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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中郎”的是是非非

2016-01-09碧莲

文史杂志 2016年1期
关键词:蔡邕董卓后汉书

碧莲

南宋诗人陆游在《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四首》诗其四里有赞: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

这个蔡中郎,或说就是东汉著名学者、文学家兼书法家蔡邕(公元132—192)。

一、蔡邕之死冤不冤?

据《后汉书·蔡邕列传》记,蔡邕字伯喈,陈留圉(今河南杞县南)人,出身于官僚世家,“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是个为时人所推重的文学家、史学家、书法家和音乐家,事母至孝。作为文学家的蔡邕,他的散文长于碑记,工整典雅,多用偈句;又善辞赋,其《述行赋》揭露当时统治者的奢侈腐败,对人民疾苦有所反映。汉灵帝时蔡邕为议郎,因应密诏上书论朝政阙失而受到中常侍程璜的构陷,被关进洛阳监狱,与家属髡钳徙朔方(今内蒙古河套西北部及后套地区)。9个月后,蔡邕遇大赦,却又为中常侍王甫弟、五原太守王智新密告。蔡邕担心再受迫害,遂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即吴郡、会稽郡等江、浙、闽一带)达12年之久。董卓当权时,他被强行征召,“拜左中郎将”,“封高阳乡侯”。董卓垮台,蔡邕被司徒王允逮捕下狱杀死。

关于蔡邕被害情况,《后汉书·蔡邕列传》是这样记叙的:

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

《后汉书》这里所讲到的“言之而叹,有动于色”,是一种面部的表情,很不具体。蔡邕到底是感慨董卓没有听自己的劝谏,以致落到如此的下场,还是后悔自己一度想离董卓而没有走成?这都不得而知。可王允却一口咬定他是为董卓而“伤痛”,从而进一步推断说:“岂不共为逆哉?”后人以此指蔡邕为董卓所重,依附“汉贼”,死而不冤。其实,王允所言,只是一种缺乏证据的推论。原来蔡邕曾顶撞过王允,加之蔡邕才华出众,王允因泄私愤并因妒意而难容之。《后汉书》还讲,蔡邕在有口难辩的情况下,向王允提出:自己甘愿“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宁愿承受刺面砍脚的酷刑,保存生命,把自己正在编写的“汉史”写完。这一要求更加刺激到鸡肚心肠的王允,反而使他死得更快。因为王允害怕蔡邕像司马迁一样,把“汉史”写成像《史记》那样的“谤书”,于自己不利,于是非杀他不可。

时人及后人多很敬重蔡邕,认为王允杀蔡邕,实在是个大冤案,乃莫须有之罪,是公报私仇。鲁迅在谈到蔡邕时说,他“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敢于揭露现实的某些黑暗现象,有正义感,所以“他确有取死之道”(《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

二、毛宗岗何以要改罗贯中本?

罗贯中根据《后汉书》的记载,在所著《三国演义》(毛宗岗本)第九回将蔡邕被害的史实铺衍成下列故事:

正饮宴间,忽人报曰:“董卓暴尸于市,忽有一人伏其尸而大哭。”允怒曰:“董卓伏诛,士民莫不称贺;此何人,独敢哭耶!”遂唤武士:“与吾擒来!”须臾擒至。众官见之,无不惊骇:原来那人不是别人,乃侍中蔡邕也。允叱曰:“董卓逆贼,今日伏诛,国之大幸。汝为汉臣,乃不为国庆,反为贼哭,何也?”邕伏罪曰:“邕虽不才,亦知大义,岂肯背国而向卓?只因一时知遇之恩,不觉为之一哭,自知罪大。愿公见原:倘得黥首刖足,使续成汉史,以赎其辜,邕之幸也。”众官惜邕之才,皆力救之。太傅马日亦密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若使续成汉史,诚为盛事。且其孝行素著,若遽杀之,恐失人望。”允曰:“昔孝武不杀司马迁,后使作史,遂致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运衰微,朝政错乱,不可令佞臣执笔于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讪议也。”日无言而退,私谓众官曰:“王允其无后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岂能久乎?”当下王允不听马日之言,命将蔡邕下狱中缢死。一时士大夫闻者,尽为流涕。后人论蔡邕之哭董卓,固自不是;允之杀之,亦为已甚。有诗叹曰:

董卓专权肆不仁,侍中何自竟亡身?

当时诸葛隆中卧,安肯轻身事乱臣。

丘振声先生在其《三国演义纵横谈》(漓江出版社1983年版)一书里评论说,罗贯中原著《三国演义》(即罗贯中编次明嘉靖壬午序刊本)在描写这个事件时,虽然编造了蔡邕抚伏董卓尸体而哭的情节,但对于蔡邕的冤情略有透露;或者可以说,罗本《三国演义》的交待,是比较接近蔡邕的历史面目的。罗本述王允是这样怒斥蔡邕的:汝“不思协力同心而诛反贼,反伤悼乎?”蔡邕申辩地说:“邕虽不智,犹识大义;古今安危,耳所厌闻。邕岂敢背国而向卓也!狂瞽之辞,谬出于口,身虽不终,愿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可是,到了毛宗岗手里,蔡邕就供认不讳,说自己伏尸而哭,“只因一时知遇之恩,不觉为之一哭,自知罪大。”这样,说他是董卓的同党也不为过分。

