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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泳小史

2016-01-04陈文芬马悦然

上海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家乐埃米澡堂

陈文芬 马悦然

“月光街”专栏引子

度过了夏天的长日。接近秋天,向晚时分散步到燕鼻子海湾码头,照见一轮火红的明月,月光在海面洒下一道金灿灿笔直的光柱。我忽然想起这就是“月光街”。

初学瑞典语时,悦然给的课本是儿童文学作家林德格伦的《埃米在隆仁村》(淘气包埃米),林德格伦的文笔流畅雅丽,充满了幽默感。埃米,一个斯莫兰省乡下金头发的五岁怪娃娃,浑身上下有着荒诞恶作剧的灵感,又是一个懂马懂鸡的农庄小天才,他的爸爸节俭成性,教养严格,妈妈疼爱子女,家里还有一名性情憨厚的长工阿福莱。阿福莱是埃米心目当中的男子汉。有一天埃米不知道完成他的第一百零几个恶作剧,给爸爸关进小木屋,坐在柴房削完小木偶出关以后,阿福莱带埃米到湖边洗澡。

黄昏时刻湖水现出一道“月光街”。

月光照着,埃米望着阿福莱,阿福莱望着埃米。

埃米说:“你和我。”

他们是彼此的知音,晕眩在红荡荡的幸福月光。

大自然拥抱了一对真正的男子汉。

我想着月轮如何晕黄发光,在黑暗的湖水聚成一条街影。埃米跌破了鸡蛋,摔倒了猪羊,给爸爸责骂得狼狈不堪,已烟消云散。童话电影的飞毯穿过月亮飞行,毕竟太过神奇了,不如“月光街”一个美丽的词语,描述风景,具体而形,承载无限的祝福。

1. 西部海泳

头一年夏天到瑞典西部的头几天,拜访悦然大儿子的夏屋,在一个旧时渔港山坡上的小公寓。

为了抵御冬天严厉的海风,所有的房屋尽量盖得很接近,那层山坡上的公寓还延展着许多户人家,夜不闭户,邻居很热情。在那儿生活一个星期,我已经懂了游泳(simma)跟洗澡(badda)是相同的意思——常有邻居问我要不要跟他们去badda,头一次听到心里好生疑惑,紧张了一下。

老大在港边有一个渔夫的小仓库,上层存放渔网钓具,下层是个简易的厨房,白天家人在仓库吃饭,打开前后两门看着小渔港与往来的船舶,光线照着透亮。那时候悦然有一点事情忙着。十三岁的孙女珍妮弗跟表妹露薏丝认识一个当地的少女叫莉莉亚,她们要出去游泳,老大忽然鼓足了劲儿要我同往,我不去。

过一阵子,珍妮弗与表妹裹着浴巾湿淋淋回到仓库,莉莉亚却不进来,裹着浴巾,坐在仓库外头花岗的石岩上。本地石岩极有名,是制作墓碑的上等石材。要不是如此洁净光亮的石岩,我不会看清楚莉莉亚的脸,一霎时就为她气质仙丽的美貌给震惊了。她金发微卷,五官好精致,眼睛清透,像一个画家工作室里的白色雕像,少女的体态尚未发育,可她有一种自知美丽引来的娇羞,十分惹人怜爱,看过一眼再也不能忘记。想不到偏僻的渔村藏着天仙一般的姑娘,而我错过了跟她一起泳水的机会。

回公寓跟一个邻居太太讲起。

“怎么不去呢?她不大出来玩的。我们都隔着院子的丁香花才能看她。”

我没告诉她,我不会游泳。

2. 斯图尔澡堂

站在“蘑菇”亭底下等人,斯图尔澡堂红色的霓虹灯在夜晚亮起,心里感觉到一丝的安慰。

这儿是斯京的城心,1946年一个从外乡来到斯京学习中文的年轻人,没有住所,整个秋天睡在斯图尔广场、中央车站的长椅。那个时代幸亏有个理想主义的斯图尔澡堂……

1867年有一个医生库尔曼(Carl Curman)在歌德堡造了一间欧洲最有名的疗愈澡堂,写了一本书《洗澡》:有钱没有钱的人脱了衣服一样平等自由健康。当时斯京的卫生条件很差,没有自来水。第二年医生在斯京的干草广场开了澡堂公司。澡堂可用餐、洗澡,周日可游泳。只有仲夏与圣诞两个节日休息,全年营业。

