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熬的粥

童子

1

大雪的日子，连最聪明的狐狸也不愿出门，连最好的猎人也不免迷路。

浆果忧心忡忡地跺了跺脚，盯着眼前白茫茫的雪，小小的眉头皱起来。没有风，雪大朵大朵地飘落着，染白了一片。

“走路的时候不光要看着路，还要小心风啊。”从前妈妈总是这么叮嘱。但是从早上到现在，一丝风也没有，突然地就下起雪来了。

雪只是无声无息地坠落着，仿佛如果没有地面、草丛、屋檐、树梢托着，它们就会一直坠落下去，一直落入深不见底的、地心精灵居住的地方。

妈妈到哪儿了呢？浆果怏怏地想着，转过身，走回外婆的小屋。明天就该做腊八粥了。

2

“这么大的雪还要往外跑。小心冻成雪人！”外婆正在窗前的暖炉边舒舒服服地坐着，看到浆果进来，便板着脸念叨了一句。

外婆个儿小小的，额头宽宽的，她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很懂事地绕过了两颊，所以两边脸颊是红红的，像世上最后两颗喜欢捉迷藏的小苹果。浆果喜欢外婆的两颊——可是外婆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板着脸，噘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但是浆果一点也不怕她。哼，他还有妈妈呢。

外婆走到厨房那边，从厚重的木柜那里，把早早预备下的分别装有糯米、红枣、赤豆、薏米、花生、栗子、莲子的小口袋，一样一样都拿了出来，在饭桌上摆了一排。又取来洗得干干净净的瓦罐，舀了一瓢清水进去，开始把需要浸泡的米粒豆子果实们，随手一样取一些放进瓦罐里，把那些小袋子重新扎紧，放在一边。每个小袋子里面，还剩了好些呢，看上去沉甸甸的。

“为什么要泡一泡呢？”浆果扒在桌子边，看着外婆做这做那，好奇地问。

“泡一泡，豆子软了才能煮得烂啊。”外婆板着脸回答。

“为什么要煮得烂啊？”浆果依然问。

“那样才会更香甜啊。”外婆依然板着脸回答。

“为什么要很香甜啊？”浆果觉得有趣。

“那样有人喝了粥，才不会想妈妈啊！”外婆的口气似乎凶了点呢。

“为什么不可以想妈妈啊？”浆果叹了口气。

“闭嘴！小孩子哪来这么多问题！”外婆的口气凶巴巴起来。

浆果也嘟起了嘴。不问就不问，不就是心里不高兴嘛。

3

睡觉的时候，连今晚的故事都没有人给讲了。外婆凶巴巴地让他上了床，就熄灭了灯。雪的反光照进来。朦朦胧胧的，不知是深得发暗的白色，还是浅得发亮的蓝色。

装着各种腊八豆的瓦罐里，偶尔冒上来一个小泡泡，不知道是哪颗豆子在水底翻身。

心里有点心事，又没有听到故事，浆果便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到有个欢乐的声音在耳边说话，带着时间的嘀嗒响声。浆果一下惊醒了。屋子里灯光很亮，外婆戴帽子的笑脸就在眼前俯视着他，帽子很深，外婆的脸看得不那么清楚，似乎……没有那么多的皱纹，隐藏在两颊的小苹果，因此变大了起来。外婆的声音仿佛从一座钟表里面传出来的那样清脆，“外婆要去做客，你去吗？”

浆果“啊”的一声从被窝里跳起来。“外婆！”

外婆穿着一件很奇怪的有帽子的银色睡衣，把她小小的身材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帽边在额头那里尖尖地伸向前，像鸟儿的嘴巴。帽子后面有一条长长的辫子一样的银色绸带，几乎垂到小腿边。看上去，这是外婆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是个少女的时候穿过的衣服。“外婆！”浆果又叫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欢喜，“要去哪儿做客？”

“去北风家里啊。”外婆笑嘻嘻地说着，给浆果穿上了一件他从没穿过的外套，也是银色的。“北风快要熬好他的腊八粥了，说起来，你是头一次被邀请去喝呢。”

浆果惊奇地看着一脸笑意的外婆，这个样子的外婆，和白天凶巴巴的外婆，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一样。外婆打开门，牵着他的手走了出去。寒意扑面而来，浆果彻底清醒了，急忙握住了外婆的手。外婆继续声音清脆地说着，好像自言自语，“风族里那么多的风，只有北风熬的粥，滋味特别甜美，也只有这一天，才能喝到他熬的粥。”

4

雪已经停了，从近到远，由明到暗。一轮弯月在不远处斜斜地挂着——不对，看上去和其他时候的月亮不一样，似乎比往常的月牙大一点，而且正在打哈欠：“啊——哈——”然后，她朝这边看了过来，“嘿——呀，嘿——呀，小央，你带浆果出来玩？”

