学界对朴文镐的《诗经》学研究,只韩国学者金秀炅《<诗集传详说>对<诗经谚解>的翻译学考察》一文,该文从《诗集传》版本考察、《诗经谚解》汉字注音研究、《诗经谚解》语法分析四个方面较为全面地论述了朴文镐对《诗经谚解》在《诗经》翻译学上的研究特征,不足之处是该文仅就文字训诂的角度来研究《诗集传详说》中的解释学特征,并未将记载朴氏师徒间问答《诗经》的《枫山记闻录·毛诗》纳入研究的范围。〔1〕《枫山记闻录·毛诗》由于体裁的缘故,在《诗经》阐释上比《诗集传详说》更为自由、生动,更能代表朴氏的《诗经》学特色。本文主要从文字训释、语言艺术、儒学思想、文学批评的角度探究《枫山记闻录——毛诗》中所蕴含的《诗经》学思想。
《枫山记闻录·毛诗》(以下简称《记闻录·毛诗》),篇首为《诗经》总论三十条,其次是朴氏关于具体诗篇的见解以及答弟子问。答弟子问的《诗经》学阐释,按照《诗经》篇目顺序逐次编排,在每个《诗经》学问题的末尾,以双行小字记录提问弟子的姓名,如“泳河”、“丰求”、“显喆”等,有些地方提问弟子的姓名以及提问时间都被完整的记录下来,如“显喆戊戌”等〔1〕503。《记闻录·毛诗》中的主要提问者与提问次数如下:韩相弼二百次、朴洵衡一百九十一次、林显喆一百七十八次、李丰求一百零五次、韩相范九十二次、闵泳河二十六次、朴凤秀、朴洵焕各一次。
朴文镐《记闻录·毛诗》的《诗经》学成就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解释并补充《诗集传》、道学家的《诗经》研究气息、关注《诗经》之语言艺术与讲述《诗经》之研习。
一对《诗集传》的“释”与“疑”
朱熹《诗集传》在朝鲜半岛《诗经》学发展史上居于笼罩性的地位,其影响力弥漫在整个朝鲜时代,即使是临近朝鲜时代末期的朴文镐也难以摆脱朱熹的影响。但是朴文镐对于朱熹《诗集传》也不是全部吸收,毫无创见,而是在宗奉朱熹的前提下,敢于怀疑,勇于探索。对于朱熹《诗集传》语焉不详之处,进行深入晓畅的解释,如《周南·卷耳》的修辞手法,《诗集传》云:“赋也……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托言方采卷耳。”〔2〕3《记闻录·毛诗》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
问:“托言,非直言也,亦谓之赋,何也?”
曰:“既不是兴,又不是比,则自当为赋。盖以其事与文义,则断之为托言;以其文体,则又成之为直言也。”(泳河)〔1〕519
这是闵泳河所记载的朴文镐与弟子的问答。《诗集传》认为《卷耳》的主要修辞手法为赋,又解之为托言之辞,朴门弟子对此感到不解而发问。朴氏对此进行回答,他认为《卷耳》诗从文体角度来看属于“直言”,与朱熹关于赋的界定,“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2〕3相契合,但诗中所描写的采卷耳一事则属假托之言,不一定是实有其事,因此朱熹又补充为“托言”。朴氏的解释是综合《诗集传》对“赋”的界定与对《卷耳》诗的理解而得出的,体现了他尊崇《诗集传》的阐释特征。
再如《召南·羔羊》诗:“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诗集传》云:“小曰羔,大曰羊。皮,所以为裘,大夫燕居之服。素,白也。紽,未详,盖以丝饰裘之名也。退食,退朝而食于家也。自公,从公门而出也。委蛇,自得之貌。南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故诗人美其衣服有常,而从容自得如此也。”〔2〕11《诗集传》涵盖了《诗序》《毛传》《郑笺》之意,具体表现在诗旨上取《诗序》“节俭正直”,“羔羊之皮,素丝五紽”的解释上取《毛传》“古者素丝以英裘,不失其制”,以释衣服有常,即节俭也。而“退食自公,委蛇委蛇”则取《郑笺》“委蛇,委屈自得之貌,节俭而顺,心志定,故可自得也”。即委蛇表现出仪态上的从容自得。《郑笺》与《毛传》关于“退食自公,委蛇委蛇”的解释不同,孔颖达《毛诗正义》指出:“毛(《毛传》)以为召南大夫皆正直节俭,言用羔羊之德,故退朝而食,从公门入私门,布德施行,皆委蛇然,动而有法,可使人踪迹而效之……郑(《郑笺》)唯以下二句为异,言大夫减退膳食,顺从于事,心志自得委蛇然。” 〔3〕 83—84《诗集传》舍《毛传》释“委蛇”为形迹可为效法的解释,而取《郑笺》以心志自得释委蛇。朴文镐关于此诗的理解如下:
