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妃叹
2016-01-05沈淦
沈淦
他从小就顽劣异常,以致其老爸“屡欲杀之”。试想,哪个爸爸不爱儿子?一个老爸竟然要杀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还是好多次,这个老爸恨儿子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那么,作为儿子,他究竟在哪个方面伤透了爸爸的心呢?
他叫朱宸濠,他爷爷的爷爷,就是朱元璋的第17个儿子朱权,受封为宁王。他的爸爸朱觐钧,世袭宁王之位,作为天潢贵胄、龙子龙孙,别说在藩封地南昌,就是整个江西省,也是天字第一号的猛人哪!那就怪了,宸濠在高大巍峨的宁王宫里锦衣玉食,既不屑玩偷鸡摸狗的勾当,又不可能杀人越货,即使偶尔外出寻花问柳,也只会被看作是风流潇洒,是贵公子的本色,谁会计较?就拿他的妈妈来说,原先也是个妓女,是老爸朱觐钧慧眼识佳人,于百花丛中将她挑进宁王府、做了自己的小老婆。身教重于言教,在这方面,老爸早已作出表率了嘛!
有人说朱宸濠举止轻佻,经常文过饰非。然而单凭这些,父亲断然不会要杀儿子呀。终于有人露出点口风,那是明人朱国祯,在其《涌幢小品》中说,朱宸濠“有禽兽行”——这就很可怕了,究竟是与老爸的那些年轻姬妾们淫乱,还是对同父异母的姐妹们非礼,已不得而知。倘若是亲手给老爸扣上一顶绿帽子,老爸要杀他,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幸亏,在这关键时刻,他的救星出现了,那就是他贤惠的妻子娄氏。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朱觐钧把儿子痛改前非的希望,全寄托在这个贤惠的儿媳妇身上了。娄氏是江西上饶人,她的爷爷娄谅曾经担任过成都训导,后来辞官家居,埋头著书,是明代著名的学者,不但《明史·儒林传》专门替他立有传记,连后来成为理学大师的王守仁、大名鼎鼎的阳明先生,17岁时也曾登门向娄谅求教,并且拜娄谅为师呢。娄谅有两个儿子,长子娄性,次子娄忱,都是当时的名儒。《明史》说娄氏是娄忱的女儿,《上饶县志》则说她是娄性的长女——这些都无关紧要,总之,她是名儒娄谅的孙女,出身于书香门第,这一点是绝对没有疑义的。弘治十年(公元1497年),朱觐钧病逝,由于他的嫡妻没有儿子,宸濠便顺理成章地承袭父位,当上了宁王,娄氏也就成为宁王妃。
朱宸濠坐在藩王的位置上,起初还比较安分,没过多久就露出了骄奢淫逸的本来面目。他经常将那些演戏的伶人引进王宫,与自己的姬妾们淫乱。只有娄妃端庄严正,优伶们谁也不敢对她稍有冒犯。而宸濠自己,则不但强夺民间田宅子女,还自恃藩王,像对待奴才一样驱使地方官。娄妃多次苦苦劝谏,有时甚至声泪俱下,宸濠倒也颇为感动,并且稍微收敛了一些,可惜,没过多久,他又故态复萌。随着野心的进一步膨胀,宸濠一面暗中与朝中权贵勾结,一面又阴结党羽,招兵买马,觊觎着北京城里的那张龙椅,也想坐在上面过一把皇帝瘾。有一天,他作了首《秋怀诗》,其中有这么两句:“莫向西风问彭蠡,盘涡怒欲起蛟龙。”“彭蠡”在江西北部,是鄱阳湖的又一名称,从诗中不难看出:区区江西再也不能满足他的欲壑了,他要如怒龙般腾飞、问鼎中原,让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们,都匐匍于自己脚下山呼万岁,向自己磕头称臣呢!娄妃再一次晓以利害,苦苦劝谏,宸濠便拿出一幅《采樵图》,请娄妃题诗。画面上,樵夫腰插斧头,带着扁担、绳索,准备入山砍柴,其妻送出门外,嘤嘤叮咛,樵夫正回头倾听。娄妃略一思索,便题了一首绝句:
妇唤夫兮夫转听,
采樵须是担头轻。
昨宵雨过苍苔滑,
莫向苍苔险处行。