“是呀。他白天看上去不开心，我不放心他留在家，就带他一起去北风那里。”外婆笑眯眯地看了月亮一眼，“你看上去很累呀，月亮？”

“昨天晚上我帮雪人找他的帽子，这个喜欢恶作剧的北风，谁知道会把一顶帽子吹得那么远，而且还是白色的帽子。”月亮无奈地说，“幸好他熬过粥就要走了，真是让人头疼的家伙啊。”

浆果惊奇地听着外婆和月亮的对话，什么？雪人？什么？北风？什么？雪人的帽子？什么？去北风家里玩？什么？什么？听起来，小央又是谁的名字？笑得这么甜美的外婆，是不是自己知道的外婆？

外婆的笑声听起来清脆响亮，是她小女孩时候的笑声吧。“北风一直都是这样淘气的，谁也拿他没办法。不过，虽然你累了，还要请你帮帮我，把我和浆果送到北风那里去。”

“这很简单的啦。只是，我就不去他家里了。免得他又想出什么鬼点子来捉弄人。”月亮说。

“我是不怕他的。”外婆咯咯笑着，“从小就不怕。”

“你从小就是个很有办法的小姑娘呢，小央。”月亮夸着外婆。说着话，外婆笑眯眯地握紧浆果的手，他们好像没怎么动，而是月牙向他们俯身下来，轻柔的光一闪，他们就跨坐在了月牙上面。

5

坐在月牙上是什么感觉？浆果现在就知道了，软软的，暖暖的，像跨坐在淡黄色的软糖上，他伸出手轻轻抱住月牙两边。月牙在走。原来月牙是这样在天上走的，她走得很快，比不小心松掉绳子后的、急急忙忙的气球飞得要快，浆果想。这会儿，外婆和月亮都不说话了。浆果也什么都不问，只顾着四下好奇地打量。月牙下面不断地有声音传上来。他们正在路过一片白雪覆盖的森林。杉树和栎树的悄悄话，橡树和榉树的对话，树洞里的猫头鹰一家的对话，嗡嗡嗡地响，然而又全都分得清。结冰的水面下小人鱼的梦话，头顶上星星们过于遥远模糊的讨论，山洞里传出的谁的回声，每一种声音都标明着自己的来处。

“月亮你好，小央你好，还有小小的浆果呀，你也好。你们是要去哪儿呀？”浆果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树梢上喊。

月牙飞低了些，他看清楚了，是一只松鼠，他正站在最高的橡树枝上，用毛茸茸的大尾巴扫掉脚下的雪，免得自己滑倒掉下去。

“要去北风那里呢。去看看他的腊八粥准备得怎样了。”外婆这才笑吟吟地答。月牙也微微笑着。

“黎明赶到正好。”松鼠说，“我过一会儿就出发啦。”

林中空地上，一条火红的狐狸尾巴一闪，从树后探出来一张狐狸的笑脸，他跟着月牙跑起来。

“喝过北风的腊八粥，北风就要走了。”狐狸仰头笑嘻嘻地随意说着话，像个熟悉的朋友那样，“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呀。”

“是啊，”月亮低头回答他，“你也要去喝粥吧？我们先走啦。”狐狸点点头，落在了后面，在许多大树的遮蔽里，仍看得见火红的狐狸尾巴一闪一闪。

不停地有人问好，他们不停地做着回答，最后穿过了森林，来到了一片雪原上空。

“要到了。”外婆说。

“是呀，我就不和你们一起过去啦。”月牙说。

于是好像没来得及知觉，月牙稍微一弯，他们就安安稳稳地站在地面上了。

6

浆果和外婆站在一个小小的结冰的湖边，湖边有密密的芦苇，芦苇中有一座木头屋——比外婆的小屋大多了。

“北风就住在这里吗？”浆果问。外婆只是笑眯眯地轻轻点点头，一个雪人跑了过来，边跑边仰头对月牙摆摆手。

“小央，你带浆果来啦。”雪人的声音有一股雪的清甜的味道——因为他从里到外都是雪白的。

“北风的腊八粥准备好了吗？”外婆一边走一边问道。

“应该快好了吧，我没有走进去看。”雪人不好意思地说，因为他不喜欢暖和的屋子，所以只是在窗口向里瞧了瞧北风做腊八粥的大锅。

“北风和雪人是一对非常好非常好的好朋友。”外婆告诉浆果，“他们俩在冬天，总是一起来这里，一个住在木头屋里，一个住在屋边湖岸上。”

难怪是雪人跑过来迎接他们。

难怪他刚才对着月亮摆手感谢。因为她那天帮他找回了被北风恶作剧吹跑的白帽子。

他们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北风在屋子里大叫大嚷。

“还不够稠，还不够香，这可怎么办呢！”