“节俭”指素丝而言,“正直”指委蛇而言。(丰求)〔1〕532
“节俭正直”,是本文言外意思也。盖衣服有常之中,间有节俭意。从容自得之中,见有正直。(泳河)〔1〕533
以上两条分别是朴文镐对《诗集传》“在位皆节俭正直”、“故诗人美其衣服有常,而从容自得如此也”的解释。第一条指出“节俭正直”在《羔羊》诗中具体指的是“素丝”与“委蛇”。第二条则将“节俭正直”与“素丝”与“委蛇”联系起来解释为以“素丝”代表的平常衣服中透露出节俭,“委蛇”从容的仪态中传达出的正直通达的精神气质。朴氏的解释完全是按照《诗集传》的内在思路进行的。
《记闻录·毛诗》也对《诗集传》的解释进行补充。如《邶风·柏舟》,《诗集传》云:“今考其辞气卑顺柔弱,且居变风之首,而与下篇相类,岂亦庄姜之诗也欤?”〔2〕15《诗集传》推测《柏舟》诗为庄姜所作,但不能肯定。朴文镐对此进行补充云:
妇人之辞气必卑顺柔弱,此其一证也;正风多妇人之诗,则其承此而居变风之首者,亦当为妇人之诗,此其二证也;至于与下篇相类,则其证非但如《列女传》泛称妇人之诗而已。以此三证而可以成之为庄姜之作矣。”〔1〕542-543
朴氏将《诗集传》中简洁的话语加以连贯补充,使《诗集传》中推测性的结论更加有说服力,此是朴氏对《诗集传》的补充。
再如《召南·何彼襛矣》“平王之孙,齐侯之子”之“平王”,《诗集传》云:“旧说,平,正也。武王女,文王孙,适齐侯之子。或曰:平王,即平王宜臼。”〔2〕13《诗集传》对“平王”的两种解释以“未知孰是”〔2〕13作解,《记闻录·毛诗》云:
《大雅》“成王”有不为成王诵者,此诗之平王,亦何必为平王宜臼乎?作此诗之时,岂知有平王宜臼哉?或说恐不可从。〔1〕538
《大雅·下武》“永言配命,成王之孚”之“成王”,《诗集传》释云:“故能成王者之信于天下也。”〔2〕187朴氏据此处《诗集传》的解释,认为《诗经》中称“平王”者也不必一定为东周之平王,认为此诗为西周之诗,从而否定《诗集传·何彼襛矣》中的“或说”。朴氏解释此诗的根据仍然是《诗集传》的解释,体现了他对《诗集传》的熟稔和尊崇。
《记闻录·毛诗》总体呈现出与《诗集传》相承续的解《诗》倾向,但是也偶有对《诗集传》存有怀疑之处。如《郑风·叔于田》,《诗集传》云:“或疑此亦民间男女相悦之词也。”〔2〕48《记闻录·毛诗》对此怀疑云:“上《叔于田》若作民间男女相悦之词,则下篇‘献于公所,为说不去矣。”〔1〕589朴氏认为《郑风》中的《叔于田》与《大叔于田》在意义上有关联,若将《叔于田》定为男女相悦之诗,这与下篇《大叔于田》之诗句“襢裼暴虎,献于公所”不相衬。此是朴氏对《诗集传》的怀疑,虽然此类解释不多,但还是体现了他独立思考,敢于怀疑的研究精神。
《记闻录·毛诗》立足于《诗集传》,以师徒问答的方式对《诗集传》进行解释和补充说明,虽偶有对《诗集传》的怀疑之处,总体显示出尊崇并依据《诗集传》的解《诗》特征。
二道学家的《诗经》研究气息
朴文镐私淑朝鲜朱子学李珥学派之嫡传弟子韩元震(1682—1751),因此他对朱熹之性理哲学深为熟悉。朴文镐在《记闻录·毛诗》中常常以“道”论《诗》,表现出道学家的《诗经》研究特点。
如《大雅·文王》,《诗集传》界定此诗诗旨为:“周公追述文王之德,明周家所以受命而代商者,皆由于此,以戒成王。”〔2〕175诗篇之末,《诗集传》又以附注的形式继续申述云:
