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之死的疑问
2016-01-08孙果达
[摘 要]孙中山逝世已经九十年,但对孙中山的死因依然难有定论。本文认为,在孙中山逝世后的4年内,由于不明原因而相继死去的还有廖仲恺、张作霖与日本首相田中义一。这些看似互不相关的重要人物之死其实都与苏联的“喘息”政策有关,孙中山之死显然难言孤立和偶然。
[关键词]孙中山;蒋介石;斯大林;鲍罗廷
[中图分类号] D2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16)01--0012-04
孙中山逝世已九十年,但对其死因至今依然难以解释。
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后,鲍罗廷在给斯大林的长篇秘密报告中对孙中山做出了全面评估,其要点有三:
其一,对美、英、日的幻想。1924年1月6日,孙中山在与美国驻华公使舒尔曼会见时“呼吁美国帮助解决中国内部的政治性问题”,“孙博士曾经告诉舒尔曼,美国是中国人认为用不着怀疑的唯一国家,因此,她也就是拟议中的能够斡旋仲裁的唯一国家”。“一月十三日,正是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之前的一星期,在一次和美国记者的会晤中,孙博士又提到了这个建议。”“鲍罗廷返回广州以后,曾经费尽心机地说服孙博士放弃这个幻想。”[1]因此,鲍罗廷在报告中特地提到1924年1月23日于会议期间与孙中山的谈话:“我一次又一次地问孙中山:他关于中国人民可能从美国、英国或日本得到某种帮助的幻想还将抱多久?难道他等待这种帮助不是已经太久了吗?现在还不该对充满幻想和失败的过去进行总结并转到新的道路上来吗?”[2]鲍罗廷同时又认为:“一般说来,要使孙中山改变主意是困难的。”[3]
其二,支持日、俄、德同盟。鲍罗廷认为:“美国人对孙持怀疑态度,因为他与日本人调情。”“但日本人不相信他,因为他同美国人调情。”“其实孙恰恰是面向日本的,他支持日本、俄国和德国组成同盟。”[4]
其三,喂不饱的“老狼”。“有时我觉得,无论给这头老狼喂多少东西,他还是盯着‘自由民族,他始终期待着以此来拯救中国。”“孙就必须同以前组织上的混乱和思想上的涣散一刀两断,并完全投入真正的国民革命运动,或者他销声匿迹。”[5]
鲍罗廷来到中国是为了把国民党改造成能够牵制日本的力量。他要报告斯大林的其实只有两句话:孙中山决不可能成为苏联的在华代理人;建议“他销声匿迹”。看来孙中山的厄运在国民党一大后就开始悄悄降临,斯大林支持蒋介石出任黄埔军校校长也就顺理成章。
孙中山违心任命蒋介石担任黄埔军校校长后,虽然不可能说出其中的内情,但有所警觉还是有迹可循的:
其一,孙中山当军校总理。“5月2日,孙中山任命蒋介石为黄埔军校校长,9日,任命廖仲恺为党代表,孙中山自己兼任军校总理,组成校本部最高领导机构,直隶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6]孙中山这一别出心裁又针锋相对的措施对蒋介石实行双重牵制:“军校的实际排名,由于孙中山兼军校总理,他在孙总理、廖代表之下,名列第三。”[7]孙中山经过一星期考虑最后做出旨在架空蒋介石的决定恐怕是出乎斯大林的预料。如果照此下去,黄埔军校实际上依然由孙中山掌控,苏联援助蒋介石的渠道亦被截断。
其二,任命廖仲恺为总政委。“先生北上前曾一度下令委廖为各军总党代表,但廖尚未就职而中山先生邃尔逝世。”[8]孙中山显然心有不安而要大力提升廖仲恺在军队中的地位以防万一。
其三,执意“中日提携”。苏联的“喘息”政策简而言之就是:扶助国民党执政以牵制日本;对日妥协以怂恿其侵华。其目的是制造中日冲突。因此,斯大林决不允许孙中山对日友好。但孙中山却坚持“中日提携”。1924年9月18日,孙中山派李烈钧访日。“在李出发前的一星期里,孙中山曾8次召见他进行了共约24小时的长谈,详细商定李的赴日活动计划。”“李烈钧抵日本后,曾多次表明此行目的:目下最紧要之问题,则为中、日、俄之亲善提携。”[9]随后孙中山执意利用北上机会前往日本不遗余力地宣扬“中日提携”。孙中山“有必要借重日本的帮助。他甚至需要一种对苏联影响抗衡的砝码”。[10]
如果说张作霖后来是因为离间苏日关系而丧命,那么孙中山又岂能热衷于“中日提携”而幸免,更不用说意图借助日本以抗衡苏联。
在相关孙中山的研究中,很少涉及孙中山对自己面临死亡的精准预言。
