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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发光的云下兀自生长的“吴镇”

2016-01-04何平丁璐

上海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梁庄梁鸿小镇

何平 丁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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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未完成的对话,或者《云下吴镇》的写作前史

在一篇谈论《云下吴镇》的文字中嵌入一段貌似毫不相关的对谈。是的,我要谈论的是《云下吴镇》,但我却想从一次未完成的对谈说起。2014年8月,我和梁鸿曾经有过一个关于她两部“梁庄”的对谈计划。那时候梁鸿应该已经开始了《云下吴镇》的写作。2014年10月,《云下吴镇》第一篇《漂流》在《上海文学》发表。奇怪的是,这是我们开始对谈的时刻,却都没有涉及这部新作,而且这篇对谈也成了半途而废的“残篇”。但即便如此,由于这一次未完成的对话正好连接着《云下吴镇》的写作,也许恰恰可以成为我们观察梁鸿《云下吴镇》的前史。

有意思的是,我们的对谈,至少我,是想在更辽阔的、不拘泥于“文学”的疆域,讨论梁鸿写作的意义,而与此同时,梁鸿的《云下吴镇》却有意在开拓着她自己的文学疆域。《云下吴镇》每一篇发表的时候都会从全篇中挖掘出关键段落醒目地放置在篇前。等读完全部的十二篇,忽然发现第一篇《漂流》的关键段落的第一句话“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奠定了梁鸿“吴镇书写”的腔调——云朵的绚烂和稍纵即逝,以及云朵之下“吴镇”凝滞的荒凉和荒芜。

读完《云下吴镇》,我用补记的方式对话这个“未完成的对话”,希望以此思考梁鸿迄今为止所有写作实践的互文性和“未完成性”。

何平:想来时间过得真快,记得是8月应下做这个对话,转眼已经是10月了。这中间我也一次次想把这个对话拾起来做,可是总感到没有到有“话”可“对”的时刻。这和8月那个北京的午后我们见面的滔滔不绝完全不同。我想如果是当时就做这个对话,我可能更多是谈你的两本书《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人民文学》发表时,文题是《梁庄在中国》),而现在我的想法好像有了一些变化,我希望我的对谈不拘泥于你个人的写作,而可以拓展到现实的乡村“中国问题”。当然,不是说你的这两本书不值得去谈了,而是作为一个起点。我以为这一两年谈论你的这两本书,很热闹,也并没有锁定在“文学”中,而是播撒到更广泛的公共空间,成为一个“非文学”的文本。

梁鸿:就我自己而言,其实我还是希望大家注意到我在文学层面的努力,我在语言、文体和结构上都下了很大功夫,尤其是《出梁庄记》,包括在如何把握“我”在文本中的叙事距离、叙事角度方面都琢磨很久。但是,如果文学能够超出自身而在整个社会、文化和时代政治引起思考,或是争论、讨论等等,那应该是文学的荣幸,而不是缺陷。所以,关于《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我并不介意从哪个层面来谈,也不介意从哪个层面来谈论它的价值。能被反复谈起,本身就是很好的事情。这两本书出版之后,有许多普通人、打工者、退休干部,或单位职员,给我写信打电话,谈自己的感受,一些社会学者、经济学者,甚至还有法律学者都从自己的角度谈书中故事所带来的启发并进行分析,我觉得非常荣幸。

补记一: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经历了上个世纪80年代的“回到文学”的审美矫正。写作者正在逐渐失去文学把握行进中的中国的能力,研究者和批评者也不能在变动不居中解释中国,“文学”在获得审美自足性的同时,越来越“宅”。而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以及发表它们的《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栏目所倡导的“行动在大地”一定意义上是在努力重建文学和中国的现场的、可靠的关联性。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从一开始就有着强烈的中国问题意识,如其所言:“2008年的夏天和冬天,我回到我的故乡穰县梁庄,前后住约有五个月的时间。在这五个月里,我对故乡的亲人们——梁庄的老人、妇女、儿童,对梁庄的自然环境,对梁庄的文化结构、伦理结构和道德结构进行了考察,试图写出梁庄人的故事,并勾勒、描述出梁庄在这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命运、生存图景。最终,以《中国在梁庄》为名出版。”“但是,这并不是完整的梁庄,‘梁庄生命群体的另外重要一部分——分布在中国各个城市的打工者,‘进城农民——还没有被书写。他们是梁庄隐形的‘在场者,梁庄的生存,梁庄的喜怒哀乐都因他们而起。……只有把这群出门在外的‘梁庄人的生活状态书写出来,‘梁庄才是完整的‘梁庄。”为梁庄作传,为庶民写史,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也当然成为了一个时代的中国村庄记忆。如果从文类上考量,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类似于社会学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札记,只是和客观的学术研究者不同,梁鸿明确地标识出自己的身份:“我的故乡是梁庄”。现在的问题是,梁鸿的《云下吴镇》为什么要放弃已经被公众广泛认知的乡村调查者的身份?同时放弃的还有她已经很娴熟的田野调查札记。必须意识到,《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的文体感,既来自梁鸿的自我体认,同时也是刊物运作和媒体制造。《云下吴镇》从文体风貌上完全不像《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梁鸿的这次写作实践理解为“反对被制造”?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梁鸿在偏离自己熟悉的田野调查札记之后,选择的这种成系列的、连载的“短篇”该怎么去命名?“系列短篇”可拆开单独成篇,放在一起又是一个有着内在结构性的整体,它和一般的短篇小说集不同的恰恰就是其内在结构性的整体感。中国现代文学的“系列短篇”很多,比如鲁迅的《故事新编》、沙汀的《南行记》、师陀的《果园城记》、阿城的《遍地风流》等等,《上海文学》的“编者按”找到的参照系是杨显惠,但杨显惠的系列短篇是“纪事”或者“记事”,《云下吴镇》是“纪人”或者“记人”。

何平:“五四”以来写乡村写乡土写农民一直是中国文学的长项,为什么你这两本书有这么大的动静,我感到这里面是不是传达出当今“知识人”的什么情绪?

