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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景

2016-01-04张惠雯

上海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丈夫

张惠雯

1

邮差送来包裹的那天下午,是丈夫出差后的第三天。她一个人在家,那个古怪的想法又在心中徘徊不去。四月,天气已经像初夏。她签了字,看着邮差走下楼梯。环形楼梯笼罩在凉爽的阴影里,但楼梯的底层洒满午后的阳光,俯视下去,像一个水光闪动的井口。她关上门,站在窗前,看着邮差走出公寓大楼,穿过那条两边栽种着蓝色、白色绣球花的小径。更远处,贴着公寓管理处的墙边,盛开着几丛红色的小玫瑰。邮差是个俊朗的高个儿年轻人,阳光照在他身上,令他栗色的头发更好看。

只有她一个人,她不急着打开那个包裹。一个棕色的、磨损的小纸箱,仍然被遗留在靠近门口的地板上。这是个四月的下午,她和丈夫、女儿刚从佛罗里达回来不久。他们从德克萨斯一路开车去,路上休息了一晚。然后,丈夫出差了。她决定先把相机里的旅行照片传到电脑上保存起来。她知道这件事非常劳神费力,而结果通常是你匆匆把那几百张照片浏览一遍,删掉一些形象不佳的,然后就不再管它。她还是喜欢把照片冲洗出来的时代,当然,这只能说明她已经不年轻了。

的确,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觉得年老的那个自己显得陌生。她想到自己已经四十二岁了,数字本身没什么意义,只是如今常在她脑海里突然醒目地亮一下,仿佛警示她光阴虚度,又仿佛仅仅提醒她“未来”在缩短,因为光阴究竟该如何过才不算虚度,她还没有答案。回顾过去的很多年,她觉得除了三年前的那件事,并没有其他特别的事发生。有些事今年发生了,第二年或第三年同样发生,简单地往复,例如圣诞节到新年之间的长假,四月初的家庭旅行,秋季的回国探亲……生活太平静、无声无息,就会过得飞快。过去,曾经,她很骄傲,不担心变老,她想如果一个女人坚信她爱的人会一直爱着她,持久而忠诚,就不会害怕老去。现在,她逐渐明白了时间是什么,它像一个怪兽的影子,在你身上缓缓爬行、蔓延,从头到脚,直至完全地覆盖住你,把你丢弃在阴暗中。至于那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今后也不会对谁提起。她对自己说倾诉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一件事如何影响你的生活,它在记忆里会持续多久、留下什么,只有自己才可能清楚。

这个下午像往常的每个下午一样,她独自在家。这样的下午,大部分时间她会坐在餐厅那张桌子前面,喝茶,看杂志,盯着电脑,偶尔走到厨房去拿东西。起居室、餐厅和厨房是相通的,餐厅的另一边是厨房,之间没有明显的阻隔,只是通过空间设计区隔开。起居室有两扇俯瞰庭院的高大的窗户,采光充足。而厨房里白天也开着灯。于是餐厅里的光线混杂着日光和灯光,有时明亮,有时昏暗。白日里,房子里和窗外的一切都沉浸在宁静、空寂的氛围之中,透过半开的窗户眺望出去,公寓院落的小径上没有一个人。闲暇却往往被回忆、想像和莫名的感触满满地占据着。她有时想写封长长的信,回顾一下他们这些年的生活,那无疑是相爱、幸福的生活。但写给谁呢?况且很多东西涌进来,千头万绪,似乎都值得提到,又似乎空茫一片。

午后的时光总是这么凝滞而又琐碎地溜走了。她传完照片,合上电脑,把杯子里剩下的茶喝完,就起身走到起居室去。她在那张长长的、灰绿色条纹的大沙发上坐下来。包裹就在那儿,在沙发的另一侧、靠近门口的地方。她不急于打开它,只是不时扫上一眼。那上面有她非常熟悉的字迹,有些潦草,但漂亮有力。

她听到一种嘈杂的声音,才意识到外面在下雨。她走到窗前,看着邮差来时那个阳光灿烂的庭院在雨里变得阴郁。她眺望着那丛贴着红砖墙壁的玫瑰花,它们盛开着,在雨雾里红得更深艳,花朵显得更细小,带着娇弱的愁态。什么东西在她心上刺了一下,她从窗前走开了。她重又在沙发上躺下来,听着空茫的雨声。她不喜欢这种突然的天气变化,不喜欢阳光骤然消失,一切笼罩在阴暗的雨里,变得昏沉、忧愁。

像以往的很多时候一样,她心想,就是明天了,明天我就离开这儿,自己消失……她做着各种连她自己也不大相信的打算。每当她这么虚耗着光阴,她就有一种听之任之的无力感。她想,时间对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她不会再去爱谁了,也不需要谁来爱她。她想,对一个女人来说,真正的平静、释然即是如此。

终于,她走到厨房去,找到剪刀,小心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他的一本新书和一封短笺。她轻轻抚摸书的封面,粗略地翻看一下,把它夹在书架里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开始读那封只有一页的信。她一连读了好几遍,知道她很快就会把它撕碎,装进塑料袋,扔进厨房的垃圾箱里。

2

大约十五年前,丈夫把她从家乡那个南方小镇带到德克萨斯。他们的爱情算得上青梅竹马的爱情。他很优秀,从小如此。在他们那个小镇,每个人都羡慕她。一开始,他们住在S城,几年前,他们搬到休斯敦市区。在这里,他们住在一座砌着白色碎石的、五层带拐角的公寓楼里,她和丈夫、女儿住在三楼的一套三居室单元。好几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住在这儿。女儿读寄宿学校以后,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白天只有她一个人。客厅宽阔敞亮,窗外横斜着常青的大树的绿枝,她尤其喜欢房子那高高的顶,它造成了空阔感,似乎加深了房子那股寂静的气息。这股安静、不为所动的气息和她倒是相配的。她并不是那种亮丽、出挑的女人。她那缓慢的习惯、散漫的思考方式,体现在神情中,有时甚至令她看起来有些失神、憔悴。但对一个善于观察的人来说,她眼神里总有些让人难忘的东西,是落落寡欢还是一点儿忧郁的天真,无法确切定义,却能把她和其他人区别开来,使人忍不住猜测她是个爱幻想、感情丰富的女人。