1924年11月13日,孙中山北上前夕于广州乘船抵沪。“不知是有预感,还是出于尊重,蒋介石和黄埔军校方面以军校最高礼节—阅兵仪式,迎送总理。”[11]孙中山随后与蒋介石有一次谈话:“余此次赴京,明知其异常危险,将来能否归来尚不一定。然余之北上,是为革命,是为救国救民而奋斗,又何危险之可言耶?况余年已五十九岁,虽死亦可安心矣!蒋:先生今日何突作此言耶?孙答:凡人总有一死,只要死得其所。若二三年前,余即不能死;今有学生诸君,可完成吾未竟之志,则可以死矣!”[12]孙中山明显是在表示,今有蒋介石,余“则可以死”。
11月19日,孙中山在上海寓所召开记者招待会时说:“我这次往北方去,所主张的办法,一定是和他们的利益相冲突,大家可以料得我很有危险。”[13]《传记文学》也有记载:“总理北上经过上海的时候,曾对上海的同志们说:‘我老了!不知道命在今年,还是明年呢?”[14]
孙中山在短时间内几次三番地预言死亡,竟然还不幸而言中,事先必定已有所察觉。
孙中山病情的确诊有一个过程。据“孙中山先生逝世私记”的日记记载:1924年12月3日“总理精神亦不见疲劳”。4日“一病而遂不起,是诚出人意料者也”![15]
“国父抵津,初延日本医师诊治,日医判断其为风寒感冒,在三数天内可愈。至六日乃改延德国医师施密特诊治。”9日,德医建议要查清病因,“须赴北京协和医院,因劝国父早日进京”。[16]
“12月25日,日本北平同仁医院长小管勇博士往视总理病状,断定为肝脏炎。”29日,“今日德医诊视,谓总理确患肝病”。[17]1925年元旦,“是日延请外国医生六、七人,考察病症,都断定是肝症。然究竟是哪种肝病,如何医治,不是一人一时可以断定”。[18]可见孙中山病情的确诊在12月底前后。但“一九二五年一月四日,一位俄国肝病专家从莫斯科来到北京”。[19]1925年1月4日,“复请俄籍医师协助会诊”。[20]《孙逸仙先生传》也说:“又请俄国医生协助,提出意见,与克利参考互商。时孙先生身体并未超过常温,神思也极清爽。”[21]
此后孙中山的病情急剧恶化。1月24日,鲍罗廷向斯大林报告孙中山病情的密信中附上了“专家”诊断书:“从所附的福尔特医生开具的诊断书可以看出,孙的病情如何之严重。”[22]确实,就孙中山的地位,由苏联派出“专家”似乎也理所当然,但“福尔特”竟来得如此迅速,孙中山的诊治实际上被鲍罗廷全程监控了。1月26日,孙中山入北京协和医院,“当晚由德、美、俄三国医生切片检查”。[23]可见“福尔特”参加了手术。据说“肝脏已坚硬如木,无从割除,乃取肝上之极微三部份为化验样本,一面洗净肝脏后缝合”。[24]孙中山被正式确认不治,延宕至3月12日去世。
孙中山不是猝死,更知道已经不治,作为国民党的最高领导人理应对政治接班人有所考虑和安排,但孙中山却有口难言。1925年2月24日,汪精卫等人“至孙中山病榻前请求留下遗嘱”。“孙先生似甚注意倾听,听毕又似有深思远虑,欲言又止之状;但沉默甚久,又张目郑重而言曰:我何言哉。”对孙中山的拒绝众人再三请求,“孙先生又默然,良久才张目谕曰:‘吾若留下说话给汝等,诚有许多危险。当今无数敌人正在围困汝等,我死之后,彼辈更将向汝等进攻。甚至必有方法令汝等软化。如果汝等不被敌软化,强硬对抗,则又必将被加害,危险甚大。故吾仍以不言为佳,则汝等应付环境,似较为容易也。如吾必定说出,汝等将更难对付险恶之环境矣!如此,我尚何说?语毕乃闭目”。[25]孙中山反复出现的犹豫和“默然”体现出内心的矛盾和挣扎,经权衡再三后终于选择了暗示:遗言内容最为关键的三个“必”,充分体现了孙中山的悲观,似乎敌人过于强大不可战胜,明显暗示自己因为拒绝“软化”才被“加害”。由此看来,孙中山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有话不能说,只能发出含蓄的警告,只是汪精卫等人听不懂话中之音而已。“须知孙中山在活着的时候从来都不是苏联最坚定的盟友。因此对鲍罗廷来说,陪伴孙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十分重要的,这样可以保证其他人不至扣押或歪曲他的临终嘱托。”[26]“如此,我尚何说?”孙中山只能徒唤奈何,毕竟鲍罗廷就在身边,而且大权在握。
当时鲍罗廷陪同孙中山从广州北上,但到上海后,“鲍则直奔北京,同加拉罕会合”。[27]这就显得孙中山访日途中的病倒似乎与其毫无关系。但“当病重的孙中山被抬进北京以后,鲍罗廷更是经常去看他。孙中山住进北京协和医院的那一天,任命了几位当时在北京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和中央监察委员,组织一个临时政治委员会,鲍罗廷仍然担任顾问。汪精卫替孙中山起草的遗嘱,就曾经过这个委员会的批准。孙中山将告不起时,陈友仁在和鲍罗廷商量过以后,代孙中山写了一封给苏联同志的告别信;他们在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把这封信念给孙中山听,第二天孙中山就去世了。据说他同意了这封信的内容。照鲍罗廷自己的说法,孙中山在死前不断喃喃地说:‘只要俄国人继续帮忙……”。[28]也有文章说:“孙中山临终前,鲍罗廷在外榻前待候,并为孙中山英语口授致《苏联遗书》做笔记。”[29]
