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物候
2016-01-04鲍尔吉·原野
鲍尔吉·原野
新 鸟
去年新栽的树冒出小叶子,它们是从南方运来的大树和小树,能不能活就看它们自己的运气了。每次看到树林里的枯树,我心里有一些不安稳。周围的树越绿,枝叶越茂盛,越显出枯树的可怜。但我住的这个园区的树都绿了,它们中间有两三年和四五年前栽的树。冬天看不出树的生存状况,它们像都死了,或全活着,这是说北方。人比树优胜之一是冬夏都能看出谁还活着呢。树活着的方式很简单——早春,在枝上发几片绿叶就可以了,开花的树开一开花。树在夏天伸枝散叶,长出数不过来的叶子,叶子就像它下的蛋,下得越多越好。风一来,叶子哗啦哗啦响,哪一棵树响动大,说明它们家日子过得好,树与树之间就是这样攀比的。有特殊秉赋的树,长叶不说,还结水果,这是对人间额外的馈赠。苹果和沙果是一个语系的近亲,梨跟苹果五百年前也是一家。有的树结出的果跟谁也没亲戚,香蕉、榴莲、荔枝对苹果来说都是外星人,但也能吃。人就认吃,对吃不了的东西,人想方设法从它身上剥夺点啥,不然不罢手。谁第一个从橡胶树上割出了树胶?他比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还狠。这个人脑子里想的事和别人不一样,跟秦始皇的思维差不多。
树冒芽了,我在园区里转悠,看到冒芽的树知道它活了。还有许多树没冒芽,但我相信它们没死,只是没冒芽。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顽强,当年那么多上海知青下放到黑龙江,除了金训华夭亡,其他人活得都挺好,因为他们有文化。树也是这样,没什么不一样。后来,每一天都有树冒出新芽,这与我巡视或企盼都无关。我即使钻进山洞里闭关打坐一个月,树也会冒芽开花。
这些树是新树。对谁新呢?它们栽到这里之前已经是树。对园区或我来说,它们是新的吗?树在每一个春天都复生,都是一棵新树。它们冒出婴儿的芽。这一点比人真是幸运多了。我没见到哪个人在春天比冬天年轻了十岁,他们和我依然固我,胳膊上永远长不出簇新的绿芽。那一日,我忽然感到树上叽喳乱叫的鸟是新鸟,它们第一次见到春天。如紫铜一样落满尘土的桃树开出粉红的桃花,让它们叽喳乱叫。枯黄的草地冒出新绿让它们惊叹。我家的猫认为凡是会动的东西都有生命,无论纸片、风中的树叶或者虫子。因为会动,故有魂灵。新鸟也作如此观。草动了,绿慢慢爬上草的头顶。花从树干里钻出来在风中颤抖。它们活了,只不过暂时还不会飞。新鸟儿禁不住大叫,这不是翻天了吗?它们奇怪人、墙壁和石头为什么不大叫。鸟儿为了这件事又大叫起来。小鸟对世界保持新奇,它们的心一动,翅膀就自动打开,飞到那里看一下。雨也是活物,雨水整齐地降下来,降在草地上,毫不犹豫,好像去年就来过这里。鸟儿对雨滴成千上万地落地更觉得奇怪,它觉得地上可能盛不下这么多雨,而雨会砸到其他雨的头上。没等鸟儿看清,雨已落地并转移到一个地方。雨对每一个地方都很熟悉,无论屋顶、墙、灌木或下水道都是它们的老家。鸟儿赞叹没有翅膀也会飞的雨,赞叹青草和花朵。小鸟飞升天空,用双翅给自己的歌声打拍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新鸟爱着春天的每一个地方。它落在桃树上,树枝用摇晃表示欢迎,这是树的礼节。