丈夫读了多年的书,但最后决定做生意。他开了一家贸易公司,经营旅游纪念品。他从中国的南方进货,在德克萨斯和路易斯安那州,有一些可靠而稳定的客户。他并没有多少扩大生意的野心,生意不忙的时候,他就早早回家,陪在她和女儿身边。空闲的时候,他们仍保留着看书的习惯。有的晚上,她发现他们两人都在安静地读书,尽管他读的书和她的不一样。这样的时候让她感到温馨,她甚至会过去躺在他腿上读书,像个耍赖的小姑娘。有时她要求他朗读一段她正在看的小说,但他觉得这样很可笑,他不喜欢小说。偶尔,他一边读自己的书,一边用手抚摸她披散在沙发上的头发。这样的小动作比什么都更让她动心,她因此确定时间没有令他对自己心生厌倦。他是那种性格平静沉稳的人,这种人不那么爱冒险和新鲜,他们往往有种固执,如果爱一样东西,就会爱到底,他对妻子即是如此。他们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在她看来,这就是她想要过的生活,也是她想要的爱情:你爱的人刚好也爱你,你们生活在一起,忠诚、温暖,相互陪伴。她不喜欢感情的刺激和冒险,为此,她曾觉得自己多少算个聪明的女人。

起居室的窗户俯视着公寓的庭院,庭院更像一个简朴整洁、空间充足的花园。在此处住得久了,她就把它当成了家。每当她离开这儿,去别的地方,无论回她的故乡,还是到别的地方旅游,当她开始想家,她想起的就是这个家,是她熟悉的、每天走动其间的空间和景致。她最先想到的是这两扇俯瞰院落的窗户,茶色的木百叶窗之外另有一层窗帘,而窗帘在白天总是拉向两边,百叶窗拉上去,还有公寓里那些可以散步的、石头铺成的小道,它们从公寓的正面和背面通向草木葱茏的院子。庭院比公寓楼房本身的面积大得多,它在每个季节里都绿草如茵,一些树木四季常青,另一些树在并不怎么寒冷的冬天则会变成黄色、红色或黄绿驳杂。到处点缀着一丛丛的花,她只认得绣球花、丁香花和小玫瑰。她喜欢她的家,喜欢从窗子望出去,看到那些美丽的植物沐在阳光里,在风中瑟瑟颤动。这些强烈、散发着光泽的颜色和白色的窗帘构成鲜明的对比,仿佛镶嵌在白色框架里的一幅画。大部分时间,没有人在小径上走动,院子里空无一人。有时,她想像自己就那么坐在厨房里那张长方形的木餐桌旁,目光顺着那些石砌的小路随意望去,延伸、流散,就那么从一个年轻女人变成了白发的老妇人。这画面并不令她特别难过,除了一些淡淡的慨叹情绪,甚至还有一丝满足,像是生活过于平静的人得到一点儿值得玩味的感伤或动荡。

她也喜欢照料家里的一切。她清洗自己喜爱的那些餐具,把家具和装饰品擦拭得一尘不染。她不时心血来潮,开车出去,买回一堆新的装饰品,开始重新设计这个或那个房间。如果附近有某些人家“车库售卖”,她就会早早光顾,并非为了省钱,而是本能地喜欢那些别人曾收藏过、使用过、有点儿年纪的东西,她搜集来的东西包括唱片、书、小件家具、装饰品、座垫、餐巾、桌布、成套的酒杯和咖啡杯……她觉得这些东西都带着一段不明的经历,充满故事感,想像它们被自己所不知道的一双手抚摸过,被某个与她有着完全不同的经历的人凝视过,曾见证过某种平庸或传奇的生活,时光本身赋予它们一种神秘而温厚的魅力。她把家务做好,并不感觉辛苦,因为她喜欢看着家里的一切井然有序,焕发出某种静谧的光泽,她喜欢想到这一切都属于她,温暖,踏实,无可动摇。

四季如此度过:温煦而多风的春天,阳光猛烈的夏天,凉爽的秋天和晚秋般的冬天。然而,各个季节里发生的事和季节本身一样模糊、往复。像所有那些终日在自己屋舍里走动的美国主妇,她过着一种恬静的、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她缺少什么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无聊,她会在一些广告印刷纸的背面随手写下类似这样的句子:“我听到最多的声音是寂静,看到最多的景色是空寂……”生活的这种和风细雨就那么延续下去,似乎无休无止,又仿佛一倏而过,直到和那位大学时代的同学在休斯敦重逢。

3

同学到H大学做驻校作家。她和他并不相熟,只是出于礼貌邀请他到家里吃饭,猜想他初来乍到,或许有些地方需要帮助。她记得他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于是他们晚饭后又坐了很久,等雨停。他带来了自己的两本小说集,要求他们不要当着他的面看他的书。丈夫很热情地陪他喝葡萄酒,所以送他回去的任务就落在妻子身上。她开车送他回去,发现他住的公寓离她家并不远,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一路上,她仍因多年未曾联系的同学突然成了作家而暗自惊讶着。她喜欢看小说,但从未读过他的书。她记得大学时代的他貌不惊人,人很瘦弱,并未留给她多深的印象。他现在仍然貌不惊人,甚至比同龄人略显老些,但来自一颗丰富心灵的那股深沉的自信弥补了其他不足。他喝了酒,显得热情、健谈,帮她回忆起她早已忘记的一些人和事,表示他因为能在这么远的地方遇到她而高兴,如今他觉得这个地方不再陌生得可怕。她发觉她喜欢他说话的方式,那并非是巧妙而炫耀地说些聪明话,而是让人感到他对他所说的事情有把握、深深地感兴趣。当他说下去,一开始的矜持会慢慢松懈,他的热情会缓缓释放,直到变成一种真诚的、感染他人的热切。往后,她会听见他的另一种声音,会在他有时刻意带点轻浮的腔调里听出他的不安,他那敏感、易于受伤害的自尊,她会看到那种故作淡漠、嘲讽的神情,会在那神情里辨认出负气的成分,发现他那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但这都是后来的事。