梁鸿:可能主要是叙述形式发生了变化吧。乡土文学长期以来一直处于“我说”的状态,是作者在讲述。并且,自1990年代以来,对现实层面的乡村关注较少,尤其是近些年乡村在急剧变化中的命运状态,作家没有充分给予重视。另一层面,中国生活的裂缝越来越大,不同生活、不同阶层之间几乎完全不了解,所以,当《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用“他说”和“在场”的方式写的时候,这种“敞开”感和读者的情绪产生了应和。

补记二:即便我们说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但事实上,庶民却从来是“沉默者”。“乡村”、“底层”、“三农”等等都是这十几年知识生产的关键词。其实,不唯1990年代以来,自有“现代”,乡村问题从来也是“知识人”自身的问题。知识人对“乡村”、“底层”、“三农”等等的征用,往往既是向外部世界拓展,同时也是向心灵内部挖掘。梁鸿的写作实践不是一个孤立的个案。但不可预期的是,“梁庄”、“吴镇”之后,梁鸿这样的写作实践还能否可持续地开展下去。

何平:中国现代乡土乡村书写从来没有停止过,知识分子参与的乡村建设也断断续续地在进行。这个谱系梳理清楚可能对读你这两本书有些好处。你是做“乡土文学”出来的,对这个问题你应该有自己的思考,这应该是你“梁庄书写”的前史。你怎么从研究“乡土书写”到自己去“书写乡土”?中间发生的变化究竟是学术策略,还是一种心理、心灵意义上的?

梁鸿:从研究到书写并非出于一种学术策略,没有那么清晰的意识,更多的是一种心灵上的需求,希望以此能获得精神上的支撑。但是,经过这四五年的调查、阅读、思考和书写,尤其是与乡村现实相关的政治问题和文化纠结,我逐渐认识到,这一书写对我以后的学术思考产生直接影响。下一步,我想重回晚清时期,对“乡土中国”概念进行考古式的溯源梳理,通过分析晚清报刊、杂志和鲁迅等人小说中的乡土意象,分析“乡土概念”如何产生,意义如何生成,它造成怎样的社会思维逻辑和固化的认知,等等。我想,这也是这几年的田野调查给我带来的学术思路。所以,如果说一开始回到梁庄只是一种心灵和精神的冲动,那么,到最后,收获要远远大于最初的设想。

补记三:书斋研究和田野调查、现实和心灵、虚构和非虚构,梁鸿的“乡土”是复调的。她的乡土边界不断被跨越、篡改和勘定,其意义也在不断拓殖,“梁庄”未完成,而“吴镇”也才开始。

何平:我以为要读懂你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应该先读你发表在2011年《天南》第一期的《行动在大地》。我总有一种感觉,世纪之交的“乡村建设运动”的热闹是不是已经过去?你的《行动在大地》里写到几个乡村精神的代表人物温铁军、刘湘波、何慧丽、邱建生,你的笔调是苍凉的。如果世纪之交还有一个“新农村建设”的政策背景,他们所做的乡村建设已然是“寂寞的事业”,而现在我们好像已经很少听到媒体提这个曾经喧嚣的词,他们的工作更加是“寂寞的前行”。我甚至认为你的《行动在大地》是为世纪之交中国乡村建设人物造像,还不只是造像,应该是写心,它的意义不比你写梁庄小,可是事实上,我发现很少有传媒在访问你的时候谈论这篇文字和这群人。我本来从2007年开始,在做一个文学参与乡村重建的实验,但看了你这篇文字之后,我对未来的前景很不看好。

梁鸿:是的,确实很少人关注这篇文章,这也说明了乡村建设在当代中国文化实践、政治实践中的边缘位置。实际上,为写这篇文章,从采访、调查到写作,我花了将近三个月时间。首先,大众,包括很多学者、专家对“乡村建设”这一词所包含的可能的意义并不了解,并且,越是层次高的知识分子越是容易从简单的派别角度去理解“乡村建设”——好像它就是文化保守主义的、农业主义和某种田园的东西,并把它与国家的“现代性”发展对立起来——这对这一实践和它的空间伤害特别大。另外,制度对“乡村建设”也是非常暧昧的态度,看起来好像并不干涉,但实际却有许多说不出来的阻碍和防范,这也使得“乡村建设”非常艰难。我更倾向于把它看作是一种实验,当一个社会朝着一个大的趋势飞奔且越来越一元化的时候,一定有逆潮流的东西出现,哪怕它是一种象征意义的存在,也有很大的启发意义,更何况,这个逆潮流的东西背后还有我们几千年的文明和生活方式。

我的笔调确实比较悲观,前两年我采访温铁军、邱建生他们的时候,也刚好处于乡村建设的低潮期,邱建生在福建,何慧丽在兰考,刘湘波在北京郊区(后因车祸去世)都有很大的困难和困惑,金钱上的、观念上的和实践本身所遇到的种种困难。但是,不管怎样,他们都非常非常乐观,行动者最有力,因为有行动,总会有一点点空间的推进,就会有喜悦,而旁观者反而容易陷入简单的悲观。我最佩服的就是他们身上的韧性。至于前景如何,或者说结果如何,真的不敢预测,以现在的发展速度和整个社会的观念,我不知道这一“乡村”的空间还有多大。

