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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鸟

2016-01-04阿拉提·阿斯木

民族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王涛姑娘妈妈

阿拉提·阿斯木

早晨的太阳像好姑娘的笑脸,照在粗细不均的褐色葡萄藤上,温暖着葡萄架下黑珍珠似地垂吊着的黑葡萄。这是好姑娘最喜欢吃的葡萄,是地方品种,乌黑乌黑的,长的稠密,互相挤在一起亲嘴贴脸,看不到一颗正圆的葡萄,像远村纯洁幼稚的姑娘,但味道甘甜,与懂男人的女人味道差不多,让人念想。如今的新品种长得散漫大方,化妆品似的亮丽,一颗就是一颗,有距离,给人视觉上的舒服,但那味道,没有黑葡萄那么甜,养眼不养心。

渴望鸟早晨唱得最甜,像撒娇的青春姑娘,它们和春风一起来到好姑娘前院的果园里,不知疲倦,唱到初秋时节,就没有声音了,到没有人烟的远方,生小宝宝了。渴望鸟的旋律非常神秘,声声都不一样,早晨的声音像童年的歌谣,像蜜枣,像情人的舌头,把你的呼吸捧到那个时代的乐园里,在你的情绪里灌溉万鸟千虫的梦游,从另一个贪婪的时间里索要你的油画,让你有机会亲一口你的童年。而夜晚的唱声更加温暖人心,像一个讲故事的老奶奶,在黑夜里给你盘点那些安慰过你的流浪春梦,时而清脆,时而悠扬,时而雨点一样转瞬即逝,把坚强的人们都变成了多情的少女,把心门锁进薄雾里,躺在窥视人间的星星摇篮中,让肉体流泪,让贪婪的时间在可怜的眸子里舞蹈,炫耀它永恒的资本。

少女时代,好姑娘无数次睁大眼睛,问过妈妈麦尔艳,好妈妈,给我讲一讲嘛,为什么我看不到渴望鸟呢?麦尔艳说,你看不到,我们都看不到,渴望鸟是没有颜色的,像空气一样。太遗憾了,妈妈,我想哭,这么好的渴望鸟,为什么没有颜色呢?都一样,孩子,真主对待万事万物都是平等的,我们看不见渴望鸟,渴望鸟也看不见玫瑰盛开的那一瞬。渴望鸟白天黑夜的歌唱,就是在夜里等待玫瑰开放。被感动的玫瑰就要开花儿的时候,渴望鸟却困了,停下来,刚一眨眼,玫瑰开了,渴望鸟错过了,每天都是这种情况,因而这好鸟一生一世,都看不到玫瑰盛开,闻不到香味醉人的芬芳,于是人们就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一切的东西都是有遗憾的,我们的祖辈都是在遗憾里成长的,你想一想,那么伟大的太阳,为什么允许黑夜存在呢?妈妈,渴望鸟为什么秋天就不唱了呢?它们秋天到遥远的地方哺养它们的孩子,它们的孩子来年春天的时候为我们歌唱。

渴望鸟们早早就开始比赛了,它们杏仁儿般小小的心,温暖着多少人心。麦尔艳坐在葡萄架下,手在干活儿,在切黄萝卜,中午好姑娘要吃抓饭,而心已经在渴望鸟的世界里翱翔了。少女时代的玫瑰,在她鲜红的血管里,帮她整理童年时代神圣的歌曲,那些缓慢的旋律,像摇床般亲切,开始和她争夺花前月下的记忆。院门夏日里总是敞开着的,这是欢迎邻居们串门相互走动的无言邀请,也是祖上留下的规俗。麦尔艳的奶奶给她留下的律言是:人不要躲人,人要互相贴着靠着过日子,走完生活。

巷子里的媒人卡丽罕鸭鸭,右手提一包东西,一摇一晃地走进了院子,大声叫了一句,我的麦尔艳,你是不是收买了这些渴望鸟啊,白天给你唱,晚上给你的男人唱,你们俩都是父母祈祷保佑的好宝贝啊。麦尔艳昂起头,把客人让过来,请到大方床上,说,你们院子里的渴望鸟不给你唱吗?卡丽罕鸭鸭说,我不是今年没有种玫瑰吗?麦尔艳说,可是你男人在外面有花儿呀。卡丽罕鸭鸭说,他上辈子是驴子,这辈子改不了了。麦尔艳说,大人不要脸,将来倒霉的是娃娃,除了娃娃,我们还有什么呢?卡丽罕鸭鸭说,我每天都在祈祷,真主会保佑我的娃娃的。她把手里提着的包放到麦尔艳前面,说,好东西,给你的。麦尔艳说,这是什么?卡丽罕鸭鸭说,不急,这是天上下来的礼物,我刚出门,一片云彩飘下来,要我把这包东西带给你。看来,那些云彩里面有你的朋友,是吗?麦尔艳说,没有啊,我的朋友都在人间。卡丽罕鸭鸭笑了,说,晚上你问问渴望鸟,它们会知道的。

卡丽罕鸭鸭这五年里吃胖了,肚子吃得圆圆的,就不能像从前一样大步走路了,而是右脚迈一小步,左脚晃过去,一摇一摆的前行,像个找地方下蛋的鸭子,朋友们就给她起了这么个外号。她自己欣赏这个外号,人家叫她鸭鸭,她说,要蛋吗,便宜着呢,今天是周末,我优惠。

渴望鸟亲切的歌声从果树上飘下来,开始在葡萄架下舞蹈,风,把在磨坊前水湾里游玩的鱼儿们的密语送到葡萄架下,匆匆地走了。果树上的渴望鸟停下来,说,磨坊河里的鱼群说,咱们的巷子里有喜事了。卡丽罕鸭鸭说,多么伟大的鸟啊,说到我心里去了。麦尔艳说,这就是渴望鸟,一生一世都爱说好话。麦尔艳切完黄萝卜,嘴巴应付着卡丽罕鸭鸭的说词,开始切洋葱,心里想着这卡丽罕鸭鸭一早串门的意思。卡丽罕鸭鸭神秘的眼睛一亮,看了一眼低头干活儿的麦尔艳,说,时间还早着呢,急什么呀,是准备做抓饭吗?麦尔艳说,早晨好姑娘出门的时候交代的,中午要吃。这就对了,我就是为了你那宝贝女儿来的,今后她可以天天吃抓饭了。听到这话,麦尔艳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头看卡丽罕鸭鸭的眼睛。卡丽罕鸭鸭的眼睛又一亮,说,我是来说媒的。麦尔艳立刻站了起来,说了一句咱们进屋吧,就把卡丽罕鸭鸭领进了客厅,要她慢慢细说,她沏一壶茶就来。

卡丽罕鸭鸭一碗清香的印度茶下肚后,咳了几声,说,这说媒是天下三大事中的一个。第一大事是人长大了以后要有钱,钱是我们的眼珠子,没有眼珠子,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第二大事是长大后,要有自己的秘密,没有秘密的人,就没有方向;第三大事就是说媒,这是死了以后直接进天堂的好事,是人间唯一的直通车,把一个男人和女人,用高贵的礼俗忽悠进所谓的洞房,让他们疯癫折腾,弄出个所谓的伟大的后代。这个德,小吗?你敢说小?不小!知道在电影院旁边开旅馆的那个库纳洪冰水吗?他的儿子艾孜穆江和你的好姑娘好上了,我是来说媒的。

麦尔艳愣住了,脸都白了,说不出话来了。卡丽罕鸭鸭说,姐们儿,说话,媒人来了,神仙也是要说话的。麦尔艳说,你是说,就是那个移民来的库纳洪冰水的儿子吗?是的,亲爱的,我们又可以玩一场婚礼了。麦尔艳说,你不要吓我,这不是世界的末日吧?那家人从前是何等的下贱,我们是知道的呀!卡丽罕鸭鸭说,姐们儿,那是从前,现在人家是有钱阶级,人一旦有钱,屎也就黄金了。麦尔艳说,带着你那个有钱阶级给你的包,走人吧,我们永远也不能接受这门亲事,库纳洪冰水就是再有钱,我们也是土著人,这方水土的福分,是因为有了我们的祈祷!他们再有钱,是吃着我们的剩饭站稳脚跟的,你走人吧。卡丽罕鸭鸭说,姐们儿,你这就不像贵族了,贵族是和谐的,天塌下来了,也是在旮旯里吃包子的,媒人是无罪的,你不干,这是你的自由,但是你要给我一个能忽悠对方的说法,两头我都不能得罪不是吗?麦尔艳说,没有好话,就说我们是白天睡觉的人,和晚上睡觉的人搞不到一起,这个流浪汉,也不捡块破镜照照自己。

卡丽罕鸭鸭提着东西走了,来到大门前,说,再想一想,姑娘家,到了年龄,不嫁出去,就是父母身边的灾难了。你也是,管人家的身世做什么呀,有钱是前提呀,你那些所谓的贵族我知道,都是晒太阳的情种,挣钱风光家族的事,他们从来就不懂。麦尔艳说,你想一想,库纳洪冰水当年移民我们磨坊巷的时候,他曾是我们家的计时工,现在我和这种人做亲家吗?卡丽罕鸭鸭说,你不干,青年人把裙子和裤子绑在一起,跑了,你咋办?麦尔艳说,那是他们的事,那样我就可以向我的灵魂交代了。就因为他们如今天堂一样地发了,我就可以出卖我的立场吗?愿真主保佑我,你不看看那些渴望鸟吗,它们为什么祖祖辈辈为我们歌唱?是因为它们热爱自己习惯的地方,我是一个人,我起码应该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吧,你走,你当时就应该拒绝,看来你正在走向糊涂。媒人糊涂,是最危险的,这是人和人之间的交易,不是牲口和人之间的交易。

送走卡丽罕鸭鸭,麦尔艳病人似地坐在葡萄架下,全身发凉,眼睛没有了光亮,像吃了一碗苍蝇的白痴,昂起头,看着乌黑的葡萄,说,养葡萄容易,养人难啊。中午,好姑娘从院门里唱着小曲儿进来了,麦尔艳没有做饭,肉也没有切。好姑娘蒲公英似地飘来她眼前的时候,麦尔艳哭了,说,好姑娘,你真是我的好姑娘吗?你为什么要和那种垃圾一样的人的后代交朋友呢?你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吗?

