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着一条红色的光
2016-01-04王俏梅
王俏梅
一
对于生活在东北的人来说,寒冷,是每一个人生命经验里最刻骨铭心的一部分。据老人讲,如今房子多了,人也多了,东北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冷了。我想,七十九年前的那个冬夜,一定比我人生经验里所有冬夜的冷更冷。
齐齐哈尔,七十九年前是黑龙江省会,有人说这个名字是满语,也有人说是达斡尔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有说是边地,有说是天然牧场。不论怎么说,都能体现出它因为是苦寒边地而必然的人烟稀少,即使是城里那几条“繁华”的街道,尤其到了冬季,也不是车水马龙。因为是省会,夜晚的街上还有几盏昏黄的路灯亮着,可是路灯的光不但照不亮狭窄的街道,反而使得街道显得更加寂静和冷清。一个身穿呢大衣、围着长围巾的人匆匆走在这大雪覆盖的街上。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这样的身形走在这样的夜晚,让人担心他会被大风刮倒,也让人倍觉他的孤单;他嘴唇突出,眉毛浓重,戴着像瓶底一样的近视镜,目光却是分外执著,这样的面容和这样的身形也有些不相配,让人猜不出他是一个强大的人还是一个孱弱的人。这个人,名叫金剑啸。
在这样的一个雪夜,他拐进了一条胡同,敲响了一扇门板。来开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金剑啸热切地对她说:“田琳,明晚来看我们的剧吧。”女学生愉快地答应了。秋天的时候,金剑啸曾邀请田琳参加自己创办的剧社,结果田琳在家长那里没有获得允许,人们心底里多少还是有些瞧不起演戏的人,更不能想象同意女孩去演戏,何况是一种从来没听说过的什么“话剧”。此时田琳的应允令金剑啸很高兴,他又说了句“会很受教育的”便匆匆离去了。这一夜,金剑啸敲响了好多位学生和青年工人的家门,只是为了请他们来看自己的剧。
1935年的齐齐哈尔,不,应该说是整个东北,像一个受了重伤又被遗弃的人,疼痛而绝望;1935年的金剑啸,不过25岁。
他就是这一年5月来到齐齐哈尔的,受聘为《黑龙江民报》副刊主编,业余时间,他就组织年轻人排练话剧。
他是满族,出生在沈阳,3岁时随家迁居哈尔滨。他17岁开始发表诗歌、散文,19岁进入上海新华艺术大学学习绘画,一年多以后因为学校解散回到哈尔滨。他做过事务所文员、记者、编辑,办过广告公司,还带着萧红、萧军、白朗、舒群等人办过剧团。他的创作活动形式非常广泛,包括诗歌、杂文、小说、戏剧、绘画、作曲。如今我们怎么定义他呢?用时髦的话说他是个文艺青年,但是他和普通的文艺青年有些差别,他不是为了文艺而文艺,他是为了革命而文艺,这个说法现在听起来有些奇怪,可是,那时的东北是沦陷在日寇铁蹄下的东北,枪,是武器,文章、绘画、歌曲、戏剧也都是武器。
第二天晚上,在一个工厂的旧礼堂里,金剑啸的话剧梦拉开了帷幕。演剧的是一些学生和青年工人,看剧的也是一些学生和青年工人。这个晚上共演出了四部独幕剧:金剑啸创作的《母与子》《黄昏》、美国进步作家高尔特的《钱》、日本进步作家秋田雨雀的《喜门冬》。《黄昏》是这样的“黄昏”,一个贫穷的老妇人病得要死了,她的儿媳无奈地守在床前,儿子突然回来了,他衣衫褴褛、惊慌失措,掏出一点钱让媳妇给妈请大夫,可就在这时警察追来了,儿子跳窗逃跑,然后窗外响起了枪声,老妇人就在这枪声中咽了气。这一台剧,金剑啸做了编剧、导演、舞台美工、化妆师,这是金剑啸的话剧梦吗?这应该是一个比舞台更大的梦,是他无法对台下近千名观众直抒胸臆的梦。
走出剧场,所有的人心中像压了一块石头,又像燃着一团火。
二
