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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这鬼东西

2016-01-04赵大年

民族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稿费

你说,钱是什么?答案可能五花八门:通货。资本。利润。GDP的指标。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逼死英雄汉。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民脂民膏。糖衣炮弹。万恶之源。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比尔·盖茨不会捡拾掉在地下的百元钞票,他一秒钟创造的财富远超出100美元……

这是价值观的问题。从前听到过一首打油诗,“平生无大志,愿得一窖金,方圆四十丈,浅处半人深”,我一直以为是讽刺拜金者的笑话。今天才大吃一惊,原来这不是笑话,媒体披露的腐败实例:秦皇岛一个副处级干部竟然贪污一亿多人民币!北京海淀区一个村的会计也是贪污一亿两千万元的“小官巨贪”。他不敢把钱存入银行,而是将现金藏在家里。须知,一亿钞票(百元面额)净重1150公斤,一沓沓摞起来有33层楼房高,“苍蝇”是怎么往家里倒腾的?堆在床底下,还睡得着觉?家里人就不陪着他心惊肉跳?至于权力更大的“老虎”,他们不必藏匿现金,还敢拥有多套别墅,情妇豪车,骄奢淫逸,或卷巨款出国挥霍,但若深究其价值观,则与“苍蝇”相同,都是贪得无厌的拜金主义。

价值观影响人生观。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说的就是价值观、人生观。我不赞同他把生命、爱情、自由全都对立起来的极端态度,但也不难看出,诗人心目中最美好的事物不是金钱。多年前,影星山口百惠结婚的消息一公布,日本就有6位单相思的男士殉情自杀。他们的人生观出了问题,原因与裴诗的极端态度相同。

我国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经济起飞,各行各业讲究经济效益,融资贷款、博取利润、炒股炒房、发家致富、喜爱金钱的人越来越多。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蛇口工业区竖起醒目的大标语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成为深圳经济特区引起争议的价值观。有人批判它是“资本主义口号”。武汉长江大桥上也挂起标语牌“坚决抵制来自特区的资本主义精神污染”。我曾写文章支持特区,说“自古就有‘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格言,那时还没有资本主义。我在深圳看到,骑自行车的撞倒了行人,彼此并不吵架,拉一把,扭头就走,各忙各的。汽车互相剐蹭,也是赶紧‘私了,挪车让路,没工夫找警察处理,都因为‘时间就是金钱”。

文学是生活的镜子。我们写小说也绕不开社会上形形色色的爱财人物,还要“将心比心”地探索其价值观。人心是相通的,我也有过“努力挣钱”的时候,那就遵照鲁迅“解剖自己”的方法,作一次“金钱搜索”,晾一晾“我的账单”,看一看环境对金钱观念的影响,并且从道德层面找一找“守身如玉”或“防患于未然”的力量。

1949年我读高中时自愿参军,是解放军47军文工团员,副排级,月津贴费3500元。您别惊讶,那是旧币,相当现在3毛5分钱。但物价便宜,1000元一斤烟叶,800元一碗鱼肉米粉。我用它买牙刷、牙粉,攒俩月还可以照张相片寄回家。革命军人不挣钱,也不花钱,衣食住行都由部队供应,朱总司令说我们过的是“军事共产主义生活”。大家的金钱观念很淡薄,谁穿谁一件衣服一双鞋,根本不用还,更想不到要钱。1952年晋升正排级,月津贴费10万元。正在朝鲜打仗,没处花钱。父母去世,弟弟参军,我没有家庭负担,就把津贴费寄给北京新华书店邮购部,要买的书,由军邮系统送到前线。朝鲜战争虽然激烈,读书的时间还是有的。别的学生兵也买书,我们商量好,不买重样的,交换着阅读。书越买越多,舍不得扔,就成立小型随军图书馆,动员没买书的战友前来借阅,行军时大家匀着背一些。朝鲜战地生活4年,我立4次三等功,读书二百多本,比在校大学生读书多,终身受益,自诩为“我的抗美援朝大学”。1954年凯旋回国,我们把带有硝烟味的五百册图书送给了驻地附近一所中学。