但现在好像形势又有所变动,越来越多的人从多个层面、以多种形式参与到乡村建设中,政府关于农村的政策也在发生很大变化,越来越意识到乡村之于中国生活和文化的深层意义,这都可能使得当代乡村的内部空间有所拓宽。但另一方面,城镇化的过快推进和利益驱动也可能使得各种政策被架空,这都使得今天无论是民间的还是政府的乡村建设都面临着很大的困境。

补记四:梁鸿视野中的中国乡村形象不是纯学术的知识生产,也不是纯文学的审美想像,她的所有写作都有着中国现代乡村建设的实践背景。知识生产、文学想像和乡村建设实践在她是一种奇特的共生关系。

何平:说实话,我读你这两本书一直在寻找你说话的位置。我一直对“五四”以来知识分子书写中的“农村”、“乡土”、“乡村”和“农民”抱有警惕。

梁鸿:是的,我也深有感触。作家该如何说话?尤其是,当“农民”只能被代言时,我们如何来代言?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但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真正的书写。这里面涉及到知识分子的身份问题和立场问题,这需要分析自现代文学史以来作品中“农民”、“乡村”和“乡土”背后所蕴含的基本观念和历史形象。

以我自己为例,在写《出梁庄记》开头“军哥之死”时,在反复修改的过程中,有那么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刻意模仿鲁迅的语调,那样一种遥远的、略带深情但又有着些微怜悯的,好像在描写一个古老的、固化的魂灵一样的腔调。我心中一阵惊慌,有陷入某种危险的感觉。我突然发现:我在竭力“塑造”一个梁庄。写作《中国在梁庄》就隐约感受到的某种奇怪的惯性再次控制了我。通过修辞、拿捏、删加和渲染,我在塑造一种生活形态,一种风景,不管是“荒凉”还是“倔强”,都是我的词语,而非它本来如此,虽然它是什么样子我们从来不知道。我也隐约看到了我的前辈们对乡村的塑造,在每一句每一词中,都在完成某种形象。

那刹那的危险感和对自己思想来源的犹疑一直困扰着我,它们促使我思考一些最基本的、但之前却从来没有清晰意识到的问题:自现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们在以何种方式建构村庄?他们背后的知识谱系和精神起点是什么?换句话说,他们为什么塑造这样的,而非那样的村庄,这一“村庄”隐藏了作者怎样的历史观、社会观,甚至政治观?而我,又是在什么样的谱系中塑造梁庄?

我们在如何想像梁庄?正如故乡的先验性一样,在我们还没有写“村庄”之前,关于“村庄”的想像已经在我们的思维之中。

补记五:难能可贵的是,梁鸿不但呈现了她所能够进入的中国乡村,同时也呈现了她困于进入的路途,不能深入的中国乡村,呈现她自己的限度——学术的、文学的、实践的限度。《云下吴镇》和《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相比是一个更倚重“文学”的方式深入中国乡村内部的尝试。

何平:我和你一样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所以我特别讨厌各种各样“乡村”叙述中居高临下的嘚瑟气。我也时刻注意自己在谈论乡村的时候有没有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和乡村撇清和切割。在当代,知识分子如何自处?尤其城市中像我们这样有过乡村成长背景的所谓“知识人”怎么与世界发生关系?应该说,从中国现代化开始就有的那种“不城不乡”、“似城似乡”的内心撕裂感在我们身上还存在着。《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与当下很多“村庄”叙述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是你自己的故乡,你的文字中是有乡愁的。所以,从《中国在梁庄》到《出梁庄记》,最打动我的是青岛那一章。我甚至感到你在说“我”的声音。我有过和你一样的对乡村的疏离和逃离。只是我至今没有像你一样找到一种恰当的方式和出口,也没有勇气像你这样直接地自我清洗。所以,我很关心你是怎么渐渐获得说“梁庄”,尤其是说“自己”的勇敢的。你怎么看待书中“我”的作用和价值?

梁鸿:这可能是当代知识分子所必须面临的问题。中国还处于裂变时期,我们很难只安于自己的书桌,因为你在书桌上无法找到自己的精神原点和责任感。“梁庄”的叙述一开始就是一个关于故乡村庄的叙事,它不是一个社会学意义的村庄,我是以梁庄女儿的身份,而不只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回去的。所以,在写每一个人物的时候,我都是按照亲属关系,譬如我的五奶奶,我的堂叔、堂婶、堂侄等等这样的关系来写的,所以,它一定有我的情感在里面。这也是我对梁庄的最基本界定。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才能够面对我自己,因为梁庄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的一部分。

在写《出梁庄记》时我一度想放弃“我”,用一种完全客观的方式重写梁庄。《出梁庄记》第一章在部分上显现了我的这一放弃,一种遥远的、与己无关的、仿佛是客观存在千年的生活。但如前所述,我并不满意这种固化的和封闭的“风景”。在开始进入城市后,书写每一具体的打工人和打工生活时,我又放弃了这一“客观”。我反复衡量两种写法。譬如“西安”一章。如果完全舍弃“我”,那么,我的大堂哥二堂哥的生活又变为一个“与己无关”的风景,他们与“我”,也就是与每一位读者是被观看者和观看者的关系,是分离的,不是互为所属的关系。因为“我”的存在,他们生活的状态、场景变得鲜活,更有同在感和现场感。

我希望能够在文本中如实呈现并探究“我”的存在,因为,唯有通过“我”的眼睛,才能够更加深入地展示出“梁庄”在我们时代和历史中的存在真相,反过来,通过“梁庄”,“我”也看到了“我”自己的历史形象。

“我”是谁?“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逃离、界定、视而不见、廉价的乡愁、沾沾自喜的回归、洋洋得意的时尚、大而无当的现代,等等,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风景的塑造者。