7

“因为你又忘了放灯芯草啊。”外婆说着，牵着浆果的手推开门走了进去。雪人主动留在了外面，浆果转身看看，雪人也微笑着看过来，朝他向里指指。

在冒着热气的大锅旁边，胖乎乎的半透明的北风，转过了头，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小央！灯芯草——我今年真的又忘了！”他看着浆果，脸上露出促狭的神色来，“这就是你家的浆果啊，你好，小浆果。”

“你也好。”浆果小心地站在外婆身边，有礼貌地回答。

“我帮你带来了些。”外婆说着，松开浆果的手走上前去，她脚步显得那么轻盈，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她从银色外袍里面掏出一个小口袋，解开了，果然是特意带来的，一小段一小节的木白色的灯芯草。

外婆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会熬很好喝很好喝的腊八粥了，是她告诉了北风自己做腊八粥的小秘诀：放入山百合和灯芯草会更好喝的。作为礼物，她得到了北风每年喝腊八粥的邀请，并且也知道了北风熬粥的秘密。

“浆果，你出去和雪人玩吧。”外婆对浆果说，“北风熬腊八粥的时候，是不喜欢别人窥看的。”

“小央除外。”北风赶快笑嘻嘻地补充说。

“因为你需要我给你帮忙啊。”外婆走到大锅前，“现在，继续给锅灶里吹进风，让松木烧得更旺起来吧。”

8

腊八粥的香味儿早从北风的屋子里飘出来了，但是外婆和北风还没有打开门。浆果觉得自己已经和雪人玩过了所有能玩的游戏了：打雪仗，滑冰，坐冰车，雕雪兔子，堆另一个小雪人，抖树上的雪，在雪地里捉迷藏……

月牙仍然在天上斜斜地挂着，浆果停下了游戏，不知什么时候，兔子来了，刺猬来了，松鼠来了，狐狸来了，山猪来了，原本在冬眠的熊也来了，偷懒的猎人也来了，越来越多的身影映在雪地上，映在北风的窗外，他们都伸长了鼻头嗅着香甜的粥味，又七嘴八舌地交谈着。

“腊八粥好了吗？”不知是谁忍不住朝里面喊了起来。

“再去捡些松枝吧！”北风在屋子里瓮声瓮气地回答。有几个家伙赶快跑向屋后去捡松枝了。

“腊八粥好了吗？”过了一会儿，又一个小家伙探头探脑地喊道。

“再去滚个雪球吧！”北风的声音里全不是平时的冰冷刺骨，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腊八粥好了吗？腊八粥好了吗？”大家一起在窗前喊。窗子上蒸汽蒙蒙，细密的白色蒸汽透出来更多的甜香。

“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豆子全都煮烂了。”北风顶不住了，赶快回答道。

“腊八粥好喽！”大家全都欢呼起来。屋子里，大大的饭桌上，圆圆的锅台上，一只只细瓷碗已经摆放好了。每个人都会有一碗的。

浆果喝到了有生以来最好喝的腊八粥——因为，这是北风熬的。他一边喝粥，一边听着外婆在唱一首歌谣：

喝吧，喝吧，北风熬的粥，雪做的糖甜着呢。

喝吧，喝吧，北风熬的粥，耳朵和脚再也不冷了。

喝吧，喝吧，北风熬的粥，喝完春天就来啦。

北风笑吟吟地看着浆果，轻轻在粥上吹了一口气。浆果很快就把粥喝完了。

9

浆果揉了揉眼睛，醒了。他闭着眼睛，闻到一股特别香甜的粥味。

“外婆，粥！”

眼睛睁开了，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浆果看到厨房那边的外婆板着脸扭头看了一眼。外婆正熬着粥，瓦罐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浆果自己穿好了衣服，急急忙忙走到外婆身边，牵住外婆的衣襟，“外婆，昨晚的粥真好喝！”

“说什么呢？”外婆皱起了眉头，噘起了嘴巴，两颊上的小苹果又突出了点，“粥还在锅里呢！等会儿就给你喝，馋嘴巴猴！”

眼前的外婆分明在掩饰着什么秘密，她的眼角明明透着笑意。但是浆果已经不计较了，他满心里都是昨天晚上的事儿，而且，这会儿似乎也没那么饿，因为他喝了满满一碗北风熬的粥呢！

浆果走到一边，决定帮外婆做点事儿，他拿下来三个碗摆在饭桌上。自己一碗，外婆一碗，给妈妈留一碗。

“去，把门打开一条缝儿。”外婆说道。

浆果偷偷地笑了，他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儿。北风会来告别吧？

外面起风了，一丝北风溜了进来，吹得灶台下的火苗跳舞一般亮。北风吹过的腊八粥，滋味才是最好的。

图·雪 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