回到家,他们谈起这位朋友。丈夫说:“我以为写作的人都爱掉书袋,或者很骄傲,但他很容易说话。以后经常让他来家坐坐,刚来美国会觉得很多地方不习惯。我刚来时就一心想回去。”那天晚上,她没有马上翻看他带来的、签了名的书,而是把它收起来,放在书架中间的一层。

重逢似乎容易加重某种关系里的感情色彩,因为它给予你重新发现另一个人的机会,发现某些你原本未曾注意到的东西,仿佛某种开了头的东西再度续上,这发现本身就让你感到振奋、新奇。她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能轻易地比过去走得更近,过去本身几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但它成了今天的肥料。

作家说除了完成一个中篇小说,他没有别的任务,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就像度假。一开始,他想了解这个城市,但很快发现关于这个城市,值得去探究的东西并不多,他表示更享受那种纯净的空气、日常的悠闲。他喜欢道路两边的那些参天大树,它们枝干虬劲、树冠茂密,他觉得这里最好的风景就是当人一路走过去时,那些从头顶横斜的树枝间筛落在路上的清透的阳光。他买了一辆脚踏车,骑车四十分钟就到了她家楼下。然后,他们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散步。

后来,他在信里这么描述他们散步的路线:“我们从入口处进去以后向左边走,穿过一片干净疏落的杉树林,绕着那个人工湖走半圈,然后在某条长凳上坐一会儿,看看湖里的野鸭子。接着,我们横过公园中心那一大块草坪,有几次你注意到草坪上有人放风筝,你对我说你从来不会放风筝,因为你总是回头看,不会一个劲儿地朝前飞奔,所以风筝没有上天就落下来了。我们走到那片草坪的边缘,顺着眼前的一条沙砾小路走进一片并不浓郁的矮树丛。我喜欢这里的树不修边幅的样子,丛林因此带着些荒野的气质。有时候,树丛里的荒芜小道会让你害怕,你觉得会有蛇或是大蜥蜴突然爬出来。过了树丛,我们会看见那条溪流,那不过是从人工湖引出的一道水流,冒充成一条小溪。水流倒很清澈,水边散乱地摆放着几块从不知什么地方搬来的白色泛黄的石头。最后,我们走到水流最宽阔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小木桥。你说,美国人认为一切形式小巧的东西都是日式的,所以愚蠢地给它起名‘Japanese Bridge。跨过这座木桥,又是草坪、大树,沙砾和碎石混杂的路逶迤其间,通向公园的另一个出口。每次我走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想:短暂而美好的散步时光又结束了!”

公园很小,走不了几步就对一切一目了然,人们来这里只为呼吸、行走、坐一会儿,或是围坐在草地上野餐。他们总是在临近傍晚时去,每天走的都是同一个路线。他和她聊起天,带着漫不经心却十分温柔的神情,有时候,他会厚脸皮地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有一次,他说她过的这种隐居般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令她的举止就像个孩子,对人有种疏离感同时又充满好奇心。另一次,他说,想必她很脆弱,因为脆弱的人才喜欢这种静止不动的生活,脆弱的人就像玻璃,他们害怕因震荡而破碎……

她从没有散过那么久的步,也没有人陪她说过那么多话。至于说了些什么,似乎又都无关紧要。她晚饭前回到家,心情总是很好。大部分时间,他和她散完步会骑车离去,他的车子就锁在她家公寓的楼下,他们就在那里告别。散步渐渐成了他俩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散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她说:“我们该回去了。”他说:“再走五分钟吧。”她听出了他留恋的语气,开始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开始从每天的开始就期待着下午那个时刻的到来。在这么多年安逸、一成不变的生活之后,她似乎不习惯期待什么了。她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新朋友。

偶尔,他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饭。在这些餐桌的交谈中,他似乎对她和丈夫的过去表现出强烈的兴趣,说或许他可以根据他们的“罗曼史”写篇有关青梅竹马的爱情小说,因此最好提供给他更多的细节。她笑他说当作家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用这样的借口肆无忌惮地打探他人的隐私。他自嘲说这是他们的特权,也是灾难,有时候人们给他讲的故事冗长乏味,让人受不了,但还得听下去。而丈夫对此从来不多说,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地和别人谈论自己生活的人。

作家喜欢讲他去过的那些地方,在路途中遇见的有意思的人。他随便讲什么,都像在讲一个故事,她丈夫都非常有兴致地聆听,偶尔问个问题,态度沉静得体。但她能确定丈夫也喜欢这种谈话气氛,以前在他们的客厅里从没有过这一类的交谈。那种感觉是你可以敞开心扉,不必因内心的脆弱、无端的动情而羞惭。在这样的时候,她喜欢从旁悄悄地观察他们俩,留意听着两种不同的语调,察觉到他们是多么不同的两种人。丈夫从不和作家争论,如果他有不同意见,在作家走后他才会告诉她。倒是她喜欢和作家争辩几句,她觉得这么做是为了让谈话活跃一点,但也有些故意挑衅、惹他反驳的意味,似乎这么做给她带来某种说不清楚的快乐。当她和他争辩时,她的声调仍像平时那样柔和,带着微弱、不易察觉的颤音,但她的话并不软弱或缺乏主见。“温柔而坚定”,作家给予如此的评价。往往在事后她才发觉,固执的他在交谈中却常常对她让步。

有一次,他们在餐桌上谈论到男女对待年龄的不同态度。

他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女人总是过于眷恋自己的青春。”

她说:“难道你不觉得那恰恰是因为你们太在意吗?”

