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共斗争背景下的片面叙事
——重读茅盾小说《腐蚀》
2016-01-11梁竞男
梁竞男
国共斗争背景下的片面叙事
——重读茅盾小说《腐蚀》
梁竞男
《腐蚀》是茅盾先生的著名长篇小说,于1941年5月17日至9月27日连载于香港《大众生活》周刊,后又出版各种单行本。小说以日记体的形式,呈现了国民党女特务赵惠明1940年9月15日至1941年2月10日间的日记,茅盾假托这本日记于重庆某公共防空洞中捡得。小说实际上记述的是,此段时期,赵惠明作为特务不为常人所知的波谲云诡的生活和她矛盾挣扎的内心世界。国民党特务集团的罪恶勾当尽现其中:尔虞我诈,荒淫无耻,对进步青年进行监视和捕杀……日记还尤其呈现了蒋、汪两派特务的相互渗透、相互勾结,畅叙“分久必合”,又可“泛舟秦淮,痛饮一番”;“皖南事变”则是蒋介石投降日寇的前奏。就此,不少读者和评论者得出或加深了蒋介石政府“勾结汪伪,投降日寇”的印象,加深了国民党特务腐朽堕落,危害国家江山的印象。但广泛联系史料,重读《腐蚀》,却会觉得,这是国共斗争背景下左翼作家失之片面的叙事。国共合作抗战时期,双方政治摩擦不断,军事摩擦时有发生,文化上的斗争则几乎从未停止。双方阵营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不仅很难逃离政治斗争的烙印,不少作品还几乎就是为参与斗争而创作。作品有失客观和公允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腐蚀》的一个重要叙事内容是蒋介石政府的“反共”与“勾结汪伪,投降日寇”。“反共”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发生于当时的“皖南事变”就是显然的例证,但“勾结汪伪,投降日寇”却值得商榷。
首先应解决的是如何看待“皖南事变”这一政治事件。过去许多研究者认为对日妥协投降是国民党发动皖南事变的重要原因。目前的研究认为,这并不成立。例如,李亮在《皖南事变研究中两个问题的再探讨》中认为,对日妥协投降不是国民党发动皖南事变的重要原因:“首先,皖南事变发生前,德、日、意三国同盟成立使英美和日本的矛盾正日趋激化,在这种有利形势下,亲英美派的蒋介石不可能对日妥协投降;其次,抗日战争爆发后,中日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自身安危受到严重威胁的大地主大资产阶级主要倾向是抗日;最后,从历史发展的事实看,日本的诱降活动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效果。”[1]
“皖南事变”是国共摩擦的一个重大事件。但它的发生并不是偶然的,在它发生之前,国共之间在苏北曾发生有三次作为导火索的战役:一为发生于1940年6月的郭村战役;一为发生于1940年10月初的黄桥战役;一为发生于1940年11月29日至12月16日的曹甸战役。这三次战役,总的来说,是因地盘之争。双方虽各有胜负,但国民党遭受了更重大的损失,这刺激国民党产生了整治和报复共产党的决心。日本学者三好章的研究也证实了刘少奇等中共方面坚持扩大根据地的路线是导致国共摩擦的主要原因。[2]
据此,客观公允的结论应是,“皖南事变”是国民党的“反共”举措,并不能就此推论出蒋介石政府“勾结汪伪,投降日寇”。但共产党的舆论宣传却正是如此。
茅盾也正是据此来创作《腐蚀》的。小说中代表汪伪政权方面的有舜英、希强、松生,代表重庆方面的有陈胖子、何参议、周总经理、刘大老官等,双方经常在舜英家里密谈。通过对他们言行的描写,小说把蒋汪勾结的信息一点点呈现在读者面前。尤其是在皖南事变前夕,舜英就告诉赵惠明:“剿共军事,已都布置好了,很大规模,不久就有事实证明”[3];蒋介石“方针是已经确定了。大人大马,好意思朝三暮四么?不过,也因为是大人大马,总不好立刻打自己嘴巴,防失人心。总还有几个过门”[4]。重庆方面的何参议也对上海方面的松生说:“而况照最近趋势来看,快则半年,分久必合,咱们又可以泛舟秦淮,痛饮一番!”[5]果然没多久,皖南事变就爆发了,蒋日汪勾结“反共”的阴谋跃然纸上。显然,这些描写是失之片面的。
《腐蚀》对日汪蒋特务私下勾结、蒋汪即将合流作浓墨重彩的描写,还有一个原由,即吴开先事件。茅盾《在抗战逆流中》,有这样一段话:“当时(按:“皖南事变”发生后,1941年上半年),在进步人士中间传递着这样的消息:这次事变是近几个月来日汪蒋秘密交易的结果,挂着各种头衔的汉奸吴开先以秘密特使身份穿梭于宁沪渝之间,就是为蒋汪合流,联合‘剿共’,实现‘荣誉和平’搭桥的。”[6]但这种消息是确有其事还是谣传呢?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段误传而已。