现在想来,在《出梁庄记》结尾处,“我”的形象很让人生厌。“我”为什么有如此大的无力感?“我”在代谁哀叹、诉说?“我”把这种无力和下坠之感也附着到了小黑女儿身上,这贬低了小黑女儿和“梁庄”的存在。或者,它只是作为中产阶级的“我”的浅薄和软弱而已,“我”却把这些作为乡村生活和精神的全部。小黑女儿还活着,这就是她的意义和力量,这就是“梁庄”的意义和力量,大地再一次包容并继续抚育她。就像那时而世俗、时而铿锵的穰县大调,唱出的是欢乐、悲愁和力量并在的中国。

《出梁庄记》试图揭示“我”在“梁庄”结构中的暧昧存在(这一点也是在重新阅读后才感觉到的),并在文本结构上形成重要的参差和互文作用,“我”的视野、情感和“梁庄”的时空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大的时空。“我”也是一个“出梁庄者”,当重又回到“梁庄”之时,“我”没有资格做任何道德审判,更没有资格替“梁庄”作出判断。相反,“我”应该是一个被审问者。

补记六:《人民文学》发表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时介绍说:“梁鸿是一位年轻的评论家,她也是中原大地上一个名叫‘梁庄的村庄的女儿。”

何平:“梁庄”在哪里?空间,你不是静态地来看梁庄,而是动态地来看。今天我们怎样来描述梁庄,描述中国?在时间和空间上定位。梁庄在哪里?在移动的过程中,梁庄的人把信息带到城市,又把城市的信息带回乡村,他们彼此渗透,最后影响到心理方式和生活方式。这样就涉及到我们今天对梁庄怎么命名。

梁鸿:梁庄在哪儿?我也在问我自己。有时候,我觉得它就在我心里,似远还近,但又似近还远。但从社会学意义上讲,梁庄有两个层面的存在样态:一是物理形态的村庄和人,村庄还在,人也还在;第二层面是精神层面的存在,这涉及到时空形态和文化生活的变迁。村庄在多大意义上还与传统有关联,甚至是否有“传统”,这本身已经值得质疑。而对于当代来讲,全球化的不断进入、农民的反复“离去—归来—离去”、核心家族的抽离和政治的不断改造已经使得“村庄”形散神也散。但我们也不必站在怀旧的立场上去简单地谴责什么,而是要分析这种混杂的状态与历史的关系,以及它能产生怎样新的传统与新的生活。如果只是简单的丧失和断裂,那么,这一状态肯定是有问题的。梁庄人在城市和乡村之间来来去去,但“城市”和“乡村”这两个概念并非对等,它们在社会意识和政策实践上有极大的不公平性和倾斜性,所以,来去的结果可能是更厌恶和背弃乡村,相应地,“乡村”的概念就会越来越单一,在社会实践中越来越失去活力。或者,“梁庄”作为一个样本对当代社会意识的变迁和精神的变迁进行考察。

补记七:现代交通使得城市越来越成为标识地理位置的起点。在“速度的”旅途中乡村是高铁窗外一掠而过的模糊风景,只有中心城市才能成为让人注视和居留的停靠点,并作为起点慢慢靠近我们想要抵达的乡村。仅仅靠山川河流血缘,已经不能自信地识别某一个乡村的确切位置,我们还要靠城市来标识乡村,靠大城市来标识小城市,靠北京来标识地方,靠美国来标识中国,就像一本曾经在中国引起关注的书《落脚城市》那样,“水林村”距离“重庆”三百公里,“深圳”隔着后海湾和“香港”相望。梁鸿无力破坏现代地理秩序,她标识到,“梁庄位于河南省西南部南襄盆地中部偏西地区的穰县,距城区四十公里。”但梁鸿又倔强地反复申说,“我的故乡是梁庄”。这是梁鸿乡村形象建构和写作实践个人化和抒情性的源头。

何平:“村庄”应该是人类悠久的生息和容身之地。去年(2012年)随清华大学陶瓷系去看日本的陶艺和古窑,今年趁着在早稻田大学访学,我都有意识地看了一些日本的乡村。9月中,我在别府市住宿的酒店边上也去看了一个叫日出町的小村庄。出于语言和仪礼的考虑,我没有深入到村庄的内部,只是看了看村庄的外部构成,这是一个并不偏僻的村庄,边上就是国际化的温泉度假酒店,有高速公路和铁路从旁通过,但我看到这个村庄的神社、墓地、宗祠、手工业作坊,花树密布的、外面停泊着轿车的小院落以及稻田林地有序的分布,明显是一个有机、有生机的村落格局。虽然日本也有村庄废弛的情况,但我看到的大多是类似日出町这样的现代与传统不悖的小村庄。你这几个月也在美国杜克大学访学,我不知道你看到的美国村庄是什么样的?

梁鸿:美国和日本、中国完全不一样,可能没有真正的乡村传统,所看到的大部分是农场、镇。我在德州走了好几个城市,也参观了一些镇、农场和农民,它们是比较松散的,在精神上更多地是教堂把它们联结在一起,而不是村庄。

补记八:我们的乡村怎么了?怎么会?怎么办?我怎么做?这些“怎么”是她思考的起点,也是最后试图抵达的终点。但我知道,以她一己之力,是不可能完成这个现代中国数代人都没有实现的梦想。一定意义上,梁鸿所能提供的是她不断变换进入方式——学术的、实践的、文学的,所能打开的中国乡村,是一个“微小的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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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梁鸿”到“海红”:一个可疑,还是