好姑娘明白了,知道了卡丽罕鸭鸭已经把那片薄纸撕破了。好姑娘说,妈妈,我非常喜欢艾孜穆江,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会变成我童年的布娃娃;当艾孜穆江和这个布娃娃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变成人;当他抓我的手的时候,我就会变成天使,在他的天空舞蹈。妈妈,你不为我高兴吗?妈妈,我就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他,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工作,校园里有他的呼吸,才会有我的笑容和方向;妈妈,每当我们并肩下班回家的时候,那些行人和小路,那些高高的白杨树,那些虔诚歌唱的候鸟,飞舞的蜻蜓和蝴蝶,路边觅食的鸽子,都会变成我们的神话;妈妈,不是太阳照亮了我们的小路,是你赐我的那个伟大的心,让我踩在了这个通向天国的沃土。妈妈,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这么喜欢一个男孩子的气味和影子呢?妈妈,当你这些年给我摘葡萄的时候,你那勤劳温暖善良的手,就会变成艾孜穆江的手,赐我天国的憧憬和人间的力量。妈妈,你不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帮手而高兴吗?妈妈,请你理解我,如果不能宽容我,就装着不知道这件事,放我们自由,让我们潇洒单纯地爱那么一场,爱那么一生吧!妈妈,人间就算无比丑陋肮脏,在那努力奔忙、尝试埋葬烦恼和麻烦的人群里,永远没有垃圾一样的人。我求你了,好妈妈,请你永远忘记这个单词,只有可怜的人,没有垃圾一样的人。看在你青春岁月的份儿上,就把艾孜穆江当作一个迷途的王子吧。我们可以想象,我们在葡萄架下吃抓饭的时候,天使把他变成一只苹果,送给了你,而你又把那只红红的苹果送给了我,是神的力量启示了你,是爱的虔诚痴迷帮助了我。妈妈,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不应该感谢神的恩赐吗?妈妈,只要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就会把他变成国王,在这个人人享受五谷和空气的人间,我让整个人间都百岁长命。

麦尔艳说,一个女孩子嫁人,这是和出生一样的大事,嫁错了,一辈子吃饭不香,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艾孜穆江的父亲是流浪人出身,我们土著人是看不起这种人的,底子最重要。他们家现在是风光了,那是嘴上的风光,在心底里,原住民是不认他们的,无论什么时代,人心是最重要的。你这样喜欢一个男孩子,是危险的。因为男人的气味是时间的奴隶,时间的使命是维持热闹,那时候繁华喧闹下的男人就不走小路了,他们躺在金床银床上,不换名埋姓,而改脸改心,那时候,时间就沉默了,这是它千百年来的把戏。你现在不知道,等你愿意听我说的时候,你的舌头就会因欠债过多,唇齿羞愧而选择沉默,心里默默流泪。我的好姑娘呀,你是这种书读得太多了,蜂蜜有的时候比毒药还辣!我会害你吗?米吉提多好,他才是真正的体面人,祖上是贵族,加上他这一代,十代商人了,你就是不听。好姑娘说,妈妈,那个米吉提我今天给你说吧,人家都叫他假丫头,我观察过他,有的时候我看不见他的嘴,他总是用睫毛和眼睛说话。麦尔艳说,看来,你学危险了,你有本事找你爸爸去说!好姑娘哭了,她知道,千百年来,女孩子是不能给爸爸讲这种事的,一刹那,她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不行就逃婚。

晚上,好姑娘的爸爸大买买回家了。麦尔艳哭了,一个劲儿地骂卡丽罕鸭鸭,说她是人间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不下蛋的鸭鸭。说,我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那个没有屁眼的鸭鸭做的什么媒呀!当年库纳洪冰水移民的时候,和要饭的有什么区别?满脸污垢,身上臭熏熏的,几年不洗澡,几年吃不上一块肉,晚上满巷子里转悠,谁家的饭好了,就舍一碗!现在风光了,有钱了,声音大了,我们就不知道他的底细了吗?磨坊巷里的人们忘记了吗?你要顶住,这是脸面的事!大买买笑了,说,卡丽罕鸭鸭是个好媒人,你不要骂她,鸭鸭不下蛋,屁股硬,这不好吗?再说了,做媒的人,都是直接进天堂的人。哎呀呀,我的老宝贝,原来你生气的时候才漂亮啊!麦尔艳说,你才知道吗?大买买说,因为你没有生过气呀!你呀,是个非常好的女人,我娶你的时候,不,是你爸爸把你送给我的,那时候我不是穷吗!我现在为什么好了?我努力了呀!那你为什么看不到库纳洪冰水的流血奋斗呢?最早他给人家扫房雪,卸煤,在电影院前卖冰水,在磨坊给人家磨面,都是为了糊口养家啊!后来开了水果店,再后来有了自己的商厦,但是至今没有丢弃卖冰水的买卖。为什么,他不忘从前,金子一样的人呀!他的儿子是好姑娘的同学同事,各自甜的苦的地方都知道,人家要,我们有什么道理不给呢?养女孩子就是这样可怜,姑娘长得灵秀了,更麻烦,眼睛就多了,让他们折腾着学习过日子吧。麦尔艳说,我就知道,你是靠不住的,谁给奶吃,你就喊人家妈妈。大买买说,现在不是鼓励大家都朋友一样的过日子吗?你要好好地看看电视,姑娘嫁人的事不能掺和,建议一下,不听,跟着笑就行了。老娘太聪明了,最后吃亏的是娃娃,不能搅乱他们的幸福。麦尔艳说,她这个年龄,懂幸福吗?大买买说,就是呀,不懂才找幸福呀,懂了谁要那东西呢?当年我们也是这样的呀。麦尔艳说,当年,你还有脸说当年,那时候一条袜子也买不起!我说过多少次,你不穿袜子才漂亮啊!麦尔艳说,叫花子首先是心穷,最后才嘴穷,没有一句好话!那好,好姑娘的事你不要管了,就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我也不同意这门亲事。大买买说,我从来都是听话的男人,上床都是要请示的,你看着办吧。麦尔艳绷着脸说,不要脸。大买买说,我的老宝贝,男人不能太要脸,脸太好了,就不像男人了。

下午,好姑娘和艾孜穆江来到了西域河畔,是邻居王古丽给她创造了外宿一夜的机会。王古丽忽悠麦尔艳说,她们要到一同学家里举办通宵聚会,庆祝好姑娘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两周年。麦尔艳同意了,并给她们摘了许多黑葡萄和阿婆若特苹果,个儿大,白里通红,像好姑娘一样亲切耐看。王古丽是她们的邻居,庭院比好姑娘她们的院子要大一些,当年王古丽的父亲王旭买下这个院子的时候,磨坊巷里的有些人非常纳闷儿,这家人哪来的这么多银子呢?王旭和妻子钟国荣都是上海人,在一家医院工作,好姑娘两岁的时候,得了一怪病,有的时候突然说不出话来,没有声音,送到医院,钟国荣诊断后,做了喉咙手术,治好了好姑娘的病。从那以后,麦尔艳和钟国荣做朋友了,常邀请钟国荣一家人来她们家做客。一次吃抓饭的时候,钟国荣说,我很羡慕你们的生活,有自己的庭院、果园和菜地。在一边陪笑的大买买抓住了机会,想,一个巷子里有一医生,是大家的福气,老婆娃娃三更半夜头疼心痒,抱着过去敲门瞧病,就是救命的神仙了。于是建议钟国荣买院子,他可以帮忙。半年后,他的邻居沙迪克江琴手要出售院子的时候,他及时通知王旭,建议他一定买下这个院子,两家人做邻居,银子不够,他可以帮忙。那时候,王旭没有那么多钱买院子,钟国荣一咬牙,把母亲给她的金镯卖了,支持了老公。后来两家关系很好,王古丽上学的时候,在钟国荣的建议下,好姑娘也读汉校了。王古丽的名字叫王丽丽,五岁的时候,麦尔艳给她梳了好多小辫子,活像个维吾尔族姑娘,麦尔艳高兴,就把丽丽改成古丽了,王旭很高兴,说,这很好哎,是我们在新疆生活的一个纪念!那年,王古丽没有考上大学,第二年自己开了一个服装店,创业了,主要是定居上海做生意的哥哥王涛,定时给她发货,不愁货源和资金。

好姑娘走出院门,笑着向王古丽挤了挤眼,把装有葡萄和阿婆若特苹果的手提包交给王古丽,沉闷地说,你在家里吃葡萄吧,我到西域河会我的王子去。我们结婚的事,妈妈不同意,很麻烦。王古丽说,你先葡萄一样地说话,老人家还是不干,你就可以不说话,风一样地消失,逃婚,两个人穿一条裤子了,老人家就无话可说了。好姑娘暗暗地说,和我想到一起了,这当然是最后的办法。

西域河是条很安静的河,两岸可以说是植物和虫草博物院,还有候鸟,有的在白杨树上歌唱,声音洪亮,像造福一方的王子一样自信地歌唱,而爱情鸟却躲在枣树茂密的枝叶里,忧伤地诉说从前和当下。在它甜蜜的旋律里,隐藏着痛苦和苦难。那些爬虫,在阴凉的草叶中间,小声地歌唱,像穷苦时代的可怜人,不敢大声说话。艾孜穆江已经在河岸高大的白杨树下等她了,她闻到艾孜穆江的味道的时候,他已经抱住她了,深情地在她奶油一样亲切的额宇亲了一口,说,看你的脸色,有什么心事吗?他抓着她的手,坐在了浓香的草地上。好姑娘把妈妈拒绝媒人卡丽罕鸭鸭的事说了一遍,并把自己最后的想法告诉了他。艾孜穆江说,我同意,无路可走的时候,咱们就逃婚。可是,你妈妈为什么不同意我们的事呢?好姑娘说,我不知道,可能是那个米吉提的缘故吧,米吉提的母亲是我妈妈的朋友,我们小的时候,她们好像就定过我们的命运。好姑娘不敢说真话,怕艾孜穆江伤心。艾孜穆江沉默了,好姑娘带来的坏消息,在他的肚子里变成了许多小虫,蛀咬他顿时变得脆弱的神经。她看了他一眼,艾孜穆江盯着西流的河水,没有说话。