然此诗之首章言文王之昭于天,而不言其所以昭;次章言其令闻不已,而不言其所以闻。至于四章,然后所以昭明而不已者乃可得而见焉。然亦多咏叹之言,而语其所以为德之实,则不越乎“敬”之一字而已。〔2〕177
朱熹认为此诗言文王之德重心在“敬”字上,朴文镐对此进行评价云:
与天同德之为始终,“敬”一字之为纲领。此朱子所以善说《诗》也,皆从道学中出来矣。〔1〕731
“敬”是程朱理学讨论的重要范畴,如程颐云:“涵养须用敬。”〔4〕14-299朱熹云:“学者工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4〕14-301朴氏指出《诗集传》以“敬”为纲领释《文王》是出于道学理念,这样的理解合乎朱熹原意。朴氏所云“此朱子所以善说《诗》也,皆从道学中出来矣”,此是对朱熹从道学理念释诗的赞同和肯定,也传达出朴氏亦从“道”学角度来理解《诗经》与《诗集传》的研究倾向。
《荀子》最先指出《诗经》国风中存在一些情诗恋歌,其《大略》篇云:“《国风》之好色也。”〔5〕511。至宋代,朱熹将这些情诗定为“淫诗”,并从“心性”的关系上来阐释:
性是未动,情是已动,心包得已动未动。盖心志未动则为性,已动则为情,所谓“心,统性情”也。欲是情发出来底。心如水,性犹水之静,情则水之流,欲则水之波澜,但波澜有好底,有不好底。欲之好底,如‘我欲仁之类;不好底则一向奔驰出去,若波涛翻浪;大段不好底欲则灭却天理,如水之壅决,无所不害。《孟子》谓情可以为善,是说那情之正,从性中流出来者,元无不好也。〔4〕14-229
朱子意谓心统摄性与情,心未变为性,心变为情。欲由情而生,欲有善恶,对于恶的欲望,即恶情,是需要摒弃的。朱熹将《国风》中描写男女之情的诗歌定为恶欲下的情感表达,是为“淫诗”。如《卫风·氓》,《诗集传》云:“此淫妇为人所弃。”〔2〕37《王风·大车》,《诗集传》云:“周衰,大夫犹有能以刑政治其私邑者,故淫奔者畏而歌之如此。”〔2〕46《丘中有麻》,《诗集传》云:“妇人望其所与私者而不来,故疑丘中有麻之处,复有与之私而留之者,今安得其施施然而来乎?”〔2〕47《诗集传》将这些诗篇释为“淫诗”,目的是警戒并劝告人们消除恶的欲念。深谙朱子哲学的朴文镐也从道学的立场来解《诗》。如以上三诗,朴文镐云:
《谷风》之女稍近正,《氓》之女,则妖而已。〔1〕555
二南之化有耻且格也,《大车》之政,则免而无耻也。〔1〕586
桑中、丘中均之为无耻,而此之一女望二男者,视彼之一男期三女,为尤甚矣。〔1〕587
以上朴文镐解释《氓》、《大车》、《丘中有麻》与《诗集传》如出一辙,将诗中的爱情表达视为妖冶、无耻,透露出道学家的《诗经》阐释特征。
朴文镐所处的时代正值朝鲜时代后期,以朱熹为主的性理之学处于衰亡之势,朝鲜半岛的学风也呈现出摆脱中国影响逐步走向自由发展的态势。朴文镐至此之际以阐释朱熹《诗集传》为主的《诗集传详说》、《枫山记闻录——毛诗》都显示了他作为儒家智识人对于儒学和儒道的维护和坚守,其《诗经》学也呈现出浓郁的儒学气息。
三《诗经》之语言艺术研究
朴文镐在《记闻录·毛诗》中关注《诗经》之语言艺术,他从文学角度对《诗经》的研究在朝鲜半岛浓郁的经学研究氛围中显得十分珍贵。如朴文镐论《诗经》之“迭语”云:
《诗》中多用迭语,如“关关”、“萋萋”、“莫莫”皆是也,而音节之间,咏叹之余,其妙用多在迭语云。〔1〕516-517
朴氏关注到《诗经》中的迭语,其所举为《关雎》与《葛覃》诗中叠语的运用,即“关关雎鸠”之“关关”,“葛之覃兮,维叶萋萋”之“萋萋”,“葛之覃兮,维叶莫莫”之“莫莫”。朴氏认为迭语在诗中的运用,既可以在歌唱的时候起到音节上的调和作用,又使讽诵充满了余音缭绕的音乐美。此是对《诗经》叠语艺术的探讨。
朴氏还讨论《诗经》之用韵,如《周南·葛覃》,他说:
凡《诗》之为韵,或隔二三句而为韵,此章之“谷”、“木”二字是也。或与下章之字相望为韵,此诗之上下二“谷”字,是也。是皆韵法之一例也。〔1〕517