茅盾提到的“汉奸”吴开先,曾任国民党上海党部主席,后担任国民党中央委员、中央组织部副部长,抗战胜利后,任上海市社会局局长,1949年随国民党去了台湾。1939年8月,吴开先奉重庆方面指令到上海沦陷区潜伏,任务为重振趋于衰败的上海党务与地下工作。吴开先到上海后积极开展工作,展开和日伪特务机构的对抗,终于引起日伪特务的注意,于1942年3月20日被逮捕。[7]据社科院邵铭煌先生的研究,1940年11月间,原先推荐吴开先到上海来的郑亦同因与吴开先发生龌龊,回到重庆后挟嫌报复,向中央做了吴开先行为不检的举报。吴开先获悉后致电国民党中央秘书长朱家骅提出解释,要求代为主持公道,以免遭受谣言之诬诋,并请中央严查究竟,以明是非。此事在当时引起一阵骇异,社会上也有了很多传言。[8]这大概就是茅盾所述之小道消息的起始吧。它对茅盾1941年年中写作《腐蚀》应产生了很大影响。
关于吴开先是大汉奸、蒋日汪通过他进行勾结的说法,是1942年吴开先被捕后才流行起来的。吴开先被捕后,日伪一方面进行诱降,另一方面散布吴开先已经投降的流言,致使很多人认为吴开先当了汉奸。1943年4月,吴开先被日伪寄以传达与重庆方面“和平希望”的目的释放回重庆,他回到重庆后受到了国民党政府的热情接待。这件事情使得“蒋汪”合流的传言一下子更加高涨。
事实也证明,蒋介石政府是在坚持抗战,“勾结汪伪,投降日寇”并不成立。“在1938年至1940年年底这段时间里,正面战场先后进行的大规模战役有:南昌会战、随枣会战、第一次长沙会战、1939年冬季攻势、桂南会战、绥西作战和枣宜会战等。两年间,国民党军队共毙俘日军263251人,同时也付出了1019911人的重大伤亡,与1937年至1938年的伤亡人数大体相等。1941年,国民党军队进行的大规模战役还有上高会战、中条山会战、第二次长沙会战、枣宜战役等。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国民党先后进行的大规模战役有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浙赣战役、鄂西会战、常德会战、中国驻印军反攻缅北作战和滇西作战、豫湘桂战役阻击战、老河口地区作战(豫西、鄂北会战)、芷江地区作战等。日军在华毙命的98名少将以上将领中,有53人是1942年以后在正面战场被击毙的。国民党军队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73名师级以上将领,也有24人是在1942年以后牺牲的。”[9]
再从日本和汪伪方面来看。由于重庆方面坚持抗战,日本逐渐失去了诱降的耐心,转而扶持可以分裂重庆政府的汉奸。1939年12月31日,国民党中央召开紧急临时会议,决定开除汪精卫的党籍,解除其一切职务。随后,蒋介石下令戴笠组织力量暗杀汪精卫。随后就发生了“河内刺杀案”,双方关系彻底决裂,汪精卫死心塌地地投入了日本帝国主义的怀抱。1940年6月8日,重庆国民政府发布了通缉令,自汪精卫起,包括伪政府各院、部、会首要,无一遗漏,共100多人。1940年11月,又悬赏10万元刺杀汪精卫。这些做法表明重庆国民政府和南京伪国民政府势不两立,界限分明。说两者互相勾结,沆瀣一气,是站不住脚的。
不可否认,在抗日统一战线建立前和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特务的主要任务是反共,迫害他们认为威胁国民党政权的进步人士,强化蒋介石的独裁统治,国民党特务的手上沾满了革命者的鲜血。但在全面抗战时期,反共只是国民党特务工作的一小部分,抗日成为其主流和重心。据国民党特务头目沈醉提供的资料,军统局的正式在册人员和学员,在抗日战争中牺牲者就达18000人以上,而抗战结束时全部注册人员为45000余人,其他附属人员牺牲者更众。
基于此,我们既要反对和抨击国民党特务机构限制、迫害共产党人的罪行,也要实事求是地肯定其在抗日战争中的功绩。
