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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一部关于乡村的词典

2016-01-04曹文生

红豆 2016年1期
关键词:桐树椿树香椿树

曹文生,1982年生于河南杞县,现客居陕西洛川,喜欢在文字里寻找生活的温度,作品散见《奔流》《艺品》《延安文学》《北京诗人》《河南诗人》《陕西诗歌》《诗歌杂志》等杂志,多篇随笔发表于《华商报》

树,是一部关于乡村的厚重词典,或者说,是生活中一个沉重的大词。每一片叶子、每一条枝蔓,都是对豫东风俗或者乡间文化的注释。

一些树,是豫东原的土著居民,早于我的先祖占据这一片沃土,它真正把脚下的这片土地,当成自己的故乡,从不背叛。这比我们这些出走的游民,更加值得赞美。

柳树:无心插柳柳成荫

说起柳树,我不禁想起陶潜的诗句:“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具有田园气息的柳树,是属于魏晋风流的柳树,与豫东原上的风俗,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豫东原的讳忌:“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栽呱哒手(杨树)。”房子的后面是不允许栽柳树的,何来的榆柳荫后檐?这样的美景只能出现在五柳先生的文字里。再说,家乡的茅屋多是三间,没有东西厢房,这就让陶渊明诗歌中的意境只属于江南。

柳树,在平原上书写着自己的传记。折柳送别,那是属于灞桥的柳枝,而豫东原的柳树,是乡村另类的歌谣,孩子们将柳枝白色的筋骨抽出,然后吹出流水般的柳笛声,最好再有几个放牛的牧童,一下子把中原的意境打开。

其实,豫东原上的柳树与生活休戚相关,柳条编成的篮子占据生活的中心:割草、装粪。柳木是豫东原上好的木头,集市上全是柳木案板,用这些木质的风物,填充了厨房贫瘠的内心,在简约的厨房内,藏有柳木耐用的风骨。

柳树在此地,是一个报春的窗口,无论在阴间或阳间,都能嗅到柳木的气息。在豫东原的风俗里,柳树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在辽阔的大地上,唯有柳树能接近坟地,并占领那里。入土为安之日,孝子们手举灵幡,那灵幡其实就是在柳木的身段上,粘上白色的纸条,让乡俗的文化沾上柳木之气。哀终人散,只留下那一截柳枝,孤独地陪伴着荒坟。没想到,这一插,竟然让柳树焕发新意,坟地上满是柳影。这些习俗暗合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谚语。

榆树:榆木疙瘩的本性

喜欢榆木疙瘩的称呼,这榆木疙瘩的诨名,与乡村的习性是如此地契合,它们不偷奸、不耍猾,用榆木疙瘩的本性立足中原。其实,榆木疙瘩,却因为这种弊端因祸得福,因为无用而躲过斧头的寒光,这让我想起庄子笔下树木的逍遥姿态。榆木,在乡村的身体上前行,清净无欲。

榆木,是乡村的恩人。这思想从小通过祖母的嘴,进入我干净的内心。榆树是乡间天然的粮食,只有它最了解豫东原炉火的味道,什么样的庄稼秸秆最刚烈,什么样的庄稼秸秆最缠绵,它最为知晓。那些年,祖母总是顺着榆木的气息走进灶台,一把面、一把鲜嫩的榆叶,把中原腹地上的苦难赶走。榆树,是尊贵的,可以说是乡村的救命粮,青黄不接的三月,榆树的叶子、榆钱、榆树皮皆能充饥,整个豫东平原的大地上,只剩下榆木白亮亮的树干,这阴森森的白骨,在风中呐喊。

看到许多进城的乡下人,像我一样在城市里格格不入,便会想起榆木疙瘩的本性。“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这暮年有志向的树木,也许是想回归故乡吧。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回归故乡再大的志向了。

枣树:文化里的尊者

“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这样的诗句分明带有种族歧视的色彩,这枣树,为何就不受这中唐大文豪的待见呢?可能是因为白居易不了解枣树的秉性吧,或者说白居易忘记了“此地米贵,不易居”的出身,这以貌取人的诗人,哪里知道枣树是乡村里的贵人呢?

倒是出身鲁镇的鲁迅,最了解枣树的风骨,不自卑,不抗拒。“院里的外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我喜欢这样的句子,将枣树的孤独,赤裸裸地描写了出来,从寥寥数语可以看出,鲁迅是枣树的知音。

枣树有刺,开黄花,平凡至极,但是它却是豫东原尊贵的帝王,每年年关,家家户户便会将枣子洗净,女人在柳木的案板上,捏出出彩的面花,有鸟、有花、有草木,然后将红枣嵌入其中,形成了豫东原独有的面食——枣花。这不起眼的枣花,会准时地敲开长辈的大门,如果你进入豫东原长辈的茅屋,没有携带枣花,便会犯了乡间的大忌,你的无知,便会在三里五村流传开来。