一片殷殷之情,融进劝丈夫勒马抽身之意,宸濠焉能不知?然而彼时彼刻,他那颗反叛之心,已犹如箭在弦上,哪里还听得进去!转眼到了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三日是宸濠的生日,他大宴南昌地方的各级官僚,得悉谋反事情已经败露,朝廷派遣的追查人员已经出动。于是于第二天清晨,趁众多官僚们入王府谢宴时,宸濠站在露天台阶上,宣布所谓的太后“密旨”,说是皇太后命令他入朝“监国”。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孙燧、南昌兵备副使许逵不愿听从,宸濠毫不客气地将二人杀害。娄妃闻讯大惊,责备丈夫道:“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日后该如何收场呢?”宸濠无语而出,却对着属下大发雷霆道:“娄妃居于深宫之中,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便将当时身边的十来个内侍全部杀死,并砍下脑袋,让人装进囊中,送给娄妃。娄妃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从那往后,她也不敢多劝:老公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劝又何用?于是,宸濠发檄文指责朝廷无道,起兵号称十万,除少数兵力留守南昌外,亲自率军北上,接连攻破九江、南康,继而又沿长江东下,进入安徽,围攻安庆。娄妃与众多姬妾也被宸濠带在军中。军队出发时,娄妃又吟了首诗:
金鸡未报五更晓,
宝马先嘶十里风。
欲借三杯壮行色,
酒家犹在梦魂中。
此诗虽有“金鸡”、“宝马”、“壮行色”等似乎是赞扬这个行动的褒义词,然而最后却笔锋一转,“酒家犹在梦魂中”,暗喻宸濠:前途渺茫,你擅动兵戈,不过是一场梦幻罢了!
朱宸濠的这一举动令明廷举朝皆惊。时为南赣都御史的王守仁立即调集军队,乘虚攻破了宸濠的老巢南昌。宸濠大惊,立即撤兵回援,与王守仁军相遇,又被杀得大败。宸濠见大势已去,这才流着眼泪与娄妃诀别。娄妃道:“不听我的话,才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说完,便投江而死。据说娄妃临死前还吟了首绝命诗:
画虎屠龙叹旧图,
血书才了凤眼枯。
迄今十丈鄱湖水,
流尽当年泪点无?
农历七月二十六日,朱宸濠被明军俘获。他从六月十四日起兵,到被俘失败,前后仅仅43天;而王守仁从率军反击到擒获宸濠,只用了35天。宸濠被押送到王守仁面前时,还请求王守仁捞葬娄妃之尸。后来宸濠被关了好几个月,直到年底才被处死。在监狱里,每到吃饭时,他都要另备一份饭菜祭奠娄妃,并叹息着说:“是我辜负了这位贤惠的妃子哟!”既然起兵反叛,其封国自然被废除,他本人也被废为“庶人”。宸濠又感叹地说:“当年商纣王因为听信妇人的话而灭亡,我却因为不听妇人的话而灭亡。如今纵然千般悔恨,哪里还来得及呢!”
王守仁没有辜负朱宸濠的嘱托,他不但捞起娄妃的尸体,为了表彰她的义烈和贤德,还在南昌城边、赣江南岸修筑了一座娄妃墓。明清以降,不少文人墨客也在此题诗留念。据说娄妃手书的“屏翰”二字石刻,今仍保存完好。可叹的是:倘若娄妃不是投江而死,她会有个怎样的结局呢?
朱宸濠起兵时,娄谅早已去世,娄性、娄忱估计也已作古。可是那些活着的儿辈孙辈们可就惨了:娄妃的弟弟娄伯,奉宸濠之命到家乡上饶募集军队,离开南昌没多久,就被不愿谋反的进贤知县刘源清杀死。一大批“娄氏家众”在由上饶西赴南昌、准备响应宸濠时,又被龙津驿丞孙天祐杀败,七十余人被擒。宸濠失败以后,娄谅家族活着的那些儿辈孙辈们,无论有没有参与其事,全部被关进监狱。至于他们之中多少人死于狱内,多少人被处决,多少人侥幸挣扎着留下一条命,已不得而知。娄妃倘若不投江,作为罪犯家属——宸濠的嫡妻、娄伯的亲姐,她能逃到哪里去?更可悲的是,倘若她不投江,谁还会记得并承认她曾多次劝谏过宸濠?在那株连九族的时代,谁还会将她与宸濠的其余家属们区别对待?
朱宸濠与娄妃的生年均不详。估计娄妃在宸濠继承王位之前好几年就嫁给他了。后来宸濠又当了20多年宁王,据此推算,娄妃去世时,也该有40来岁吧?由此看来,娄妃不但贤惠而又多才,连那投江之举,也充满着智慧呢——留芳后世倒在其次,还躲过了多少屈辱、多少折磨哟!
呜呼,这令人伤感的智慧,这令人心酸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