毛宗岗这一改动,倒不是出于对蔡邕的怨恨,而是借此宣扬“士为知己者死”的思想。这一点,他在这回书的总批里说得很清楚。他写道:“今人具以蔡邕哭董卓为非,论固正矣。然情有可原,事有足录。何也?士各为知己者死。设有人受恩桀、纣,在他人固为桀、纣,在此人则尧、舜也。董卓诚为邕之知己,哭而报之,杀而殉之,不为过也。”他认为蔡邕哭董卓,为他而死,是可以原谅,值得肯定的。他说只要对自己有恩的人,即使他们是古代夏桀、商纣那样的暴君,也应把他们当作唐尧、虞舜那样的明主来对待。可见,这种以个人恩怨为转移的“士为知己者死”的思想,是不讲原则,不辨是非,不要客观真理的愚忠。这样一来,蔡邕就成为毛宗岗宣扬“士为知己者死”的标本,从而背上与董卓同流合污的黑锅。不过,毛宗岗仍不得不承认王允杀蔡邕是很有私心的:怕蔡邕在“汉史”里“诽谤”自己而使恶名流传万古。毛宗岗同时亦认可这样的事实:蔡邕入狱后,“众官惜邕之才”,许多人为他奔走说情;他被杀之后,不少人痛哭流涕,他的家乡陈留郡以及兖州等地,都画起他的像来悼念他。曹操后来竟用金璧这样高昂的代价,从南匈奴把蔡邕的女儿蔡琰赎回来,以续修他未写完的“汉史”。可见当时的人们把蔡邕与董卓是严格地区别开来的,并且也证明蔡邕在当时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大学者。他的依附董卓,如果不是势不得已,至少也算是一念之差吧?而他后来仍想以“戴罪之身”续修“汉史”,为国家为社会为中华民族尽其所能,可惜不允而遭杀害。这可看出蔡邕具有很强的事业责任心和民族使命感。蔡邕之死,实在是中国文化史的一大损失。

三、故老传说的蔡伯喈是谁?

蒋建平先生在《〈琵琶记〉中的蔡伯喈究竟是谁?》(载《千古之谜》,中州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一文里引《南词叙录》的记载说,有一出名叫《赵贞女》的戏文讲蔡伯喈,不孝父母,抛妻再娶,忘恩负义,最后不得好死。这出戏被称为“宋元旧篇”“戏文之首”。元末明初有一位剧作家高则诚,则把《赵贞女》改写为《琵琶记》。相传高则诚在写《琵琶记》时,闭户不出三年,坐卧于小楼上,时而挥毫疾书,时而击节吟唱,一边唱一边还用脚在楼板上踏着节拍,三年后剧本写完,楼板已被他踏出窟窿。高则诚为什么要呕心沥血地改写《琵琶记》?明代黄溥在《闲中今古录》中说:“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之句,固编《琵琶记》以雪伯喈之耻”。实际上,高则诚总结他剧作的“题目”是:“极富极贵牛丞相,施仁施义张广材,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

这里,弃妇背亲的蔡伯喈成了值得赞扬的“全忠全孝”人物,牛丞相也成了肯定的人物,忠孝节义的封建道德成了剧中的主要思想倾向。因而封建统治者对此剧的演出十分提倡。不过《琵琶记》的流行,还因为高则诚的文笔极好。赵贞女的悲剧故事,经高则诚的润饰,更为动人。那么,高则诚笔下的这个蔡中郎(蔡伯喈)是否就是东汉末蔡文姬的父亲蔡邕呢?陆游诗中没有讲明,《赵贞女》的戏文也有规避,但高则诚在《琵琶记》中却记得甚明:“蔡邕,字伯喈,陈留郡人氏。”这里,剧中的主人公,姓、名以及籍贯,都与蔡文姬的父亲蔡伯喈相同,于是不少人便认定戏中的蔡伯喈就是东汉末官居中郎将的蔡伯喈。但从《琵琶记》剧情来看,这一个蔡伯喈决不该是《后汉书》里的那一个蔡伯喈。因为剧中的蔡伯喈上京应试,名中首魁,被牛丞相招为女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他的父母在家乡被饿死,妻子赵五娘只得卖发买棺安葬公婆。而历史上的蔡伯喈却对父母十分孝敬。《后汉书·蔡邕列传》说:“邕性笃孝。”母亲染病在床,他寸步不离侍奉汤药,和衣而卧,寝不安枕……此外,剧中的蔡伯喈,攀龙附凤,贪富求荣;而历史上的蔡伯喈性格淡恬,不屑巴结权贵,《后汉书》说他因为弹得一手好琴,被朝中权贵看中,他却“称疾而归,闲居玩古,不交当世”。另外,更重要的是,东汉时期,只有推举“孝廉”等制度,尚无进京赶考制度;科举制度起于隋唐,因而《后汉书》里的那位蔡伯喈是没有中过什么魁首的,而《琵琶记》中的“这一个”却以新科状元的身份当上乘龙快婿。这样看来,《琵琶记》中的蔡伯喈不应当是蔡文姬的父亲——那一个蔡伯喈。

那么这两个人何以会被人张冠李戴并纠缠在一起呢?据《说郛》中所载唐人小说,晚唐时,有一读书人姓蔡,与当时宰相牛僧孺之子牛繁同举进士。牛繁以妹嫁蔡,而蔡已娶赵氏;后来牛氏随蔡回家,与赵氏和睦相处。蔡官至节度副使。这里蔡、赵、牛姓氏都吻合,高则诚可能据此改写《赵贞女》。但是在戏曲中将蔡姓书生定名为伯喈,却实在没有什么道理。也可能因蔡伯喈名声较大,剧作家信手将这个名字用上,使蔡邕无故受屈千载。

至于前引陆游诗中所说蔡中郎,陆游大致也仅就民间传说及戏曲故事中的人物而借题生发,以抒晚年寂寞无主,无可奈何之情。作者或许知晓此蔡中郎决非《后汉书》中的那位,但却无意为他辩白、正名。因故老相传,多对事不对人;倘强为之作洗刷清白之功,则是无事自扰,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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