1935年5月,金剑啸的长诗《兴安岭的风雪》节选,以巴来的笔名发表在《黑龙江民报》副刊《芜田》上。付印前,社长王甄海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久久盯着桌子上的副刊校样,那支蘸水钢笔他拿起又放下,心里十分矛盾,这个字签还是不签呢?王甄海把这首诗又看了一遍,拳头在桌子上轻轻捶了一下,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芜田》是金剑啸给《黑龙江民报》副刊起的名字,这是富含深意也是很露骨的名字。哪里是荒芜的田地?是1930年代的东北大地,还是东北人心?他要放火烧荒还是播种希望?或许都是。《芜田》是每天出刊,他又在《芜田》上创办了《艺文》周刊和《漪澜》旬刊。为了组织稿件,他四处奔走,鼓励知识青年进行文艺创作,并给师范学校“漪澜读书会”的学生以指导,在《漪澜》旬刊上刊发他们的作品。他也把自己的很多作品发表在《芜田》上,例如长诗《兴安岭的风雪》。
直到5月,春风才终于染绿了北方,虽然风依然很凉,可是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校园里,老榆树已经顽强地吐出了新芽。学校图书馆位于一排青砖房最东侧,下午,“漪澜读书会”的活动循例在此进行。和煦的阳光照进窗来,同学们静静地围坐在一起,朗读《兴安岭的风雪》。
“是火炬,是星芒/闪动在兴安岭之巅/天地如同包在冰里一样/哪儿来的/这温热的光/有些黑的人形/熊影/如鬼样的/在黑暗中乱闯/这么多/这么雄壮/粗大的臂/斜倚着雪亮的刀剑/雪打着脸/风裹着衣裳/地是亮的/天是那样的黑暗/三十二个人/团围着熊熊的山火/火舌舞动着/如同一条贪婪的狼/——什么时候我们来一下/试一试剑的光芒/——什么时候我们来一下/换来些腥污的血酒/做我们洗掉困苦的浴场”……负责朗读的同学哽咽了,另一个同学接过报纸继续朗读,读着读着,她也哽咽了。一个男生小声说:“是33个人,算我一个。”又有同学攥紧拳头说:“是34个,也算我一个。”“可是去哪里找他们?”“是啊,去哪里找他们?”……20多年后,作家田琳在回忆文章中写道:“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诗篇?啊,巴来,你愤怒的火焰点燃了我们青年们的心灵,你的仇恨移植到我们青年心里……”
我也读过这首长诗,并且想象,在那样一个年代,金剑啸是以怎样的心情和勇气,写下了这首献给东北抗联的赞歌?一般的评论都说他用了隐晦的手法,我看他很直接,谁都看得出来,冰天雪地、崇山峻岭中的那32个人是什么人,要干什么——“什么时候我们来一下”,不就是要跟敌寇干一场吗?“驾着疾风的马/疯狂伴着死亡/扫过那不相通的人群/于是倒下了/曳着一条红色的光……”战斗是残酷的,可是他们根本也没想要生还,即便是“我们爬过了死亡/前进/带到光明的来临……只有前进/前进是我们唯一的生存。”
读到这首诗时,我就想要写写金剑啸,于是在家里的藏书中想翻找一本关于那段历史的书,书柜上的一本《金剑啸诗文集》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还真不记得有这样一本书。抽出来翻开,扉页上的题字令我的心一震——王福顺同志留念/金伦、汝栋敬赠/1982年清明时节于哈尔滨。是金剑啸的女儿、女婿赠给我父亲的书。可是父亲去世已经6年多了,我已经无从问他以怎样的机缘遇见了金剑啸的后人,是在怎样的情形下获赠了此书。
读这本书,首先想到的是:金剑啸不应该是史书上的几行年谱和几篇回忆文章,那样就太冰冷和遥远了。他应该是一颗星,始终照耀着我们并比我们永恒;他应该是暖风拂过春水,让我们既懂得冬天也感受喜悦。
1936年2月的傍晚,寒风呼呼地刮,天早早就黑透了,天上看不见一颗星。王甄海的办公室没有开灯,两个人在黑暗中悄悄说话,这是社长王甄海和副刊主编金剑啸。王甄海说:“明天一早,你就带着家人赶快离开齐齐哈尔,你走后,我对外宣布你因不务正业被解聘了。”金剑啸问:“我被注意到了吗?”“是,因为那首诗,也因为演剧。”“你怎么办?”“我没事,你放心吧。”
三
如今的8月15日对于别的城市可能是个极为普通的日子,可是对于北方边陲的齐齐哈尔却有着特殊的意义,是一个地方性的节日——和平节,全市放假一天。你可以宅在家里,也可以逛街,或者约几个好友烤肉喝啤酒,或者去嫩江里游泳。
可是,2015年8月15日对于全世界人民全中国人民来说,也是个庄严、隆重的日子——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日。