河水静静地流逝,没有声响。在河滩无数白杨树的欢送下,太阳缓慢地向下游移动,温暖的光芒,洒在亲切的河面,让光荣的河水在堡垒一样坚固的河床上风光无限。在河滩上栖息觅食的候鸟,开始飞回河南岸的次森林,寻找巢窝,梳理白日的记忆。舒心的风从东面吹归来了,开始亲吻在两岸自由健康成长的无名草,开始吹拂好姑娘长长的辫子,好姑娘从烦闷中醒过来,抓住了艾孜穆江的手。顿时,她感觉到了腊月里在可爱的城市里肆虐大地的寒冷,她又看了一眼艾孜穆江,他眼中的寒气,隐秘地折磨着她的灵魂。又一阵风吹过来,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漂亮的梅花鹿,好姑娘心里一热,一笑,友好地抚摸着它的头说,你好,可爱的梅花鹿,你是从哪里来?从遥远的山里来,我们那个地方没有人,都是动物,我已经走了好多年了,一直在往前走,我们的神鹿说,走到大地的另一头,就可以吃到长生不老的神草,这是我一生的方向。我喜欢和人类交朋友,刚才风告诉我说,好姑娘在河畔不高兴了,我就来了。奇怪呀,你怎么会是一只眼睛的梅花鹿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眼的梅花鹿。我们和你们人不一样,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欲望,一只眼就够了。艾孜穆江没有看见梅花鹿,像一个丢魂人似地,看着无声息的河流,想他的心事。梅花鹿说,你们在策划逃婚吗?你怎么知道?也是风告诉我的,风说,你们处在一个危险的路口,这样不好,风还说,逃婚是对家族的背叛,是对母乳的亵渎,是对太阳的侮辱!家族是灵魂,我们的折腾不都是为了光耀家族吗?逃婚是和这些东西开玩笑,这不可怕吗?风要我把这些事告诉你,爱情在开始的时候是黑暗的,父母的眼泪是诅咒,是会飞的利剑,而不是燕窝和天国的蜜糖。好姑娘沉默了,低下头,看着粉红色的苜蓿花,开始在野草里寻找折磨艾孜穆江的思绪。梅花鹿小声地说了一句,我的任务完成了,赶路吧,我敬爱的目标,你等着我吧,我走啦。疲惫无聊的太阳飘到森林后面的时候,从松树空隙折射出的光亮,照射在赤身裸体的河面上,赐予河鱼伟大的神光和跳跃河面的景象。

好姑娘昂起头,看着犹豫的艾孜穆江说,听到梅花鹿说的话了吗?听到了,风和梅花鹿,都不懂人心,如果爱情那么简单,像数学一样有公式,人间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长时间的沉默。好姑娘在心里说了一句,爱情真的没有公式吗?艾孜穆江转身,抱住了好姑娘。暮色开始吞吃河水的时候,他说,爱情没有公式,生活也没有公式,如果我这一生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就会变成流浪的狗,永远没有方向,我不能没有你的味道。我们只有一条路,咱们逃婚。好姑娘说,逃婚,我妈妈怎么办,她会哭坏眼睛的。艾孜穆江说,我只能说真主会保佑她老人家。有了最后的决定后,艾孜穆江的心平静了一些,他开始给好姑娘描绘他们的未来,他们躺在茂密的叶草上,向星星倾诉他们的渴望,祈求亘古的星星能保佑他们的理想。无所谓任何丑陋的木屋土屋,只要允许他们在角落里嘴和嘴,眼睛和眼睛,耳朵和耳朵静悄悄地说话,交换使用眼睛和嘴,他们就可以把他们躺着的那个地方,变成金山银山、喜马拉雅山、富士山和天山。他们在金色的摇篮里睡着了,圣神的草地,变成了摇床,弱小的夏虫,变成了小夜曲的音标,在这个可爱的空间,梦幻般的荡漾,延续祖辈的名曲金歌。一群爱情鸟从枣树上飞落,围在他们的身边,保佑他们的梦不受任何恶鸟的侵犯。

周日下午,米吉提在十字路口挡住了好姑娘的去路。他穿的很贵重,一身进口西服,蓝色的领带,然而发型和他的这个正装很不相配,那卷曲的头发应该属于另一个招摇的时髦郎。他自信地挡住了好姑娘,笑着问她好,邀请她晚上在“千只羊”吃烤全羊。刹那间,好姑娘用看苍蝇的眼神看着他说,我又不是要饭的人,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吃饭呢?米吉提笑了,狐狸的嘴脸开始在他的脸上舞蹈,说,好姑娘,你是我们城里的仙女,仙女应该说好听的,食物是真主恩赐我们的第二生命,我和你一起享受生命不好吗?好姑娘说,我讨厌你的发型,油亮油亮的,好像你的影子里有一个女人。是的,我的肚子里面真的藏着一个女人,那就是我最渴望的好姑娘你!你来晚了,我已经在艾孜穆江的肚子里了。那是我们在玩搬家家时,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已经说好了,我们的命运已经在一条船上了。我的命运在我自己的船上,你这个年龄,还依附母亲吗?我是一个好孩子,要听母亲的话。我们都应该是听话的孩子,但是我们听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靠母亲喂饭的时代,听话的孩子是星星是月亮,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这种事儿也靠母亲喂,我们就会变成黄昏。我们的黎明,我们的朝阳,我们飞鸟一样的青春,我们的梦就会死在海边,躺在白杨树下数星星、盼月亮的伟大迷恋会游荡到哪里呢?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最可爱的生活是自己的裤子自己脱,自己的裙子自己负责,这是千年的和谐,在你的身上,有这个东西吗?男人不仅仅是性别,更是一种味道,是在黑夜里能找到的可以追随一生的智慧,你有这种东西吗?你看过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吗?那些野兽为什么要相互厮杀呢?就是为了寻找灵魂里的味道。靠母亲抚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牲口和人,树,都一起长大了,不要为难庸俗的时间和可爱的大地,去寻找自己的味道吧。首先要找到你自己的感觉,而后才能看准一个女人,不是在路口,而是在更多的小巷深处,在那些可爱的庭院里,有许多美丽的姑娘,她们种花养草,辛勤劳作,整理果园,为什么?她们渴望一只温暖坚强的手。也许一个摘苹果的姑娘是你的缘分,也可能那个在葡萄架下舞蹈的美女是你的前定,我不是在教你什么东西,我的意思是,一切的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去寻找。对呀,我这不是找到你了吗?不是,你挡住了我的去路,毁灭了我前路上的许多风景,你强奸了我的情绪和味道。你再想一下,你找到了什么?你这一说,我更加喜欢上你了。那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呢?比如说你的这套西装,不合身,肥了,是你自己的吗?谁家的汉子休闲衬衣上结领带呢?当然是我自己的。那为什么不合身呢?是妈妈给我订做的。这就对了,没有永远的妈妈,你这个年龄,不是穿西装的年龄,应当穿休闲装,敞开胸脯,让风吹拂你的胸毛,感觉被俘虏的时间在旮旯里的呻吟,你会看到皇帝在那里拾麦穗的景象,饥饿是多么伟大的美啊!当我们告别了吃奶时代、撒娇时代、压岁钱时代以后,进入沙枣花时代的时候,我们要自觉地完成异化。异化是双刃剑,心在母亲那里,行为在自己的脚下,要有自己的裁缝,短裤的尺寸要自己铭记在心。如果你喜欢红色的短裤,会和你以后的精神女人、游戏女人、命运女人的裤衩弄混,这就不好,套上了女人的裤衩,大事没有,只是以后眉毛会逐渐地变成女人弯弯的浓眉,对于一个男人,这也是麻烦。你的哥们儿会在聚会酒会街头巷尾忽悠你玩,因为眉毛是原在的祸首,你懂眉毛吗?我懂,正因为你的美眉,我要请你吃烤全羊。我现在不吃烤全羊,我吃肉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你自己好好吃着吧。我随便问你一句,因为颜色一样,你有过那种错穿了姑娘们的裤衩的经历吗?米吉提闪电式地瞪大了眼睛,说,没有。好姑娘平静地说,我也没有,再见,祝你好运,代问你母亲好。

艾孜穆江策划好了逃婚的路线和去处。落脚处是乡下叔叔伊米提的家,这是一个偏远的村庄,他开着爸爸的车来到村庄,把秘密亮给了叔叔。伊米提沉默了,好长时间以后,说,逃婚嘛,基本上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个玩法伤大人的心,体面地出嫁女儿,这是千古人心。你们城里人的这个爱情一说,就是很怪的事儿,明明是娶女人生孩子的事,怎么会有这么多葡萄藤一样麻烦的情绪在里面?你弄来吧,我把羊和乐手歌手们准备好,我们先念尼卡,成全你们,就可以放心折腾了。娶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处男的时候,女人是神仙,男人脸皮厚了,女人就会变成画张子了!艾孜穆江选择遥远叔叔的家,主要是他房子多,在远离闹市的地方,好编织他们的美梦。他和好姑娘商量好了逃婚的日子,好姑娘把这个绝密的讯息告诉了好友王古丽,当他们逃婚成功后,请她第二天就把真相告知妈妈,让老人家有一个她的去向,锣鼓捅破以后,妈妈拿她没有办法,只好认他们的私合。