鸟儿检查枝上的花苞可不可以吃,看到花蕾从迸裂的枝头钻出来。那么,是不是树皮不结实,泄露了这些花?还有更多的花被绑扎在树干里,等待明年泄露。新鸟发现了自身的优异——大地和天空都属于它,猫与狗却没有这样幸运。鸟儿在天空飞翔,在大地休息。猫狗奔跑和休息都在大地上,只能仰望,而不能在天空穿行。新鸟全力飞行,看到更多的桃花,多到它已经不打算落下去观察了,鸟儿看到春水载着树的模糊倒影静静流淌,把这些树影运到没有树的地方。春雨过后,新鸟又惊奇地大叫,冲刷一新的石子分明是一些宝石,这些柠檬黄、赭紫的石子难道不是宝石吗?没人捡,也没人赞叹,这让鸟儿叽叽喳喳。
谷 雨
谷雨的耕地仍然沉寂着,一群驮满灰尘的羊越过耕地。羊早就想来耕地里游逛,长满青苗的耕地是它的宴席。羊只是远远看着没来过。谷雨时节的田野还没播种,没青苗也没有草,虽然空旷无物但比秋天多出生机。羊把羊粪蛋拉到耕地里,去啃水渠边刚刚返青的嫩草。
春天的耕地没洗过,没涮过,但像洗过涮过叠过,平平展展,干净新鲜。跟远处的山比,耕地好像去皮的桃子的肉,一抹沙瓤的黄。谷雨的大地如盼孩子一般等待种子进入自己的怀抱。大地紧紧攥着这些小小的种子,把它攥出芽,变成绿苗生长。
耕地被春风吹过,表面不干净的浮土都被吹跑了。接下来有小雨,让土往下沉一沉,站稳脚跟。然后再刮风,把泥土接纳阳气的孔窍全吹开。桃花这时候也被吹开了,好多年后,桃花也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开的花。打花骨朵的事它还记得,后来晕眩了,再睁开眼已是满枝桃花。桃花不明白的事,春风明白,是它吹开了桃花。谷雨时节的春风不止吹开桃花,还吹谢了桃花。花朵凋谢的桃树不怎么好看,一下子头发变得花白(真是花白),有些花瓣掉了渣,好像好多张嘴变成了豁牙子。远看,花枝半谢的桃树如同老年秃子的背影。
今日谷雨,但火车并不比平时开得更快。坐在动车上观看从关外到关里的田野,大地渐渐披上绿纱。不知从哪一站开始,杨树开始绿了。东北的杨树这几天刚落下树苟子。铁锈色如毛虫一样的树苟子躺在白得如岩石色的落叶上。它们首尾相顾,仿佛便于爬行。落了树苟子之后,杨树会冒出尖尖的、披着红甲的叶苞,像小小的蛹。此时,沈阳的杨树还没钻出红叶苞,但树干已换了颜色,白里透出玉石的青。东至山海关之前,窗外的杨树仍然枯索,柳树才有最亮的颜色。小柳树只有梢头绿,仿佛留了一个新绿的砂锅盖发型。桃花谢了,杨树未绿,柳树的风头最猛。这一段时光,没有任何一种生灵比它更有活力。春草未生,野花未开,柳树可劲儿招摇,在路旁站成一排,弱冠青青。耕地去年的垄沟已经模糊了,田埂上长出了青草。细看,所谓“青草”是些野菜,它比草更早返青,宽叶子在地面匍匐。新耕过的地,如晾在太阳下的一幅长长的深棕色的布。一头骡子拉着一盘犁杖在地里走,后面的庄稼人一手举鞭,一手扶犁,在身后又有一匹长长的布铺在地里。大部分耕地还没翻,离小满还有半个月,一个月后才是芒种。
看一小会儿书,再抬头,麦苗已绿。这是我在大地看到的今年的绿庄稼。火车厉害,开到了麦苗翠绿的地方。在这里,麦苗都绿了,杨树、青草的绿已不令人惊奇。杨树枝条稀疏的黄绿,麦苗在地面返深的翠绿,野草在沟沟坎坎的杂绿,桥下水坑已积存老练的藓绿。这是河北省,火车开到这里,已结束了春天。看今年的春天,还得坐车回东北。河北这边全都是夏天,池塘里浮着白鸭。
