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相逢新绿时
2016-01-04王蒙池田大作
王蒙 池田大作
编者按:著名作家王蒙和日本现任创作学会名誉会长、国际创作学会会长池田大作相识于1987年。2013年,两人通过书信对谈,主题为“赠给未来的人生哲学——凝视文学与人”,本刊将以专栏形式陆续刊载,以飨读者。
池田大作:唐诗人王勃吟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有机会和王蒙先生对谈,深感荣幸,欣喜之至。王蒙先生是代表中国的文豪,文化旗手,分别以来一直很怀念。
和王蒙先生会见是1987年4月28日在新绿欲滴的东京。当时您作为文化部长访日,百忙之中驾临我们圣教新闻社,长约一小时,富有意义地交换了意见。
记忆犹新,此刻又随着衷心的感谢之情浮现于脑际。
听说您日前见到我的友人、香港SGI(国际创价学会)李刚寿先生时,也深情回忆了和我的会见,不胜荣幸。
那天的难忘交谈历经岁月,彼此积累了更多的活动和经验,能再次和王蒙先生继续对谈,我觉得意义重大。
王 蒙:感谢香港《明报月刊》总编潘耀明先生的帮助,时隔二十七年以后,我与池田大作先生开始了隔空的对谈。
感谢池田先生保留那么多有关1987年春天我们会见的记载。它使我重温了该次访日后我模仿俳句的节奏写的几首诗。
“樱花已落去,犹有芳菲盈心曲,为客亦佳时。”
“今夕喜相逢,新知旧雨队如龙,含笑井上靖。”
前者是说该年的访日之行,后者是说东京的一次招待会。
我微带伤感地想到了时间的无情流逝,但我也感到了美好的思想、意念与友谊长存不衰。人的年龄意识,如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或许在岁月面前略感窘迫,但一个有良心有头脑的有爱恋的人的理念与责任意识,在岁月冲刷之后也许会更加坚强和有力。
池田大作:我很理解您的这种心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有生命的东西难免变化。有时也从中看见所谓无常。
然而,如您所言,对于为巨大的使命与责任而生的人生来说,来临的分分秒秒都带有无上的意义,放射光芒。因为每一瞬都成为创造价值的行动连续而积累。时间的流逝并非过去,而是生命提升、加深的步伐。
王蒙先生提到孔子的话,让我想起苏东坡的《赤壁赋》。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在变化不止的人生与世界中,探求并创造绝不退色的不灭价值。那正是人的道路,文学的道路。
王蒙先生通晓日本传统文化的俳句,我从心里感到高兴。
俳谐巨匠松尾芭蕉赠给时隔二十年重逢的故友一首《咏樱花》。
“犹记几寒暑,二人命运喜重逢,蓬蓬勃勃樱。”
你和我两个生命被多么深的缘分联结啊。樱花在我们面前怒放,蓬蓬勃勃,使我们心心相连。
时间流逝,季节循环。蓄积心底的友情不会消失,像循环一样到时候就复苏,不懈地迈步人生。
我也和您在诗中吟咏的作家井上靖先生有深交,还出版过通信集《四季雁书》。他热爱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我对他的记忆随着时间越来越鲜明。
王蒙先生和我会见时赐予鼓励,说:“创价学会致力于创造‘人的新价值,普及‘崇高的理想和教养,推进‘世界和平,兴隆‘文化、教育,我高度评价这一事实。”不辜负您的期待,我行动至今。而且,经常欣慰地关注王蒙先生大显身手的情况。
王 蒙:早在“文革”中,我已经从媒体上看到对于池田大作先生与您代表的创价学会的报道,您的访华也受到了中国政要的重视。
池田先生这个名字我知道时还是在“文革”当中,就是您来中国时周恩来总理跟您会见,《人民日报》刊登了照片,那时候好像周恩来总理还在医院里面呢!这个照片使我想到您这个人一定非常重要。
后来1987年在我以文化部长的身份带一个团——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文化代表团(十几个人)做官方访问的时候有机会见到池田会长、池田先生。您非常认真,您跟我讲在会见之前几乎用了大半夜的时间读我的作品,所以谈话当中可以很熟悉地、如数家珍地讲到我在哪个作品里说了什么话。
正如您所记忆的,1987年我曾经称道您与创价学会的作为。在一个经济生活高速运转的国家,您能够始终如一地坚守对于世道人心的关注,对于人的精神生活精神质地的重视,对于信仰、理念、道德自律的提倡,这是令人难忘的,也是令人佩服的。