周末子夜的时候,艾孜穆江把爸爸的车开出来,驶进巷口,把车停在寂静的磨坊前面,走过去接好姑娘。鸟和树,家家户户的玫瑰花儿,都进入了梦境。唯有渴望鸟,在高贵的河水的伴奏下,殷勤地唱着,希望能打动含苞待放的玫瑰,历史性的奇迹般地盛开一次,亲眼目睹玫瑰盛开。艾孜穆江来到好姑娘院门前,藏在对面巨大的白杨树下,“喵,喵”地学了两声猫叫。不一会儿后,门开了,好姑娘伸出头,月光下看了一眼站在白杨树下的艾孜穆江,退回到院子里,激动地抓住了皮箱的抓手。刚要转身走人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你要逃离家院吗?真的要和那个移民的儿子求馕吃吗?妈妈,请你原谅我,请你为我祈祷吧,我就求你这一次。不,我要诅咒你,你的脸上不会有人气。你应该知道艾孜穆江是什么人的后裔,移民是客气的叫法,民间的说法是要饭的人,你非要把我们的光荣踩在你的脚下吗?人好了,什么样的王子找不到?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下就有多少骑士,你不知道你是天上的星星吗?妈妈,我这一生就求你这一次了。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院子,我就日日夜夜诅咒你,一辈子我不给你口唤!你的生命是真主给你的,但是我抚养了你!好姑娘蔫了,她知道,母亲的诅咒是子弹,走到哪里都是逃不掉的,就是天天好肉好鸟,灵魂里也静不下来。好姑娘放下皮箱,关上了院门。夜深人静,艾孜穆江在白杨树下听到了她们母女俩的对话,心凉到了脚跟,痴情的渴望鸟,仍在为祖祖辈辈的欲望歌唱。他走了,很想给好姑娘打手机。但是他们有约定,不声张,秘密出逃。艾孜穆江开着车回到家里的时候,收到了好姑娘的短信:“这个伟大的夜晚为什么不帮我们呢?星星为什么不为我们说话?月亮为什么要叫醒妈妈呢?可怜的渴望鸟一代代地歌唱,为什么看不到玫瑰花儿盛开的那个瞬间?我们会成为人类中的渴望鸟吗?艾孜穆江,你是男人,你一定要拿主意!”艾孜穆江说,好姑娘,请你放心,我们的血液一定会在一个血管里流淌。第二天,好姑娘在屋子里躺了一天,没有出门,王古丽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就串门找她了。好姑娘抱住王古丽,哭了,说,我命不好,如果这辈子不能和艾孜穆江在一起,我永远不嫁人。王古丽说,说老实话,当妈妈的都不容易,我建议你让艾孜穆江请城里最有脸面的阿訇做媒,你妈准同意。好姑娘说,难说,我妈妈是南疆人的脾气,犟!麦尔艳在蓝色的窗口旁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心里说了一句:只要我活着,就永远不可能,我是快要去另一个世界旅行的人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第二天一早,艾孜穆江的叔叔伊米提打来了电话,艾孜穆江沮丧地说,我们遇到麻烦了,我没弄成。伊米提说,你是口袋里没有零钱还是怎么回事?昨天我把羊都宰了呀!你们城里的娃娃,都是嘴上的英雄,半饱哥们儿,玩不成气候,就是抢也要把人弄到手啊!这种事儿,晚上不行,晚上是贼的时间,你们白天行动,太阳比月亮好,它会照亮你们的道路。昨天,天黑了也没有见到你们的影子,我一急,就把大公羊宰了,大公羊临死前说了一句:我冤枉,我还没有见到那个流浪的新娘呢!你要是今天还没有情况,我就不等了,我们自己先喝起来,昨天请来捧场的哥们儿都没有喝上酒,今天我就不能继续忽悠了,我们先喝着,在遥远的地方为你祈祷,祝你有好运。艾孜穆江尴尬地说,我给你说真话吧,昨天城里下鸡蛋大的冰雹了。伊米提说,要是我,下刀子也把那美人拽来!

以后的时间里,好姑娘和艾孜穆江有时间就在西域河边会面,因为他们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好朋友了。好姑娘去得早了,就和候鸟对话,野鸽子们闻到她的味道,飞落她的怀里,给她讲河岸的故事和蝴蝶忽悠蜜蜂的故事。那天,一只蓝鸽子说,蝴蝶在上午的时间里和蝴蝶亲嘴,午休后,太阳刚刚落山,贪婪的夜幕像丑陋的毒蛇开始吞吃天际最后一道暗光的时候,蝴蝶就和蜜蜂睡觉,我们非常担心,蝴蝶和蜜蜂是两码事,它们的媾和,会是大地毁灭的前兆吗?以前,我们听渴望鸟讲过一个故事,如果蝴蝶和蜜蜂办完事在河里洗澡,河水就哭泣,哭飞虫的乱伦。好姑娘说,生命是一个很麻烦的存在,乱伦在乱伦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乱伦,于是悲剧就诞生了。亲切的风,把艾孜穆江送到了河畔,好姑娘抓住他的手,在熏香的河岸行走,在草虫们亲切的节奏声中,享受它们的祝福,享受空气的滋润,享受艾孜穆江手里的热能,这只手,是她青春生命的希望所在。他们坐在了一排枣树下,心情沉重,看着一群群飞向南岸的候鸟,默默地谋划自己的未来。好姑娘说,人的理想非常奇怪,青春的花瓣为什么这么苦涩呢?我们可以考虑王古丽的建议,逃往上海,求得她哥哥王涛的帮助,在他的公司先干几年,我们再谋划我们自己的公司。艾孜穆江说,那么,我们的工作就不要了吗?代价是不是太大了?我爸爸虽然有自己的实业,但他很看重我的工作,曾说过,教师是为社会工作,实业家是为家族谋利。还有你爸爸和妈妈,他们会诅咒我们的。好姑娘说,我想好了,没有诅咒,就不会有我们的未来,这个学费,是值得交的。这些天来,好姑娘和王古丽交谈过,要她给她出主意,帮她实现和艾孜穆江永远吃一锅饭的伟大理想。王古丽的哥哥王涛是新疆出生的汉子,仗义,在能吃能喝的青春岁月,去了上海,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后来大地一切闲置烦闷无聊的地方都开始变成市场,开始繁华的时候,王涛抓住了机会。他的父亲王旭支持他在商业上发展,在精神上给了他很大的帮助。王涛的服装公司有了一定的规模以后,曾多次邀请妹妹王古丽来上海发展,她去过几次,主要是吃饭不习惯,她脸是汉人,但生活习惯是维吾尔族人的习俗,维语说的很标准,没有抻面、抓饭包子、手抓羊肉和油香的奶茶,就头疼,就不舒服,就偷偷地回到了新疆。这一次,她看到好姑娘脸上的眼泪像毒药一样吓人的时候,就决定帮她了。说,你的计划是可以实现的,这些年哥哥曾多次要求我去上海发展,给他当经理,年薪丰厚,我都没有动心。因为新疆,有抚养我的空气,有我的朋友,有烤羊肉,有我的知己好姑娘你,我丢下你们的友谊,独自生活在溢满财富的上海,在经济上我当然会天鹅一样地飞来飞去,但是我个人的感情生活,会变成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因为我在上海没有记忆,所以我不欣赏天堂,天堂里没有我们的烙印。而这一次,如果和你一起去上海生活,等于是我带走了儿时的记忆和少年时代仙女一样飞来飞去的那些油画,而你好姑娘,是我果园里最耀眼的玩伴,没有你的味道的滋养,我能听得见春天里第一只给我们恩赐天国旋律的一代代渴望鸟的心曲吗?我能在我的心叶里幸福虔诚地存留我们在磨坊后面的那些游戏和故事吗?在已经是星星满天的母亲一样温暖的大地,我们像男孩儿一样不愿回家,那些故事在我们的灵魂里舞蹈,母亲们找来的时候,我们变成小天鹅,飞向母亲的怀里,星星欣赏我们骄傲的声音,我们展翅飞翔的时候,夜的薄雾破例唯独颂扬我们,夜被感动的时候,夜也感动了伟大的黎明,夜让出了大地,是因为夜发现了原真的自己。最早的夜是栖息的使者,那个时候它没有那么多骂名,人类勇猛的繁殖连累牵连了夜。你会带着我的记忆和你无数个故事和梦,带着你的年,最早第一笔压岁钱的记忆,你的苹果,你的渴望鸟的声音,你的绣花枕头,你做拉面时、弯腰拉面的那个绝美的肖像,一起去上海。那个时候,我们繁忙创业的时候,我们就是力量源泉的上海;在休闲喘气回忆往事的时候,我们就是新疆。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就永远帮你,帮你是帮我自己。你要勇敢地作出决定,去上海,一是你可以生活在你的爱情里,二是可以做生意,钱也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这非常重要。河水流淌着感谢河床的时候,河水也利用河床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好像我懂我在这个年龄应该懂得一切,只要艾孜穆江行动,我们就会在上海得到温暖的屋子,这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本质上,上海是一个亲切的城市,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是自己的东西,他人的东西是甜蜜的灾难,这是上海给我的智慧。我愿意把这个智慧奉献给你们,和你们一起,在我祖辈呼吸过的城市里,在静静的长夜,给黄浦江叙述新疆故事。我们不是空手拜见整个城市,我们有共同的故事。我们笑的时候,我们不熟悉的语言文字,变成记录人类千古友谊的天使,见证天上人间,见证温暖的手。我有信心,我有把握,你们一定爱情事业双双辉煌灿烂。艾孜穆江抓着好姑娘的手说,我决定了,为了我们的爱情,我们可以冒险,我们可以丢掉工作,在遥远的上海,开创我们自己的天地。

三人多次密谋后,分别做好了出逃的准备。艾孜穆江说,爱情的力量是没有东南西北的力量,咱们逃吧,历史上许多故事里的人们都是逃出去以后才幸福的。好姑娘说,时间会原谅我们的。艾孜穆江说,不要指望任何圣灵,我们和时间已经没有关系了,有幸福的地方不会有时间。王古丽给母亲留了一封信,要母亲理解她的心大头大,她要回老家发展。好姑娘也给母亲留了一封信,要母亲原谅她的鲁莽和无情,在结尾,她深情地写道:妈妈,一个人为什么会执着地迷恋另一个人呢?爸爸妈妈也不要了?这多么残酷呀,妈妈,青春为什么是这样的呢?周日,飞机起飞了,带走了他们的躯体,留下了他们的味道和精神图像。那些味道飘到他们的亲人们跟前,静悄悄地记录着他们的生活景象。