当年无暇分析。今天回想起来,这段“军事共产主义生活”,对我的价值观形成,至少有两点影响:干革命不是为了挣钱;积累知识比存钱重要。

1955年部队实行军衔制、工薪制。和平环境,金钱的用途多了。我是宣传科少尉助理员,月薪(新币)78元,讲课费20元。军官食堂18元包月,早餐豆浆油条,午饭两菜一汤,晚饭馒头稀粥。农民的顺口溜是“黑衣服的(公安)有权,蓝衣服的(干部)有钱,绿衣服的(军官)天天过年!”不但吃得好,军服皮鞋照发,住房、乘车、医疗免费。卫生所军医知道我近视,说,“今后镶牙配镜自费,你快去广州配副眼镜吧。”好,往返两千公里,不花一分钱。我们这些青年军官成了“单身贵族”,不知道存钱,一人买辆自行车,周末骑车进县城,看戏看电影,周日赛篮球,打牙祭,到文化馆跳舞,跟陆军医院的护士谈恋爱。找对象的标准是“政治可靠,人才美貌,自带粮票,没有丈母娘不要”。并不计较女方挣钱多少,但愿有丈母娘带孩子。

我们这批学生兵大多参加过土改,知道“土鳖地主”的笑话:有个守财奴把整坛子银元埋在地下,对儿女也保密,临死前一口痰憋住,只能指着墙角落泪。另一个吝啬鬼有钱舍不得花,全家喝稀粥,土改时划为地主,扫地出门,才后悔这辈子还没吃过红烧肉。也看过《悭吝人》。大家对这种金钱观念是鄙夷的。

弟弟想买自行车,150元立即汇去。战友复员上大学,我也资助。1957年敝人结婚,只花1.25元买了个花瓶,新娘子范季华采来栀子花。她不买新衣裳,我俩穿着洗得露出白布丝的军衣出席婚礼,没有酒宴,糖果花生是战友带来的,避免“随份子”的俗套。后来我女儿说那是“光荣的婚礼”;外孙女杜克大学毕业,给好莱坞写剧本,她说也许哪天用得上这个细节——“一元钱的婚礼”,以此说明共产党的军队为什么能打败国民党。

这段“单身贵族”的生活很惬意,懂得亲情、友情比金钱可贵;不懂得储蓄的意义,但也不乱花钱。军人办婚礼反对铺张浪费,认为收受“红包”很庸俗。

1958年我因“反右”问题复员回北京,27岁失业。范季华嫁鸡随鸡,复员后在街道医院当护士,工资40元。大妞儿闯入人寰,柴米油盐房租水电全要钱,坐吃山空。我只有一支笔了,穷而为文,卖文糊口。小说、诗歌、相声、剧本,什么都敢写,动力就是大妞儿缺奶的哭声。长诗稿费100元,赶紧买奶粉。改编小人书,一本70元,连续改编6本,相当于半年工资。也有难言之隐,当年发表作品有个“作者情况调查表”,要单位政审盖章,赵大年没有单位(后来有了也难通过政审);那就请您去调查“作者”范季华吧,共青团员,自幼参军,历史清白!为了挣钱,敝人冒名顶替,欺骗编辑部,历史不再清白。

一次我上了公共汽车,买票时才发现没钱,脸红语塞,赶紧下车,好像被人踢下车来。穷急了,我大胆给彭真市长写信,请求工作。一星期就有批复,派我到北京农机研究所当秘书,工资56元。范季华也转为正式职工,到北京仪器厂医务室上班,工资46元。我们这个小家庭有了固定收入,生活安定下来。

