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飞呀飞
2016-01-05连城
连城
1
小时候,自行车是个稀罕物件,常常是,一个村也找不出几辆。于是,仅有的几辆车就落在全村人的眼睛里,一有事,东家去借,西家也去借。
“二大爷,我今天去趟县城,借你车子骑一天。”
“他大哥,你婶今天要回娘家,车子借我骑骑,叫你婶子也长长脸面!”
虽是稀罕物件,架不住村邻的情面,最后车子还是借出去了,乐不乐意,只有自己知道。
我爸也借过人家的自行车。家里没车,他是如何学会骑车的,到今天还是个谜——我爸那时候年轻,又是个特别能干的人,估计是无师自通吧。
我的堂伯是位村医,不晓得他有没有借过人家的车子骑。但是他可能觉得好歹是个村医,按身份怎么也该有辆自行车,也方便每天出诊,于是堂伯找到我爸,叫我爸的小名说:“三锅子,我想置辆自行车,你置不置?听说你上海有亲戚,要是想置,咱们一起去。”
上海的亲戚是我妈舅舅,解放前逃难去的,住卢湾区,听说过着天堂般的日子——大都市上海,在我们眼里,繁华富丽,冠于全球。
当年爸爸是个时髦人,很快接受了堂伯的建议。两个人就坐火车去了上海,托我那位从未谋面的舅姥爷,买紧俏贵重的物资——自行车。
爸爸走后,我们在家天天盼,盼自行车,盼爸爸从十里洋场带来的高级气息。过了几天,终于让我们盼来了。堂伯神情严肃,爸也绷着个脸,仿佛不是置了一样长脸的家具,而是干了一桩见不得人的事——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们这样叫“端着”,而且是最庄严最隆重的那种“端着”。
自行车是由火车托运的,人到车还没到。但是我们见到了大白兔奶糖——半个村的小孩都来吃我们的大白兔奶糖。还有西服、纽扣!于是我家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爱时髦的大姑娘跟我妈买大上海来的西服、纽扣。西服一看就是高档货,挺括、精致,买去的姑娘爱不释手,珍重地收在箱子里,只在吃喜酒和相亲的日子才拿出来穿,当礼服。
我也拥有了一件西服。太小,始终没姑娘穿得上,到最后也没卖掉,于是就便宜我了。那是件橘红色的西服,我穿了它上学去,在校园里当了好几年的风云人物。
还是来说自行车吧。大白兔奶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自行车到了,结结实实地封在木箱里。连木箱拉回家。拆开来,两辆自行车,一般漆黑、一般锃亮,闪花了我们的眼。
那两辆自行车,一辆叫凤凰,一辆叫永久。属于我们家的那辆,是凤凰。
2
家里有了自行车,完全不同了。爸爸骑着它去县城,走亲戚。也有人来借我们家的车子骑了。我记得三舅舅,步行八里路,来借自行车,借去后,一骑好多天……
那时候冬天特别冷,乡下没办法洗澡。爸爸骑自行车带我们去县城的澡堂子。妈、我、妹妹,他要往返两趟。把妹妹放在自行车的前横梁上,妈坐车后座,爸一蹬脚踏,就带她们走了。到了县城,把她们放下来,再回来带我。我一个人在家等着,是什么感觉呢?都忘了。只记得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围巾严严实实地包着脸,什么也看不见,白瞎了二十里长路。
我从来没有坐过自行车前梁。我的个子太大了。坐在自行车前梁是什么感觉呢?视野更开阔吧,好风景看了满眼。而我能看到的,只有爸爸的脊梁。
我嫉妒妹妹,直到今天也不能释怀。春天,柳树都绿了,爸爸骑车带我们在村上转,暖风抚摸着妹妹的脸蛋,就算是一枝野桃花也总是妹妹先看见。怎么不让人嫉妒呢?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坐在自行车后座去游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因为是爸爸带着我们!那时候爸爸又年轻,又帅气,敏捷开朗,做他的闺女,怎么能不幸福呢?
3
作为家里的头号贵重物资,自行车也有妈妈的一半。但是她不会骑。逢到赶集的日子,或需要回娘家,只好央求爸爸载她去。可是爸爸脾气大得很,载着媳妇东颠西跑,他可不情愿。
几次三番被拒绝,妈妈伤透了心。她发誓,一定要自己学会骑自行车!