飞机安全降落上海浦东机场的时候,新疆的天突然变了,而后是清凉的夏雨,雨点落在好姑娘她们院子里的时候,葡萄架上黑色的葡萄,个个都变成了黑色的珍珠。麦尔艳在厨房里做好了抓饭,但是没有等来好姑娘,她走进女儿的卧室检查,在桌上,发现了女儿留给她的信。从这一天起,她就尝不出盐的味道来了,好姑娘的爸爸大买买,开始偷偷地喝酒了,上床睡觉前,总是要叹一句:孩子这个东西,良心飞了,就成害子了!在同一时间里,钟国荣看到了王古丽的信,向男人王旭说,你那宝贝女儿三五天就要吃掉三五十串半生的烤羊肉,心都吃野了,一句招呼不打,就飞了。王旭说,她要创业,是好事,就是该考虑嫁人了,这些年怎么就没有看见有什么小伙子偷窥她的事呢?钟国荣说,就你这女儿吗?一年下来一毛钱的化妆品也不用,穿戴和万恶的旧社会也差不多,哪个小伙子有心窥视她呢?王旭说,不急,去了上海就好了,上海什么事都好!在四十公里外的艾孜穆江的叔叔伊米提的院子里,聚集了八个哥们儿,下雨天,是他们喝酒的借口和机会,妻子不反对,他们吃饱肚子,围坐在土炕上,打开窗户,在暗淡的煤油灯的照耀下,一个杯子轮,耳朵热了,就唱,是祖辈们也没有唱完的民歌,一代代人延续那些旋律,歌词唱法曲调都没有变,只是在那唱出的声音里,暗藏着时间的魔力和新人的人气。时间把亘古和当下串在一条金丝线上,给现在的他们力量和希望,如果不是这样,人怎么不会烦死呢?如果没有神的调拌,那些爱呀心肝呀肉肉呀的迷魂曲,怎么会世代传唱至今呢?除了姑娘呀姑娘呀以外,人没有其他的事情吗?为什么不歌唱遥远的坟墓和罂粟呢?为什么不歌唱孤独的候鸟呢?当神曲渗透他们的灵魂,喉咙嘴巴叹气歇息,酒友们就开始静悄悄地倾听雨的声音。雨点飘落大地的声音,像远古的音乐,唤醒沉睡的懒虫,唤醒隐藏在大地洞洞穴穴里的爬虫,把它们跃然的信息,送到酒友们的灵魂里,继续滴落人间,清洗大地。而后,酒友们停下心,呼吸雨的味道,雨水和苹果,野草,尘土的味道掺合在一起光顾土屋的时候,这种亲切的杂味和酒的味道热烈拥抱,在烟味和酒气里,光顾他们头顶上缭绕的天国迷雾,享受人间的乐趣。伊米提喝完杯中酒,把可怜的杯子还给酒保,抬头看了一眼皮条客一样丑陋的黑夜,想起了艾孜穆江的事,默默地说了一句,也不知道那小子弄成了没有?子夜的时候,哥们儿都喝多了,酒保抓着伊米提的手说,哥们儿,这是谁的草窝啊?谁的草窝?伊米提说,谁知道呢,可能是你小姨子的金窝吧?酒保说,有道理,如果不是金窝,我们会喝醉吗?当然,灌醉他们的东西不是瓶子里的酒,而是飘逸屋顶的神话和那些不朽的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亲切的飞机降落在了浦东机场。王古丽领着好姑娘和艾孜穆江,取好行李,来到大厅的时候,看见了推着行李车迎面走来的哥哥王涛。王涛很高兴,用维语说了好几个欢迎。王古丽把客人介绍给了哥哥,魁梧的王涛抓着艾孜穆江的手说,我们在新疆见过吗?艾孜穆江笑着说,见过,王涛哥,我们还喝过酒呢。王涛说,非常欢迎好姑娘到上海来。好姑娘说,谢谢王涛哥,我们给你添麻烦了,而后,她灿烂地笑了。他们推着行李走出了机场,王涛把行李放进宽敞的商务车,自己开车,拉着客人,进城了。王涛把客人们安排在了离服装公司很近的刘大妈的两间房子里,窗户很大,向阳,给人一种很温馨的感觉。好姑娘走进家具齐全的屋子,高兴了。王涛说,妹妹交代过,公司把一年的租金给你们交了,一切放心,你们会很快适应这个好上海的。胖胖的刘大妈始终笑着,说,我喜欢新疆人,喜欢你们的哈密瓜哎。晚上,王涛请他们在一家新疆餐厅吃饭,是一家很有西域特色的清真餐厅,一层是快餐,二层是大厅,四面是装饰高雅的雅间。清香的手抓肉上来了,这是王涛三天前就定好的菜。举杯的时候,王涛坚持让艾孜穆江喝白酒,说,男人,不能喝啤酒,啤酒疲软男人,咱们干杯!艾孜穆江说,手抓肉做得很正宗,味道纯真,这里的羊肉是从什么地方运的呢?王涛说,是从新疆运的,现在好了,新疆有的东西上海都有了。王古丽说,现在我就能吃到新疆的羊肉了,但是我怀念新疆,那里有我的许多好朋友,友谊和我的血肉联系,和我的财富一样珍贵。好姑娘说,咱们先创业吧,新疆就在那个地方,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去。王涛高兴了,说,精彩,说得好,咱们为好姑娘这句话干杯!几杯酒下肚,王涛心热了,说,艾孜穆江,你们是有远见的,上海是有机会的城市,你们出来创业是对的。男子汉大丈夫,年轻的时候挣钱,老了回老家享受财富,要什么有什么,多好。就这个餐厅的老板,叫瓦吉丁,二十多年前,他是最早来上海闯荡的汉子,不识字,汉话也不会说,一开始卖羊肉串,后来开了个小饭馆,现在这六层楼都是他的,做大了,这做生意是个好事啊,现在是上海通了,上海话说得呱呱叫。你们的事,妹妹在电话里都给我说了,我叫她一起来,你们说一说,我不帮你们,我还能说我是新疆人吗?那些年,好姑娘的妈妈麦尔艳大妈每次打馕,都要给我们家送一个大圆馕,热热的,我们就抢着吃,热馕吃老虎菜,香辣香甜的,很有味。我现在也没有丢这种吃法,到瓦吉丁餐厅来,来早了,就等他的热馕,他知道我喜欢吃老虎菜,就用最辣的辣子给我拌,我就可以吃出咱们磨坊巷的味道来。我常常怀念新疆,上海有我的事业,新疆有我的记忆,那里是我成长的乐园;新疆是一幅永恒的油画,我每一次回去,都会看出一种新的东西,那是可以发展事业的机会;新疆是金山银山的大漠戈壁,石头比金子还贵!能在新疆生活的人,走遍天下都能适应。新疆是多民族文化,每一个民族的方言都很有意思,和少数民族交流,语言不通了,比划比划也就过去了,让人长智慧,通心灵。我们语言不通,但心灵是相通的,我们过日子的目的是相同的,我们追求安逸乐趣的生命本真是一样的。在这里,最幸福的东西是时间,一代代的时间恒久地享受着不同民族绚丽的生活方式。参加民族朋友的婚礼,很热闹,人人是歌唱家,人人是舞蹈家,生活朴素,简便,但人人都很乐观。我已经和新疆有关方面联系好了,我要在乌鲁木齐搞一个建材市场,再把上海的优势拉过去,我自己也发展了,在那里还可以帮助朋友,都好。我已经想好了,你们头几个月先适应一下公司的情况,我把公司交给妹妹,再帮你们建一个公司,我就去乌鲁木齐发展,艾孜穆江说,太感谢你了,我们有了你这个靠山,我们会成功的。他们又干了一杯。王涛说,对了,好姑娘,我想起咱们巷子里的那个艾莎江了,我走的时候他出国了,回来了吗?好姑娘说,回来了,在阿拉木图呆了十多年,钱也挣了,变成诗人了。他说,他天天读书,就成诗人了。我还会背诵他的诗呢。王涛说,给我们背一首吧!好姑娘说,好,那我就出丑了。好姑娘甜甜的声音响起来了:深藏在窗里的/那张笑脸/奴役我的灵魂/把我变成流浪狗/和窥视人间的星星一起/偷窥那张绝美的油画/寒冷的黑夜/烧焦了我的心。一只羊/一个婴儿/一辆自行车/伟大的祈祷/火/候鸟/有奶就是娘的风/把我出卖给了/南飞的大雁/您好/命运/大地/金窝草窝/和黄昏。好姑娘刚刚停下,王涛就鼓掌了,说,好,读得好!艾莎江现在是诗人了,没有想到。艾孜穆江说,他现在是民间诗人了,名声很大,大家喜欢他的诗。王涛很兴奋,谈了许多事,很晚的时候,把好姑娘和艾孜穆江送到刘大妈的院子里,和妹妹回家了。