可考的身份

“村庄的女儿”,“梁庄”的梁鸿如何在“吴镇”游荡?即使是第一人称“我”,这个身份是可考的,还是可疑的?阅读《云下吴镇》,必须先做一次腾空。因为,我们在《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和梁鸿纠缠得太深,我们也太了解这个“梁庄的女儿”。而“吴镇”,不是“梁庄”。在《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中,梁鸿并没有作为一个完全隐匿于文本中的客观叙述者出现,她不断地发声,不断遭遇身份危机:“我”是谁?是“归来的梁庄人”这一有着身份合法性的“归来者”还是“最终的逃离者”这一有着更多情感尴尬性的“异乡人”?不可否认,梁鸿是一个天然的归来者,从北京到梁庄,她回到了现实故乡,在那里,她有不可割舍的亲人乡党,有承载她少时回忆的梁庄风景。然而,梁鸿却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精神上的异乡人。与其说梁鸿“回望”故乡,不如说是“发现”故乡,一方面,“在很多时候,我真的觉得我是梁庄的一分子。”她对梁庄困境的忧伤、愤怒是设身处地式的梁庄人情绪。然而更多时候,她与梁庄格格不入,在《出梁庄记》后记中她写道,“那眼神偷瞄过来的一刹那,我明白,在他们眼里,我已经是异乡人”。另外,作为一个成功完成“乡村出逃”的“出梁庄人”,她对乡村抱有着“文化扶贫”、“思想扶贫”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于她对故乡的想像,她在竭力“塑造”一种梁庄,用一种遥远的、略带深情但又有着些微怜悯的鲁迅笔调,在还没有写“村庄”之前,关于“村庄”的想像已经在她的思维中,这是一种认知空间上的伦理错位,她想要阐释村庄,村庄却自有逻辑。梁鸿本身在为这种无法消除的“优越感”羞愧,拒绝成为异乡人和失乡者,又拒绝成为城市逃离者和乡村难民,她对“归来者”与“异乡人”的双重拒绝造成她模糊的身份定位。所以她不断地归来,不断地离去,又再次地归来,如果说她之前面临着城市和乡村的两极对立问题,那么在书写城乡结合地带的吴镇时,她是否真正发现了“我是谁”?

从梁庄出逃至北京,从北京归来至梁庄,从梁庄出发至中国,从中国到吴镇,以一种安然的姿态,梁鸿最终寻回了自己的名姓:一个生在梁庄、长在吴镇、后至北京的出梁庄人,她的根永远在那一方故土中,无论去往哪里,经历了什么,拥有了什么,又丧失了什么,所有的不确定性都会以位移的确定为终结,那就是他们确信今后的终点站在梁庄,多数情况下走向城市只是一种不得已的行为,他们的心始终属于故乡。不论现实中的梁庄如何衰颓,他们(包括梁鸿)心中的那个充满诗意的、美丽的梁庄是永恒存在的,并且很多人出梁庄只是为了更好地回来。值得注意的是,梁鸿发现自己的过程并不是仅仅依靠物理空间的移动来考证自己走过的痕迹,她更多的是通过对个人历史的追溯来进行可考、可靠的身份定位,在空间之路中上下求索,在时间之流中左右漂移,梁鸿成了海红,成了一个鲜明的真实的吴镇少女,并最终完成了自己艰难的精神重返。海红是在另一个时空维度上真实存活的少女梁鸿,梁鸿在两部“梁庄”中,自己经历的展现往往通过他人的讲述来透露些许蛛丝马迹。到了《云下吴镇》,她有了一个清晰的个人成长史: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在偏远小学,因得罪校长而被为难,考学走出故土,来到北京成为大学教授。同时,她挖掘出自己遗忘在时光中难以启齿的恋爱经历:初恋的游移,初吻的发生,被圣徒德全打扰留下的阴影等。少女海红在不同篇目反复出现,与明亮、清远、德全发生联系,吴镇是她生命流转的场所,她一切出走的源头。梁鸿无疑化身为海红,一再地反复确立:吴镇即是吾土。在上文反复提及的第一个故事《肉头》一开头,出现了一个以纯吴镇人口气叙述的“我”,而这个“我”是全书唯一出现的第一人称叙述人。然而这个“我”的身份是清晰却又模糊的,她有着确切的家庭住址,“就是咱们家斜对面左边的第四家”,“咱们这儿王营的”;她有着确定的年纪,“1974年生的”;她有着确定的生活场景,“我在院子里剥苞谷粒儿”;她甚至有着确定的家庭,“再加上你小侄娃儿那天发烧没上幼儿园”。当然她更有着确定的社交,“一看见我,程林点下头就出去了”。这一切都从多方面逼真地证实这个“我”是个真实存在的扎根许久的吴镇人。这个“我”更是可疑的,除了文章开头身份的说明性叙述外,综观整本书,并未再次出现“我”的踪影,“我”并未参与任何的故事,就好像只是为了写“我”而在全书首章多费了一些多余的笔墨。我们或许能把她当作梁鸿做出的一次真诚尝试,她作出了一个假设,虚构了一个从未离开吴镇来到北京的自己,这是一个和现实梁鸿截然不同的自己,活在吴镇,与吴镇进行最亲密的接触,而她自己,就是吴镇一分子。这是梁鸿极力靠近故乡的努力:否定真实自己,将自己代入吴镇当下的第一手生存现场中。她一直“在场”,从未“远离”。由此,梁鸿真正地进入了吴镇内部的情感生态、生活常态,在对自己哥哥毅志的描写中,她并不虚美,如实写出了这个人物的自私、软弱、耳根子软、老想做大事却又一事无成的尴尬状态,她甚至用了尖酸的字眼描述亲人,“毅志大姐拍着大腿,晃着肥胖的身躯”。因为空间距离和心理距离相隔甚远,梁鸿不惜用最温暖的字眼来描述自己的亲人,在《中国在梁庄》中,毅志是一个文学青年、一个值得依靠的大哥,在《云下吴镇》中,他却成了一个平庸软弱的乡村医生。因为直接在场,她更能够去情感化地描摹一个完整的没有先验性心理想像的人物,梁鸿从未如此接近过故土,她的这一次从“庄”到“镇”的出发最终帮助她找回了自己的精神原点。

