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挚友:深切怀念隗瀛涛教授
2016-01-09赫志清
隗瀛涛教授是我国著名史学家,是中国地方史和中国近代城市史研究的重要开拓者。虽然隗瀛涛教授离开我们三年多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一直留在他的亲人、弟子、朋友、同事心中。我和隗瀛涛教授同为重庆市开县人,有着近50年交情。我们既是师生关系,同时又是老乡加朋友关系。1958年秋,我考入四川大学历史系之后不久就结识了他。到第一学期结束时,我们之间的接触多了起来,寒假常去他家。我在川大经历的第一个除夕和春节,就是在隗老师家中过的。从此之后,我不但和隗老师,而且和师母陈可清老师,以及他们的子女都结下了深厚情谊。在川大学习五年中,但凡逢年过节,不是隗老师,就是他的孩子来请我到他家欢度节日。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我成了隗老师家常客,师母常为我加餐补充营养,冬天我们围炉吃烤白薯。当时,全国粮食和副食品供应极端紧张,川大许多同学吃不饱,得水肿病的也多,学习情绪十分低落。隗老师总是鼓励我要经受住考验,他说“国家困难是暂时的,不能消沉下去,要有人格。您饿了就到我家来,好吃的没有,红苕还是有的。学习不要荒废,别人不看书您得看,您要坚持跑图书馆,还是多读点书,打好基础,对今后有好处”。在自然灾害极端困难时期,偌大的川大图书馆,几近空空如也。在隗老师的教导下,我除上课外,一直坚持去图书馆看书,基本上没有拉下过。马恩全集、列宁全集等,正是在这个时候读下来的,至今受益无穷。
20世纪60年代初期,因为国家处于三年严重自然灾害困难时期,许多报刊杂志都下马停办了。可是,在四川省会,《成都晚报》(对开大报)却十分火红,既有锦江副刊,又有学术专版。徐中舒、缪钺等大家都在上面发表文章。我是一位忠实读者,对锦江副刊上发表的文史知识性文章很爱读;当自己进入四年级后,还有了要在上面一试身手的想法。当我第一篇文章发表后,我便犹豫起来。因为,当时我在个别人眼里是所谓“白专”,担心会有人说三道四。为此,我去请教隗老师如何对待。他说,看到我写的文章,很高兴,认为我已经具备了这个能力,在念好书的前提下,写点文章练练笔是件好事。有些人能说会讲,就是不善于文字表达。现在这种情况,要在报上发文章不容易。他再三叮嘱我 “要谦逊,不要以为在报上发文章就了不起了”。后来,有些文章在发表前,我多次请隗老师审阅,帮我把关。
从大四开始,要准备写毕业论文。当时,学校决定在我们58级这届毕业生中试点毕业论文答辩,我被选中。在选择论文题目时,原先想作王安石变法,也一度因黄少荃教授建议,准备作“明代里甲制度考”;但最终选作了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当时因为学术界有关石达开的评价存在重大分歧,自己不同意全盘否定,想参与讨论;而隗老师恰恰是中国近代史专业的优秀教师。在我看来,他为人热情豪爽,正直耿介,是个性情中人。他一贯追求开拓创新,不喜欢人云亦云。他擅长演讲,口若悬河,激扬雄辩,讲课很受欢迎;著文如行云流水,逻辑性强。选择他作为我的毕业论文导师,可以得到更多指导和帮助。我最后选定的毕业论文题目正是他大力支持的结果。他认为,石达开是太平天国一位杰出领导人,著名军事家,不是叛徒,鼓励我敢于向学术权威挑战。他说,学术问题有不同意见和争论很正常,有对立面文章反而好写。他嘱咐我,把有关石达开的文章搜集起来认真比较一下,看看它们之间有哪些矛盾和漏洞,然后有针对性地给予反驳和补充,文章就能做好。他强调要占有丰富史料,特别是要充分利用四川地方文献方面的优势,认真清理石达开兵败大渡河的真相,实事求是地分析石达开“舍一人而救三军”的真实想法,侠义性格、上当受骗的悲剧,把石达开结局写清楚,就算成功了。他还告诉我,任乃强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写过《记石达开被擒就死记》,对石达开兵败大渡河及成都凌迟处死做过调查,可以去问问他。任先生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还说他是历史反革命,一般人不敢接近,都躲着他。其实,任先生很有学问。你一个学生不用怕,向他请教没有问题。几天后,我便去拜访了任先生。当时,任先生政治处境极端困难(1978年任乃强先生获得平反),对我这个学生贸然登门拜访,颇感突然,还说“你还敢到我家”?当我说明受隗老师指点前来请教后,他十分欣慰。任乃强先生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了他知道的有关石达开情况和调查资料,对我完成毕业论文给予了很大帮助。第二次拜访求教中,任先生还向我介绍了大渡河一带水文地理、川康民族风情,真令我喜出望外。后来,我在《成都晚报》上发表的纪念石达开就义100周年文章《翼王名垂科甲巷》,就是根据任先生提供的石达开在成都科甲巷英勇牺牲的事迹写成的。任乃强先生是我国近代藏学、边疆历史地理学奠基人和先驱、开拓者,是列入世界非遗代表作名录的《格萨尔》史诗的发掘者和格萨尔学研究的奠基人,享誉国内外的民族史大家。正是隗老师的推荐,我才有幸在川大学习期间两次亲赴其家聆听这位大师的教导,这也算是我一生中的一大幸事。