好姑娘和艾孜穆江温馨可爱,甜蜜而又痛苦的第一夜,在可爱的上海,在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刘大妈的家里,开始了。在家乡的时候,好姑娘常常骗妈妈,说王古丽的爸爸和妈妈在医院里值大夜班,要她陪她过夜。有的时候是王古丽忽悠麦尔艳,都是她们串通好的,实际上,好姑娘和艾孜穆江去到西域河边,在黄昏的抚爱下,听渴望鸟讲故事。讲它们出壳的时候,第一次睁开眼睛,闻到的空气,看到的时间和太阳的颜色,讲它们第一次鸣唱的时候,为了能看到玫瑰盛开,整天整夜不闭眼的虔心。当他们的心浸在童话摇篮里的时候,艾孜穆江火热的手,曾多次伸向她的花裙,哄她,亲她,说世界上最好的时间就是伟大的此时此刻。好姑娘每一次都是坚定地、温柔地抓住他的手,说,要等待,要尊重那个伟大的时间,在没有念尼卡以前,这是罪过,这会影响我们一生的幸福。昨天,好姑娘约见艾孜穆江,要他找一个野阿訇,给点钱,给他们念尼卡。艾孜穆江在集市里的一家民族药铺里,找到了一个野阿訇,给他们念了尼卡,做了简单的仪式。一上床,艾孜穆江着急了,开始做的时候,他变成了飓风,疯狂地旋转。静下来的时候,他想,男人为什么是这样疯癫的呢?就那么一会儿的事,我想它想了好几年啊!太残酷了,真是个不要脸的事啊!早晨出门的时候,他没有给爸爸和妈妈留信,给朋友拜斯儿交代了一下,要他把情况告诉妈妈,叫她老人家不要伤心,太阳在任何地方都是温暖的。后来他的爸爸库纳洪冰水安慰哭泣的老婆帕提说,哭什么呀,你儿子长大了,当年我也是闯荡出来的,我就冲着他那“太阳在任何地方都是温暖的”这一句话,我支持他!上海是喜欢生意人的地方,他们会发财的!好姑娘是多好多美的姑娘啊,那样的长相,要是在国王时代,是王后的福分啊!男人嘛,就是要闯,娘老子不是金碗银碗,闯的男人才有力量。这小子将来有出息,为了美人儿敢私奔。天下的事本来就这样,美人在星星的肚子里,也要把她掏出来。好姑娘躺在床上,伤心地流泪了,心想,这就是我的新婚之夜吗?我的朋友们在哪里?在这个陌生的床上,陪我入洞房的好友们在哪里?这代价值得吗?好姑娘爬起来,招呼艾孜穆江起来净身,她睡前就准备了热水。热水浴过他们的青春美体后,他们变得轻松和谐了,躺在床上,说了很多很多话。艾孜穆江说,我们遇到好人了,王涛是个汉子,过一段时间我就和爸爸要钱,成立我们自己的服装公司,大干一场。好姑娘说,王古丽说了,她要全力帮我们,有了钱,就可以买新房了。

艾孜穆江和好姑娘很快熟悉了公司的情况,王涛带着他们看了公司进货的厂家,带着他们见了他主要的客户,在这个基础上,又给他们上了几天课,把客户之间要注意的问题,生意以外的事情,利益和人情所需要的密码,影响生意的外在因素,毫不保留地传给了他们。艾孜穆江的脑子开窍了,他发现自己正在面对一个崭新的、有希望的艾孜穆,而不是从前的艾孜穆江,为了纪念这个伟大的转折,他把“江”扔了,明了快捷变成了艾孜穆。艾孜穆给父亲打了电话,交代了自己目前的情况,说要开办服装公司,需要一笔大钱。库纳洪冰水心里高兴了,他希望儿子能开始自己的事业,但是花花肠子一转,遵循他给好心不给好脸的原则,脸一变,开骂了:叛逆!你需要钱的时候我才是你的爸爸吗?你忽悠人家的姑娘,给家族制造忧伤,把人家的盐巴变成毒药,你就不怕岁月惩罚你吗?好姑娘的妈妈麦尔艳女士找我们来了,话说得非常难听,说我们是讨饭出身,现在满身脏钱,开始抢人家的姑娘了!你老子我是什么人,我的钱财换不来一个好姑娘吗?你连给我讲一声的勇气和暖心都没有,还能在上海蹦跶吗?上海是什么地方?那是真男人的草原,心血干净的男人在那里就可以立起来,你要是玩心肠,一步就是一堵冰大板。成吉思汗为什么了不起?因为他的心就是广阔的草原。你要学大男人们的心胸,敢做的人一定要敢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用上海吓唬我们吗?钱我可以给,但这是借,我不是你的摇钱树!艾孜穆把借条传给了爸爸,并附言说,公司的一切手续在王涛和王古丽的支持帮助下,已经办妥,就等大人您的“铺路”(钱)呢。库纳洪冰水玩了一个小把戏,等到儿子的第二份传真发来的时候,才把钱打在了他的那张不要脸的卡上。在他们来上海三个月以后,他们的“艾孜穆服装公司”成立了,在晚上的答谢宴请上,王涛特意给艾孜穆介绍了几位有实力的新疆老板,希望他们合作,主要是支持艾孜穆的公司,共同享受好上海的光荣和财富。

艾孜穆的公司起步很好,加上他们从小学习汉语,没有语言障碍。在研究市场,开发市场方面,好姑娘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根据新疆的特点,她组织了一批货物,发到新疆,几个月的时间,赚了一大笔。每天都发货,都是绣花桌布,窗帘,被套,高级丝绸桌布,长筒袜,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市场。一年的时间了,买了两套高级新房,有了两辆好车,事业快速发展。王涛把公司交给了妹妹,自己去了乌鲁木齐,成立了一个建材公司,开始了他的新的事业。

好姑娘经常给家里打电话,母亲接到电话就哭,说想她,自己现在变得迟钝了,瞬间老了十岁了,每周做一锅抓饭,喂渴望鸟,在渴望鸟忧伤的歌声中,回忆她的笑脸和甜言快语。她摘葡萄的形象,她朗朗的笑声,永远定格在她的脑海里了。母亲希望她能回来,说,你永远是贵族,而那个什么艾孜穆江,永远是你的佣人。你只能这样看这种人,老虎的儿子是老虎,狼狗的崽子永远是狼狗。只要你回来,离开那个狼狗的崽子,你就是我伟大的女儿。我现在没有生活啦,只有思念和苦难。想起善良的母亲,好姑娘泪如玉珠,晶莹闪亮,滴落地下的声音,让她心碎。但是她不能回去,不能空手回新疆,她右手的希望是艾孜穆,左手的期盼是公司的利润,现在不是考虑回家的时候。第二年,好姑娘提出她要一个孩子,艾孜穆不同意,说,我们是创业阶段,最少五年后,我们才能考虑这个问题,我们不能散心。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好姑娘对艾孜穆的这个说法十分反感,她觉得该生孩子的时候,就应该做母亲,育养婴儿的困难,自然会有办法解决的。她甚至考虑过回新疆生孩子的事,目的只有一个,有了孩子以后,母亲会原谅她,她就可以和艾孜穆光明灿烂地回新疆探亲。只是这个想法,没有告诉艾孜穆,存留在了心里。第三年,公司的生意非常好,好姑娘在新疆几个主要的地区都建立了自己的销售网点,都是网络和电话联系,她给那些合作点的负责人直接发货,扩大了公司的营业额。而艾孜穆主要负责大客户,谨慎地和他们打交道,逐渐地变得成熟圆滑了,王涛每次回来和他一起吃饭,都能见到他的新朋友。王涛为他高兴,并给他出主意说,不要在银行存钱,在新疆买地产囤积着,时机到了,那可是另一种银行,以后搞房地产,也是一个资本。艾孜穆接受了王涛的建议,把手里的钱,变成了一栋栋住宅楼。第四年,他们的生意又上了一个大台阶,在新疆的几座住宅楼,价格疯涨。在王涛的参谋下,艾孜穆把楼房卖出去了,又是一大笔钱。在黄金地段,他用这笔钱购置了土地,囤起来了。第五年春天的时候,好姑娘的弟弟尼加提突然来到了上海。尼加提是好姑娘唯一的弟弟,好姑娘看到表情忧伤的弟弟,预感到家里一定出事了。吃过饭,尼加提沉重地说,姐,我是来接你的,妈妈住院了,报病危了。好姑娘哭了,内心很复杂,她知道母亲的病全怪她,她做出了决定。艾孜穆晚上电话给他们订好了机票,第二天早晨,向着新疆的方向,飞了。在机场,办完票,艾孜穆把身上最重要的金卡递给了好姑娘,好姑娘说,拿着,我卡里有钱。艾孜穆说,我不在的时候,钱就是我,问妈妈好,请老人家原谅我。

麦尔艳报病危了,血压降不下来,时而好转,忽而又上升,让家里人时时处在很紧张的状态里。大买买在病房走廊向前来探视的朋友们说,我们凡人是脆弱的,只有真主是万能的,我天天为老婆祈祷,这个年龄了,老婆就是我的氧气,我不能没有她。他的哥们儿雅里坤忽悠说,傻,这个年龄最大的幸福就是死老婆呀!死了闭上眼睛大哭一场,埋了,牛羊宰了,大家马甲们七天、四十天的两顿斋饭一吃,就没人拦你了,红枣一样脆香的羊缸子(少妇)续上一个,吃好喝好,十串烤肉二两酒,三五天折腾一次,这个城里的神仙,不就是你吗?同来的几位哥们儿都没有笑,绷着脸抗议,潜在的意思是,这人都快没有气了,能开这样的玩笑吗?雅里坤忽悠说,你们都是假正经,人的生死是真主安排的,活下来的人,要生活呀!没有女人,怎么吃饭?怎么过日子?大买买说,哥们儿,谢谢来探视,这里不好商量这种事情,再见。正说着,好姑娘匆忙地出现在了走廊里,一下飞机,就和弟弟尼加提就奔医院了。她看见爸爸,抱着父亲大哭,热泪洗面。雅里坤忽悠见状,给哥们儿使了个眼色,领着人走了。尼加提把姐姐领进了母亲的病房,麦尔艳昏迷着,闭眼躺着,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前额苍茫,生命垂危。好姑娘跪在床前,抓着母亲的手,哭了。一位漂亮的护士走过来,制止了她,说,病人需要绝对的安静,不能哭。好姑娘的声音没有了,但是眼泪变成了小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十天,好姑娘把眼泪哭完了。大买买把女儿劝回了家。十天来这是她第一次洗澡,身上的汗味没有了。在上海,她是要天天洗澡的。她给艾孜穆打了一个电话,说她今天回家了,话还没有说完,她躺在床上,立马就睡着了。果园里的渴望鸟闻到了她的味道,好姑娘身上清香的气味开始在院子里飘荡,渴望鸟开始为她的睡眠歌唱,在甜蜜朦胧的梦境里,好姑娘看到了为她歌唱的渴望鸟,她高兴地叫了起来,说,我看见渴望鸟了,是蓝色的。但是她又立刻想,这么鲜艳的颜色,她正常生活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看见它们呢?她正犹豫的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条漂亮的狼,狼笑着说,你是人间唯一的美女,我喜欢你,给你送一块金表吧。说着,狼把金表戴在了好姑娘的手里。临走的时候,狼说,我只是名声不好,其实我的心是最善良的。第二天醒来,发现手腕里真的有了一块金表,好姑娘吓晕了,她取下腕上的金表,恐怖地查看它的正反两面,金表走得很响,可以清晰地听到秒针悦耳的响声,她把金表放进小提包里,来到了医院,母亲还是那样,没有好转的迹象,中午,她给弟弟尼加提交代了几句,来到了水上餐厅金座厅,见到了朋友夏媞。夏媞是医生,她们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姐妹儿。吃过饭,夏媞愉快地问她在上海的生活,说,没有想到你这么厉害,男人一样,说走就走了。好姑娘说,但是也付出了代价,母亲是为我病倒的,这些天,我不是我自己,如果事前能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半步也不会离开我亲爱的妈妈。好姑娘心里憋不住了,就把昨晚上的梦告诉了夏媞。夏媞愣住了,眼睛直直地说,这可能吗?是不是有人把金表戴在了你的手上?好姑娘说,不可能,那是我真实的梦。夏媞说,那怎么解释这个情况呢?会不会是那些喜欢你的渴望鸟干的?好姑娘说,那它们哪儿来的金表呢?夏媞说,这就很难说了,这个世界神秘着呢。这样吧,人嘛,不迷信一点也不行,你还是找个卦家算一算吧,咱们的同学沙拉木认识一个算卦的老人,我给他打电话,你去找他吧。