枣和花生,也会在唢呐的掩盖下,进入大红的被子里。早生贵子的吉祥寓意躲在文化里,你不说,豫东原知道,新娘知道,新郎知道。

槐树:豫东原的乡愁

槐与“怀”同音,这是一种心怀大志的树木,它想占领贫穷的豫东原。再说,豫东原太孤独了,需要这样结实的肉身,来填充茅屋的中空。你看,豫东原的门窗、架子车以及座椅都是槐树木质的。槐树,是豫东原上一个丰满的词汇。

在豫东原上槐树居多,这体现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观念。当时生活还不太富裕,各家的家具都是自己手工做的,追求的是实用性,因此槐树结实的木质结构,就成为农家的首选。在这种思想的推动下,不能种庄稼的地方,以及家家户户的院落里,都栽上了这种树,一到春天,这些树都呈现出丰茂的色彩。

五月左右,槐花开始飘香,成为童年难以忘怀的记忆。直到现在,一提到槐花,不是浮现在脑海中,而是飘在鼻尖。这股淡淡的清香,成为我儿时入睡的催眠曲,村庄全都覆盖在这白色的海洋里。这时候正是采蜜的最佳季节,采蜂人赶着蜂群驻扎了下来。短短的半个月,蜂蜜成为很多家庭桌上的佳品。远望豫东平原,白色绵延不断,到了落蕊时分,地上一片干白。

这槐树太现实了,现实到乡村骨头的深处,以至于纪弦在《一片槐树叶》中说道:“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最珍奇、最可宝贵的一片,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这一片槐树叶竟然最能代表乡愁,这是别的树木所无法替代的。

椿树:乡间的民谣

喜欢故乡的童谣:“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我长长。你长粗了当檩子,我长长了当栋梁。”我不知道母亲教给我这首歌谣时的神情,我想多半是庄重的,因为这是唯一一首属于豫东原的民谣,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椿树,分为两种,香椿树和臭椿树。香椿树虽然有一个“香”字,但那种怪味还是让我无法忍受,偶然在书里阅读过关于香椿树的记载,才对它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原来,香椿树又称“贡椿”,那一刻,我才明白,这片黄嫩的叶子,竟然在皇宫的御房内出现。蓦然,我又想起了豫东原上的香椿树,想起了香椿树上的嫩芽。

香椿树,让豫东原多了饮食上的选择,可以用盐腌起来,等到冬天蔬菜紧缺时享用,也可入药,成为中药店里抽屉里的一味。

臭椿树,古称樗,叶片有臭味,很明显,樗得名于“臭”,“椿”字又与“樗”字读音相近,是“樗”字读音发生变化后新造的字,所以这种“椿树”,又叫“臭树”或臭椿树。这种树在庄子的《逍遥游》里出现过: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这无用的椿树,倒是逍遥地栖息在豫东原的土地上,因为臭味让所有的树木退避三舍。

谁也想不到,这种树木上竟然会落下美丽的昆虫,豫东的民间称之为“蹦蹦猴”。我和孩子们常在树下捉这种昆虫,一下子按不住就嘣的一声逃去了。我想,这可能是椿树王的王妃吧,这院落中的椿树,独自称王很久了。

最近几年,椿树上莫名地生出许多蚕来,叶子被吃光,地上落满了粪便。乡人很是不爽,一狠心,砍掉了这臭椿树,于是乡间的蹦蹦猴消失了,这乡间里的民谣也消失了。

桐树:悲情的引子

想起桐树,我想起了故乡的往事,一个叫做蔡邕的文人。一天,他一个人,坐在柴扉中,听邻居烧饭的炉膛内,柴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个神经质的男人一跃而起,飞快地跑到邻家的灶房内,抓住那把烧焦的桐木往外猛拉,火星落了一地,也惊呆了那个朴素的邻家少妇。从此之后,空气里少了份桐木的烧焦气息,文化里多了份音律,一把名琴流传开来,美其名曰“焦尾琴”,弹出高山流水般的余韵。

桐树,可能在骨子里与悲情有关。这美丽的女子蔡文姬,这名贵的焦尾琴,都没能改变它悲剧的命运,凄凉的琴音一直在匈奴的草原上飘荡着。

也许因为文姬的故事,在家乡,桐树并不受人待见的,它多作为棺木所用。也许,在人活着的时候,这桐木的身躯,就已经被劈开而涂抹上暗红的颜色,只等待闭目的那一刻才抬出来。棺木是挡寒的,是阴间的房子。

桐树,只是豫东平原上的一个引子,能折射出乡村深处的文化自卑。一棵桐树,变成了丈量权力的标尺,村里的桐树常被干部卖掉,居然没人敢吭声。

这样的情景,在豫东原上太普遍了,官本位的意识开始侵蚀着乡村这片净土,温暖的人情变得冷漠起来,村妇也变得温顺起来,缺乏了当初的那种痛快淋漓的野性。在豫东原这片土地上,已经无法窥见乡村的纯朴。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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