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万物入课堂,以世界为教材
2016-01-10北京十一学校亦庄实验小学教师万物启蒙中国文化通识课程开创者
文 / 钱 锋(北京十一学校亦庄实验小学教师,万物启蒙中国文化通识课程开创者)
今天和大家交流的题目很大,叫“引万物入课堂,以世界为教材”,其实我们做得并不大。比如说,我们的课程是从很细小的东西开始的。
以“瓷”为课
最近我们开启了一个关于中国瓷的课程,孩子在“瓷课程”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古希腊的陶(见下图)上绘了一些健美的人体,而在中国同时代的仰韶文化的陶器上却只画了一条单调的鱼?
你知道,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并不容易,因为这个问题背后涉及东西方两个不同民族的文化道统。为了解决这样的问题,我们尝试以一门课程来为孩子们进行解答,这个“中国瓷”课程历时两个月,目前正在进行中。
在中国,大概没有一样事物能如同瓷一样,它在西方社会中几乎就代表了“中国”,英文单词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中国的瓷器会如此吸引外国的朋友,以至于成为“中国”的代称呢?
在做瓷课程之前,我们先带老师们去了陶都——宜兴(以后也会去景德镇),让他们去了解一些陶和瓷的基本元素,听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讲述陶壶上的故事。当老师有了鲜活完整的认知之后,我们才带孩子们开启了瓷课程。这是孩子们在课程开启时自己规划的一些思维导图,也是他们力求在这个课程中希望得到的东西。
每次开启万物启蒙课程,我们都会在课程的开启板块让孩子以全部的感官来复活对一个生活中常用物件的认知。比如说在瓷课程里,面对生活中常用的醋碟、碗碟,孩子们可通过“摸一摸”“闻一闻”“敲一敲”等各种感官接触形式来复活对瓷器的感受,这种直觉的感受在平时的教育中其实是很少有的。
当孩子有了一定的感受之后,科学板块就进入了。这个板块的任务是带领孩子了解瓷器的前世今生。在中国的物件中,大概也只有瓷是集合了中国五行之博大精深的一样器物。对瓷的了解,是从泥开始的。泥是很有讲究的,在科学板块,孩子们会去区分高岭土、黏土,以及和普通泥土之间的差异,用非常精确的科学方法来做,孩子们也用很多现在的高科技仪器来分析泥的pH值和含氧量等。了解了泥之后,就去玩泥、塑形、拉坯。
孩子们发现,为什么有些看上去是红色的瓷器也叫青瓷?这些琳琅满目的釉彩是怎么来的?我们会让孩子们自己去发现氧化铜的作用。氧化铜遇到不同的火焰温度,会起不同的颜色反应。所以我们也通过这种火的形式让孩子知道釉彩是火与水土交融的结果。除了土、火,我们也在水、木、金上对瓷器进行了一定的梳理。
进入国际文化板块后,孩子带着自己所做的PPT,向我们讲述中国瓷的起源地——景德镇。然后老师将广东、泉州等地作为瓷器“丝路”的开端,向孩子介绍在当时开埠的一些市场,并模拟中国人和外国人交易瓷器的场景。
这是孩子们自己做的关于“海上丝绸之路”的项目作业,第二张图片画的是著名的1745年的哥德堡号沉船,这些都是孩子们根据自己搜集的信息来组合架构的。
当然,我们也有历史的考量。我们会带孩子们去考察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与长江流域的河姆渡文化的最原始陶器上的区别,孩子们就慢慢发现,原来每一片陶都带着浓郁的地域文化烙印。除了外销瓷,孩子们也会在自己设计的中国历史走廊中,了解从远古陶器,到宋代、明清时代的陶器在时空中的节点。他们每天可以在走廊上漫步学习,学习应该是这样真实而具体的。
我们也通过“陶”“釉”“瓷”等文字起源的讲述,向孩子们介绍从陶变瓷过程中中国人对瓷器的演变的提炼。这就是瓷器在时空中的文化流转。
在数学板块中,数学老师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瓷为什么是圆的?为什么不是三角形的和方的?所以这些琳琅满目的瓷器之上,蕴含了无穷的数学奥秘。包括瓷的价值也并不只是一个物件的价值,里面更多的是文化的价值。你看,这就是数学应该有的生活延展。
也有工艺美术课,画陶、画瓷,在瓷盘上制作精美的外销瓷图样,每一幅图形上都有每一个时代,以及其输出国度的特殊的纹样;也有以五个瓷碗盛放不同的水来还原中国五音的音乐课;也有相关的文化课,学一些诗词,甚至了解老子的《道德经》中提到的“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的哲学,启蒙中国人对一个器物创造的有无之间的辩证关系。你是否觉得它应该是艰深的?其实并不难。因为它放在陶瓷的学习历程中,就显得很具象,孩子们知道,我们用陶,不是用它的壁,而是用中空的空间,我想这种对物的态度的启蒙本身比陶更重要。
也有游学课,我们带孩子们去了国家博物馆,他们看到了从古至今琳琅满目的瓷器的演变,他们就能区分每一个时期的瓷器的不同。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关于青花瓷的礼仪课,也有课程结束以后的雅集。孩子们可以看到,一片中国瓷,既可以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锅碗瓢盆,同时也可以是文人琴棋书画诗酒花的一种精神物语。
这样的学习历程每次大约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只围绕瓷器进行游走,但所涉及的却是方方面面,已经远远超越瓷器,这大概就是之前叶院长所说的“完整生活”。
跨界学习,完整生活,全人素养
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课程有如下特点:
它是一个项目化的学习,其最大特征是以一物触发世界,重组课程逻辑。