好姑娘不安地离开了水上餐厅,她的同学沙拉木把她带到了在公墓后面的移民区,他们走进了一个破落的宅院,院北和公墓连着,破旧的两间小屋,是算卦老人穆一丁的家了。沙拉木说,老人是一个人生活,无妻儿,他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多问,这是一个很怪的人。她们敲了一下门,老人应了一声,沙拉木推门而入,好姑娘跟上了,屋子里的味道非常难闻,沙拉木问候过老人,把糖果茶叶之类的东西放在老头的前面,又在茶叶上放了一千元钱,说,这位是我的同学,昨天做了一个梦,想说给您听一听,请您老给说道说道。老人说,姑娘,说说。好姑娘站在那里,把昨晚的梦又重复了一遍。卦家说,那块金表带来了吗?带来了。好姑娘把金表递给了沙拉木,沙拉木把金表递给了卦家。老人看了一眼金表,把金表还给了沙拉木,说,金子是象征麻烦的东西,本来人是没有麻烦的,当人圈地一家一户制了以后,麻烦就光顾人类了。这个姑娘的家要有麻烦了。恶梦有三种颜色,黑色白色和蓝色,在你的梦中,渴望鸟为什么是蓝色的呢?奥秘就在这里。实际上,渴望鸟是没有颜色的,人类中没有人见过渴望鸟,它的声音属于人类,那么在你的梦中,渴望鸟为什么是有颜色的呢?这预示着一种麻烦,至于金表是怎么戴在你腕上的,这个秘密,你不要着急,当日月流逝,藏在角落里的时间会自己站出来的。你现在的任务,是施舍消灾,到平民们集中的地方去,给他们一些生活用品和钱,求得他们的祈祷。至于那条狼,不碍大事,最早的时候,狼是人类的朋友。现在的家狗,祖上都是狼,它们在冰山上活不下去了,就下来到村庄投奔人类了,它们为什么喜欢人类呢?因为人类发明了火。那么,为什么不是狗而是狼呢?记住,最坏的东西,也往往是最好的东西。她们告别卦家出来的时候,最好的东西是新鲜空气,还有渴望鸟的绝唱。好姑娘和沙拉木直接来到了苦力市场,沙拉木帮好姑娘发钱,了却了心愿。而沙拉木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这么绝美的佳人也会有麻烦吗?会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三个月以后,麦尔艳的病情有了好转,医生建议她们可以出院,以家庭病床形式继续治疗,药物控制。好姑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抓住妈妈的手,长时间的哭,她的悔恨,她哀求母亲原谅的颤音,都变成了泪水,留在了母亲的心里。她给艾孜穆打电话,把母亲的消息告诉了他,说,下个月,她要回上海一趟。好姑娘同时也给王古丽打了个电话,把母亲病情已好转的喜讯,告知了她。王古丽高兴了,说,在遥远的上海,我祝福麦尔艳妈妈健康长寿,如果需要贵重的药品,请给我打电话,我要全力支援。最后说了一句,我正在公司里忙着,晚上我回到家里给你打电话,你等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向你告知。好姑娘脸色顿时变了,什么事?公司出事了吗?她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自己拨通了王古丽家里的电话。王古丽忧伤地说,我本来想早一点把这事告诉你,因为你妈妈病着,我就等到了现在。是这样,你走后不久,艾孜穆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叫海丽,是新疆人,刚刚大学毕业,也是那种不愿回去的孩子,艾孜穆和她同居了,很热。员工们看不过去,就找我。我发现情况严重,艾孜穆在这个姑娘身上花了不少钱,我把情况告诉了哥哥,哥哥要我找他谈一次,把利害关系讲清楚,我谈了,但是没有效果,他嘴上的态度很好,但裤子里的那个东西,还是那样不要脸。我就决定把这事告诉你了。如果你妈妈的病情好转了,你抓紧时间回来一趟,男人有的是,你不能在经济上吃亏,钱是连接心脏的金线,创业的艰难我们都懂,不能让那个小尿尿毁了你的虔诚,你作出的牺牲。艾孜穆应该知道,在玩钱的天下,男人也是很危险的,钱让人膨胀,裤裆里的那个东西一旦不要脸了,男人的理智就会退回到少儿时代了。现在说这些没有用了,你回来后,住我这里,和他谈,谈钱,和他分手,以后自己干。如果他在钱的事情上欺负你,哥哥说,他有办法,找几个旮旯里的打手,就能解决问题。哥哥说,艾孜穆最后不会成功的,一个生意人,要是贪女人,那他就走不出一条路子来。你放心,不要多想,我们不会让你吃亏的,你来吧,我等你的电话。王古丽把电话挂了,好姑娘愣在了那里。好长时间以后,她才缓过神来,试图想站起来,但腿脚无力,她坚强地向前迈了一步,醉人似地摇晃着,来到窗前,倒在了床上,脸色苍白,瘫在了那里。

好姑娘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没能爬起来,弟弟尼加提把她送到了医院。整整五天,她不说话,脸色吓人,吃不下饭。医生白天给她打吊针,晚上扎针,终于能下地了。尼加提给王古丽打电话,了解了那个情况后,把艾孜穆在上海的好事告诉了姐姐的朋友们。夏媞和沙拉木来看她的那天,她爆发了,放声大哭,说,我什么都无所谓,我只心疼我的青春,我的爱,我的渴望,我的虔诚。夏媞,我的好朋友,我本来没有看错呀,这是为什么?友谊,爱情,无数个长夜,就这样没有了吗?我坚信的那些东西,我的信仰,我的灵魂在哪里呢?继续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原来希望和奋斗是飓风下的一堆垃圾吗?可以飞到无人烟的海角天涯蒸发吗?看到痛苦的好姑娘,夏媞伤心地哭了。沙拉木说,我在上海有开餐厅的朋友,我帮你收拾他,那些人会把他的心给我抽出来的。你妈妈是对的,移民的后代,没有几个好东西,都是喝着脏水长大的盲流。夏媞说,沙拉木,我们不能这样做,我们都是候鸟,我们没有权利选择惩罚,只有真主知道我们在大地上喘气的时间。艾孜穆的心脏了,真主会惩罚他,我们不能跟着犯傻,我们要保护好我们干净的手。一个人好了,是为他自己好;坏了,也是为他自己坏。我们信真主,我们的伤痛就能痊愈。好姑娘咳了一声,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光芒,报春花一样的笑脸,变成了苍白的石膏。她又咳了一声,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说,夏媞,我要是院门前小河里的水,我就不会有这样的痛苦,自由地流向远方,灌溉荒凉的戈壁,滋润茫茫的草原,欣赏矮小斑斓的野花,无声息地幸福着,永远流向干枯的土地,在那些甜蜜的过程中,缓慢地欣赏自己;我要是院门前的丁香花,在我最骄傲的花期,把我的芬芳,分给巷子里的人们,骄傲地向风诉说我的幸福和光荣。活在阳光雨露的抚爱里,晚上向星星炫耀我自己,我会骄傲地说,请你们转告月亮,我不嫉妒它能照亮黑夜的圣光,我生活在小河边,是我永恒的满足。水流过的时候,它们会把我根的种子,带向远方,让我的基因,在适应它们的地方生长。夏媞,我为什么不是水或者是一棵丁香树呢?我还是从前的那个好姑娘吗?夏媞说,你是,你就是从前的好姑娘,你和水一样永恒,你像丁香花一样馨香绚烂,苦难不会长久地咬着一个人不放,我们祈祷后安睡的时候,真主会抚摸我们的前额。只有活着才是值得计较的,只有生命才能审判那些脏手,我们在等待中成长,爱情不会死亡,在我们看不见的暗处,星火缓慢燎原。因为我们信自己,我们心里有火源,我们尊敬生命,生命就是在最后的时刻,也会回报我们的虔诚忠诚。好姑娘,我们永远不哭,我们要面对,保证灵魂的信和干净是我们最后的底线,当肮脏的时间祈求圣河宽容的时候,所有的微笑,会安慰我们的苦难,我们信这样的一天。好姑娘在擦泪,沙拉木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女人就是心好,所以她们是母亲。要让我处理,今天一个电话打到上海,晚上那小子的肛门就憋不住气。