河北有夏天,不等于这个地方美。车在河北大地走,眼睛看看柳树、麦苗就行了,别往远看。如果执意望远——别怪我——你一定见到了丑陋的景观,几乎所有的山都被开膛破肚,与平原的麦地不匹配。哪座山被劈开,被掏开都丑陋。河北少山,有人见山就劈,采石研粉造水泥。
春小麦一块块绿在早春的田地里,它甚至不像庄稼,如厚厚的地毯,等待贵宾走过去。贵宾迟迟未来,鸟儿在麦地上方飞来飞去,如同它已经走过了。赶到昌平地界,花开到隆盛的地步。温榆河边的樱花繁复到枝头擎不住。它的花瓣如我小时候见过的榆树钱,像一根竹签子穿成的密密的花瓣。榆树钱嫩绿、樱花胭脂红。河边的树上——核桃树、榆树、柿子树、枣树上都有鸟儿翻飞,许多候鸟已经飞回了北方。麻雀与喜鹊之外还多了好多颜色鲜艳的鸟儿。谷雨时节,鸟儿不回,大地该有多么寂寥。谷雨这一天,由沈阳到达北京,天气都是阴乎乎的。谷雨的阴天不灰暗,阴是雨意丰沛,天空里透出光线,花与草在阴天里依然明亮。
立 夏
立夏是二十四节气中第七个节气,至此辰月终结,已月起始。“斗指东南,维为立夏”,大地在立夏这一天告别春天。但我昨天还忙于到田野偷土,到市场买秧苗,忘记了告别春天。
春天最后的花衣在立夏已然脱去了。园区里黄色的鸢尾花消失了,京桃树和李子树的粉花红花凋落,连树下的残花也看不到了。开花的树换上了绿衫,安静地缔结小果子。孕育中的母亲们都很安静,此时再开一遍花就不成样子了。古人称立夏这一天“天地始交,万物并秀”,古人动辄把天地挂在嘴边,他们缺少现代物理学与天文学知识。天地怎么会在这一天始交呢?你看到了吗?姑妄听之。“万物并秀”却是真的,植物在立夏这一天没长叶子就不要再长叶子了,就像高考虽无年龄限制却见不到太多老年人参加。带叶子的植物在立夏全都长齐了。昨天,园区里突然起了雾,是真雾,而非霾。真的晨雾洁白、晶莹,有山林的湿气与香味。雾如纱一样,霾如粥一般。雾的轻纱罩在树后面,阳光慢慢掀开纱帘,露出带着水痕反光的绿叶。雾笼罩绿树的时候,为树叶清洗喷雾,让它们在雾气缭绕中重新登场。自然界有自己的游戏。立夏前后,大地一下稳住了。树叶都长上了树梢,就不在土里闹了。立夏的大地极为安详,春天的繁花胜景全体变身,仿佛大河穿越险滩进入平稳的河道。立夏的时候,树叶在微风中飒飒,仿佛在说,“立夏、立夏……”
就今年的立夏而言,天空有雨。雨丝恍如飘在南方的田野,它们织了一层又一层的帘子,挂在两棵树之间,挂在前楼和后楼之间。往远处看,田野上的草丛蹲在白色的雾团里,其实是在雨里,而打开窗户竟听不到雨声。我确信天在下雨,走到阳台上伸出手掌,雨丝用冰凉的小手纷纷与我相握。我摊开手掌看,掌上落着小小的雨滴,只有小米粒的十分之一大。我们这里要变成南方了,改革的力度势不可挡。如果连着下几年这种样子的小雨,人的口音会变为吴语系,伲伲侬侬,脸色也会白一些。
立夏里,所有的枝头都爬满了绿叶,枝头顶端的叶子像猴一样四外瞭望,看夏天来没来。立夏的草地沾满了露水,我每天早上在草地里行走,草地在立夏前才有露水。说露水如说一种幻象,它是远远的、草地射来的一瞬而逝的钻石般的光,这是露水的光。蹲下看,却看不清露水在哪里。走起路,露水又在远方的草地刺你的眼睛,它永远在远处。不光草叶结露水,露水也结在小小的蛛网上。蜘蛛在雨片草叶之间结一张巴掌大的网,上面沾满了细雾般的露水,使蛛网白得如一小片塑料布。蜘蛛不愿暴露它的网,但露水告了密。树叶长满枝头之后,风好像小了,至少风速比过去慢了。树干不动,树的梢头在风里缓缓摇动,好像刚刚起飞的小鸟蹬得树枝乱摇。