这句话她说得很淡然,但不留情面。他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仿佛察觉到他的尴尬,微笑着说:“我说得不对吗?你看看我们周围,多少男人中途抛弃了他们爱过的女人,找了一个更年轻的女人?又有几个女人因为丈夫老了去找个年轻男伴儿呢?女人总是过分恋旧。男人呢,在他们眼里,好像只有现在,他们好像忘了,他们年纪大了的太太也曾年轻过。”

“是这样,”他附和她说,“而且我们常常忘了,我们自己也已经老了。”

“你说话真有意思,而且很讲公平。”她这么说,本来有暗讽他的意思。但他反而受了鼓励,转向她丈夫说道:“等有一天我们幡然醒悟,那通常是遇到麻烦、遭到挫折以后,才会猛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年轻人,实际上就是个颓丧的半老头,在这悲哀的醒悟以后,我们会飞快地变成糟老头儿,滑到可悲的自暴自弃里。所以,一切公平。”

“我以为两个文科生谈话时,一个理科生最好不要插嘴。”她丈夫笑着说,“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我倒有一点儿看法。如果让我说,我觉得这不仅是年龄和性别的问题,也是感情的问题。如果你的结婚对象是自己真正爱的人,就不可能因为她老了而抛弃她。相反,你只会因为她老了更怜惜她,更想保护她。如果不是英语里所说的那个‘right one,那么新奇感消失了,她不再漂亮了,又遇到了喜欢的人……这些都可以成为变心的理由。另外,我觉得男人和女人对生命递进的认识不一样。我个人认为这和男女的生理构造也有关系,对你们来说,这一定很没有意思……”

“很有意思,你说下去呀。”她说,欣喜地看着丈夫。

作家看了她一眼,也说道:“继续、继续,我们都想听。”

她丈夫停了停,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又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开头。然后,他说:“女人的身体是为生育而设计的,我说这个没有歧视的意思,这就是先天的。所以,她们从成年开始就在为创造新生命而做准备。尤其当她们生了孩子,她们对生命的递进、更迭会有一种新的理解。这使她们对时间、生命的理解比我们深刻……一般来说,很多男人老了还一直怀念自己的青春期,他们有一种错觉,似乎觉得自己还非常年轻,所以,他们能和孙女辈的女孩儿谈恋爱,而女人很难做到,她们倾向于喜欢成熟的东西。所以,我们应该感到欣慰,她们一般不会把我们这些老丈夫甩了。”

他说完,轻轻笑了一声,开始专注地继续吃饭,好像要避免和他们讨论他刚才说出的那番话。

停一会儿,作家说:“你怎么会觉得没有意思呢?这里面简直有诗意,我是说关于生命更迭、成熟的那部分。真正的科学、自然,尽管我并不懂得,但我相信其实是有诗意的,它们并不乏味、刻板。”

他自己似乎突然受了感动,问他俩是否读过卡洛斯医生那首《场景》。然后,就在餐桌上,他为他们背诵了那首短诗:

玫瑰花,在雨里。

别剪它们,我祈求。

它们撑不了多久,她说

可是它们在那里

很美

哦,我们也都美过,她说,

剪下了它们,还把它们交到

我手中。

他朗诵完了。餐桌上笼罩着沉默,似乎诗里的什么东西打动了每个人,让他们说不出话。后来,她丈夫说:“我不懂诗,但是这首诗真好!”

但突然间,他却感到不好意思了。他抓起他的酒杯,挡住了大半个脸。他说:“我读过一些简单的诗。布罗茨基说过,‘培养良好文学趣味的方式就是阅读诗歌,我相信这句话。”

好几天以后,她去了趟书店,在卡洛斯·威廉姆斯的精选诗集里找到那首The Act。

4

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的似乎是这么一件事:他离开了几天,去洛杉矶参加一个作家的聚会。他在休斯敦时很少给她发手机短信,但到了洛杉矶以后,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给她发短信,告诉她他现在在哪儿,在和什么人吃饭,谁在朗诵好笑的诗歌,问她这边几点,她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出去走走……她猜想他在那边无聊至极。每到晚饭后,她就把手机调成静音,不愿意丈夫听见那不时响起的信息提醒声音,在他们一向安静的夜晚时间,这样的声音会显得尖锐、突兀,不可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带着些许的负罪感和冒险的乐趣,她偷偷回复那些信息。她有种奇特的预感,又极力说服自己那不可能真的发生。她一方面在心里埋怨他的不谨慎,一方面却不愿失去这些频繁而来的信息。

后来,她突然想起放在书架上的他的书。白天,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她开始读那些小说。她没有觉得特别好,但小说里的某个词、某句话会打动她,在她心里激起一股轻柔的颤动,仿佛这些东西和他们的交谈、散步、短信以及某种默契有关,因此从某种程度上私密地属于她。于是,这些他在过去某个时候写下的文字不仅没有让她产生陌生感,反而将他和她更紧密地联系起来。晚上,夜色严严实实地聚拢在窗外,包围着她的住所,她竟不时有种冲动,想向丈夫描述他小说中的某个情景,告诉他书里某些美好微妙的句子,告诉他对她来说,这个独特的朋友仿佛代表了他们生活中欠缺的那些东西:任性,热情,浪漫,居无定所而又多姿多彩的漂泊生活……但她知道做不到,因为那种奇妙的、自己与之相连的滋味只可能她一个人在内心深处品尝。有时,她会莫名其妙地想叹息,那也只好忍住,站起身在厅里走几步,或者站在窗前假装向外张望。她胸口仿佛承受着莫名的压力,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压迫着她。她有点儿害怕了,这意味着她在夜里会更紧地依偎着丈夫。

他的飞机凌晨到达休斯敦。第二天上午,他已经坐在她家客厅里,给她讲述聚会上那些趣事,着重描绘给他留下笑柄的那些人。他的态度温和,语言刻薄。她看到他脸上有种奇特的表情,仿佛他看着她倒有些害羞。有时候,他停下来,等着她的反应,他的眼睛直视着她,晒黑的脸微微红了。

“我一直给你发短信,他没有发现吧?”

“他都知道,这没什么。”她撒谎说。

“‘这没什么。”他含糊地重复道。

“他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男人。”

“你老公是个大方的男人,理想的丈夫。”他有点儿酸溜溜地说。

她笑了。

“我真后悔离开你,”过一会儿,他假装若无其事地说,似乎他只是在开个玩笑,“去参加那些无聊的活动。”

每当他用这种故作轻浮的嘲讽口气说话,她就觉得这不是他真正的声音。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些活动对你来说很重要。”

“重要?也可以这么说,去见那些风姿绰约的文艺女神们,给我往后的小说多增加几个角色。”他笑着说,“自以为风姿绰约。真的,你没看到某些打扮夸张的女人,她们身上散发着古里古怪的气息。有个女人油嘴滑舌得可怕,她大概以为她是女王朔。她说了一上午的话,没有一句有意义,我说她是单口相声表演艺术家,她竟以为我在夸奖她。如果我说她是个女人,我已经对她极其仁慈。真可惜,差不多还是个年轻女孩儿……你知道吗?文学的坏处之一是让人面对自己时变得盲目,看别人时倒吹毛求疵。不过,的确有那么一伙儿老文青众星捧月似的围着文艺女神运转。”

“你对女的非要这么刻薄吗?”她说。

“那也要看是对什么女人。”他故作严肃地说,“我刻薄的人包括我自己。例如,我总是警告自己,我就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子,尤其是在你这种漂亮的阔太太面前。”

“我一点儿也不阔。还有,以后别用假声音对我说话。”她大胆地说。

“什么意思?”

