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彭雨

“铃——铃——”叶子按下了闹钟。六点半。

叶子把被子拉过头顶。入冬的早晨，天总是亮得很晚。空气冷得像是要结霜了一般。

“叶子——”妈妈打开小屋的灯，“怎么还不起来！”

“知道了。”叶子嘟囔着，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灯光很刺眼。

“饭都做好了，你再这样磨蹭下去，又得迟到。”妈妈看到叶子起来了，便退出房门，“真是，怎么这么懒，太不让人省心了。”

叶子把书收了收，放进书包，提出去，准备洗漱。爸爸的呼噜声很响地从里屋传了出来。嗯，是个无论多吵都睡得很香的爸爸，抑或是已经习惯了如此吵闹的早晨，恰如叶子一般。

“你昨天说的想吃的醪糟蛋。”妈妈拉了把椅子，坐在叶子身边。“嗯。”温度正好，叶子大口大口地吃着。

“要好好学习啊。这一年太关键了。上课的时候要好好听，不明白的地方一定要全问清楚了啊。”

叶子吃得飞快，拉起书包说：“我走了。”

七点钟的天已经蒙蒙亮了，看去像蒙了层薄雾一般。

出小区的时候，门卫向叶子点了点头，叶子没有做出回应。不是不想做，而是在心中闪过“我要打招呼”的一瞬间，脖子僵硬得怎么都弯不下去。“天知道我是多么地羡慕妈妈每天爽朗地和各种各样的人打招呼。”叶子的脸唰地红了。

离开家很远，脸上的温度还是没有降下来，手，却被风吹得冰凉。 “明天该戴手套了。”叶子盯着冻红了的手。

叶子不想去学校，十分十分地不想。十字路口的绿灯亮起时，“向右拐吧，向右拐吧。”叶子在心里叫嚣了无数遍，却还是笔直前行了。“其实，我连做个坏孩子的勇气，都没有。”

午休的铃声打过，同学们风一般地冲了出去，叶子坐着没有动。教室很奇妙地变得空落落的了，只剩下她一个。这，也正是叶子不想来学校的理由，唯一一个和她一起吃饭的隔壁班的同学小雅，生病了。叶子盯着手表，“十九分……二十分……”叶子站起来向小卖部走去。

下课二十分钟后的小卖部依旧人头攒动。叶子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心一下跳得飞快，回过神的时候，身体已经转回去，跑了很远。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今天的回锅肉炒得超好吃耶，分量也很足。”“是吧，是吧，那家店的阿姨手艺超好，人也超好。我推荐得没错吧。”“明天去小芝推荐的那家吧，有糖醋排骨的那家。” “好呀好呀，就是明天我们得跑快点，那家人气巨高。”

叶子安静地趴在桌子上，窗外的云，白得像棉花糖一样。

“妈妈，我明天想带便当。”妈妈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捞出来。 “你们学校有微波炉吗？”叶子没有开腔。 “那你怎么热菜？”“可以带凉菜啊。”“大冬天的，吃什么凉菜啊！”妈妈费力地把衣服往晾衣架上挂。“为什么不买个手摇的？”叶子问。妈妈挂上最后一件，气息也变得有些微喘。“我没觉得这个有什么不方便啊。”

叶子没有说话，回到小屋，跳到床上。天花板上的星星状挂灯是求了妈妈好多天才换的，真的像星星一样呢。“呀，要把手套找出来才行。”叶子跳下了床。

“叶子，你看谁来了？”妈妈推开门。“好不容易的星期天。”叶子心里嘟囔着，拉过被子死死盖过头顶。“叶子姐姐——”一个重重的物体“腾”地落在了床上。叶子的被子被一把拉开，一张大大的笑脸横在面前。“你来干什么？”叶子不耐烦地推开那张笑脸。“呜，真伤人。来找你玩呗。”悠悠笑得一脸灿烂，“好不容易的星期天，快点起来吧。”

叶子狠狠地梳着那撮怎么也不服帖的头发。“挺有个性的嘛。”悠悠探出脑袋。叶子从镜子里瞪了她一眼，悠悠便笑着跑开了。

“大冬天的，买什么向日葵子啊。”去花市的路上，叶子嘟囔着问。悠悠笑着转了两圈，“我想看看在空调房里能不能长出来。”

旁边一个人，一擦肩，匆匆而过。“姐。”悠悠郑重得让叶子一惊。“看到一个人，没有同伴陪伴，你会不会觉得这个人很奇怪，有什么问题？”叶子的心一抖。“特别是在学校里的时候。”“不会。”叶子的声音淡得像消失了一般。“是吗？”悠悠揽过叶子的手臂，笑容如太阳花一般，“向日葵，向日葵，向日葵。”

一天，一周，一个月。小雅的病，还是没好。叶子从两周前开始带面包去学校了。 “这样吃下去，会不会死掉啊？”叶子啃着面包心里犯着嘀咕。

“听说隔壁班的王安雅得白血病了。”叶子的手一抖，第一批吃晚饭的同学回教室了。“就是那个傲得不行的那个？”“见谁都不理的那个？”“真的假的？”“耶？这还有个为了节约时间啃面包的。”进来的同学注意到了叶子的存在，声音压得很低，但叶子还是听到了。叶子没有说话，只是心里酸得不像话。面前的书一页也没有打开。