朴文镐从诗歌创造的角度来研究诗篇用词,他从用韵的角度对《诗经》重章迭句中变化的字词进行思考,眼光独到,在朝鲜时代的《诗经》研究中甚为罕见,值得重视。
朴文镐还从行文的角度讨论《诗经》的语言艺术。如《王风·中谷有蓷》首章云:“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朴氏云:
以文势,则“嘅其叹矣”,常例也,如“凄其以风”之类,是也。“暵其干矣”,则罕例也。〔1〕585
朴氏根据《诗经》的常用句法来分析文势,认为《中谷有蓷》篇中的“嘅其叹矣”与《邶风·绿衣》篇中的“凄其以风”在句式上相似,是常用的诗歌结构范式。朴氏没有在《诗经》中找到与“暵其干矣”相近的句式,因此认为这样的行文表达在《诗经》中比较少见,并将此类行文称为“罕例”。其解释不一定很有说服力,但是传达了对《诗经》语言结构的重视。再如《陈风·月出》,该诗三章章四句: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朴文镐云:“《月出》三章,其韵相近,是诗之罕例,而最难背诵,故《小注》吕氏以为聱牙,而疑其方言者,以此耳”。〔1〕622朴氏在诗篇诵读的实践中得出此诗有用韵相近的特征,故诵诗者易于混淆,难于背诵。但由于对《诗经》的用韵情况缺乏系统的知识和考察,以致他不能肯定自己的判断,使得他在末尾处引用吕祖谦的方言说来补充。对此,清儒方玉润明确指出此诗之用韵特征,其云:“至其用字聱牙,句句用韵,已开晋、唐幽峭一派。东莱不识,以为方言,岂非少见多怪欤?”〔6〕289
《纪闻录·毛诗》还讨论《诗经》之语言辞气。如《小雅·白华》,朴氏云:
《白华》与《绿衣》等诸篇词气相类,妇人柔婉之意溢于言表,皆其为自作无疑矣。〔1〕725
《白华》与《绿衣》,《诗集传》解释为申后与庄姜所作,朴文镐通过比较、体悟《白华》与《绿衣》之语言辞气,得出此二诗为妇人自作遣怀之作,其结论不算新颖,但是从辞气方面来印证《诗集传》的结论,是对《集传》的补充解释,也呈现了自己的研《诗》方法。
四讲述《诗经》之研习
《记闻录·毛诗》还记载了朴文镐指导弟子研习《诗经》的话语,通过这些语录再现了朴氏与诸弟子研诗的历史情景。朴氏教授弟子研《诗》主要强调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重视《诗经》之名物训诂及制度,二是读《诗经》要结合自己的感情,即“以意逆志,是为得之”〔7〕306。
《诗经》蕴含有丰富的名物,孔子云,读《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7〕178。由于年代遥远,加之古今名物之异名,制度沿革之变化,使得在《诗经》产生的时代并无异议的名物制度,给后世读《诗》者带来了很大的障碍,所以通晓名物制度是研《诗》者的第一要务。
如《秦风·小戎》是美秦襄公伐西戎之诗。该诗每章前六句写戎车、战马、兵器等名物,后四句写思妇之情,是《诗经》中刚柔兼具的佳作。《小戎》首章云:“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环胁驱,阴靷鋈续。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此诗之难解处在于前六句,即如陈子展所云“矜其君子服用之物,古奥直质”〔8〕382。前六句铺写兵车及车制,成为研究先秦车制的重要诗篇,但是由于“《小戎》写车,多半用名词,而名词兼了动词,兼了形容词,然后以气、以韵,结构成一对一对打不散的句式,笔墨便俭省到无一字可增减。但时过境迁,古制不存,名词之义既晦,便只有剩下古奥。”〔9〕252-253可见了解先秦车制是解决此诗的关键,朴文镐也敏感地认识到这个问题,他说:
《小戎》,初学者,多以为难读,然若详其车制与物名,则可易通矣。〔1〕613-614
朴氏道出了初学者读此诗的难点,并告知以通晓车制及名物作为解决的途径。其语言简单直接,对学习者具有指明途径的作用。