那么,1936年8月15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吗?对于那时的齐齐哈尔来说,它既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又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百姓们在侵略者的政治高压和经济盘剥下,过着战战兢兢、紧紧巴巴的日子,做工的还得上工,买卖人还得开门。而金剑啸此时在日伪陆军监狱里,正被“审判”——“金剑啸,犯反满抗日罪、叛国罪,判处死刑,即日执行。”
这一天有些闷热,没有风也没有云,阳光格外刺眼,就连道边的树木也无精打采的。 南大街,这是当时齐齐哈尔最主要的商业街,街上行人寥寥,商家生意清淡。顺着南大街一直往北走,穿过一道孤零零的城门(这是老城的南门,如今不存在了)就进入了惠民街,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日伪陆军监狱了。
监狱的大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镣铐声,一群日本宪兵押解着金剑啸、王甄海、阎达生、麻秉钧、王柱华走出来。
半年前,离开齐齐哈尔的金剑啸又回到哈尔滨,接办了已经停刊的《大北新报》画刊,这是一份由日本人创办的报纸,金剑啸却把它变成了自己的阵地。这个文艺青年——不,我应该称他为文艺家——其实还有一个身份,是当时的人们不能理解也不能公开的,他是中共党员。他在上海入党,回哈尔滨后,在杨靖宇领导下工作,是中共道里区委宣传委员。他在齐齐哈尔的那位社长王甄海,也是一位中共党员。
作为一名地下工作者,他应该好好地隐藏起来;作为一名文艺家,他又忍不住要发出声音。他不断把令侵略者看不顺眼的文艺作品刊发出来,到了6月,更是把苏联作家高尔基病危的消息登载在报上。这一次,他等于公开了自己的政治态度。
6月13日,金剑啸在哈尔滨被捕;同日,王甄海在齐齐哈尔被捕;同日,在哈尔滨、齐齐哈尔、牡丹江等地,日寇抓捕了共产党人、国民党人、抗日民众149人。金剑啸被日本宪兵推出家门之际,在妻子手中塞了一张纸条,上面是这样一行字:通知大家不要再来我处。当日,这张纸条被转到金剑啸朋友那里。一周后,金剑啸被押解到齐齐哈尔。
金剑啸把敌人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身上,拒不交代任何一个“同党”。他一次次被灌凉水、压杠子、“上大挂”、夹手指……而他给敌人的回答是:“我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就是要同你们帝国主义决战。”他被打得血肉模糊拖回牢房,难友们心疼得流下眼泪,他还鼓励大家:“不要哭,要的是斗争。”
金剑啸、王甄海、阎达生、麻秉钧、王柱华5人被拽上卡车,车子朝老城北门外驶去。行刑的地点是齐齐哈尔北郊白塔附近。
地上铺着5张草席,5个为信仰甘愿赴死的人面对草席站定。日本鬼子给每人送上一个馒头、一碗烧酒,金剑啸淡然地接过来,然后就直接摔在了敌人脸上。枪,响了。金剑啸在倒下去的一瞬间,听到了王甄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他微微地笑了,这个笑容永远地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天是1936年8月15日。天气闷热,无风无云。草甸子上,偶尔传来鸟叫声。
傍晚,一个伪警察漫不经心地对小饭馆老板说:“今天,白塔那边处决了5个土匪。”路边,一个乘凉的人悄悄地对另一个乘凉的人说:“处决的不是土匪,有两个戴眼镜的。”
9年后的8月15日,中国人终于可以沉痛地、郑重地、大声地说出来:他们,是抗日先烈!
只是至今,无人知晓5位先烈遗体的下落。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对此,均无任何记载。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他们,安睡在齐齐哈尔的土地中,因为有了他们血肉之躯的滋养,齐齐哈尔的这片黑土不但永远那么肥沃,而且永远地那么凝重、祥和。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