下午，课结束的时候，班主任招呼同学们都安静坐下。

“隔壁班的王安雅同学得了白血病。好像很多同学都已经听到这个传闻了。”叶子的心随着班主任推眼镜的动作，也向上一提。“为了帮助王安雅同学，我现在号召大家自愿捐款，捐款箱就放在教室后面。好，下课。”

晚自习结束的时候，叶子也没有动一下，直到教室安静到不行。“同学，要锁门了。”叶子猛地一抬头，是校工。叶子抓过书包，飞快地跑了出去。

“今天怎么这么晚啊？”妈妈开门的时候，有些责备。“和同学一起，多玩了一会儿。”叶子拉开棉靴上的拉链。“哪个同学？”“你不认识。”

叶子跑回自己的屋子。写字台上的存钱罐，放了很久，颜色有些褪掉了。叶子一把抓过它，打开褐色的橡胶封口，死命地往外倒。硬币太多，丁丁咣咣地塞在封口处，出不来。叶子有些生气，猛地一摔，存钱罐碎了。

“你干什么呢？”妈妈推开门，看到满地的陶瓷碎片和硬币，“这可是木地板啊！”“一不小心的。”叶子小心地捡着地上的硬币。

第二天中午午休的时候，叶子在这个月中第一次踏离了教室门。“我要换整钱。”叶子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硬币放在银行柜台上。

“听说隔壁班班主任想去慰问王安雅，被拒绝了。”叶子一回到教室，就听见闹哄哄的一片。“真的假的？”“哇塞，果然傲啊。”叶子静静地坐回到座位上。

“阿姨，我想来看看小雅。”叶子打电话的时候有些紧张。操场上，没有什么人，天太冷了，大家都宁愿窝在教室里。“不好意思，小雅不想要探望。”阿姨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疲惫。“我就来看一下，我有点担心。”叶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提了很过分的要求一般。“十分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们家小雅，但是真的对不起，我不想违背小雅的要求，让这个孩子不开心。她现在还在隔离治疗，不好意思啊。”

晚自习下课铃声一打过，叶子骑着车飞奔向小雅家。灯黑着，窗子都关得紧紧的。

402，402……叶子气喘吁吁地爬上楼。到了，叶子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兔子玩偶挂坠。兔子的颜色有一点褪了，像是被洗过很多遍，用过很久一般，兔子那绒绒的毛现在又有点脏了。“太容易沾灰了。”叶子把它挂在门把手上。小雅要是回来看到这个，她会懂的，她要是能在它变成小灰兔之前回来就好了。想到这里，叶子有点想笑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同学几乎把小雅的事情忘记了，教室后面的捐款箱，在上周也被老师收走了。“听说王安雅办理长期休学了。”“真的假的？”叶子瞟了一眼那些扭曲的脸——想要表现出同情，却时不时浮现出幸灾乐祸的脸。

两周后，叶子真的再也听不到王安雅的名字传到耳朵里了。午休的时间却变得一天天更可怕了，那面包的味道缠绕在嘴边，很恶心，总是散不去。午休铃声一响，叶子的胃和铃声绕在一起，搅得一片难受。

“寒假去哪里玩？”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我该去哪儿呢？叶子心里嘀咕着，哪儿也不去？不，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叶子定了定神。“好，决定了。”旁边那围着的一大圈人，好像已经讨论出结果了。热闹非凡，却与叶子无关。“就去邻省的欢乐岛了！三天两夜哦。”“妈妈不让去怎么办？”“笨！找个借口呗。”“那没那么多钱啊？”“我借你呗。”一切的一切的热闹，那么近，却似乎离叶子那么的，那么的远。

“我回来了。”“别换鞋了，马上要出门。”妈妈慌忙地从鞋柜上扯过挎包。“怎么了？”叶子把书包放在鞋柜上，真重啊。“悠悠出事了。你姨急坏了。”叶子手一抖。“你说这孩子傻不傻。”妈妈一边锁门一边说，“说是被同学孤立了，多大点事啊。多开朗的一孩子，怎么就想不开了呢？”叶子站着没有动，腿重得怎么移也移不动。“哎？你是怎么了，走啊。”妈妈拽了一把叶子，但叶子却如钉在了那里一般，僵硬得怎么也动不了了。“快走啊。”妈妈催促道。叶子使劲地握了下左手。手掌中的刀痕再一次死命地疼起来，那与掌纹重叠在一起的刀痕，不那么明显，但昨天那股吓得让叶子丢掉刀片的浓浓的血腥味，却再一次泛滥地扑面而来。叶子的手抖得厉害。

“你很冷吗？”妈妈问。刚一走出大门，外面的空气如冻住了一般。“确实挺冷的。”妈妈紧了紧衣服。

图·罐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