“有时候,我觉得你不是用真实的声音跟我说话,就像你现在这种口气……”

“你要听真实的吗?”他打断她说。

她发觉他的声音降了一个调。她看了他一眼,感到某种预料之中的事正要发生,那种既让她害怕又令她期待、甚至为之骄傲的事。她觉得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说。

果然,他说:“真实的话就是这几天我非常想你,每天都想得很厉害。”

她为心里那股简直难以抑制的激动羞臊,莫名其妙地生气了,故意冷淡地说:“你不应该想我。”

“我说的不是什么应该不应该,我以为你只是想听真实的话。”他说。

她想:那又怎么样呢?

他接着说:“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有时会有个愚蠢的念头,觉得能从人群中看到你;我看到好风景就希望你在我身边;我去一家餐馆吃饭,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像你,第二天我又去了,以为她还会去……”

她站起来走到餐桌那儿找她的杯子。

“你不高兴的话我就不再说了。”他也站起来,在她身后说。

“我没有不高兴。”她轻声说。

“所以我等不到下午,我一回来就来找你了。”

“你还要喝点儿茶吗?”她问。

“你不想听下去了。好吧,我不说了。”他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可能你不说出来更好。但是我能感觉到。”她说,手里抓住他用过的杯子,犹豫着是否再给他添一点儿茶。

“我明白。”他叹了口气,脸轻轻贴近她的头发。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我爱上你了,傻瓜。你别怕,我不会诱你犯错的,我没有那么坏。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好了,再给我一杯茶,我喝完就走。下午我们还去散步,好吧?”

“哦,忘了告诉你,我看你的书了。”她仰起头,直视着他。

“你真会转移话题。千万别在我面前谈论我的书。”他显得不好意思,低头盯住杯子。他们在餐桌那儿坐下来。

“好吧,我什么都不会说,除非你给我读几段。你以后有机会必须给我读几段。”她说着,低下头,抬起一只手抚在额头上,似乎提出这个要求把她累坏了。

突然,她想起那本书,急忙走到书架那儿去。

“我找到了这本书。”她微笑着把卡洛斯的诗集拿给他看。

他接过书,却没有打开看,而是惊讶地盯着她。

“你并非对我无动于衷。”他说。

“什么意思?”她问。

“难道你就不能纡尊降贵地承认这一点?”他温柔地说,“我感到你总是在掩饰一切,包括你的美丽。有的女人仿佛要把她的美貌掩藏起来,就是这种感觉。”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掩藏美貌,如果我有美貌的话。”她奚落地说。

他却来了劲头,自顾自地说下去:“因为你聪明。当一个女人把她的美貌全都夸张地展示出来时,对男人来说,他一下子把一切好都看清了,之后,他发现的反而只会是瑕疵和缺陷。但当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突然发现原本他未曾注意到的美时,他会震动、心里一亮,那种惊喜的感觉非常美妙。还有,这样可以把蠢一点儿的追求者排除在外。”

“你又开始乱说话了。我没有你想的这么复杂。你是写小说的,总是把人想像得心思婉转曲折。别生气,我不会因为你是个作家就什么都听信你。”她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下,“再说,我也不需要追求者,我有丈夫了。”

他愣了一下,那种急切、激动的神情在脸上僵住了。但他挤出一个笑,说:“原谅我口不择言。你有丈夫了,你不用提醒我我也知道。你还非常爱他。不过,你真会扫兴……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发现我爱上你了吗?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谈到男女对时间的看法……”

“所以你朗诵了一首诗。”

“所以,你那时候已经知道了?”他的脸红了,“真可怕,我从来没有这么嫉妒过谁。”

5

不久,她丈夫要去新奥尔良见一个客户,她要求和他一起去。一路上,她表现得兴高采烈,像个没出过门的姑娘,对一切都充满兴趣。只有在夜里,当丈夫睡去,她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才悄悄打开手机,读着他一整天里发给她的那些信息,再把它们一一删去。偶尔,她简单而礼貌地回复一两条。她并不想伤害谁,只是想避开某种在她看来越来越危险的东西,既然他总有一天会离开,那么她不如及早习惯冷淡地对待他。

他们下榻在“法国角”一个具有法式殖民期建筑特色的旅馆里,每天早上,他们在旅馆的庭院里吃早餐。她看着那精巧、花树盛开的庭院,心想他一定也喜欢这个地方。白天,丈夫出门办事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附近的街上走动。天气炎热而干燥,明亮得晃眼的阳光照在狭小、陈旧的街道上,使路面变成了镜子,那些式样有些花哨、带有精致金属栏杆的建筑散发出一种衰落的华丽意味。夜里如果有时间,他们就去酒吧听演奏。但无论她走到哪儿,看到什么,她都忍不住想到他,仿佛他正透过她的眼睛观看着这一切。她忍不住想像他会怎么看,一些景象会令他想起什么,他又会说些什么。她得一直控制自己,不要把看到的美丽或有趣的东西拍下来发给他,不要给他打电话无聊地告诉他她正在干什么,不要给他机会倾诉什么以免她自己忍不住向他倾诉什么……她希望避开他,而事实上这又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靠近他。她知道她的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了。但这算什么呢?真的是爱情吗?或者对他来说只是又一个艳遇?一个作家,正是她喜欢却不会在感情上信任的那种人。

