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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生命绝响

2016-01-09陈子庄田旭中

文史杂志 2016年1期

陈子庄 田旭中

1976年注定是一个风雨潇潇的年头。这一年,中国相继失去了很多重量级的卓越人物——周恩来、朱德、张闻天、毛泽东。神州大地黯然失色。这年7月,一位特立独行的杰出艺术家在贫病中也阖然撒手人寰,终年63岁。63岁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正是创作的巅峰期,但他的生命却戛然终止。他就是后来被誉为“中国的梵高”——陈子庄。

陈子庄原名福贵,四川荣昌(今属重庆永川)人,生于民国2年(1913年);又名思进,别号兰园、南原下里巴人,晚年在画上直书石壶。陈子庄幼时家境贫寒,六七岁时启蒙于私塾,受其父熏陶,9岁时即对绘画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面牧牛、画画,一面拜当时著名拳师彭水老六、徐桥粑、谢棕粑锤为师学武术,多年以后,竟成为西南地区武林高手。民国16年,14岁的陈子庄开始浪迹江湖,游览巴山蜀水,先到峨眉、青城,后去德阳、成都教朋(拳术)和卖画维生。民国26年,他参加成都武术打擂,打死二十九集团军军部教官,荣获金奖,一时名声大噪,深受集团军总司令王缵绪的青睐。他后奉王之命赴上海迎接黄宾虹游蜀,于是有机会向著名大画家黄宾虹、齐白石学习,并同为王的上宾。王缵绪任四川省主席之时,蒋介石下令让他谋杀民主人士张澜。子庄与张有私交,得悉这一消息后及时转告张澜,使张得以脱险。

1942年,陈子庄到了荣昌,开办荣乐园,任哥老会叙永荣乐社社长、青帮进德社名誉社长,广交各界人士,颇获人望。在荣昌期间,他与中共荣昌中心县委书记何君辉过从甚密。当时国民党特务要抓何君辉、赵营青等人,由于陈子庄的保护,得以脱险。1949年底,陈子庄赴成都随王缵绪部队起义,并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兵团联络部工作。1955年,陈子庄担任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国画组长。这时陈子庄才42岁,在国画界已有不小名气。1963年,50岁的陈子庄被选为四川省政协第三届委员会委员。

可惜好景不长,随之而来的红色风暴席卷大地,也击碎了陈子庄的梦想,他的艺术人生从此跌入低谷。但生性倔强的陈子庄却以惊人的毅力挑战生存极限,忍受着巨大的屈辱,在极其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创造出生命的奇迹。他虽然未能看到百花吐艳的春天,但毕竟留下了心血凝成的艺术结晶。

陈子庄的绘画艺术根植于数千年传统的文化土壤。他善山水、花鸟、人物,兼工书法、篆刻、诗词等,在艺术上抱着“仰之弥高” “钻之弥坚”的信念,潜心绘事,以弘扬民族文化为己任。他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变法,逐渐形成自己的艺术思想体系和独特的“子庄风格”。这一风格的最显著特点就是自抒胸臆,不复依傍。著名文学评论家冯其庸说:“石壶的画初看似平貌不惊人,但是只要你稍微仔细看,就会发现你面对的是一位惊世骇俗的不同凡响的,高出于自己时代的具有绝代才华的卓越艺术家。”

不过,这位才华卓著的艺术家生前并不怎么为很多人所知,至少在四川以外的世界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就连当时的四川画坛,也因陈子庄不合时流的画风屡被人讥笑,称之为“野狐禅”,但这并不能掩藏璞玉的辉光。子庄先生曾对他的学生说:“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这种自信绝对不是狂妄自尊,而是建立在他对中国文化的本质把握,对艺术规律的深刻理解。果然,在陈子庄过世12年后,也就是1988年,他的画果真在北京中国美术馆“光辉灿烂”起来。那是1988年3月20日,陈子庄遗作在中国美术馆连续展出7天,每天观众高达1万余人。当时文化界、艺术界的许多顶级人物都被子庄先生的画作深深折服了。方毅、萧克、张爱萍等国家领导人亲临展场观画。吴作人、冯其庸、启功、吴冠中等对画展作了高度评价。展览“惊动京华,震惊世界”的盛况,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所罕见。北京《中国画》、天津《迎春花》、上海《美术丛刊》等杂志作了重要介绍。《人民日报》《中国美术报》《北京日报》《联合早报》《澳门日报》等中外60余家新闻媒体作了专题报道。随后,神州大地上掀起了一股“陈子庄热”,追慕者甚众,研习者日多。今天,陈子庄已经成为画坛和收藏界津津乐道的人物。陈子庄的名字传记也被编入《中国美术家大辞典》和《近百年美术史册》。文化部出版的《中国美术五十年》,其中四川被列名的仅3人,陈子庄为其一。台湾出版的《画坛巨匠》,也为陈子庄列专辑。