池田大作:您详细记得和我的会见,令我感动。
会见时我谈了关于王蒙先生名作的感想,触及您的文学观,即:“文学是人学。文学的存在是为了使人成为真正的人,使人际关系成为真正的人际关系。”
确然如此。现代是全球化社会,技术革新也长足进步,但可以说关键的人本身心胸扩大了、精神性进步了吗?反而令人忧虑精神性甚至在衰退。
因此才需要精神革命、人间革命。
正如王蒙先生所道破的,现在才需要探究人的真实、强化人性、复兴人心纽带的文学力量。
王 蒙:关于人间革命,我觉得这里头与中华文化有很多相通的地方。
因为中华文化讲究反求诸己,反求于自己,就是你不要仅仅是抱怨、批评这个社会、环境、他人。
他人好像有很多毛病,有时是权力的运作或者金钱的流转,都可能对人造成威胁,确是有很多可以批评的地方,体制的不尽合理也是需要探讨批评的。
但是人有没有可能也批评一下自己呢?就是先从自己做起。
这个世界不理想、不让人满意,或者你所在的这块土地、这个区,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但是你自己有没有做更好的选择的可能呢?我觉得这种思路和中华文化的反求诸己的精神是一致的。和正心诚意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精神也是一致的。
从欧洲来说,它和这个存在主义的关于选择的观念也是一致的,存在主义认为人活着的一个最大的自由,或者最必须享有的一个自由就是有所选择,你永远是可以选择的,这给我非常深的印象。
池田大作:我本人的事情且撇开不说,您确实指出了重要之处。
首先看自己,而且,首先从自己做起。“自己”才是一切的起点和归宿。
王蒙先生也喜爱的俄国文豪托尔斯泰说:要解决人自己把自己推入的不幸,尤其是战争这个最大的不幸,重要的是什么呢?那不是在自己之外。“每个人心机一转,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活着,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这才有可能。”
先回归人,首先要是人,这一呐喊不就是通过被对立与暴力席卷的21世纪的经验所得到的精神教训吗?
众所周知,托尔斯泰认真学习了孔子等的中国思想,立足于这种思想,写道:“作为人的完成是一切的开始。如果这个根本被忽视,本应由它生长的枝干也不会好。”
孙文先生也通过《大学》开头的八条强调“把一个人从内发扬到外,由一个人的内部做起,推到平天下止”。
可以说,这是痛切认识到,除非要求人从内部成长,否则,不可能开启持久而正确的和平与未来。
自己这一个人,从自我变革开始,改变身边的职场和地域。这关系到社会变革、世界和平。探求蕴含伟大可能性的一个自己的内部力量也是佛法。(后面再详细论说,譬如中国佛教徒天台大师“一念三千”法门)
关于这一点,我曾和中国文豪金庸先生也谈过。
王 蒙:我也注意到了池田先生与一些华人名家们的对谈。
上个世纪的最后二十年我曾多次访美,我结识了一位精通汉语的何南喜(Nancy Hodes)小姐,她曾经在北京生活多年。她是贵创价学会的信徒,她对我讲过不少有关贵创价学会的事,我从地球的那一面,也感觉到了您的奋斗与事业的巨大影响。
池田大作:多谢。其实,何南喜现在在我创办的美国创价大学执教,给来自世界各地的英才教中文。
听说她清晰地记得翻译过您的作品以及在美国和您的交流,说“非常怀念”,也很高兴这次王蒙先生和我对谈。
我的中国朋友、日本朋友、全世界的朋友都爱读王蒙先生的文学,高山景行。
从空前激荡的20世纪到21世纪,王蒙先生在北京十几岁就投入为民众的革命,在新疆深入学习民众生活,而且始终如一。作为热爱民众的文学家发言、写作、行动,用文学与文化的力量引导人们。
王 蒙:我的处女作《青春万岁》写于1953年秋季,我十九岁。至今已经六十余年。至今仍然由不止一家出版社反复重印,并仍然不断地拥有年轻的读者。
在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事业中,青年一代起了巨大的作用。
早在晚清,梁启超已经提出少年中国的口号。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相对比较强调人的老成持重、谦虚谨慎。梁启超则希望中国焕发一种少年精神,求新求变求富强求发展。在争取新中国的变革中,年轻人也往往采取更激进与热烈的态度追求新思想新事物。
