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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逸事

2016-01-04林新仪

红豆 2016年1期
关键词:金边

林新仪,1954年生于南越西贡,后随父母亲移居柬埔寨。父母亲皆为柬埔寨华文教育界知名人士。

每年的3月18日,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日子。

那一年,我未满十六岁,天真浪漫,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们家最后一个女佣叫娜拉帕花,她是一个纯高棉血统的姑娘,清秀的五官透着一股善良的韵味,高挑个儿,棕黑色的皮肤闪烁着滋润、健康的光泽,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高棉农家特有的纯朴气质,这正是妈妈所喜欢的类型。

她本是高棉贫苦农民的女儿,但在八九岁的时候就被金边城里官宦人家买去当童仆。这家的主妇是潮汕人后裔,于是她跟女主人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潮州话。这个家庭对待下人很刻薄,把人使唤得很苦,而且还常常不给吃饱饭,少年娜拉帕花给他们做了四五年的牛马,终于忍受不了主人的虐待,在一个黑夜里逃跑了。之后,她经历了一段凄凉的流浪生活,还当过小偷。在她十八岁那年,遇到了一个男人,拯救了她,并娶她为妻。这个高棉男人神秘兮兮的,没有正当职业,生计很成问题,于是娜拉帕花又继续去给富人家庭当女佣,转了好几家,最后走进我们家了。

见工时,妈妈对她盘问得很细,但她刻意隐瞒了流浪街头当小偷的经历,要不然妈妈绝不会雇佣她的。父母亲对她平等相待,让她感受到做人的尊严,她从内心感激,于是也非常忠诚地干好自己的角色。

那年,我们家还接纳了几个外省来的女学生寄宿,来自桔井的和暹粒的,她们和娜拉帕花姐妹相称,因她长得黑,便管她叫“黑花”。她挺喜欢这个俏皮的外号,从此全家人都叫她黑花了。

我与黑花姐相处得挺融洽。有一个星期天,黑花带着我到乡下她表叔家去玩。那是东部磅针省里的一个小村庄,离金边有四十多公里。客运汽车开到一个集镇上就不再走了,我们下车后还要步行约半个钟头才到。黑花表叔赛布通见表侄女领来一个肤色白皙的少年客人,脸上流露出憨厚的笑容。黑花用柬语向他介绍说这是她的少主人。赛布通伸出一只坚硬的手掌拍了拍我的后背,用柬语说:“欢迎你来我家做客。孩子。”

“谢谢!”我赶紧双掌合什施礼,也用柬语答应。我的柬文柬语虽然学得不咋地,但这些日常用语和对话还是能应付的。

“过来,孩子。一块儿吃饭吧。”一个农妇在我们身后招呼。

身后是一座用茅草、竹子和木头建成的高脚屋,屋前有一小片夯实了的空地,赛布通全家六七口人席地而坐正准备吃饭。没有餐桌也没有凳子,一“土达”热气腾腾的大米饭置于中间,就饭的菜肴是一碟“菠荷福”、一小盆水煮空心菜,另外还有一大碗酸鱼汤。

“土达”是柬埔寨农村常用的一种粗陶器皿,用“土达”焖出来的米饭有一股奇特的香味,口感极佳。“菠荷福”(音译)则是一种腌制的鱼酱。这种腌制的鱼酱是柬埔寨老百姓酷爱的食品,因为它可以存放半年以上,故常常作为每餐必备的小菜,甚至还可以把它当味精来使用,煲汤时搁上一小勺,味道很独特。但是,大多数华侨并不喜欢“菠荷福”,主要的原因是它很臭,而且模样不强,烂乎乎灰了巴叽的,像狗屎一样,看起来很倒胃口。有的“菠荷福”由于腌制的时间太长甚至都长了蛆,蛆在缸里蠕动,怪恶心的,但高棉人照吃不误。对于“菠荷福”这样的东西,特别讲究饮食文化的华侨真的不敢恭维。

我自然是“享受”不了“菠荷福”的。今天赛布通大叔用“菠荷福”招待客人时,我饥肠辘辘的感觉马上就烟消云散,食欲全无了。出于礼貌,我没有拒绝和主人一家共同就餐。赛布通特地为我准备了一个碟子和一把不锈钢勺,这是这家人最好的餐具了。因为他们平常都习惯于以芭蕉叶当碟子,用手抓饭吃。尽管主人家一片盛情,我仍然迟迟疑疑不知该吃些啥才好。黑花瞅着我皱眉头有苦说不出的模样,立刻猜到是什么缘故了。她扑哧一笑,对表叔说,华人的孩子吃不惯“菠荷福”,问他还有什么别的好吃的没有。赛布通恍然大悟,憨憨地笑了,吩咐孩子他妈快去煮两个鸡蛋来。鸡蛋很快就煮好了。就凭这两个鸡蛋蘸粗砂盐、空心菜蘸鱼露,我凑凑合合地吃了一碟香喷喷的“土达”米饭。只是,主人家那几个小不点儿的孩子一直在眼巴巴地盯着我手里的煮鸡蛋,一副馋涎欲滴的样子,弄得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吃完了饭,赛布通在腰间系了根绳子,别了把椰子刀,对我说:“孩子,饭没吃饱吧?我再给你弄点好吃的来。你等着。”说完,他直奔高脚屋前方一个矮土坡而去。