从“梁庄”到“吴镇”:小镇叙事,或者作为

文体的“列传”的复活

写作《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以及《云下吴镇》,梁鸿是“故乡的异客”。梁鸿自己强调每一次写作都是“重返”。“重返”是一个痛苦的找回过程,因为人们对现实世界的不信任,对于被记忆“虚美”了的故乡会有本能的先验性想像,当真实归来,发现现实故乡已经与精神故土脱节,情感和精神会最先产生震荡。因而,这是一个漫长的不断否定自己,也否定外部现实的过程。从《中国在梁庄》到《出梁庄记》再到《云下吴镇》,梁鸿经历了一个艰难的重返过程。如果《中国在梁庄》是梁鸿的第一次归来,《出梁庄记》是在第一次重新发现真实故土之后,梁鸿再次出发找寻散落的乡民,去做一个完整的故土拼图,那么《云下吴镇》的写作,则是在一个完整的乡村基础上,梁鸿把写作的世界从村庄扩展到乡镇,完成了再一次的重返。

小镇是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一种过渡形态,介于乡村和城市之间,也就意味着小镇兼具两种文化形态:乡村的、城市的。抵达“吴镇”是“乡村出逃”的未完成状态,是“进军城市”的跳板。小镇的人员组成可以是乡村新移民,他们通过考学、结亲、买房在小镇安家,可以是扎根已久的小镇土著,也可以是准备移居更现代化都市的暂居者。不同身份定位、经济地位的人相互混居,造成小镇相对乡村和都市而言更复杂的多义性和混杂性。在《美人彩虹》中,这么描述小镇杂货店主彩虹的丈夫罗建设:“说来也怪,罗建设给人的感觉很假。他和人交往,都很认真,因为家在乡下,还是吴镇最偏僻的一个村庄,罗建设总是付出更多的努力和镇上的人们交际。”“当年彩虹决定和罗建设结婚时,彩虹亲妈,一个凶悍而老辣的吴镇女人,警告彩虹,这个男人不可靠,太做作,再加上,他又是乡下的,虽然吴镇并不大,但罗建设所生长的村庄是吴镇最穷最偏僻的地方。在吴镇人心中,那里住着一群衣衫破烂,仍在泥污里打滚的奇怪的人。”罗建设极力融进小镇,面面俱到,然而在小镇土著心中,他并未被纳入自己人范畴,他永远是一个小镇的闯入者,一个不被接纳的乡下人。而彩虹,因为自己的土著身份,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纵使在打工归来、见过大都市的同镇妇女中,她仍然是潮流的引导者。如果把这种吴镇人对罗建设的排斥和彩虹的自足感放大,无疑是梁鸿在《出梁庄记》中不断书写的城市边缘者意识的对照。从《中国在梁庄》到《出梁庄记》再到《云下吴镇》,乡土人民一直有着难以挥去的身份焦灼感。生活在逐渐衰败的乡村,他们恐惧于落后世界,会成为失声者;出走乡村,他们会成为城市的边缘者;移居城镇,他们又成为更尴尬的中间者。

从文学谱系观察,最直观的感觉是《云下吴镇》采取“小镇叙事”模式。所谓小镇叙事,“主要描写小城镇生活与人生,演绎小城镇发展史、演变史。小城镇既是被审视、被把玩的对象,又是承载作家的生活阐释与历史思考的平台或意象”(周水涛:《论小城镇叙事小说的文体发育与成熟》,《西南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从这种意义上,《上海文学》对《云下吴镇》的预先想像“一个个人物和故事,展现小镇民间世相和生命的复杂形态”是准确的。“小镇书写”早已成为世界范围内作家的共同体验,比如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马尔克斯的马贡多小镇,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等等。而到了中国,“小镇书写”往往被纳入“乡土中国”的书写场,从鲁迅的“未庄”、“鲁镇”,萧红的“呼兰河”,李劼人的“天回镇”等,这些小城镇虽然呈现出新旧交替的因子,更多展露的则是城镇根深蒂固的传统伦理。当代作家的小镇书写则更多落足于小镇在新兴伦理、多变环境冲击下的新变化,比如古华的“芙蓉镇”和张炜的“洼狸镇”等。

如果我们排除简单的、似是而非、大而无当的比附,与梁鸿进入文本方式最接近的应该是中国作家师陀的《果园城记》。小镇生态场的核心是小镇生民,居民生活方式和生存形态直接塑造了小镇生活全貌,人依存于空间,同时也在塑造和改变空间。“城市由低级向高级、由古代向现代发展,它的主要动力是充满智慧的人的创新。城市的发展过程是人的生存、发展的社会化的过程,其本质特征是人与自然环境。人与社会关系以及人的思想的互动和整合的过程,由‘自然人走向‘社会人的过程。”(李阎魁:《城市规划与人的主体论》,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年)梁鸿和师陀一样,他们都将“镇”转换成“人”,那么书写小镇成为为小镇人作传就成为自然的选择。从更开阔的文学史意义上,我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史记》所开创的以“人”为中心,借助“纪传”建构历史的史传传统在师陀的《果园城记》和梁鸿的《云下吴镇》的回响。从中国小说发展史的角度来看,这种史传传统后来成为小说摹写人事的源头,《世说新语》是突出的代表,其后是唐人传奇、宋人笔记。