生前的陈子庄与死后的陈子庄,其境遇殊异,生前寂然无闻,死后备极殊荣。这个现象是颇耐人寻味的。这一点非常类似西方的梵高。不少研究者称陈子庄为“中国的梵高”,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个奇特的文化现象表明:衡量一个艺术家的创作高度,不仅仅是看生前,更重要的是看身后;不仅仅是当他在世时人们给他多少荣耀,而更重要的是当他离开这个世界后是否还在影响人们。中外艺术史上,不少艺术天才几乎都是生前寂寞而死后热闹的。如明代大写意花鸟创始人徐渭,毕生坎坷困厄,贫病交加,但死后名声日显,身价倍增,其影响至今不衰。在这一点上,陈子庄非常类似徐渭。不过,徐渭活了72岁,而陈子庄只活了63岁,少活了9年。假若上天再多给陈子庄10年寿数,那么,陈子庄先生肯定还会有更惊人的成就。他最后五六年所创造的那些极具震撼力的绝世精品印证了这一点。

陈子庄现存的绘画作品主要是表现田园风情的山水、花鸟,且尺幅一般不大,特别是“文革”时期的作品,绝少大尺幅,这与那时条件很差有关。大约上世纪70年初期至逝世前几年,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他的创作大致以1968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以花鸟为主,用笔率意、构图奇悍、设色明丽。传世作品年款以辛丑(1961年)、壬寅(1962年)、癸丑(1963年)、甲辰(1964年)居多。这一时期也偶有巨作,如1962年作《红荷》由六尺八张拼接,1963年作《古柏》由八尺六张拼接,整个画面笔墨洒脱酣畅,极富感染力。这说明陈子庄既善于作小画,亦善于大画巨画,这种控制力非常了得。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陈子庄是一位艺术大师。

陈子庄后期作品以山水为多,花鸟渐少。风格特征亦变为自然、真率、平淡,用笔外柔内刚,似乱实整,构图奇而不怪,色调变化丰富,外貌多变而内气如一。传世作品系年以辛亥(1971年)、壬子(1972年)、癸丑(1973年)、甲寅(1974年)、乙卯(1975年)为多。陈子庄了不起的地方,不止是他敢于造险弄奇,独树一帜,而且更在于他善于从平淡中辟出美境,从自然中掘出真趣。用吴凡先生的话说,是他“能从不屑于着眼处着眼,不能会心处会心,不敢着手处着手”。

陈子庄始终坚持以民间画工的技法对传统文人画进行技法上的改造,从而形成他别具一格的笔墨语言,其最鲜明的特色是平淡天真。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都是平淡天真的。他把追求“简淡孤洁”的境界视为自己的审美理想。这实际上也是人生的最高体验。陈子庄不仅有魄力和胆量,而且极其睿智,极其聪慧。他善于分辨前人的成败得失,总能选择最好的,最适用的为他所用。比如在笔墨方面,画梅就法金冬心,画松就师齐白石。八大的简约,青藤的纵情,宾虹的繁复,都化为他自家的语言。他学前人可谓“学一半,撇一半”,重视自主消化,形成自家意象。陈子庄作为现代画家,相当重视写生,为我们留下数量可观的速写作品。他勤于画速写,风景、鸟类、家禽、动物一一写生,线条简括,勾勒精准,十分传神。陈子庄作画之所以信手拈来,辄见妙趣,备极生动,这与他长期地大量地写生有关。陈子庄除了长于大写意花鸟外,也擅长画双勾重彩工笔花卉,造型精确,布局生动,勾勒灵宕,赋彩艳而不俗。这说明陈子庄堪称是位多面手。一位画家能驾驭多种题材,又具有多副表现笔墨,是非常不易的。