我写的毕业论文顺利通过了答辩。之后,我曾将其缩写成3000余字,以《太平天国著名军事家石达开》为题在1963年8月的《成都晚报》学术专刊上发表,它因此成为我学术生涯中第一篇学术论文。由于我的毕业论文作的是石达开,对石达开兵败大渡河情况比较熟悉,所以1963年9月,我到北京工作不久,著名太平天国史专家王庆成先生特别把我请到他当时居住的弓弦胡同,设家宴招待我,详细询问隗老师和任先生情况以及我所了解的石达开最后被俘就义情形。在改革开放最初10年间,我发表的一系列有关太平天国的学术论文,与隗老师指导我做大学毕业论文时传授给我的研究方法、写作技巧、寻找选题,以及对太平天国历史形成的基本观点和兴趣有直接关系。没有当年隗老师的点拨,不可能有后来对太平天国史研究的兴趣和作为。1984年之后,我和太平天国史大师罗尔纲先生结为忘年之交。记得有一次我去他家拜访,聊天之中谈起石达开。罗先生问我怎么对太平天国和石达开感兴趣时,我如实告诉他:先是大学隗瀛涛老师开的窍,然后是在隗老师指导下看了您(罗老)的大作。
川大毕业来北京工作后,我和隗瀛涛教授始终保持着密切联系。我们友谊也随着新时期的到来而与日俱增。
上世纪80年代初期,隗瀛涛教授充分利用自己的中国近代史专长,凭借其演讲才能,在爱国主义教育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当我看到《光明日报》大幅报导后,特别高兴。不久,他出任四川大学副校长。1984年,当他作为中国大学文科教育代表团成员访问美国回到北京后,带着夫人、孩子来到我家,向我介绍了美国访问观感,使我大开眼界。当时,改革开放成了我们师徒二人交谈的主要话题。我深深感到,他对新时期的到来格外兴奋,对邓小平同志和党中央的改革开放路线由衷拥护。我为他焕发革命青春激动不已。这次相会期间,他还提到,时任教育部副部长的彭佩云同志希望他到教育部工作。他说,他只是一个教书匠,在学校做点事还可以,自己并不是一块当官的料,到中央当官不行,自己还是从教的好,那才是自己的本行。确实,教书育人是隗老师的一生追求。从小学教师、教导主任、校长,一直到大学教授、校长,他把一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教育事业。隗老师既是一位成就卓著、享誉国内外的著名历史学家,也是一位桃李满天下的教育家。
从80年代初开始,隗瀛涛教授在从事教学和承担部分行政领导工作同时,逐渐把自己的研究重点转移到中国近现代城市史方面。新中国前30年,史学界有所谓“五朵金花”之说——中国古代史分期问题、中国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问题、中国封建社会农民战争问题、中国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汉民族形成问题等,成为史学研究重点和学术界的热门话题。相对而言,中国城市史研究不受重视,有的更多的是古代都城个案研究,特别是历史沿革探讨。1980年以后,随着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需要,中国近代城市史研究便成为学者探索的新领域。他和他的学生、后任重庆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的周勇同志合著的《重庆开埠史》,于1983年正式出版。1986年,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会中国近代史学科组在讨论“七五”规划时,决定城市史研究先从上海、天津、重庆、武汉四个城市着手,并将上述四个不同地区有代表性的重要城市列为重点研究课题,隗瀛涛教授便是其中的“近代重庆城市史”课题的主持人。四课题纳入国家七五规划,成为开创新时期中国近代城市研究的重要标志。