七年以后,澡堂公司在首都拥有五千个土耳其澡盆,五万个桑拿间。洗澡的人越来越多,多数是男人,五分之一是女人。澡堂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女人洗澡,下午跟晚上男人洗澡。1870年即使是王宫也没有澡堂。奥斯卡二世太子常常上澡堂,人们遇见太子立刻回避,太子却很愿意跟庶民同浴。几次劝说无效,他才作罢。澡堂公司有“送到家”服务,有一名妇女送上刷子跟热水盆,由马车送来,一年有一千班车次。

库尔曼医生聚足了资本,财力雄厚可在城里最富贵的斯图尔广场开澡堂,政府得知即刻阻挠,担心对于上层阶级出入的街道带来坏影响。库尔曼医生在威尼斯找来宫殿的设计蓝图,说服政府接受。

1885年斯图尔澡堂(Sturebadet)开张,是欧洲最现代化的澡堂之一。有三种收费等级,桑拿与土耳其浴,五十二个按摩机,一座游泳池十四米长七米宽,最低消费每人收取二毛五,那时有钱人一月收入二百克朗,一般家庭暖气费七十块,吃饭六十块。

1946年5月正在乌普撒拉大学读书的马悦然偶然读到林语堂《生活的艺术》,对老子《道德经》产生兴趣,读了几个语言译本感觉不像同一本书。从乌普撒拉搭车到斯京,拜访汉学大师高本汉,高本汉说那些译本都不好,我的译本才对,拿出译稿借给马悦然读。还稿子的时候,高本汉说,你为什么不来跟我学汉学。

8月,马悦然没有告诉父母,单独来到一屋难求的首都上学。白天上学,夜里睡卧斯图尔广场的长条椅上,有时搭整夜不停的电车直到天明,气候是秋天,还过得去。想要洗澡就到斯图尔澡堂,一次十克朗。那时大学生每月生活费二百克朗。

斯图尔澡堂的内部造得像威尼斯的宫殿,墙上的花砖图样也有点土耳其澡堂的味道。洗澡的步骤是先去冲澡,再上桑拿间高温烤箱,烤得浑身滚烫,通体红赤赤,脑门热烘烘出来,走到澡堂阔殿正中心的凹门底下,抓住一条长长的铁链,上头有一大桶冰水灌下来,顿时全身冰冻得发抖,有个体型十分硕壮的胖婆等候着,拿出一条长卷子毛巾,把洗澡的客人像裹香肠一样卷起来,推转出去,擦干。然后送进小厢房平躺睡眠一两小时。

进去洗澡以前,马悦然把全身的衣鞋脱了交给澡堂的人拿去清洗。在小厢睡过醒来,小铃响了,胖婆端进一杯热可可。喝完起身,衣裤洗好浆烫平整,皮鞋刷得漆亮,一个流浪街头的大学生,就这样在首都过起体面的生活。这可能是库尔曼医生经营澡堂的终极理想,成为斯京的“生活的艺术”。

高本汉有几个学生跟他学习中文,其中一个来自丹麦的易家乐早在巴黎的大学学过梵文、印度文,已先拿到美国煤油大王的奖学金,来到斯京住在王后街。马悦然跟易家乐两人的共同优点是拉丁文都非常好,早有一个天主教神父科夫勒(Couvreur)将四书五经译成拉丁文的文本,批注写得极好,马悦然常去易家乐的住处读科夫勒的译本。

有一天读完了,马悦然邀易家乐一起到斯图尔澡堂洗澡。

进了澡堂以后,马悦然吩咐他到桑拿间碰头。

等了好久不见人影,到处找寻,才找到躲在小厢房的易家乐。

“你在这儿做什么?”