著名美术理论家薛永年指出:“陈子庄的艺术,足资深思玩味者多矣,但有两点最为突出。一为新境界的平淡天真,迹简意远。二为新造型艺术语汇系统的朴简高妙,机趣天然。一以贯之者,则为见高识迈,在艺术规律的掌握与运用上善于借古以开今。”这里实际上指出了陈子庄对艺术的两大贡献,其一是平淡自然的境界,二是借古开今的本领。这两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之难,而陈子庄先生则做到了,并且做得非常之好。

天才总是善于剑走偏锋,陈子庄的语言、思想、性格,处处表现出他偏执的深刻,而他的许多真知灼见都显现在这种偏执之中。有人称中国当代画家中最具魏晋风神者莫如陈子庄,颇不无道理。我们不妨引述他几段评价时贤的话。

——王朝闻说齐白石的虾画出了半透明体,此直外行之谈。

——徐悲鸿的马过熟,都是那一匹,画穷了。

——郭味蕖画画着重填补,小趣味,等于乡下姑娘扎红头绳,穿花衣服。

——关山月画的梅花,像是从窗口看出去的景,等于照相机镜头的功能。

类似这样的话在《石壶论画》中比比皆是。这就是陈子庄,一个充满强烈批判性格而又狂放不羁的艺术家。他似乎显得不太合于时宜然而却十分可爱。正是这种真性情使陈子庄与同时代许多艺术家拉开了思想的距离。

陈子庄一生,好酒、好书、好武。他文功武略兼备,却又偏偏生不逢时。如此一来,几杯老酒后,倘不“使酒骂座”,他便不仅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上天。陈子庄不仅骂了,而且骂得很出色,被其“骂”过的潘天寿先生曾有一句话:“吾至四川,必晤此人。”这是因为陈子庄不无偏执的深刻震撼了他。陈子庄曾经这样比较自己与潘的用笔:“潘天寿硬皴直笔,笔用一面;我是软皴曲笔,八面生风。”的确,由于软皴曲笔,陈子庄的画能于生拙老辣的风格中透出潇洒与轻灵。陈子庄的画更求心象,笔到心到,笔随性走,随机成画,绝无刻板、程式之弊。我们读陈子庄先生的画作,总能感到清风扑面,灵气逼人,逸趣赏心。这不能不归于他高人一筹的审美思想和创作观念,在随手万化中,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一个艺术天才与众截然不同的生命情怀,以及在审视宇宙与人生中别具一格的心灵独白。

陈子庄在逝世十多年后,神州大地刮起一股陈子庄热,而这种热至今未消退。这足以说明陈子庄对画坛的影响是多么深刻。事实上,这些年来,研究陈子庄的文章、专著不绝于眼。笔者以为,在众多谈论评价陈子庄先生艺术的文字中,著名美术家冯其庸为其所作《陈子庄画集》序最为切要。我想以此来作结:

因为石壶是一位豪放杰出的人物,所以读石壶的画就不能寻行数墨。石壶的山水画,我认为有龚贤的浑厚朴茂,有石溪的郁勃幽深,有石涛的淋漓纵放,还作为传统绘画的营养来吸取的。石壶的山水,从构图上来看无一雷同,不论你看多少,绝没有重复的感觉,这实在是很难很难的。为什么石壶能够有如此的胸襟和本领?原因是他的画稿完全是从写生中得来,大自然千丘万壑,无有穷尽,石壶也就有千丘万壑,无有穷尽,原来画家石壶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了,原来大地间的奇山异水,无一不是石壶现成的画稿,早就准备好的粉本……

我读石壶的画的一个突出的感觉,就是觉得他是在“写”,是用画笔来写他的心灵,来抒发他的感情。他是用作画的方式来向世界倾吐,向人们叙述的,因此作画就是他的说话,就是他的唱歌,就是他的悲愤哀怨,就是他的仰天长啸……

是的,在生不逢时的年代,陈子庄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作画的方式来倾述、来排遣、来寄托。他当然也有梦想,但这种梦想对他来说近乎奢望。他只能在仰天长啸中走完他的人生之路,在悲愤哀怨中唱出他的生命绝响。

一百年前,一个天才的艺术家诞生在中国西部小县城。他在动荡的人世间仅仅活了63个年头,就如同一颗流星划过黎明前的夜空殒落了。然而,他的生命绝响却久久回响在苍穹之间。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