老师们都知道世界运行是基于万物的,启蒙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无非是教会孩子与这个世界妥善相处,但这种智慧通常在课程中是被教化的,而我们现在希望它具体化,从身边的万物开始,以小博大,来启蒙常识,养育孩子的综合素养,最终达成一种人与世界相处的中国式智慧。实际上这种中国式的智慧是客观存在的,因为它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精神发育。所以大家可以看到,这个项目学习有三大特点。
首先是跨界学习。刚才我做了学科分解,但孩子其实并不知道这节课叫什么课,我把学科分解呈现出来,是希望大家看到一个瓷课程几乎能够打通所有的学科连接。而在这个跨界的过程中,是我在起作用吗?不是,是瓷在起作用。因为陶瓷的外延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既然它是这样的一种全部生活的客观存在,我们何必又要在课文中、教材中、学科的边际中进行人为的划界呢?因此,跨界学习还原的是一种完整的生活,最终目的是养育孩子的全人素养。
在座的应该也有很多老师来我们学校参观过,其实你们看到的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全科式的学习,并不仅仅是把学科打通罢了,而是希望在全人教育的关照下,培养完整的人。这种贴近孩子心智的项目式学习,很好地以其现在的尺度和认知的起点,以问题为驱动,彻底把孩子从学习的被动者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主动者。在瓷课程中,孩子们的主动探索是极为敏锐的,我们只是在背后协助孩子,推动他们往前走。
无论是之前的竹子课、石头记,还是现在的瓷课程,你都可以看到我们学习的场地发生了变化。曾经学习只在普通的教室,但现在可以来到竹林,可以来到超市,可以来到博物馆,可以来到竹子所到的每一个地方;石头课里,可以在教室地毯上讲绘本,也可以在马路上、大街上学习,在任何一个石头景观处学习,决定孩子生活和学习方式的不是我,而是万物本身。
因此,万物以它们自有的特殊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很隐秘地联系着,我们做的,无非是帮助孩子梳理这条原本就在他们身边的、零乱的、碎片化的一条逻辑线罢了。这条逻辑就是以物为阶,人在中央。
我们这门课程的运行大致就是按照我讲的顺序进行的,那它是不是综合性学习?有点像,但不完全是。因为这个课程不单有横向的联系,同时学科之间有清晰的认知进阶,简单地说:首先是万物之下的,就是认识物的本来状态;第二是万物之中,是器物状态,是了解我们能用它做什么;第三是万物之上,是一个化物的过程,就是物的人格化育,指向我和这个物之间有什么样的精神内在关联。因此,这是以人类认知世界的序列来衡量孩子认知世界的进阶,孩子的成长史就是人类文明的发展史。
重回中国文化的原生路径
一个普通的茶杯,它是物?是器?是道?它都是。但即使如此,它在生活中已经演变为一个普通的物件,令我们忽略一些基本问题:比如为什么中国人喜欢用瓷杯、瓷碗来吃饭、喝水?为什么不用更结实耐用的不锈钢?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其实包蕴着深刻的道理,比如《易经》早就谈到的“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乃谓之器,见乃谓之象”,这不仅是民众习惯,更是中国文化基因在起作用。
我们也希望借由万物之道来寻找一条重回中国文化的原生路径。《易经》中第四卦是“蒙卦”。蒙卦是一个山水卦,讲儿童启蒙的,说的是孩子就像山中的泉水,他从清冽冽的山中马上就要来到外面的世界了,引领他走向的路径是清是浊,全在启蒙者手中,因此治蒙之道,培养孩子纯正品质是关键。
我们希望通过这种源头性的东西,来复苏我们对中国文化的体认。泰戈尔曾说过:“中国人发明了一种美丽的文化精神,他们本能地找到了万物旋律的秘密,却不至于陷入现实的不近情理。”因此他发现中国人的思维不是科学和理性的,而是感性和朴素的。
这个伟大的发现其实在中国是有明确依据的。比如以“折柳相送”的习俗为例,这个习俗是怎么来的?最早在先秦民歌《诗经·采薇》里,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讲的是一个当兵打仗的普通人的一次远行罢了。到了汉代,统一西域之后有了阳关,每次出关人们都会吹一曲《折杨柳》,这首曲子在唐代的李白听来,是西域之外故乡的愁绪,于是他写下“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而在近代的李叔同的《送别》中,就有“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根柳条绵延了三千年。因此,物象不是抽象的,也不是某个作者想当然的,它在中国有一条时空堆积的脉络。
我们随意看一幅典型的中国画,你就会知道这条脉络如何显现:
这幅中国画里究竟有什么?最简单的就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但是我们还看到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近处的荷花是“亭亭净植,不蔓不枝”,天上的飞鸟是“鸿雁长飞光不度”,水中的游鱼,空中的云霞,哪一样不能入象呢?人的心境就是外界的映照,而中国古人创造了一个真正的万物之上的精神世界,而这个精神世界无疑是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家园。
中国文化的物象系统是怎么产生的呢?它来源于我们的中国文字。这种将音、形、意、象融为一体的伟大文字,创造了我们的物象系统,因此,西方的表意为主的文字,到了本源就无法和中国文字产生对话,就是源于此,表意和表象的文字之间情态是不对等的。
那我们想想,在西方表意系统下构建的教育生活,如何能顺利对接中国表象系统下的教育呢?因此我认为,与其一味学习芬兰、欧美等国外的,或者前面提及的自主探究的方式,我们也可以再次考量下:究竟对纯正的中国文本是不是合适?