鲍罗廷的妻子鲍罗廷娜1966年在莫斯科撰文说:“当孙中山因胃癌与肝癌病卧北京,生命垂危之际,宋庆龄和鲍罗廷一直守护在他的病榻之旁。”[30]当时鲍罗廷的行踪甚至引起了美国的关注:“一月初,美国公使舒尔曼博士获悉,鲍罗廷是孙博士的随侍身旁的伙伴。”“是容许随侍孙博士病榻的极少数人中的一位。”[31]孙中山逝世后,鲍罗廷才于1925年5月初启程返回广州。
从孙中山北上到逝世,鲍罗廷除了在孙中山得病时似乎非常凑巧地离开,就自始至终不给孙中山留一点空间,甚至还以异乎寻常的速度从莫斯科调来“专家”掌控对孙中山的治疗,几乎掌控了孙中山逝世前的一切。
孙中山纪念馆撰文说:“而今协和医院留存的孙中山病案有13页,这只是孙中山病历的一小部分,其余的在1942年被日本人借走,至今没有归还。协和医院病案室的大铁柜里至今留着日本人的借条。”“诊断书清晰地记载着孙中山的死亡日期为1925年3月12日,尸检日期为1925年3月13日,采用手术治疗的手段,尸检医生为dr.Cash,尸检医院为9954医院。”[32]该文的含糊不清之处起码有二:
一是断言孙中山的病历只剩“一小部分”是由于日本人的“借走”欠妥。鲍罗廷既然直接把“福尔特”的诊断书寄给斯大林作为关键证据,似乎没有可能忽视协和医院的诊断情况,更何况当时“福尔特”也参与孙中山的手术。可见孙中山在协和医院病案的缺失决不能排除与此有关的可能。
二是协和医院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停办,至1948年才正式复院。日本在占领期间为何只要“病理报告”和“切片标本”,却不要“诊断书”?最合理的回答显然是其信不过有莫斯科特地派来参与诊治的“专家”与进行尸检的医生与医院,而要自行确认孙中山的死因。
孙中山的肝脏当时究竟有没有留世?近年来,江苏省档案局、南京市档案局与扬子晚报进行了一次联合调查。此后,以“孙中山肝脏下落之谜”为题撰文说:“在南京中山陵园肃穆的藏经楼中,发现中山陵史料汇编中的相关记载:协和医院将取出的肝脏以及制成的肝脏病理切片和腊块标本,经过药水洗涤后,用玻璃瓶储存着,收藏于该院病理研究室内。而此事对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及其子孙科以及在医院照料的国民党要员吴铁城、郑洪年等也是保密的,他们被告知,肝脏已焚化。”[33]
协和医院这种看似严重违背医德的行为,恰好反证孙中山死因的可疑。毕竟,孙中山的死因关系重大,一家医院,包括诊治医师又岂敢贸然涉险,更何况“福尔特”就在身旁。鲍罗廷既然能够完全掌控病床上的孙中山,小小的协和医院又岂能例外。因此,公开宣布死因,暗中而且必定瞒过“福尔特”保留证据,两者都可能是无奈之举,因为只要留得肝脏在,孙中山的死因显然迟早会真相大白,也就能还协和医院的清白。就此而言,当时的协和医院应该是尽其所能了。
《扬子晚报》调查当年的几位知情者都说孙中山的肝脏已经焚毁,但“尚未查到1946年7月以后的有关档案记载孙中山肝脏的切片和腊块标本的最后去向,谜依然未解”。[34]
对孙中山的死因一直存在争论。1999年1月初,在台北举行的“第二届孙中山与现代中国学术研讨会”上,北京协和医院发表题为《孙中山与北京协和医院》的论文,“文中引用了一份北京协和医院对孙中山病理最终认证的资料,重新组织论证,论定:孙中山死于‘胆囊腺癌晚期,并广泛移转”。但台湾大学医院认为:“一般通称的胆囊癌,广义而言也是肝癌的一种,其实不论癌症原发于何处,孙中山最后应是转移性肝癌死亡的。”[35]这一最近的分歧不仅说明对孙中山的死因依然有不同意见,更重要的是反映两点:一是协和医院当年的“最终认证”表明原来就有分歧;二是“重新组织论证”,表明如今的协和医院对原有的结论还是有所怀疑。可见当年距孙中山逝世已经七十多年,却对孙中山的死因依然难有定论。毕竟,孙中山死于肝癌的唯一证据仅是当年协和医院一张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出具的诊断书,更何况无法排除其受到当时政治需要之影响和干扰的可能。
在孙中山逝世后的4年内,由于不明原因而相继死去的还有廖仲恺、张作霖与日本首相田中义一。这些看似互不相关的重要人物之死其实都与苏联的“喘息”政策有关[36],孙中山之死显然就难言孤立和偶然。