王古丽听到好姑娘住院的消息后,天天和尼加提联系,关心朋友的病情,告诉尼加提,只要姐姐病一好,就一定陪姐姐来上海。她一直担心的事是好姑娘应得的那份钱财,她要为朋友说好,不能让她在钱的事情上吃亏。好姑娘出院后,在电话里和王古丽谈了好几个小时,最后听筒烫手的时候,她们才结束了谈话。基本上,好姑娘说服了王古丽,不带弟弟去,自己的苦难自己结束。好姑娘住院的时候,尼加提没有把姐姐的病因告诉爸爸和多病脆弱的妈妈,只是说,姐姐这段时间劳累,是头痛病。好姑娘看到妈妈气色不错,饭量也在增加了,就决定去上海了。定好三天以后的机票,她想了许多,大病一场,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心里非常矛盾,但她欣赏夏媞的那句话:“苦难不会长久地咬着一个人不放”,她决定不和艾孜穆吵,平静地去,平静地回来,拿着艾孜穆愿意给她的钱,在新疆做点生意,过静日子。弟弟把她送到了机场,飞机起飞的时候,她从小窗口鸟瞰故乡,城在茂密的丛林里,像迷宫里的神话,让人向往。飞机升高的时候,漂亮的空姐笑着送来了饮料,但这白嫩的空姐不是神话,这飞机也不是神话。而四年前送他们去上海的那架飞机,那时候是神话,而现在不是,现在是一团乱麻,有随时坠落天山山脉的可能,因为这一次是她自己开飞机,丑陋的天空,在嘲笑她的技能,她感到惭愧,这么好的飞机,为什么要带着她这么个不幸的人,去那样一座光明的城市呢?突然,一只渴望鸟从小窗口飞进来了,漂亮的空姐说,美女,你不应该开窗口的呀,窗口一开,飞机里面的好运都跑出去了咋办?我们是靠好运过日子的呀!这只好鸟认识你吗?它要和我们亲嘴咋办?渴望鸟说,我们不是鸟,我们是好姑娘的灵魂,她匆忙出行,忘记带我们了。空姐说,那我们的灵魂在哪里呢?渴望鸟说,就在你们站着的那个地方,你们走到哪里,你们的灵魂就在哪里,许多人,一生都在找最好的地方和最好的人,其实最好的地方就是你已经站着的那个地方,最好的人就是你自己。好姑娘看着渴望鸟说,你是我的灵魂吗?渴望鸟说,我是你灵魂的灵魂,我要护卫你的影子和肉体。突然,好姑娘惊醒了,原来飞机的轮子落地了,她揉了揉眼睛,说,天哪,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呢?走下飞机,在大厅里,她很快提取了行李。早晨上飞机的时候,她没有给王古丽打电话,她知道她忙,走出大厅,叫了一辆出租车,很快进入了市区。正准备给王古丽打电话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弟弟的号。弟弟哭了,说,姐姐,你在哪里?我到上海了,刚下飞机。快回来吧,妈妈已经去了。好姑娘抓着手机愣在了座位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小声地向司机说,师傅,我们回机场。

好姑娘回到新疆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子夜时分了。院子里已经来了很多人,王涛也到了,戴了一顶民族式的花帽,向好姑娘表示了诚挚的慰问。麦尔艳是她上飞机半个小时以后去世的,老人家病情突然发作,咳了几声,就断气了。根据古老的风俗,尸体是不能过夜的,下午就应该下葬入土,因为好姑娘未到的缘故,阿訇允许尸体过夜,第二天正午时分送葬。好姑娘哭着走进了院子,她的朋友夏媞跑过来,抱住了她,和她哭成了一团。一位负责丧葬事宜的白胡子长老,走过来,制止了她们的哭声,说,晚上是不能哭的,要不得的,哭声会招引哭声,节哀吧。好姑娘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母亲静静地躺着,像一个做梦的神仙,在梦里盘点一生的恩爱。好姑娘哭不出声了,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在黑暗的世界里,努力地寻找伟大母亲的梦,在灵魂里对接母亲的恩爱。早晨,净尸体的三位洗者到了,三人分工明确,一人净洗头部,第二人洗中间部分,第三人洗腿脚,而后大白布裹好,放灵柩里了。朋友们和亲戚们都来了,巷子里站满了等待参加出殡的大男人们,大买买和亲戚们在院门前排成左右两队,虔诚哀声哀泣地迎送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一些德高望重的长辈停下来,评价几句麦尔艳,伤痛地走人。这时,走进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抱着大买买放声痛哭,嘴里哭词一句接一句:我的麦尔艳妈妈,珍珠一样的妈妈,金子一样的妈妈,你是我的救星呀我的妈妈,我来晚了呀我的妈妈!而后汉子游走在院子中央,双手放在肚子上面,闭眼,昂头,嘴巴里哭词儿不停地往外飞。院子里的人都不认识这个人,大家惊异地互相送去询问猜疑的目光,但都茫然摇头。大买买的朋友雅里坤忽悠,感到来者有些特别,是因为在这样的场合,只有死者的家人和直属亲人,才有权利这样隆重泣哭。雅里坤忽悠向在果园里准备葬饭的师傅交代了几句,来到院门前,靠在大买买的身边,脖子伸过去,嘴巴侧对着大买买的耳根,说,嚎哭的汉子何许人也?大买买说,麦尔艳一同学的儿子。雅里坤忽悠说,那来势活像个来分遗产的私生子。大买买说,名字叫外力,父母死得早,是麦尔艳供他读大学的。雅里坤忽悠神秘地说,你把外养着的所谓的养子也弄回来,就一对儿儿子了。大买买不高兴了,说,今天这个场合,你也忽悠人吗?雅里坤忽悠说,哥们儿,现实是残酷的,也是可爱的,麦尔艳走了,你可以磊磊落落地品尝小美人了!大买买说,哥们儿,严肃一点不行吗?雅里坤忽悠悄悄地退回到了果园。做抓饭的伊玛目师傅,正拿不准下午的大锅抓饭放多少米,雅里坤忽悠说,多做一点,出殡的时候人少,回来吃饭的时候,人就多了,往往是两只鸽子飞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就一群了,放两袋米吧。正说着,一个女人的哭声响起来了,清美忧伤,而又震撼人心。多数人一眼认出了王古丽,头上围着白纱巾,有备而来。昨天尼加提给姐姐打电话的时候,也把噩耗告知了王古丽,她凌晨坐飞机,赶回来了。王古丽在院子中央转悠着,哭词吸引了所有的人:麦尔艳妈妈,我没能最后看你一眼呀好妈妈,给我们热馕吃的好妈妈,给我们做抓饭的好妈妈,过年给我们压岁钱的好妈妈,给我们摘葡萄的好妈妈,给我梳长辫子的好妈妈!好姑娘从客厅里出来,抱住了王古丽,二人放声痛哭。王古丽说,不要哭,朋友,你是幸福的,你曾有过一个伟大的母亲。卡丽罕鸭鸭摇晃着走过来,把她们领进了客厅。出殡的时间到了,小伙子们从巷子里涌进来,把灵柩抬出去了。人们跟着灵柩,来到了清真寺。参加葬礼的人很多,虔诚地站在灵柩前,听阿訇念经。念经前,阿訇说了几句,大意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一天,所以大家要经常想自己的这一天,我们的一生就可以活得自在知足和谐。阿訇开始念经的时候,大家绝对地静下来了,所有的心,自觉不自觉地在想自己未来的这么一天。阿訇念完经,小伙子们又抬着灵柩走出了清真寺,众多的小伙子们,用肩膀顶抢那灵柩的扛杆,众人我争你让,买买江扛一会儿,艾买江靠过来再争,反反复复,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墓地。好姑娘和王古丽留在了家里,女人是不准送葬去墓地的,这个古老的戒俗,把她们和众多的女人们捆在了家里。 王古丽抓着好姑娘的手,说,艾孜穆说公司很忙,不能来,说给你的卡上打了一笔用于葬礼的钱。好姑娘呆呆地说,现在,对于他,钱是一切了,如果一个人有钱,又有友谊和爱情,那该多好啊!根据规俗,好姑娘作为长女,必须向一个有名望的女士询问那句话,她选择了卡丽罕鸭鸭,走到卡丽罕鸭鸭前面,虔诚地问道:卡丽罕大妈,我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卡丽罕鸭鸭咳了一声,昂起头,虔诚严肃地说:你妈妈是个好人,友好善良,脸上可以看到她肚子里面的东西,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好姑娘哭了,说了声谢谢,退回到原座位上去了。那边墓地上,墓穴已经挖好了,掘墓人回答尼加提说,你放心,墓穴挖得很宽敞,你进去查看一下吧。尼加提脱掉鞋,跳下一米多深的墓坑,爬进了西侧的墓穴。他躺在黑暗的墓穴里,感觉宽度,用脚探了一下长度,墓穴的长度也够,他满意地爬出墓坑,示意可以下葬了。尸体下葬后,掘墓人用备好的土块儿封住了墓穴口,而后示意小伙子们埋坑。一会儿的工夫,坑埋完了,麦尔艳永远地离开了人间。在小伙子们紧张地干活儿的时候,雅里坤忽悠把备好的两条地毯,铺在几颗榆树的阴凉下,请阿訇大人和众长老们就坐。孩子们埋好坑后,阿訇开始念经了。尼加提坐在爸爸跟前,在想妈妈。麦尔艳的灵魂飞过来了,吻着他的前额,说,孩子,找个本分的姑娘结婚,不要计较她的来路,能过日子就行。原来日子才是伟大的东西,像爸爸和妈妈一样伟大。阿訇念完经,举起双手,做了一个长长的祈祷,人们双手抚摸双脸,结束了祈祷。 小伙子们麻利地把灵柩抬上了卡车,要返回亡人家里做最后祈祷的人们,爬上了卡车,雅里坤忽悠招呼阿訇和长老们上了轿子车,回到了磨坊巷。坐在轿子车后面的雅里坤忽悠小声说,生命就这么简单,因为生命不是我们自己的,连生命都不是我们自己的,还有什么是我们自己的呢?就今天,就现在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晚上有感觉了,能忽悠一小美人,那就是我们自己的。明天我们不知道她是谁的。如果胃口好,几个哥们儿弄几瓶,消灭一只烤全羊,这些东西是我们的,没有必要那么较劲折腾严肃,没有死亡,怎么会有尊严呢?小胡子阿纳也提说,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死亡。雅里坤忽悠说,那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留下我们的声音。这么多的声音,往哪里留呢?只有尊严不占地方,在空中飘荡,启示我们沉默和呼喊,这就够了。不,我们应该有声音,那是我们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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