可惜这份固定收入超常稳定,“二十年一贯制”,纹丝不动。我家二妞儿问世,俩孩子的托儿费一月57元,比我的工资多一元。妻子必须精打细算,勤俭持家,“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真的,孩子不在家的冬夜,她把炉子封住,可节约8分钱(两块蜂窝煤),室内温度以不冻住自来水龙头为原则。冬季有一笔取暖费,职工一人16元,我们用来给孩子做棉衣。二妞儿最想要个玩具娃娃,我就把旧军棉裤裁剪一番,用俩钟头缝了个布娃娃,她抱了8年,直到上中学。

粉碎“四人帮”,我全家时来运转,孩子复习功课考大学,妻子进修医师,我也恢复了写作的权利。1978年,我的第一部电影投拍,妻子才把她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一点钱,给我买来一套咔叽布的中山装,一双皮鞋,进出电影厂嘛,就不要再穿缝补多年的旧军衣了。我的第一部小说出版,妻子去领稿费1850元,她告诉我,手都哆嗦了。八十年代也有顺口溜,“进了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进了宣传部,思想不糊涂。进了外贸部,闹个万元户。”当时,“万元户”是流行语,机关干部、练摊的倒爷、走穴的演员、乡镇企业小老板,时常挂在嘴上,是富裕家庭的代名词。那时可没听说过谁想当“百万富翁”。

八十年代,敝人出版4本小说,投拍7部电影,几十集电视剧,属“快手”,但还不够“万元户”。稿费偏低,千字2一7元。“纯文学”小说印数少,譬如我的长篇小说,两部写得“通俗”的,分别印了3万多册、5万多册;写得“严肃”的,只印7800册,还要我自己买1000册才开印。敝人用3本书的稿费买回自己的1000册书,闹个不赔不赚。电影剧本稿费1400元。我有一部“亿人片”(观众过亿),盈利一千多万,电影厂长对我说,“剧本乃一剧之本。编剧的报酬是利润的万分之一,太低!我无权多发稿费。今后你就是不为我们厂写剧本,住厂里招待所也免费,往返机票我们报销。”敝人连声道谢,又说“别坏了规矩”。

什么规矩?书生们“安贫乐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道德信条。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写出古典文学之巅峰《红楼梦》,身后16年才刻本付梓;蒲松龄的传世之作《聊斋志异》身后50年才出版,他们没有一文钱稿费。电影《走在战争前面》拍在恢复稿费之前,戏称《走在稿费前面》,歌曲“《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元)”,谈到这些事,文友们淡然一笑。本来嘛,文艺为人民服务,岂可计较稿费!然而,敝人有过“卖文糊口”的经历,写作就是为了挣钱,痛彻地知道钱也很重要。怎么刚吃几天饱饭,又敢自恃清高?

书生们的道德信条也来自读书。敝人读书杂乱,但记得《礼记》“天下为公”;《镜花缘》的“君子国”;孔融让梨;管鲍之交;悬壶济世;童叟无欺。这些传统道德观念,也能帮助我做一个正派人。茅盾的《子夜》让我远离股市。陈毅的诗《手莫伸》“伸手必被捉!”缺乏诗意,声如警钟,没齿难忘。因此我想,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宣传教育很重要,民主,法制,公正,诚信,有一条铭刻在心,也可以让人自觉自律,廉洁奉公。

我没当过官,没权,不具备“权钱交换”的条件。只有过三次“管钱”,两次“退赔”的经验。

1952年国内开展反贪腐的“三反”运动,志愿军也不例外,我们文工团的剧务有问题,停职反省,就派我搭后勤的汽车回国采购生活用品。“干部三件宝,钢笔手枪表。”战友们凑钱要买手表、自来水钢笔,还有手电筒、电池、蜡烛、牙刷、牙膏、肥皂、女兵的内衣。来到安东(丹东),汽车去兵站装货,我一人住在老乡家搭伙,按规定付给菜金,清早挑水扫院子,白天上街买东西。私营商店没发票,讨价还价,凭良心记账。“三反”期间呀,兜里揣着公款和战友的津贴费,绝对不能出差错,想着“君子慎独”,就坚决不看电影,不下饭馆,滴酒不沾,自己的东西一件也不买,清清爽爽完成采购任务。