妈妈是怎么学的呢?冬天,农闲,麦场也闲下来了,妈妈把自行车推到麦场上,练车。先请人把她扶到车上坐稳,再帮她推着车子跑,妈妈只管掌住车把、拐弯——当然,也包括蹬脚踏。
那时候陪妈妈练车的不仅有我们父女三人,还有族里的侄儿们。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闲着也闲着,当个自行车教练,很神气。
妈妈骑在自行车上,被我们推着,在麦场上左一圈,右一圈,绕了不知道多少圈。有一天,终于练成了!她成了一位会骑自行车的妇女。妈妈可能是我们村第一位学会骑自行车的妇女!在这一点上,我真佩服她。
4
妈妈学会骑自行车,过了三四年,轮到我了。那时候我大约十岁?自行车变得更普及,拥有自行车的人家不少,我的很多男同学都学会骑车了,一到星期天,就看见他们别着自行车大梁,满村黄蜂一样乱窜。
我学自行车是由堂姐陪着的。星期天,我把自行车从家里推出来,推到村后大路上。那条路,比村子高,从它延伸到村里的路,就变成了坡路。这坡路,是学车的绝佳场地——
在村后大路上,堂姐把我扶到自行车上,坐好——我是直接坐在自行车座上,不是和男孩们一样“别大梁”。等我坐好,堂姐就松手了,松手时顺势一推,于是我就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冲了下去。绝好的坡度,开阔的视野,一个杂人也没有,天时、地利、人和。过了十几秒钟,出膛的子弹停了下来,我撞在了猪圈上……
真是不理解,猪圈为什么要盖在那儿?它当然不在路上,但是离路非常近,后墙宽厚笃实,我的自行车一次又一次迫切地亲吻它,它岿然不动。
总是这样,绝无例外。我把自行车从大路上放下来,照直朝猪圈冲过去,然后“砰”一声,人仰车翻……
我的手掌着车把,可是不会拐弯;我的脚踩着脚踏,可是不会蹬。我只是被扶上去,经过一刹那穿云破雾的滑翔,然后“砰”一声,撞在猪圈上。
那猪圈真结实,我撞了无数次,也没有倒塌。我的凤凰28也真结实,做了无数回出膛的子弹,弹弹命中靶心,车圈一点都没有变形。
5
经过了无数次痛苦的磨练,我终于学会骑自行车了,可以上路了。我高高地坐在自行车座上,左脚用力一蹬,脚踏离开了我的掌控:我的右脚悬在空中,耐心等待右边的脚踏转到上边来。我不会“别大梁”,也不会骑在前面的横梁上,身体朝左歪一下,再朝右歪一下,像一只忙乱的猴子。我骑自行车的姿态,很淑女。
一天,我“淑女”地骑着凤凰28去赶集。对面来了一群人,怎么办?我慌乱地想,可不要撞上去呀。可是天要跟我过不去,我恰恰撞了上去,一个无辜的男孩倒在我的车轮下。我停了下来,无辜地眨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认识的村邻。男孩的爸爸说:“没事,没事!”他把孩子扶起来,替他拍身上的土。
听到“没事”,我又骑上自行车。那时候,我还不懂撞了人要道歉。我以为,他们真的一点都不介意呢。
我骑车很“淑女”,可是不大会拐弯。
有一次,我骑车带妹妹玩。家附近有一座三岔小桥,我骑到桥上,弯度拐得不够,车从没有护栏的桥上直飞出去。所幸是枯水季,桥底只有沙砾,我们没被淹死,只落得鼻青脸肿一身泥。
另一个男孩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骑着自行车从另一座桥上飞出去,桥下也没水,但是因为落差大,他的胳膊,骨折了!
还有一个男孩,他爸骑车带他,骑得正“嗨”,在后面闲得无聊的他把自行车锁推上了。于是,他爸,超人一样飞了出去。
那时候的自行车车锁,和自行车是连在一起的,就像我们的牙齿和牙床连在一起,“嗑”一声,就能把车子锁得结结实实。
自行车飞呀飞,飞出小桥,飞上原野,向遥远的地平线飞去。
自行车飞呀飞,飞出了多少欢乐和伤悲。
现在,如果你要问我,是欢乐多呢,还是伤悲多呢?我可以代表所有的孩子回答:
欢乐就像白云停留的蓝天,不管时光流逝多少年,始终不变;
欢乐就像奔腾不息的流水,它淘去岁月的浮尘,带走痛楚的沙粒,任它多少伤悲和愁苦,全部带走,只剩下欢乐,只剩下眷恋,和水晶般透明珍贵的记忆……
图·雪 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