他主编的《近代重庆城市史》(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作为新中国第一批研究中国近代城市史的专著,运用唯物史观和多学科综合研究的方法,对重庆城市历史沿革,如何由传统城市向近代转型,商业、工业、金融、交通中心的形成和发展,城市人口与社会组织、基础设施、市政建设、行政管理,以及城市文教、新闻事业的兴起和发展,城市居民阶层、爱国民主思潮和运动等等不同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考察。最令人称道的是,该书对于近代中国城市史研究进行的理论探讨,诸如近代中国城市研究的目的意义、主要内容、城市类型等提出了一系列颇具创新的见解。他特别强调,中国近代城市史研究应以城市结构、功能演变及其近代化为其主要内容和基本线索,从而构筑了他独树一帜的中国近代城市史的理论体系和研究框架。他主持的“八五”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最终成果——主编的《中国近代不同类型城市综合研究》(四川大学出版社,1998年)一书,对中国传统城市如何在晚清转型及其近代化问题上的详细阐发,独具匠心。他认为近代转型时期的城市化主要内容和形式就是城市类型的转换,并且将城市转型视为近代城市化的同义语。城市化在西方是以工业化为主导的,在中国则是以商业化为主导。由于商业化无法独立发展,所以在以手工业和农村商品经济为内容的商业化条件下,中国城市化走上了一条独特的市镇化道路,这是中国独立的城市化处在较低层次的原因。该书认为,中国城市化之所以特殊和复杂,就在于几种不同类型城市的并存和相互转换;认为中国城市化的研究必须从类型着手,进行分类研究。
隗瀛涛教授不仅在中国近现代城市史理论体系上有重要创新(他的研究模式,被学术界称之为这一研究领域的“结构—功能学派”),而且还率先创立了全国第一个城市史的专门研究机构——四川大学城市研究中心(后改城市研究所),先后出任首任主任、所长,为这个学术领域建立闻名全国的重要研究基地和培养人才,作出了特殊贡献。现在,以他的著名弟子、四川大学城市研究所所长何一民教授为首的一大批城市史研究人才脱颖而出,硕果累累,为学科建设和当代中国城市社会经济文化发展作出了突出成绩。
正因为隗瀛涛教授在中国城市史研究方面取得了卓越成就,所以当国家启动《清史》工程之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清史·典志·城市志》项目主持人。新修清史,是党中央、国务院的重大决策,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文化工程。它主要由通纪、典志(典章制度)、传记、史表、图录五大部分组成。2003年9月,国家清史编委会正式成立相应的二级项目组后,我最早在典志组承担联系社会经济片三、四级项目工作。三、四级项目一般实行公开招标方式确定其主持人;个别研究基础好并有公认权威学者及研究团队者,则采取委托方式。最初,典志并没有考虑设立城市志。2004年10月,国家清史编委会主任戴逸教授经过认真思考,决定增设城市志(三级项目)。在正式定案前,戴逸教授曾征求典志组意见。我持积极态度,并就必要性和可行性做了发言。后经清史编委会主任办公会议研究,一致同意清史典志增设城市志,决定委托四川大学隗瀛涛教授负责。根据典志组的部署,我受命拨通了隗瀛涛教授家里电话,传达了戴逸教授指示和典志组的意见。当时,我认为隗老师主持这个委托项目从学术上讲,完全没有问题。但我也担心他是否愿意“重出江湖”,接受任务。他毕竟74岁了,退了休,身体又不好。当我半开玩笑地冒出一句“您还能出山吗”后,他便连说“我老了,不行了”,一再推脱。我从最初几句通话判断,隗老师身体还行,便使出激将法,在电话上继续说:“您老什么?您才74岁呀,人家戴逸先生78岁了还不说自己老呢!”随即,我请典志组组长郭成康教授直接与隗老师通话。郭成康教授接过话筒笑着说:隗老师,您可是戴老师亲自点的将呀,您是这方面的权威,务必出山,我们准备委派赫志清老师前去商谈,有什么具体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量帮忙解决。隗老师到底是个爽快人。他和戴逸先生颇有交情。1984年他参加的中国高校文科教育访美代表团团长就是戴逸先生。经过电话上的简短交换意见,隗老师态度很快发生了变化。他想,人家如此器重,戴老都不敢言老,自己好意思言老?现在典志组又如此真诚,自己实在不好推脱。于是,他在电话上毅然回答:“好,我干!”欢迎我尽早到学校面商。11月初,我和典志组秘书倪玉平同志乘机飞抵成都,隗老师亲自到机场迎接,让我深受感动。商谈中,我详细介绍了党中央、国务院启动清史工程的重大决策及其意义,新修清史的五大组成部分,典志设置和增设城市志的目的、意义、要求、内容,提交项目论证报告和填写项目申报书相关事宜。