1975年,北京农机局组织9位公社书记外出参观,由我携带一包公款(10元面额的“大团结”钞票,睡觉压在枕头下)支应各项花销,途经佳木斯、哈尔滨、大连、青岛、上海、广州,有人晕船,有人拒绝上飞机,有人生病打针,有回民忌口,行程一月,车船食宿,票据繁杂,仔细记账,亏损不大,自己掏腰包补齐,问心无愧。

1985年,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朝鲜,团长葛洛叫我掌管400美元零花钱。朝鲜不用付小费,但也没有什么可买的东西。应邀出席规模宏大的国庆招待会,每人一个油饼、一个大苹果。我们只好在机场的免税商店买了一些胶卷、香烟、零食。账目简单明了。

“退赔”的滋味不好受,还使我思想混乱。“经济困难”时期,上级拨给农机研究所300元生活困难补助金。发给谁呢?所务会讨论,每个职工发两块钱解决不了什么困难。让大家评比谁最困难?也不利于团结。所长拍板:领导干部一律不准要,就发给科技骨干吧。于是10位工程技术人员(包括我这个科技秘书)一人得到30元。三年后的“社教”运动中,此事被定为“私分职工补助金”,一律“退赔”,从工资里扣除。如此惩办,反而给我们造成很大困难。后来听说,聂荣臻元帅也曾向内蒙部队求援狍子肉,分给导弹研究院的科技人员,党政干部一律不吃,传为美谈。我们研究所为什么如此苛刻呢?无独有偶,1980年我刚调入北京文联,过年时发给每位职工一袋苹果,事后又说,有人举报,属“公款送礼”,一律追回,从工资扣除5元。此事可笑可叹,文联是“清水衙门”,过年只发一袋苹果,比起友邻单位大包的冻鸡冻鱼虾,已显寒酸,这么点儿职工福利也要“退赔”吗?

思想随着环境逐渐变化。我们批判过苏联搞“物质刺激”,讥笑赫鲁晓夫的“土豆烧牛肉”,所以“只要红旗不要钱”。单位不敢发奖金,就发带“奖”字的搪瓷杯,我家存有好几个。新时期了,我的小说、电影获奖,奖品都是电子钟,一屋挂一个还富余,拿去送朋友,他也刚给朋友“送钟”回来。与其来回“送钟”,不如送“信封”,请你开个研讨会、座谈会,信封里装100元“车马费”,回家爱买啥买啥,彼此方便。一次教委主办全国作文比赛,请我们九人当评委,事后发给每人500元“劳务费”。评委会主任刘白羽不收,还说“给学生看作文,怎么能收钱呢!”我说,“白羽同志,这是劳动所得呀,您不收,我们八个人收不收?”最后由我签字代领,把钱塞进他口袋里。

九十年代,稿费标准逐渐提高。鲁彦周还介绍了“一鱼两吃”的经验——先把《天云山传奇》写成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搭配尽可能靠近电影,小说获奖之后再改编电影,“成活率”高,而且电影也获奖。“一条鱼做两盘菜”,稿费翻番,还有奖金。当然啦,写小说必须下功夫,电影也要演得好、拍得好才行,此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陈建功与我合作的《皇城根》,也是电视剧与同名小说接踵面世,互为广告,小说先在杂志发表,出书,再版,获奖,国外翻译出版。烹饪这“一条鱼”,敝人就超越了“万元户”。

此时出台房改政策,单位“分房”改为“卖房”。我居住的“三室一厅”单元楼房,按成本价30万元卖给我,又以工龄(我夫妻二人共计90多年)冲减90%,只花3万元就买了下来。现在这套旧房,据说价值300万,哈,敝人也是“百万富翁”了!但一转念,卖了房子住哪儿呢?由此可见,3万元、30万元乃至300万元,对我来说都一样,就是这套单元楼房嘛,不蹚房地产的浑水,安居乐业足矣。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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