他们终于结束了五天的行程,回到家时已是深夜,第二天早上,她和她的朋友约好在公园见面。她去得很早,坐在桥头的那张长椅上等着。仅仅是在专心致志地等待着一个人的这个念头也让她心惊。她极力去想一些琐碎的事,去看周围骑车、遛狗的人,还有在草坪上追逐嬉闹的孩子。这时,她看见他快步朝她走过来。他脸上有种她从未见过的神情,那么深切、新鲜、生动。事后,她觉得正是那种神情打动了她,所以,当他几乎不敢看她的脸、讷讷地说着到他的住处看看吧,她就随他去了。他让她骑在自行车上,自己在一旁跑。某种光彩从他脸上、头发上散发出来,她从未见他显得如此年轻。

到了他的住处,他关上门,背倚着门欣喜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她注意到他把门锁上了。然后,他给她喝冰啤酒。天气那么热,但她喝着啤酒,身子微微打颤。她就像那些过于紧张、亢奋、被脱去了衣服的女人一样,皮肤上起了一层坚硬的鸡皮疙瘩。她仿佛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在无力地挣扎、抵抗。在她心里闪过那些混杂的念头:一个人会同时爱着两个人吗,人会爱上一个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吗,那种之前想到会觉得格格不入的人吗……到那时,她仍然深信他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商人的妻子、作家,安逸平稳、不可改变的生活,漂泊、无从预测的生活……她想,这就是她曾幻想过又隐隐地为之焦虑的“另一个人”、“别的可能”吗?她不知道为什么能和他如此靠近。他们此刻亲密地说着话、握住对方的手、额头轻柔地抵着额头,而这一切仿佛再自然不过。

她这么想着,就允许他拉着她让她在那张单人床上躺下来。她似乎把自己托付给一种绵软得如云雾一般的力量,仍然在想:这是不可能的。然后,他也轻轻地躺下来。一开始,他只是侧身看着她,他们仍然尽量像刚才那样平静地说话,但她忘了说的是什么了。她感觉到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眼睛离她越来越近。有什么热得发烫的东西触到她,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是下意识的防备动作,两只手在空中悬浮着、僵持着,那只手在发抖,没有退缩,但也没有继续进攻。她松开了手,因为她开始从心底里怜惜那些抖动着的、微微扭曲的、无所适从的手指,就像后来怜惜从他额上和背上渗出的汗珠。

她想,一个一直守着贞洁的人要堕落似乎更加容易,就像做件违背道德的事对一个好人来说不像是犯罪,倒更像一个诱惑。但他在眼前,又不仅仅是个诱使她犯错的人,他是她真正喜欢的人,她从心底里疼惜的人,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她并非头脑发热失去理智,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在身心深处原本就打算这么做!他是她喜欢的人,她会毫不吝惜地给他快乐。她没有如曾经想像过那般恐惧、生硬,他们的身体没有陌生感。在一切结束之后,她也没有坠入空虚,反而感觉和他更亲了。她安然地躺在他怀里,感到这一切多么无耻,又多么幸福。她甚至相信了他说的话:你的身体不会欺骗你。

他不再去她家吃晚饭了。她觉得这样不太自然,但当她对他提起,他竟生气了。他说:“我不善于控制自己,我会显得不自然!难道你不会吗?”有一天,她丈夫终于问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他这段时间都在外地,开各种各样的会。她丈夫说:“他在的时候你比较快乐。毕竟,你们可以聊一些你们感兴趣的东西……”她以为他会问下去,但他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他说他打算去东岸发展一些客户。“你以前没有告诉我这个打算呀。”她大惊小怪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会感兴趣。”他说。这次谈话之后不久,丈夫就去东岸出差了。她有些惶恐不安,隐隐觉得丈夫也许察觉到了什么,但那种偷情者常怀有的侥幸、得过且过的心理令她说服自己不要去费神猜度。

很久以后,她回想她迈出的、改变了她之后生活的第一步,怀疑人的潜意识里是否对完满、平静的生活天生有种破坏的欲望,她甚至怀疑是否存在所谓“完满”的幸福,假如这完满当下就在你的手里。仿佛总有那么一种诱惑你的别的可能。当你握住美满,感觉理应别无所求时,它却像一阵突然响起的、远方的音乐,你未曾听过,却感到熟悉,因为它似乎曾存在于你的想像之中。它就这样引你走去那个神秘的禁地。于是,当某种堕落发生时,人尽管愧疚,却既不挣扎,也不后悔,只是感到:这件事终于发生了。

6

夏天来得更猛烈了,每一天,火热的阳光普照,周遭的景物沉浸在一层虚化的微光中,仿佛在无声无息地燃烧。他们不再出去散步了。她总是开车去他住的地方,在他房间里度过那些难耐的下午。那件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反复发生。身体的亲密像是没有餍足,这有时让她害怕,充满罪恶感。她觉得快乐,因为爱他而抱他抱得很紧,但她没法全然投入,她放不开,常常用手捂住脸,或是盖住那双紧闭的眼睛,而他总是拿开她的手,凝视她的脸。有一回,她问他最喜欢她身体的哪个地方。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是她的脸。有时,她想到最美好的也许不是这种相互拥有的时刻,而是在你感觉到爱意在疯狂滋长、但秘密还未揭开的时刻;有时,她故意去倾听过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她的心思飘到别的地方,为这种偷来的、堕落的快乐感到痛苦。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会觉得偷来的性爱是快乐的,她如今感到除非那个人属于你,否则你不可能从那件事上得到最大程度的快乐,只有自由才会给予两个人最大程度的快乐。

那些下午,他的房间里百叶窗紧闭,她不喜欢空调那冷冰冰的感觉,于是床上的吊扇一直缓慢转动着,灰白的墙壁上总是扫拂过一些淡淡的影子。她有种不属于自己、做梦般的感觉,宁可相信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其他时候,他给她煮咖啡,朗读书里某些他觉得有味道的片段,给她看他刚写好的、存在电脑里的手稿。他喜欢问她的意见,说他最信任她的感觉。“可惜我不是你的同行。”她打趣地说。“这是最可庆幸的一点,”他故作严肃地说,“所以你没有丧失直觉。”