朴文镐重视通过书本了解名物制度之外,还注重自身实践对《诗经》中所涉制度的把握。以祭祀之礼为例,如《小雅·楚茨》是“周王祭祀祖先的乐歌”〔10〕428,诗中有大量的祭祀描写,这也是此诗的难解处,朴氏亦认识到这一点,他说:
《诗》中多言祭祀之礼,而其始终次第之节,莫如《楚茨》之详且备,然礼有古今之异,故初学者甚以为难晓,自行时祭以后,乃见其彷佛云。〔1〕706
朴文镐以自身的读《诗》经验为例,讲述自己在未进行祭祀之礼前对此诗的理解有隔膜,而在亲自参与祭祀之礼以后,对此诗的理解稍稍可以推进一层。他讲述自己对《诗经》由浅入深的理解过程,劝告学习者需要结合生活阅历来体悟《诗经》。
朴文镐讲述《诗经》的研习,自觉利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之“以意逆志”法。“以意逆志”的哲学基础是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心与心相同的人性论,其在运用中所要达到的目的是心与心的相通。“以意逆志”要求读者或文学批评者以追求诗人之“志”为指归。〔12〕17—19作为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朴文镐自觉地将这种人心相同的哲学理论运用到《诗经》批评和教学中,朴氏运用身亲身经历和情感体验来沟通读者的世界与诗人的世界,并将这种读《诗经》经验与情感体验告诉弟子。如《豳风·东山》,《诗序》云:“周公东征也。周公东征,三年而归,劳归士,大夫美之,故作是诗也。”〔3〕523《东山》诗首章言征夫归途中思家之可悲,二章想象家园荒芜之可畏,三章想象初归到家之情景,四章想象室家重聚之欣幸〔8〕492-496。此诗诗笔真实细腻,如二章之“果裸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讲述征人久不归家,家园荒废,果裸之实蔓延于宇下,鼠妇蜘蛛盈室,庭院变成鹿场,夜晚飞舞着忽明忽暗的萤火虫,但是征人并不因此感到畏惧而放弃归家的思念,征人的心里始终充满了怀念家园的感情。诗句字字都落实到最细微的地方,让后世读诗者久久回味。朴文镐对此诗也深有感触,他说:
余平生读《诗》,于《国风》中最好《东山》诗。盖此诗字字句句无一不切实,而就其中“有敦瓜苦”四句,此于言外尤有含蓄未尽之意,非圣人不能如是言之矣!自念少时多作客,动至半年乃归家,故特知此四句之为逼切人情也。〔1〕638
朴氏细致品味《东山》诗语,想象诗人当时之情景,并结合自身作客他乡归来时的个人经历,认为《东山》诗“字字句句,无一不切实”,并认为“有敦瓜苦”是此诗最逼切人情之处。“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描述的是征夫出行已久,归来看到庭院中平常的苦瓜,仍旧安然系于栗薪之上,寓意家园如故,心里充满了喜悦与感慨。朴文镐体会到了诗人笔墨所及的真情,所以最喜欢这最是平常的一句“有敦瓜苦”。千载之下,海东朴氏与中国诗人的心是可以相通的,这种人心的相通的基础是东亚汉文化圈中知识人所共同拥有的知识储备、情感体验和人生态度。
《记闻录·毛诗》记载了朴文镐与弟子讲述《诗经》的言论,该书呈现出朴氏师门以朱熹《诗集传》为主导的研究特征,展示了朴氏对于《诗经》文学性的关注,再现出朴氏师徒间问学解惑的具体情景,是朝鲜半岛重要的《诗经》研究与研习并重的著作。
〔2〕朴文镐《枫山记闻录·毛诗》〔M〕,成均馆大学校大东文化研究院编《韩国经学数据集成》第85册,成均馆大学出版部1995年版。
〔3〕朱熹《诗集传》〔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4〕孔颖达《毛诗正义》〔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5〕朱熹《朱子语类》〔M〕,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6〕王先谦《荀子集解》〔M〕,中华书局1988年版。