进入梁鸿列传文本的是最普通不过的吴镇人,《云下吴镇》涉及到小镇医生、杂货店主、家庭主妇、小学教师、孩童、求学少年、低保贫困户等,展现他们各自的生存状态与情感生态多过了对他们各自生平的记叙,梁鸿更为关注普通人由于人世动态而产生的心理回响。不是豪杰英雄,吴镇人向生向死,活得命运多舛却又平稳安然,如安于在自己的杂货铺这一方天地中扎根的美人彩虹。死得浩浩荡荡却又云淡风轻,如在《到第二条河去游泳》中投河自尽的“她”,“她”死亡的过程几近一个盛大的集会,然而却未留下更多痕迹。这种对普通人心理的关注在师陀的小说中同样可见,《桃红》一篇中久未出嫁的老姑娘素姑常年处于情绪的漩涡,师陀将她内心的寂寞情感完整呈现出来。纵使写的是人物列传,“书中真正的主角是城镇本身”(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梁鸿在为小镇中众多人物纪传的同时,她同样在为人所依托的小镇本身纪传。在展现小镇衰败趋势时,师陀往往着重从殷实小康之家的破落出发来隐喻城镇衰败,这在富家后代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富家子或死亡或沦为乞丐,富家女堕入风尘。而梁鸿多从个人失败的奋斗史来观照“城之衰”,她的笔下,个人奋斗之初似乎都面临一片坦途,越到后来越没落,与一个家族由盛转衰一样,个人同样难以抵挡命运的无常。蓝伟,本是镇上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好人标杆,最后空有一身才华,沦为一个看沙场的孤家寡人;明亮一生积极钻营,最后因得失心太重而患上精神病;杨凤喜为前途与吴镇退休一把手女儿结婚,最终仍在原地徘徊;罗建设更为惨痛,他极力想抛弃自己农村人的身份,在女人身上寻求慰藉,最终他丧失尊严,放弃梦想,完全沦为彩虹的附属。一幕幕以失败告终的个人奋斗戏暗示着小镇灰暗的结局,梁鸿已经把吴镇人赋予世界意义和建构历史的方式与吴镇性格联系在一起。

从空间上来说,梁鸿的小镇叙事模式是一张平面的网,吴镇人际勾连,说完秀勤、程林、杨凤喜、钱娜们的多角恋爱,又重开多章,着重介绍秀勤和杨凤喜,吴镇人相互发生故事,相互完成故事,他们最终结成吴镇生态的经纬,不同人的生存故事在吴镇中平行上演,最终完成了一个完整的小镇人事拼图。而值得注意的是,作为列传的主角,他们似乎并不在同一个时间维度中。少女海红和罹患精神病的明亮不在同一时空中,纵使他们在少年时期,都曾情感相交过;少年阿清和中年毅志的故事发生在不同时期等。这与师陀进入果园城内部生态的方式相似,一边写眼前之景,一边开启回忆模式,同样造成时间维度上的叠加自由。梁鸿站在立体的时空维度上,将云下吴镇的历史、现在、镇东、镇西纵横相交,形成阅读的完整性和跳跃性。师陀在《果园城记·序》中写到:“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像一个活的人。”同样将中原小城作为描述对象,她采取小镇叙事的最大意义或许就在于此:用人之无常来观照镇之无常,又用镇之无常观照整个宇宙命运的无常与变换。

尤其值得瞩目的是,如果我们对短篇小说的文类再进一步细分,在当代中国短篇小说格局中,梁鸿重新激活了“列传”之于短篇小说的文类溯源意义——以一个个的生命个体,以他们各自的命运,以微小的个人史去想像和建构大于个人的历史和艺术世界。“吴镇”满足了梁鸿在“梁庄”澎湃奔突却无处安放的“文学性”——想像、虚构和再造现实。如果我们真的要给《云下吴镇》一个“文类”的说法,我愿意以“列传”来指认,这种指认不仅是文本技术意义上的继承,当然应该包括梁鸿对“列传”所栖居的“史记”之“史”的精神气质的致敬。从这种意义上,《上海文学》将梁鸿《云下吴镇》与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定西孤儿院纪事》、《甘南纪事》并提,无疑直指《云下吴镇》的文类内核。我不知道,梁鸿这样做,是歪打正着,还是预先设定的,别有深意在焉呢?

从非虚构到虚构:“速写体”的改造

2010年,人民文学杂志社发起“非虚构写作计划”,倡导作家走出书斋,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并专门设立了非虚构创作专栏,由此引发了非虚构文学创作热潮,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是其中的佼佼者,并引起了包括文学批评界和非文学界的广泛讨论。时隔两年,梁鸿再次出发,用同样的非虚构文本记述散落各地的梁庄子民的生活状态,因此有了再一次的非虚构尝试——《出梁庄记》。梁鸿认为,乡土文学长期以来一直处于“我说”的状态,是作者在讲述。为了避免作家讲述夹带的先验性想像和情感干扰,《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用“他说”和“在场”的方式书写,造成一种“敞开”感,并和读者的情绪产生了应和。两部“梁庄”的整体叙事架构是作者先进行人物实地访问,再将采访对象的叙述语料进行完整的重现,在成书的具体操作上,用不同字体格式显印,造成明显的说明性区别。这种“我说”为辅,“他说”为主,不经修饰地完整重现被叙述人原生态语料的叙事方式导致了最完整最彻底的真实性表达。因此,纵使两部《梁庄》的内核是文学的,它们仍常常被当作社会学文本看待,并被纳入乡村建设的参考文本体系中。