有一天,她翻阅他床头那个简易书架上的书,看到一本他写的书,扉页上题献给他的妻子。她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但她不好意思立即丢开那本书。她呆呆地盯着上面那行字,脸热得发烫。他那时正拿着一只玻璃杯给窗台上那盆花浇水,转过身和她说话,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立刻从她手里拿走那本书,把它合起来扔到一边。他坐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她觉得无法抬头看他。她听见他叹气,但他们就那么坐着,谁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是好几年前出版的一本书。”

她想问: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你看着我。”他说。

她摇摇头。

“我求求你看着我。”他又说。

她仍然垂着头,拒绝看他。她眼睛里有泪,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同时又为这种荒唐感到羞愧。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我,”他最后说,“但你得相信,我现在爱的是你。过去总会发生过一些事……她是我青春时期的爱,你是我成熟以后的爱。你或许觉得这听起来非常无耻,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和你在一起以后,才觉得自己真正成熟了。”

“你或许还有老年期的爱吧。”她苦笑一下说。

“随便你怎么挖苦我。我以前也许还不清楚,但到了这个年龄,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爱的是谁。没有人让我感到这么幸福。我觉得我会想把你一直带在身边,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

他又说:“那么,如果我问你呢?如果我问你是否愿意跟我走、爱我还是爱他?”

她说不出话,突然哭起来。

“好了,好了,”他温柔地搂住她说,“我不强迫你回答。你看,你甚至都不愿意回答。”

等她平静下来,他就松开她,走到窗户那儿站住。他双手交握,下意识地挤压着关节,好像在克制自己。过一会儿,他转过身,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说:“你很幸福,这世界上有两个男人疯狂地爱着你。”

她摇摇头,说:“我不觉得这是幸福。最好只有一个人爱我而我也只爱那个人,那样我就不会矛盾……”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打断她说:“还有愧疚,对吧?”

她看着他,没说话。她想,她自己知道这种爱多可怕,它并不美好,一点儿也不美好,原本的甜蜜会逐渐变成苦涩。

7

那天下午,她醒来发现他正看着她。他的目光把她吓了一跳。他说:“我要好好看看你,记住你身上的每个地方。”这句话提醒了她,她知道他离开的日子临近了。

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显示时间又接近傍晚了。她开始穿衣服,他也默默地穿衣服。她看着他,突然极度沮丧,甚至怨恨他,怀疑对他来说,自己是否就像个短暂的假期。

“我得走了。”她说。

“再待一会儿,还有时间。”他恳求。

“不行,我得顺道去超市买牛奶,家里没有牛奶了。”她坚决地说。

“买牛奶?多重要的事儿!”他嘲讽地说。

她回敬道:“是啊,对我这样乏味的家庭妇女来说,这就是重要的事。”

他不再说什么。她到洗澡间去梳洗,他没有跟进去,只是坐在床上,眼神阴郁地看着她。她从洗澡间里走出来,开始相当平静地说出她的想法,说既然无法在一起,在他走后最好不要继续这种关系,免得伤害彼此的家庭。他听完沉默了很久,说他尊重她的决定,如果这样会对她更好。她拿起手袋走到门口时,他说:“我想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为什么?”她问,注意到一丝阴影掠过他的眼睛。“因为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你是商人的妻子,无论你多么多愁善感,你还是习惯在关键的时候把实际的东西放在第一位。我这么说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而我呢,我是搞写作的,这种人无论看起来多么理智,骨子里都是感情用事。”她深受伤害,心想,好吧,这就是他眼里的我……但除了用冷淡掩饰痛苦,她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之后的几天,他没有约她见面,他们只是给对方发几条信息,简短、客气,好像用执倔的冷漠小心翼翼地抵制着对方、保护着自己。但他离开的日期变成了她每天为之焦虑的东西,在他离开前再也不去见他的想法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她知道她在等着他发出“邀请”,或者只是说一句妥协的话,但他似乎决意不这么做。她猜想这是因为他就要回家了,现在,他最熟悉、曾深爱过的人在召唤着他,于是,她就不那么重要了……这种想法比任何东西都更折磨她。最后,在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个下午,她又去了他的公寓。他打开门的一瞬间,她觉得无地自容。他看起来很惊讶,还有些困惑,而后什么也没说,把她紧紧搂进怀里。那种亲密是古怪的,温柔而又狂躁。临近她每次离开的钟点时,他们都不时看表。“我等一会儿就得走了。”她说。“你得走了,这就是你最喜欢对我说的话。”他走过来,把头埋进她头发里,当他抬起头时,她发现他的眼睛红了。这时候,她想问:“如果我愿意跟你一起走呢?”但她自己被这个想法吓住了,在那一瞬间,她知道她可以跟他走,这几乎就是她又回来找他的原因。她感到浑身热得发烫,像个发烧的人一样没法安安稳稳地站在那儿。他要求她在他旁边坐下来,但她坐不了二十秒钟就弹跳起来,在屋子里胡乱地走着,或者靠着桌子、椅子站住,或者在床边坐下来又很快站起来,她假装翻看他的东西,以便找个东西紧紧抓在手里作为一种凭依。她终究没法说出口。他把她送进车里,站在那儿看着她发动车子。“别离开我。”他突然俯身到半开的车窗前说。他说得很轻,像是并不需要她听见。“可是你明天就要走了。”她说,看着他。她觉得她等了一会儿,她想,如果他再提出那个问题,也许她能趁机说出来。但他没有问……

往往是这样,和故事的开头比,结尾总显得草率不堪。后来那段日子不堪回首,连回想起来都令人痛苦。她从未想到自己会如此失魂落魄。在最初的煎熬之后,她渐渐意识到真正令她痛苦的并不是那件事的结果,而是对遗忘的恐惧。她想到那种日复一日的淡化、消磨、记忆的减法,那段感情像风化了一样变成某种干瘪的东西,最后,爱情仿佛不曾存在过,她变成了某个只是和他发生过关系的女人……她怕的是这些。