“外头有女人,我不敢出去。”

易家乐以为他来到个妓院,马悦然就笑他。

上世纪上半叶瑞典还有许多做苦力的妇女,在码头摇橹渡船的都是这一类身材硕实的中年妇女,澡堂男人赤条条走来走去,那些胖婶递毛巾擦干,一切劳动都没有性别观念,真是匪夷所思的时代。现在瑞典的两性平权工作观念不能想像,也不可能包容。

白天马悦然带着书本在皇家话剧院的台阶上读书,忽然遇到妈妈的一位老同学跟她的丈夫迎面走来。她的丈夫在斯京有房产,东城市场附近有个楼房隔成单身小间放租,房租六十克朗,有厕所、一个最简单的厨房,能在厨房烧水擦澡。以后高本汉给他在皇家图书馆找工作,一个月二百克朗。他还去兼差教拉丁文,一个拉丁文老师中风醒来把拉丁文忘得干净,他接到工作赶去医院看这素未谋面的老先生问教到哪儿了,可惜老先生什么都忘了。

3. 毕业考试

高本汉在乡间的树林有个红色的小木屋,1948年夏天大学的毕业考,在高本汉西部乡下的家里考试,考的是《左传》、《论语》、《孟子》、历史。这一天,高本汉对马悦然的表现,十分满意,不要多久就考完了。

高本汉对马悦然说:“走,我们游泳去。”

穿过一个树林子到了海边,两人很痛快洗了海水澡,渡涌过一些热浪,接着两人湿嗒嗒地慢慢走路回家。

回家迎面看到满脸吃惊的高夫人。“伯纳(Bernad),考试是这样考的吗?”

高本汉一直是个严厉的老师,他看起来好像要跟学生保持距离,不要学生跟他有亲近的关系而松懈了学习。悦然相信他真的爱护他的学生,只是表达的方式很特殊。

4. 葛娜与我

据说我幼年时候刚能走路,无人看管的情况下,摇摇晃晃掉落家门巷子前一条黑水沟,要不是邻居的耳朵好,听到哭呛的声音,一条小命早就没了。

这事我毫无记忆,可大半生没有胆量学游泳却是真的。

三十五岁离开报馆以后曾在一家出版社独力搞过一个项目,查访民俗风水建筑以及通灵人士,当时有个从纽西兰回来投稿的作者约在办公室初次见面。我比她晚到了几分钟,那几分钟她看到一些画面,我正在往水池跳水,身边有个貌似严厉的老太太。作者说了一些我想是很真诚的灵感,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十年以后,我忽然明白那个老太太是我的邻居葛娜。

2007年冬天我住进燕鼻子住客之家,悦然的生活一如平常,晨起,两人穿上浴袍到小区的澡堂游泳,葛娜已经在泳池等候。

有些邻居在池边泡水聊天,葛娜总是在最靠外边的泳道一趟一趟来回游泳。她比悦然年长五岁,悦然在她身边游泳,边游边说刚读了什么书,有些什么心得。我不能跟谁谈话,先在池里慢慢走动,葛娜指点泳池木柜有游泳教学的横条橡皮杆,搭着橡皮杆浮着,我就独自在中间泳道慢慢划行,专心一趟趟往前划,一个月以后就会游泳了。

葛娜也是瑞典学院的院士,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全译本的瑞典语翻译者。有一天晨泳她问我最近写什么,我说正在做康有为1904年到访瑞典,刚刚建成的中央澡堂的研究,地址在王后街85号的新艺术建筑。葛娜马上给我找了一些数据,1968年到1982年澡堂废弃时,她与一群天主教徒都积极参与争取澡堂成为天主教的办公室。想不到澡堂也可能成为圣堂。葛娜当时也高龄八十八,在书房卧室找数据还灵敏,每季种花一定自己清理花坛。她在我们的老人小区一直住到九十一,才搬到天主教的老人所,离开每天晨泳谈话的生活。

我错过了跟少女莉莉亚一起游泳的机会,却跟一个满腹学问的传奇老太太一起过了好几年晨泳的生活。

悦然跟我有时候去看望葛娜,她每天仍然读书,床头依然放着普鲁斯特的画像。老人所的底层有一个美丽的天主礼拜堂,跟泳池差不多宽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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