江南的雨在沈北的天空不紧不慢地飘落,它们没发现这里不是江南,我也没提醒它们,不要多嘴。看窗外看不到雨,盯着对面楼房黑色的玻璃窗,能看到隐密的雨丝斜着落地,这不就是江南吗?鸟儿们在空中飞,城堡般的灰云在天幕上站立行走。这种样子的云跟江南的云还是不一样,好像还停留在奉系军阀阶段,如此吹胡子瞪眼的“奉系云”怎么能下出江南的雨呢?我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了,百度也不会告诉我真相。
立夏了,大地铺满了绿草。细看,草里边还有更小的草。这些小草立夏刚长出来,它们避开了春天的寒气。这些小草比春天的草更干净,雨和露水为它洗了很多遍。跟这些小草比,野菜已经老了。刚进夏天,野菜松散贴地的叶子现出灰绿。在草里,浅颜色是青年也是幼小的标志。人类的孩子也比大人白,包拯儿时也很白。
立夏把夏天立在大地,还立什么呢?树枝摇摆,像浪头向岸上扑过来。鸟群飞过天空,人仰面看到一个个十字飞过头顶。它们翅膀的宽度比头与脚的长度宽许多。鸟类打开翅膀如伸出两把横刀,把空气割得像凉粉那么薄。这些被收割的空气落在树上,吓得树枝左右摇晃。立夏的夜晚散发芬芳,你想说这是草木的香气。事实上,草木气息里还夹杂着更神秘的、勉强可以称之为香的气味,它是夏的气味。立夏之后,大地染上了这种香气,白天似有若无,在夜里气味变得明亮,像夏夜的星星一般明亮。
大 寒
大寒了,天空的鸟儿飞得很慢。跟往常比,鸟儿稀少的天空成了没有棋子的棋盘。一只大鸟在天上慢慢飞着,翅膀像冻住了,要缓缓复苏。鸟儿不知向哪里飞,飞到哪里都有北风。风往南吹,意思让鸟儿飞到温暖的南方生活,可是还有鸟儿不晓天意,仍留在北地。大地景色,在鸟儿眼里如在苏武眼里一样寒凉。雪在凹地避风,褐色的树枝被冻在地里,土冻在土上,大地悄无声息。
鸟儿一直听得见大地的声音。春天,地里发出的声音如万物裂开缝隙,许多东西悄然炸开。花儿开时,似鱼儿往水面吐泡,噗!花苞松开手露出手心的花蕊。夏季,所谓庄稼的拔节声来自大地而非庄稼。大地被勃发的植物扯开衣襟,合也合不拢,布不够用。拔节声是大地衣衫又被撕开许多口子。夏天,大地只好做一个敞怀人,露出万物。秋季里,天地呐喊,鸟儿听到的喧哗比高粱穗的颗粒还密集。万物在秋天还债。果实落下,为花朵盛开向大地还债,五谷成熟,用粮食向河流还债。秋天的还债与讨债声比集市热闹。欧阳修听到喧哗自西南来,称,“异哉!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这是干什么?这是万物在秋天的集会,打鼓敲锣,欧阳修称之为“秋声”。此声人类听不见,庄稼和鸟儿听得清。欧阳修比别人多了一个心窍,听到此声。他指使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哪有这样的听力,回答:“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人只能听见人声,其他声音都听不见或听不清,故此,童子“垂头而睡”。
大寒封闭了土地的声音,鸟儿呱呱啼叫,找不到土地的回声。大地的每一个缝隙都被寒冰冻死。寒冰不仅在河里,大寒的大地就是一块寒冰。在冰冻里,大地已经睡不醒了,冬眠的何止是小虫?大地冬眠久矣,暂别了所有的生灵。灰狼感觉大地陌生,它不懂春夏秋冬这些划分,在大寒这一天,狼懂得了命只是拴在饥饿上的一根草。佛法劝人常常面对、体悟、思考死亡,从死亡那里领取一份礼物。狼早就在这样做,它在饿死的考验中抽到了坚韧不拔的签。