《腐蚀》在艺术上还是很具有吸引人心的魅力的。小说故事情节曲折惊险,层层深入。正如笔者在《从防空洞中走出来的“时代女性”——论茅盾小说〈腐蚀〉中的赵惠明》这篇文章中所描述的:“赵惠明本是一个追求进步的女青年,由于遇人不淑、政治上幼稚等原因,被骗加入了国民党特务组织,从此掉进了一个尔虞我诈、充满杀机的魔窟。在这糟糕的环境里,赵惠明一步步被‘腐蚀’,一天天在‘人性’与‘兽性’中浮沉挣扎。她从前的男朋友、进步青年小昭被抓捕入狱,她奉命去监护软化,但小昭还是被杀害了。她感到万分痛心。但为了洗刷自己,她推脱掉了和小昭的干系,并出卖了小昭的朋友革命者K和萍。但她又为这种告发和出卖而痛苦自责,于是,她又向K和萍透露风声,让他们逃避盯梢。后来,她被调到学生区,目睹了单纯的女学生‘N’正要走上她不堪回首的旧路。她再也无法忍受这非人的生活,终于下定决心去走‘自新’的路。她勇敢地搭救了‘N’,自己也准备回兰州老家去。”[10]小说在报纸上连载时,反响异常热烈,以至读者写信非要求茅盾给赵惠明一个好的出路不可。
小说在人物塑造上也是成功的,赵惠明的形象鲜明、独特、真实,尤其表现了她的双重性格,在做“人”和做“鬼”间挣扎的痛苦。在赵惠明的思想性格中,虽然有冷漠无情的一面,但她又绝不是卑劣无耻、不分是非的人。她还有良知,也向往正义和光明,因而善恶力量在她思想中冲撞、争斗,使她焦虑、苦闷,但更多的是摇摆和矛盾。她一方面诅咒自己,诅咒黑暗现实,另一方面又苟且偷生,随波逐流;一方面鄙夷汉奸的行为,另一方面又与之周旋,甚至有同流合污的念头。她一方面真心地爱着小昭,另一方面却又劝小昭自首。她相信K、萍代表进步,却又为保全自己告发了K和萍。就这样,赵惠明在痛苦、矛盾中挣扎、浮沉,备受非人非鬼的折磨。小说荟萃了茅盾心理描写的各种技巧和手法,以日记的形式,将赵惠明的心理世界展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的悲剧艺术也是很成功的。参加特务组织前的赵惠明年轻美丽,家境殷实,她勇敢地冲出了家庭的阻挠,投身到进步、爱国的学生运动中,还满腔热情地奔赴烽火连天的抗日前线,参加战地服务团。这本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可爱的、积极进步的好青年!然而,让人痛惜的是她碰到了“希强”,碰到了国民党特务,从此掉进了一个腐蚀人性的大染缸。在国民党的特务组织里,她逐渐失掉了人性的纯真, 失掉了珍贵的爱情,失掉了生活的激情,失掉了美好的前途!赵惠明的悲剧令人扼腕叹息。然而,这还不够,“N”,一个初涉社会的可爱的女大学生,还要在她眼皮下,再度开启她还没有演完的人生悲剧。
《腐蚀》在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心理描写、悲剧艺术等方面具有吸引人心的艺术魅力,在国共政治斗争中发挥了作家所期望的功效,但今天来看,却不得不说,它是一部明显存在不足的小说。作品具有倾向性,是不可避免的,但若失之片面,则是缺点。可以想见的是,茅盾创作《腐蚀》时,既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皖南事变”后全国掀起声讨国民党制造反共摩擦浪潮的影响,也与其党派立场有很大关系,是茅盾作为一名共产党人向国民党投掷的“匕首”与“标枪”。
[1]李亮.皖南事变研究中两个问题的再探讨[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120.
[2]参见[日]菊池一隆.中国抗日军事史(1937—1945)[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79,166-169.
[6]茅盾.在抗战逆流中.我走过的道路(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401,403.
[3][4][5]茅盾.腐蚀.茅盾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153-154,234,90.
[7][8]参见邵铭煌.战时渝方与汪伪的地下斗争——以吴开先案为例[J].抗日战争研究,1999,(1):51-53,60.
[9]黄爱军.抗日战争研究若干新观点述评[J].北京党史,2009,(4):25-26.
[10]梁竞男.从防空洞中走出来的"时代女性"——论茅盾小说《腐蚀》中的赵惠明[J].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12,(4):3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茅盾小说历史叙事研究》(10XZW024)。
梁竞男(1979— ),女,河南漯河人,文学博士,云南省曲靖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