参考文献
[1][10][31][美]韦慕庭.孙中山——壮志未酬的爱国者[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6:202-203.281.289-290.
[2][3][4][5][22]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一卷)[Z].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569.567.429-431.434.568.
[6]张光宇.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的国民革命军[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9:26.
[7]汪荣祖,李敖.蒋介石评传[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4:97.
[8]罗翼群.廖仲恺先生被刺前后[A].全国文史资料选辑(第85辑)[C].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3:15.
[9]杨天石.民国史谈[M].北京:中共中央党史出版社,2008:30.
[11]陈廷一.孙中山大传[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1:602.
[12][13]孙中山全集(第11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6:312.341.
[14]黄季陆.国父逝世前后[J].台湾.传记文学,1965(3).
[15][17]包世杰.孙中山先生逝世私记[A].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总71号)[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180.186-187.
[16][20][24]罗刚.中华民国国父实录(第六册)[Z].台北:台湾中正书局,1988:4917.4953.4965.
[18][21][25]吴相湘.孙逸仙先生传[M].台北:台湾远东图书公司,1982:1745.1745.1747-1748.
[19][美]盛岳.莫斯科中山大学和中国革命[M].奚博铨、丁则勤译,陈庆华校.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出版,1980:20.
[23]苏全有.孙中山与三角联盟[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230.
[26]〔美〕丹尼尔·雅各布斯.鲍罗廷——斯大林派到中国的人[M].殷罡译,赵果校.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9:160.
[27]姚洪亮.鲍罗廷在中国革命活动述评[J].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1(3).
[28]韦慕庭.孙中山的苏联顾问1920-1925[J].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6期),1987:293.
[29]元邦建.鲍罗廷在广东的几个问题[J].近代史研究,1984(4).
[30]中国社会科学院.鲍罗廷在中国的有关资料[Z].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268.
[32]梅宁,程薇薇.孙中山病历诊断报告[J].档案与建设,2006(12).
[33][34]李冲等.孙中山肝脏下落之谜[N].扬子晚报,2012-04-28.
[35]茅家琦.孙中山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864.
[36]孙果达.《田中奏折》新考.皇姑屯事件新考[J].上海党史与党建,2015-05-11.
作者系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上海校区教授
责任编辑:卞吉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