8

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信,重读了一遍。她喜欢那些字迹甚于语句,似乎字迹本身带着某种温度,更接近真实的他。读到信的结尾那些祝愿的话,她不无嘲讽地想,他怎么能指望在那件事以后,她还能继续享受“生活平静的幸福”呢?生活看起来没有改变,但生活已经大大地改变了。她不知道别人如何对待这样的改变,但对她来说,在这个曾经属于她的家里,她仿佛成了局外人。什么东西把她和他、和他们隔开了,她难以找回以前那个安稳、惬意的位置安顿自己。她感到自己在另一边,忧虑地、伤感地守着她的可耻的秘密。她如今习惯于猜测她遇到的每个人都怀着某个秘密,或大或小,或者伤感,或者幸福,或者二者兼具……某些时候,她悄然打量着丈夫,深信她仍然爱着他,但那已经和以往不同了。她不禁猜测他是否也曾爱过别的什么人,是否也有什么无法言说的回忆会刻在他心底,直到生命终了。

正如他们约定的那样,在他走后,那种关系中断了,但他没有杳无音讯。一个多月后,他写来一封措辞优美动人、语调感伤、充满只有他们两个才懂得的暗示却又不算是情书的信。在信的结尾,他引用一篇俄国小说里的话说:“我们每个人都有特别珍贵的爱的回忆,也有特别沉痛的爱的罪孽。”再后来,他仍不时寄来自己的新书和口气更为谨慎、结尾缀着祝福滥调的短笺。这既像是解释,又像是安慰,证明她还未沦为那个可笑的、仅仅是和他发生过关系的女人。

她知道他们的故事早已结束了。时光流逝,最后还会剩下什么呢?也许还有一些感触,在某个时刻突然到来,让你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甜蜜中,或是猛地刺伤你。就像那天,她读到克莱尔·吉根小说中的一句话时,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两个人很少在人生的特定时刻想要同样的东西。”这句话在她脑海中萦绕了很久,她咀嚼着往事的苦涩余味,感到它概括了他们那痛苦而草率的故事结局。然后就是那些场景,一些沉落到岁月的底部、渐渐变暗的场景。就像那天夜里,他们一起坐在晚餐桌前,他打量着她的热切而惊奇的眼神,他朗诵那首诗时似乎有些害羞又因为沉浸于真正美好的事物中而满怀自信的样子。还有他在那个早晨朝她跑过来时脸上的神情,正是这种神情把她从对爱情的疑惑和对淡忘的恐惧中无数次拯救出来,让她不曾怀疑他那时的确爱着她,他的确曾经爱过她,无论这爱情来得多么猛烈又去得多么迅疾。还有某个夜晚,他们坐在桥上时说的那些话,那就像是小孩儿游戏中的对话,幼稚而纯粹。那时候,她不让他靠着她,而让他坐在她的对面。在夜里微弱的光亮里,他们隐隐约约地看见对方的脸。有一会儿,他们似乎在倾听着彼此的沉默,她相信在这沉默里燃烧着某种惊人的欢乐和激情。这时,他说:“多安静的一双眼睛!看着它,我就能完全安静下来。我一直以为我是个狂躁不安的人。”她笑了,然后,像个小女孩儿一样问:“你爱我吗?”“很爱。”他坚定地说。“为了我你什么都愿意做吗?”“什么都愿意。”他回答。在黑暗中,他们的声音听起来过分清亮,像是某种不真实的回声……细节从未消失,这些场景注定会存在于她此后的记忆里。它们固执地浮起、扩散,几乎成了故事本身。

如今,她明白了过去不曾明白的那些滋味:激情、背叛、愧疚、恐惧、时光的无情、遗忘的残忍……你听到冥冥中传来的远方的音乐,你走过去,你经历了、记住了,那里面有刻骨的痛苦,也有生命所能给予你的最大程度的幸福,你为此付出了代价,可怕的是你愧疚却从未后悔,似乎唯有如此生命才算完整!

生活表面如旧,但她心底深处却藏着那个秘密,有时候,它虚幻得如同烟云,有时又沉重得令她透不过气。在她和丈夫、她和她的生活之间,它像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但只有她自己看得见,所以永远不可弥补。一个人藏着这样的秘密多么可怕!她害怕终有一天她会忍不住说出来,然后,她就毁了他们的生活和他曾经深信的东西。唯一的方法就是找个借口离开,找个借口离开!总有一天,她要离开,带走她那个可怕的秘密——这就是一直萦绕在她心里的古怪念头。

当这折磨变得沉重,她常常木然地坐着,从下午一直坐到薄暮,想像着某一天她真的带上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想像她给已经长大的女儿做的哪些絮絮叨叨的安排,想像他们会不会原谅她,她无数次在想像中给丈夫写着一封很长的信,一半是谎言,一半却是最真实的东西……然后,她经过一夜的飞行、几个小时在机场的等待、另一段短暂的飞行、几个小时的火车旅行、一个多小时在公共汽车上的颠簸,回到她的那座在和缓的山坡上的小镇。它在白日里是那么拥挤而喧闹,而夜里,它那倾斜的石板街上的店门总是早早关闭,仿佛断然地把自己还给黑暗和孤寂。她希望那些木窗棂、青色的屋瓦、卖豆浆的小店都还在,夜里站在镇街上的某个低处,仍会看见民居里淡淡的灯光随着地势曲曲上升,静静地悬在高处……这种妄想症是她逃出失望、愧疚的避风港,在那个港湾里,她一派天真,宛如童年……但最有可能的仍是像现在这样,坐着,等着,回忆着,想像着,羞愧地留下来,在寂寞而安稳的日复一日的生活里,让那秘密和她一样逐渐被岁月消蚀、埋入坟墓。

她又走回到窗户那儿站着——它已经完全模糊了,淋淋的雨水在玻璃上流泻下来。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徒劳地想把它擦拭得干净一点儿,好更清楚地看见院子里的景色,但随即意识到潮湿的那面是在外面。雨水模糊了一切,那些生动的色彩、明晰的线条都消失了。她感到自己站在这扇窗子前面很多年了,而很多年里仿佛只发生过那么一件事:他来了,他又走了。她想,这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故事和秘密;她想,有的爱你经历过就不会再去爱了,而有时候,几个月就仿佛过完了一生,而后你终于安顿下来,等着老去,再无所求……她叹了口气,望着已经撕成碎片的那封信——它躺在桌面上,像一堆苍白、染着墨迹的花瓣。它们撑不了多久。但它们在那里,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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