大寒之后,鸟儿被大地抛弃了。地不再像家,家飘在了空空荡荡的天空。天空没有逶迤的河流,没有繁枝与花朵。大鸟用翅膀勾画河流和山峦的轮廓,它的羽毛刮破像玻璃纸一样冰冻的空气,空气的透明碎片落在雪地。
山峦消失于大寒之夜,山峰的峭岩被雪削平,山与山的距离缩短,山倒卧在雪里睡觉。从空中看,山脉不过是几道雪的皱纹。没有树和岩石,雪把大地变成平川。人说鸟在天空飞行要依赖脑内罗盘定位,但科学家没找到罗盘藏在小鸟脑袋的哪个部位。我想此事未必如此。如果我是鸟儿,会以河流为飞行定位。河水流向日落处,北岸高于南岸。河水白天流淌,夜里也不停,天空分出一半星星倒进河里。河岸的水草丛是鸟儿做梦和练习唱歌的好地方。河流是大地的绳子,防止地球在转动中迸裂。河流替鸟儿保管着喝不光的水,它是鸟的路标。
大寒里,水的声音逃逸,水被冰层没收。我常常想:冰冻时分,鸟儿到哪里喝水呢?野猫野狗的饮用水在哪里?投胎为走兽飞禽遭遇的第一个磨难是冬天没有水,第二个才是寒冷,但我宁愿相信它们能找到水。看到鸟群飞过寒冷的天空,我想它们已经喝足了水或飞往有水的地方。
大寒是不是大汗穿着隐身衣在白雪的大地骑马巡视?马也穿着隐身衣。泥土冻结成一体,灌木匍匐在地,大汗的马蹄无须落地已然驰远。大汗看到雪后的土地变厚,山峦变矮,冰把河流的两岸缝到了一起,大汗的疆域无限。鸟儿飞向前方报告大汗巡视的消息。大汗等待另一场大雪的到来,埋掉所有动物的脚印。
大寒的河流不流,鸟儿在冰上啄不出水,冰比玉石还硬。北风吹走河床的白雪,露出黑冰,如同野火烧过的荒地。
大寒把“寒”字种在了每一寸土地上。寒让枯草的叶子像琴弦一样颤抖,寒让石头长白霜,寒让乌鸦的叫声如枝杈断裂。大寒是农历二十四个节气中最后一个节气。土地自大寒始启动阳气。阳的种子在阴极之日坐胎,夏日所有的炎热都来自于大寒这一天滋生的阳气的种子。此阳如太极图黑鱼身上的白点,阳在阴的包裹中生成纯阳。在节气里,阴极之日曰大寒。大寒是彻骨的冰炉,炼出滚烫的火丹。大寒种下的种子再等一个节气就要萌动,时在立春。阳气的种子如一粒沙,在大寒苏醒,它活了。人看不到阳气萌动,大地对此则清清楚楚。
水与冰
南方与北方的水是两个民族,同属一个语系,分属不同的语族。南水只是水,北方的水有冰的经历。
木头燃烧,可以说木头变成了火。燃烧后,木头再也变不回来了。水变为冰后仍然可以化为水,来去自由。我猜想水多半喜欢变成冰,至少喜欢当三个月的冰。水在冰里冬眠,水终于可以停下来看一看世界什么样。没当过水就不知道流淌是一件多么眩晕的事,比坐过山车更眼花缭乱。不光奔流,还要翻滚。从上层混到底层,再从底层翻到上层。水流遇到石头撞击,遇到山岩和树根,说河水遍体鳞伤并不是夸张的话。流动的水从来没看清过桃花什么样、柳枝什么样。它所知道的事情是岸上的一切都在往后奔跑,水委实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跑。水面也有风平浪静的时刻,这时刻,水想看一看四外风景更难,因为水太平,比太平年景还平。水从水平线上只看到岸边的一条,却不能纵身看个究竟。水甚至没见过其他的水,它们疲于奔流,转瞬即逝。说水没见过别的水可笑吗?不可笑,就像人记不住这一辈子见过的人,更记不住在广场和车站的人,人最后记住的人超不过五六个,其中一半是护士和医生。