矮土坡上长着四五棵油棕树,高度有二十多米那样,树顶一大片茂密的羽状复叶下面结了累累硕果,有两棵树上没有果实,但在叶茎根部悬挂着一个长竹筒。

“走。我们过去看看。”黑花招呼我一同来到矮土坡跟前。

只见那几棵二十来米高的油棕树光滑的树干上分段捆绑着一根细长的竹竿,竹竿每个竹节上的分枝虽然都被砍掉了,但却留出十公分左右的枝杈。赛布通正站在树下做准备工作。

“树上为什么要绑一根竹竿呢?”我好奇地问。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它是干什么用了。”黑花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赛布通准备完毕,只见他朝掌心呸了两口唾液,粗钢缆一样的臂膀紧抱树干,大脚趾头伸进竹竿的枝杈间,像一只灵敏的猿猴迅速往上攀登。当蹬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时,竹竿用完了,只能凭双手和两只脚板去爬,这才是真正的考验。因为,此时的高度已经开始产生摇晃感了,而且粗糙的树皮对手和脚能产生挫伤性的磨擦,加之叶柄根部及叶轴两侧还有许多坚硬的刺,要逐一战胜这些困难爬到树顶并把果实采摘下来绝非易事。然而,这一切对于身手矫健的赛布通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全不在话下。

我在树下仰视,赛布通好似一帖强力膏药粘在油棕树干上,犹如一头强悍而灵巧的黑豹,一弓一弓地往上蹿,蹬得树身前后左右直摇摆,树叶哗啦啦作响,看得我心惊肉跳,下意识地紧攥拳头,手心里直冒汗。

当赛布通爬到树端叶柄跟部时,但见他左闪右挪,一压一拨,轻而易举就避开了那一排排不依不饶的尖剌,稳稳当当坐在了丛丛树叶之中。然后,他取下腰间的椰子刀,麻利地砍下了一柱紫黑油亮的果实,其上挂着的油棕子少说也有八九个,用绳子绑好,慢慢放了下来。那几个守在树下的小黑孩儿欢呼雀跃跑上前去,争先恐后解开绳子,笑逐颜开地把那柱沉沉甸甸的收获抬了过来。

五分钟之后,赛布通已经落了地,浑身沾满屑末,但毫发无损。他用一条水布掸了掸全身,又如法炮制,接连从第二第三棵树上采摘下两大串令人心仪的油棕子,又爬到第四棵没有果实的树上取下那只悬挂着的竹筒,其中已经收集了半筒多油棕子的营养液,换上另一个空竹筒,这才罢手。

我真是大开眼界,不由得对这位技艺非凡的高棉汉子肃然起敬!

黑花拿来椰子刀,砍下一个个油光锃亮的油棕子,削去厚厚一层粗纤维状的外皮,熟练地从果壳中挖出一枚又一枚树糖子。树糖子的外面还裹着薄薄一层米黄色的软质内皮。黑花捡了一个又嫩又软的树糖子,用小刀轻轻削去那层内皮,便露出里面玉白色的果仁肉,然后递给蹲在一旁看她干活的我,说:“尝尝。”

我接过那枚半透明的“白玉”,顾不得洗了,整个就塞进嘴里。一嚼,只觉得一股清香和甘甜直透心肺,真是妙不可言。

黑花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好……好吃,太……太好……吃了!”我嘴里满满当当全是小碎“玉”,话都说不清楚了。

黑花瞅着我的模样开心地笑了。

这时,赛布通走过来。他一只手拿着一个竹筒做成的杯子,另一只手轻拍我的后背,笑道:“慢慢吃。孩子。别噎着了。来,喝一口‘德特诺朱’。新取下来的味道是最好的。”

我接过竹筒杯子,往里瞧了一眼,只见杯中之物是一种混浊如米汤一般的液体。先呷了一小口尝尝,味道的确不错,甘甜中略带酸头,这才又喝了一大口,顿时有一种通体透亮、欲醉欲仙的感觉,舒服极了!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西游记》中所描写的孙大圣大闹西王母娘娘的蟠桃大会痛饮琼浆玉液的情景。

下午,黑花告诉她表叔说要赶回金边去,晚了就没车了。赛布通给我装了满满一布袋树糖子,让我带回去与家人分享。当我们满载而归踏上返程的路时,我心里真有点恋恋不舍了。

在我的记忆中,这一天过得非常美好、非常惬意,和煦的阳光、盎然的绿意、宁谧的村庄、善良纯朴的高棉农民、大自然赐予的美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和情感里。后来,我从天堂坠落地狱,经历了许许多多苦难,可是,每当回味起那一天曾有过的美好体验,便会重新燃起对生活的信心。

没过多久,战争爆发。黑花跟着她的丈夫“干革命”去了。她那个神秘兮兮的丈夫原来是柬共地下党人。

赛布通的村庄在红色高棉统治时期变成了一个水库工地,无数人被驱赶到这里修筑一条大堤坝。堤坝完成后颇为壮观,没想到第二年洪水到来时就被冲得七零八落。1974年,我从金边返回南解部队的途中,被红色高棉抓去做了三个月的苦力,就是修那个该死的水库。在一群衣衫褴褛饿得差不多油尽灯枯的民夫中间,我发现了赛布通,但不敢上前相认,更不敢见面说话。后来,听一个逃出来的人说,他被折磨死了。

而黑花,在“翁卡”(“组织”之意,红色高棉的代称)的调教下变成了一个冷血的女刽子手,充满仇恨而且杀人无数。突然有一天,有人向赤柬政权告密说她以前在金边时曾经干过小偷营生,于是她和她的丈夫立刻被逮捕,关进金边S21监狱,死得非常悲惨。

四十年过去了,被腥风血雨摧残过的柬埔寨又重新阳光灿烂。然而,我再没有机会重回当年的第二故乡了,只能在心中保持着一缕遥远的、温馨的思念。真的很怀念“土达”饭的喷香、“菠荷福”的臭味,还有那久违了的树糖子的甘甜爽口。

责任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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