我这一代人,亲身经历了中国的新旧交替,我们用理想主义的色彩涂染了我们的青春经验。我希望这样的经验不至于被淡忘,我希望人生能够始终如一地保持一种青春的向上的奋斗的精神。为此我写下了小说,加倍地渲染了那个时代青年人的理想、追求、欢呼雀跃与凯歌行进的体验。
直到几十年后,我当然也看到了青春的缺少经验与务实精神的这一面,看到了青年人认识世界与选择道路上易于产生的简单化、两极化、非理性化的这一面。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曾经著文讲青春的弱点与危险性。很有趣。
我以为中国也好,日本也好,其他国家也好,人类应该寻求在珍惜与弘扬传统与变革求新之间,在青春的活力与经验的丰富与精神状态的沉着冷静之间,在保守、坚守一切过往的美好与敢于作出新的尝试的激进之间,保持一种恰到好处的平衡。
我仍然喜欢青春万岁的说法,我还喜欢说生活万岁,爱情万岁。同时,科学的、理性的、实证的精神,宽容博大的精神,从容商量与追求和谐的精神,也是要万岁的。
池田大作:王蒙先生说到了青年在新中国建设和变革中发挥了巨大作用,近代日本的明治维新也是青年站在前头的急剧变革。
俳谐改革者正冈子规对此也强调:“革命或改良是新走上社会的青年的工作。”
青春是向上的战斗。因为年轻,所以有时过火,有时被超过实际的不安和苦恼折磨。但青春有一个本质,那就是虽然种种纠葛反复却成长、发展。要最为珍视充满新绿般新鲜气息的青春生命。
如《荀子》所云,“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要超越前辈,超越师,超越上一代,展翅高飞。若是为此,我愿意毫无保留地支持。
说到传统与革新、青春能量与成熟智慧应保持平衡,我想起鲁迅先生曾一语道破:“苏古掇新,精神闿彻。”
学习历久弥新的传统是打造个人生活方式的根子;以进取的秉性学习新文化是活在当下,打造未来;学习不同的文化就活在开放的世界。
现在需要的努力是在社会的一切方面和谐并发展。
中国的传统思想正是和谐与创造相结合。
《中庸》有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庄子》有云:“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
和谐,不就是使旧东西和新东西的相遇、不同东西的相遇总是能动地朝创造的方向发展吗?即使相遇而产生纠葛,也有使之不导致冲突或对立的规律起作用吧。
这里必须有立足于生命尊严的人生观和世界观,而且必须以互相尊敬、互相学习的态度为根干。
我坚信,在这个意义上,从世界来看,日本和中国的漫长的文化交流史上和谐典范的史实也放射光芒。
王 蒙:您一向对和平的坚持,对战争的厌恶和否定,对人和人之间的敬意,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实中国古代也非常强调这个“敬”字。对这个“敬”字的认识,我们看起来都觉得非常亲切。
池田先生的著作也非常多,言论也非常多,有的我就比较兴趣大一点。我觉得这里头有许多,我很容易接受,比如对青年的关怀,对教育的重视,对一个人的人格完美的这种追求。
您从正面提出了许多好的想法,虽然池田先生和我们都一样面对着世界的许多的麻烦,面对着日本的麻烦,也面对着亚洲的麻烦,面对着世界的各方面的麻烦,但总的来说,我认为池田先生是抱一种比较健康的、正面的态度。
尤其对于青年人来说,不能够用一种悲观、失望和绝望来传播虚无与毁灭,因为青年人本来就是相对脆弱一些,您的这样一种健康的、积极的态度,我觉得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对社会是负责任的,对年轻人是负责任的。
池田大作:王蒙先生对围绕青年的环境特别是信息化社会的问题深为忧虑啊。
由于电视、因特网、电脑、智能终端等的普及,生活大大便利了,但另一方面,感觉的、刹那的、刺激的、“有趣就行”的简单的信息发送增加,不分真实与虚假的“玉石同柜”的各种言说充斥。
这些也正是最近王蒙先生在《因特网在扼杀文化吗?》一文中尖锐指出的。
在和我会见时,王蒙先生洞察:“历史上,20世纪后半是科技进步与人的精神贫困相伴进展的时代”。而且,我和王蒙先生交谈了使“精神富足”是人生与社会幸福的精髓。
恐怕今天因特网世代怀抱的问题就是在王蒙先生所洞察的社会问题延长线上。