如前文所说,“梁庄”书写并没有能充分兑现梁鸿的文学雄心。而《云下吴镇》所体现梁鸿的文学自觉,首先是文体自觉,这一方面是对中国短篇小说源头“列传”的复活;另一方面,我们应该意识到梁鸿写作的“当代”,基于中国现代文学资源的转换——对“速写体”的改造。“速写体”小说流行于20世纪30年代,其主要文体特征包括篇幅和时间跨度较小、叙述者情感隐去、追求客观性表达、叙事主要由场景构成、对事件进行片段化处理等等。胡风曾这样表述速写特征:“一,它不写虚构的故事和综合的典型。它的主人公是现实的任务,它的事件是实在的事件。二,它的主人公不是古寺,不是山水,不是花和月,而是社会现象中心的人。三,不描写世间的细节而攫取能够表现本质的要点。”从第一点特征来说,与《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坚持的真实性表达一样,《云下吴镇》的内核是现实主义的,进入文本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吴镇人士,故事的取材来自于他们曾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生活经历。第二,为人作传的叙事模式无疑坚持了人是空间的主体这一论断。那么该如何表现文本客体的本质呢?梁鸿放弃了宏观的架构完整的俯视式书写,她好似一个纪录片导演,站在吴镇土地上,攫取人们的生活片段进行场景速写。“‘场景叙事是直接提供画面,既包括‘正在发生的戏剧性时间,也包括一般的风景和场面描绘,属于现代叙事的范畴。”也就是说,“场景速写”缺少来自叙述者的历时性的历史追溯,落在画纸上的是片段式的一幕场景,瞬时、简洁、稍纵即逝。《漂流》一篇写吴镇的一段街道,一个坐轮椅的老女人误闯其中,街道有它的行进生态,静的闯入者和动的街道构成了一个场景特写。与鲁迅的《示众》一样,这是一个片段式的场景展现,没有具体情节追溯,没有完整的故事脉络,只有一个瞬时性的情境攫取。老女人是街道的旁观者,在她身边,吴镇人物各自繁忙,她成了动态漩涡中静止的一点,读者通过老女人的眼睛,不带主观评价地观察身边来来往往的吴镇生民。老女人自身又被纳入整个速写场景的构图中,她与周边人物发生关系,小孩子欺负她,医生对她表示善意等。场面速写并没有遵循有首有尾的故事传统,瞬间的立时的生活片段的采撷反而更能表现生活的真面目:一切宏大的悲喜故事都消融于正在进行的生活现场本身,吴镇人活在一个个现实的片段中,在他们身上,生活的戏剧化被存在的平凡消解,唯有正在活着才是最值得记述的对象。《肉头》一篇中的主要场景是毅志夫妇的厨房,几人一边包饺子,一边在闲聊中将乡村桃色新闻史的脉络梳理出来,包饺子是速写场景的背景,不同人的各异心思和不同表现都在这张餐桌上上演,这是一个瞬时性的片段,却在其中穿插着历时性的人物史追溯。这似乎与速写体的要求相悖,然而梁鸿的特异之处就在于此,她的“速写”除了继承了1930年代简洁明快的场景速写和去主观化的人物塑像之外,并不排斥写作主体的侵入和冒犯。这样,经过梁鸿改造过的“速写体”成为一个“个人的幽灵”可以出没的文学场,其内核依然是冷峻的现实主义。梁鸿需要“速写”来给她的吴镇人列传造型传神。《到第二条河去游泳》描绘了一场盛大的热闹的自杀集会,用荒诞的超现实手法描绘“她”投河自尽时遇见的一众生民,死亡过程被梁鸿无限地拉长,她不断地漂啊漂啊,这无疑使我们想起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意识流的表达方式消解了死亡的庄严性质,死亡不再被赋予更多意义,死亡只是死亡,梁鸿在这里展现了她对死亡的注解。《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则更像一篇童话,少年阿清为了阻止别人砍树爬到树上,在树上安家,这与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故事内核相似。他在树上看到的一切神圣、完美的表象建筑了他的童年,当他发现阿花奶奶并未守节,他的父亲收受贿赂时,他的童年也就结束了,因为他发现了生活的真实面目:生活本身并不浪漫,生活是一张巨大的模糊的多义的网。少年阿清失去了特异行为,这同样隐喻了吴镇丧失了其纯洁的内力,吴镇被卷入世俗的漩涡,失去了可歌咏的诗性,它成了一个大人的无趣的社区。最后,少年阿清长成了有为青年,他极力抹去那一段过往,成了一个符合社会期许的标准吴镇人。梁鸿的浪漫笔触是忧伤的、童谣的,而在最后,她借阿清之口打破了这一美梦。梁鸿对吴镇的道德建构抱有怀疑态度,她安排了一个道德守夜人,一个带有先驱性质的圣人——圣徒德全。“他准备好了随时从天而降。”这似真似幻的现世耶稣、道德法官在世俗眼中是可笑的疯子,由于伦理秩序和传统道义的消解,吴镇无时无刻不上演着偷情、欺骗、挖洞等等荒诞而又真实的画面。德全做的是无用功,梁鸿也在做无用功,用疼痛的笔触去描摹正在发生的荒诞现实,与生活拉开距离,人们发现云下吴镇似乎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而一旦进入生活,才发现云下的吴镇真真切切生在地下,一切的荒诞都来源于社会本体与人世哲学的荒诞。于是,纵使有浪漫主义色彩,吴镇仍是在描摹现实,揭露现实。《好人蓝伟》最后写到:“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

梁鸿的“吴镇”,一朵发光的云下兀自生长、存在、消亡,云朵移动的地方,就有吴镇活动的痕迹,就有无数人倾巢离去,就有无数人衣锦归来。时间的流云,搬不动的吴镇。空间在时间中的颓败和腐烂,而人却是被框定和规训的无助、无望和绝望——这人,是吴镇人,也是梁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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