〔7〕方玉润《诗经原始》〔M〕,中华书局2006年版。
〔8〕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中华书局出版社1983年版。
〔9〕陈子展《诗经直解》〔M〕,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
〔10〕扬之水《诗经名物新证》〔M〕,北京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11〕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12〕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M〕,中华书局2002年版。
The study on ancient Korean Confucian Park Wenhaos achievements on The Book of Songs
Bu Xingu
(School of Humanities, Guizhou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25, China)
Abstract:Park Wenhao(朴文镐 )who lived in Chosun Period wrote many works which contents were related to Confucian classics, history, ideological trend and private works(经史子集). Feng Shan Ji Wen Lu—Maos Poetry(毛诗) and ShiJizhuan xiangshuo(诗集传详说) included Park Wenhaos learning experience about the book of songs(诗经), these works presented Park Wenhaos academic tendency to follow ZhuXis(朱熹)Shi Ji zhuan(诗集传),but in some cases,Park Wenhao modified ZhuXis explanations about the book of songs. As a typical Confucian intellectuals, Park Wenhaos doctrine about the book of songs showed a strong character of Confucianism. This paper try to analyze Park Wenhaos academic achievements and define his academic status from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perspective.
Key words: Park Wenhao(朴文镐 ) ZhuXi(朱熹)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The study of the book of songs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责任编辑:黄万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