水在冰里见到了所有的水——它的同类和邻居,它们怎么能叫水呢?这些被冻结的水坚硬、透明,没有身体和面孔,有没有灵魂不太清楚。水看到所有的冰都安静地向前方看,谁也不知它们看什么。水搞不清冰当初是怎么奔跑的,它们的腿和翅膀呢?它们在奔跑中曾经伸出过浪的翅膀,说安静就安静了。黑龙江的冰要冻结几个月,水在冰里集体打坐冥想。水在冰里看不到夏日的鱼虾,也见不到树叶。结冰时,水的耳根清静了,听不到呼啸声和涛声。水奔流的时候嗓门实在太大,水比风的声音更大,结冰的时候终于喑哑。事实上,冰在冻严之后也会出声,“咔——咔——”仿佛什么东西裂了。没错,是冰冻裂了。在冰上走,咔咔声此起彼伏,脚下的冰裂出各式各样的花纹。
小时候,我随父母到昭乌达盟“五七干校”生活,在辽建三团子弟学校读书。冬天,我和同学上下学都要走一走红山水库的冰面。这并不是近路,我们特意绕远在冰上走。人在冰上行走抬不了脚,眼睛盯着脚尖前面的一段冰路。我们用鞋在冰上蹭着走,冰光溜,一点不费鞋。走一会儿,停下看一看远方。那时候还不知道“眺望”这个词,否则就会说“眺望远方”。红山水库的远方还是红山水库,眼下全是冰。冰面延伸到南面的天空,天空下只有几颗米粒似的小山,它们被水库吓得不敢高耸。一望无际的冰比一望无际的水更神奇。水平凡、荡漾,再荡漾,没有更多花样。冰闪耀刺目的光,这么大一个水库一起闪光,真是了不起。从其他星球看,地球上发射耀眼光芒有赖于红山水库的冰。站在山崖看,冰有柳丝的浅绿,深如翡翠的深绿,还有羊脂一般的白色。水会吗?而走到冰上,它的花纹可用“瑰丽”两字状之。让你好奇于冰下的世界,也就是王八和鱼待的地方。有一年,我游历贝加尔湖的左岸和右岸,并眺望。贝加尔湖之辽阔壮丽是八个红山水库加上六个密云水库再加三个小丰满水库都是比不上的,它蔚蓝无边,浪比红山水库的浪大一倍、白两倍。它最神奇处是清澈,我坐船进入湖里,到深处游泳,导游说水深已有三十多米,但湖底的石头、草和贝类一望即知,如隔一层薄薄的玻璃。那时我幻想,贝加尔湖结冰该有多么美,这么多水都冻上了,这不是奇迹吗?是奇迹,但我没看到,今生看不到了。住在贝加尔湖岸边的布里亚特人和俄国人会看到湖水结冰,发出咔咔的巨响,看湖水溶化,如洪水一般冲到岸边。
冰不是水的前世,水也不是冰的父母或子女。水从冰里走出来,排着队,一点一点离开冰,人称“冰化了”。湖里的水等待溶化,先变酥,变成煎饼似的薄翼,尔后化为水。从冰里走出的水已苏醒,它们去唤醒其他的水。水趴在冰上,忍着寒冷,像母鸡孵蛋一样让更多的水苏醒。刚化的水并不奔流,它们静静地站在岸边或站在冰上。这时候,青草也刚刚苏醒,身材只有一寸高。青草和水互相凝视,回想在哪里见过。即使见过,也是去年的事了。对草来说,去年就是上辈子,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关系,没听说谁因为上辈子的事而耽误事的,没事。水从冰里爬出来,被称为“春水”。春水在春风里微微画一些圆,大部分才半圆就被风吹散了。它本来想跟冰说再见,不知何时冰竟不见了,这么大的东西,怎么能说没就没呢?东北物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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