王 蒙:我其实对于近百年来科技的迅猛发展很感兴趣。
我虽然已经不再年轻,诸如使用电脑、手机、网络、电邮、微信和各种数据软件,仍都能熟练地进行操作并且深获其益。
但我也同时看到,信息获得的便捷化、舒适化、平面化、碎片化与海量化,有造成心智危机的可能。
很简单,一个有着较高智商与精神结构的人,他上网是有自己的目的的,查某方面的资料,接收与书写信件,书写文章或寻找某种最佳路线图等等。
但一个年轻人,仅仅是由于空闲无聊而上网,在浏览A的时候他受到了B的吸引,在接触B的时候CDEFG全部跳出来了,他很可能忘记了自己上网的目的,他自身变成了网络上正在爆炸的信息的猎物,就是说,他失去了上网的目的,而他成为了网络的目的物,即网络所俘获的小傻子。
请想想看,网络是科技界、商界、媒体精英们联手打造的尖端产品,他们的产品精益求精,日新月异。
而上网的中国称之为网民的人,其中的绝大多数,我估计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他们的智商、学识、判断力、精神生活的自我把持能力,都远远低于网络的打造匠人们。这样,他们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他们在海量的、富有刺激性、挑逗性、诱惑性、新奇感与各种抓眼球能力的信息、图片、音频、视频……面前,网民只有跟着走的份儿。
科技的发展,条件的改善,使人的体能智能退化,使人变得懒惰。这无需论证。空调的发展使人们的抗寒抗暑能力下降,交通工具的发展,使发达地区人们的奔跑速度下降,这已经无需论证了。
那么,电脑的发展,会不会使人们的智能下降呢?例如,口算、心算、书法的能力已经下降了,这难道有什么稀奇吗?
一切使人上瘾的东西都有一定的危险。我们总得想个办法,推迟白痴时代的到来。
池田大作:因特网既是丰富的人类智慧遗产,又有犯罪温床似的恶意陷阱。正因为有成为日常一部分的便利性,所以才要求人具有区别、操纵那些信息的判断力。
还不能看漏网络匿名性助长并非面对面的人际关系的谬论和残忍。沉溺于电子游戏和聊天也有陷入依存症的危险。
重要的是彻底把信息技术作为创造性生活的手段之一,如何定位其价值,而且能提高人的精神性、创造性,提高文化素质。
歌德的叙事诗《魔法师的学徒》描述了一个悖论:人一旦不能控制技术这种手段,人本身就变成它的牺牲。
人反而被人做出来的东西折腾的历史以前也反复发生。政治、经济、原子能等科学技术,本来为了人的东西把人变成手段。目的与手段的颠倒带来践踏人的惨剧。把生命以上的价值置于生命以外的东西上,终将压迫生命吧。
因此,需要经常用“为了什么”的彻底追究,返回为了人、为了生命尊严的原点。
从全世界发送的无数的信息世界在网络上扩大,但其中自己的人生真正需要的东西是多少呢?站在人生本质的次元上,觉得很庞大的信息世界或许就完全改变。
无论怎么向不伴随实体的虚拟世界寻求刺激或假想,终究自己是自己,不会成为别的。本来幸福、充实、欢喜、成长在现实中、在交流中从自己的生命内部培养。判断信息的价值,取舍选择,其基准以“自己怎样活”这一信念为根干。
又说是网络联结地球,但自古以来,敏锐的精神界前辈们洞察了一个人的生命也具有连接宇宙的无限关联和广阔。
我此刻想起了《淮南子》中的“天地宇宙,一人之身也”等语。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也讴歌:“一粒沙中看见世界/一朵野花中看见天国/你的手掌中握着无限/而且片刻之间抓住永远。”
能从自己体内,从自己身边,从和自己直接有缘的人、自然,发现伟大的尊严与价值,这就是“精神财富”。
“精神财富”是自己在苦劳中赢得的人生智慧,是人的纽带,是关怀人的慈爱,是为人而行动的历史。增加“精神财富”就构成能取舍选择信息的骨骼。那也就是教育的力量。
王 蒙:您讲得很好。技术本来是通向幸福生活的手段,但技术迅速发展的魅力,精益求精的挑战,及其对于人类心智提出的永无止境的新课题,使技术成为具有无穷诱惑的宫殿,追赶技术新成就,成为人们的目标,成为体面与成功的征兆,这时,技术与金钱一样,成为令人沉醉的辉煌图景,技术从手段变成了目的。看看我的中国同胞吧,有多少人每几个月更换一次电脑与手机的设备啊,不是为了使用而更新,而是为了享受更新的虚荣而消费,这不是使本来能动的自身变成技术的俘获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