我反复强调,这是戴逸教授和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对隗老师和他亲手创立的四川大学城市研究所的高度信任和厚爱,希望承担下来,把它作好。隗老师兴奋不已,表示有生之年还能赶上参加国家纂修清史工程,感到莫大荣幸。他说:“修史,国之盛事,敢不鞠躬尽瘁?”明确表示,自己决不辜负戴老厚爱,决不辜负国家清史编委会的重托,一定拼着老命也要把《城市志》做好。他认为,他们有条件和信心做好!鉴于身体健康条件和川大城市研究所的实际情况,隗老师请我向典志组、清史编委会转达他的一个要求:在他出任城市志项目主持人前提下,增设何一民教授为项目首席专家,主持课题组常务工作。何一民教授是隗老师的高足,精心培养的接班人,年富力强,在中国近现代城市史研究中成绩突出,是这个研究领域公认的专家,在国内外久负盛名,完全有资格胜任。我回京复命,典志组、项目中心都同意隗老师的提议,并获清史编委会主任办公会议认可。在签订的数百个清史三、四级项目合同中,除主持人外,增设项目首席专家者,唯有城市志一份。可见,国家清史编委会对隗瀛涛教授是多么尊重!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教授暮年,壮心不已。隗老师重新焕发了青春,在何一民教授大力协助下,课题组很快组建起来,短时间内完成了长达2万字的《清史·城市志》立项论证报告、国家清史纂修工程主体类项目城市志申报书。立项正式批准后,他又带领课题组连续开会,强调清史编纂委员会主动委托城市研究所进行项目攻关,是对四川大学城市研究所的充分信任,同时也是压担子。任务既重大又艰巨,是挑战又是机遇。他要求川大城市所实现五大转变:从中国近代城市史为主转入以清代城市史为主;从以研究地方城市史为主转入研究全国城市史为主;从论述体转向记事本末体;从重史论转入到重史事;从纵横议论转入到基本上述而不作,力争将志书的史学性、著述性、资料性、检索性融为一体。他就工作目标、计划、建立规章制度等都做了具体安排。他希望《清史·城市志》启动后,项目组以及相关的硕博士要本着对国家、对人民和对历史负责的精神,具备使命感和责任感,全身心地投入研究工作中。2005年6月底,课题组便完成了24万字的清代城市史研究综述、清史城市志编纂体例、撰写大纲,工作走在了典志组各个三、四级项目的前面。正因为如此,2005年国家清史编纂工程典志经济类项目工作会议定在成都召开。
在二十四史和《清史稿》里,并无城市志。新修《清史·城市志》不是清代城市史,它究竟包括哪些内容,怎样设计框架,纂修成什么模样?都是一个有待不断探索的新课题。从学术上讲,隗瀛涛教授比任何人都最有发言权。但他非常谦虚,始终认真听取典志组专家意见,对城市志大纲一改再改,直到大家满意为止,从无怨言。在研究大纲过程中,典志组个别同志意见或许不一定可行,但他仍然耐心倾听,尽力寻求共识,从不以权威自居,以势压人。在隗瀛涛教授主持工作期间,课题组一直是按时乃至提前完成了每个阶段的任务。他和典志组关系十分融洽,深得大家敬仰,多次受到戴逸教授和典志组的首肯、通报表扬。
我在典志组工作时,因分管城市志项目,故而和隗老师联系甚多。记得有一次研究调整大纲,我们电话交流竟然长达两个多小时。我虽然先后从事过清代经济史、社会史、政治军事史研究;然而,对于城市史说来,则基本上是个门外汉。在隗老师主持《清史·城市志》项目期间,我们频繁接触、联系,我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有关清代不同类型城市不同功能及其近代转型条件方面的知识。
正当《清史·城市志》纂修走上正轨、不断取得工作新进展时,病魔却无情地夺去了隗瀛涛教授的宝贵生命。我为失去深交近50年的良师益友悲痛不已。
令人欣慰的是,隗老师逝世后,何一民教授毅然挑起了城市志主持人的重担,继承了隗老师的未竟事业。现在,可以告慰老师英灵的是:课题组克服了种种困难,最终完成了《清史·城市志》纂修任务。隗老师创立的四川大学城市研究所经受了考验,得到了锻炼。他最初拟定的通过参加纂修《清史·城市志》,达到使城市研究所工作与名望在全国学术界上一个新的台阶、产生一批高质量的论著、培养一批有较高学术专长和学术水平的人才(特别是中青年学术梯队)等三大目标正在实现。
隗瀛涛教授是我的学术指路人,没有他的谆谆教诲和精心培养,就没有我后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成长。饮水不忘挖井人。作为隗瀛涛教授的学生,我写下以上文字,作为对恩师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