中国古代的启蒙者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启蒙系统来传承这个古老的文明。中国的蒙学系统有一个从“齐物”到“格物”的儒道合体的过程,这个儒道合体的源头在哪里?在《易经》上。《易经》是儒、道的源头,是中国真正的东方圣经。虽然这部伟大的著作始于何人何时已不可考,但我们可以证明的一点是,早在几千年前,中国人就已经知道启蒙之道是要符合万物的规律,从天地、时间、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亭台楼阁,一步一步走到人身上来。所以,人在万物之中。
依循天地四时的教育生活
我们希望构筑一种教法自然、依循天地四时的教育生活。当下社会已经变成极度被机械包围的抽象的世界,校园无处不有现代的高科技产品,只要有钱,基本都能做得到,但是你未必做得到这样一种教育:万物尽在学校生息,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孩子的身体、精神都能随季节、节气、物候的节律自然生长,学习的自由不仅仅是用传媒创造的自由,而是孩子自己和万物之间建立的一种规则和自由。
我想这种教育无论在什么年代都是不过时的,因为教育最终是为了人的存在。教育如果脱离人的温度,脱离万物时空,而靠一堆超时空的机器解决,那我们今天就不需要在这里相聚了。人面对人能产生的力量,并不只是信息的传递,更是精神的互动,这是任何网络都做不到的,我们希望我们的教育能重塑这样一种可能。
那么,这种可能是不是就完全是家园化,重回农耕社会,穿着棉麻的衣服,让孩子去田间劳作呢?可以是,也可以不是。我们不排斥现在的任何学习方式,但我们所希望的是,通过当下的学习,重走一条回中国的路。因此,我们的愿景是:希望启蒙教育重回中国。谢谢!
主持人李斌:谢谢钱锋老师,36岁的钱锋老师,那么宁静,但是他却做了让人激动的课改,而且他还想办一所完全的万物启蒙学校,遵循天地四时的生活。从石头、竹子、茶、明月、蝉等,到今天的陶瓷,钱锋老师用物串起了语文、数学、艺术、科学、哲学、生活方式。所以我想课程怎么改,传统怎么教,我们在这里可以得到很多的启发。最后代表现场的听众问一个问题:做这样的万物启蒙课程,难点在哪里?怎么克服?
钱锋:难点其实还在人身上,归根结底在教师身上。谈到课程改革,教师、管理者马上想到的是制度的问题,好像身边有无数个制度在框住我们,所以不能去做伟大的事情。
说实在的,我是老师,做了十几年的基础教育,我几乎担任过学校所有的行政职位,我也走过一个名师的成长道路,所以我觉得自己有幸成为这个时代的标本。因此,我觉得,如果你愿意,你是可以回到教育的原点的,而在这个真实原点上,你也可以找到一个适合你生长的地方。所以说到底,任何一个课程,就是人的生长点,人愿意在哪儿生长,它就会为你提供土壤。如果只会埋怨体制,埋怨社会,埋怨国度,其实我们很可能连这个国度究竟怎样都不知道。因此我建议各位教育者,我们更多的可能要从原点去体察一个人之所以被教育,或者从事教育,究竟是为了什么?
前面叶院长也提到,一个人所经历的一种完整的教育生活,实际上是一个人对人类文化的一种重新认知和再造的过程,而这个再造的过程,如果纯粹脱离本体和母体,又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觉得,任何一个国度的教育如果全部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话,不要说“以制夷”了,就连本国的东西,可能都丢得一干二净了。民国时代的白话文、拼音运动,已经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人靠西方逻辑去启蒙,是走不下去的。
千万不要误会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我的意思是,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才知道未来会是怎么样的。所以,中国之前的传统和当下并不违和,只是我们要去从自己身上重新认识这个伟大的传统。这是我所希望谈的一点点认知。
当然,大家可能会谈到关于全课程的运作,很多老师马上会问一个问题:这些时间哪里来?怎么会让你做两个月?国标教材怎么办?这确实涉及制度和评价等全方位的考量。在座各位局长、校长,您是行政长官,可以尝试放一下您的手,可以让您的老师找一点空间试试,或许自有一片天地。我是一个老师,所以只能谈一些实践的点滴想法,有不当之处,敬请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