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目录学著作的译介与传播*
2015-12-31张慧丽
熊 静,张慧丽
目录学是我国的一门传统学问,自西汉刘向、刘歆父子校理图书以来,通过历代学者的持续努力,积累了丰富的理论。然而自19世纪40年代以来,西方文化开始强势涌入我国,军事与经济的双重打击促使国人开始研习西方文明,进而掀起以西方思想改造中国固有学问的思潮。处在时代洪流中,以目录学为代表的传统学术经受着重重洗礼。随着西方目录学思想的传入,传统与现代、新技术与旧方法之间激烈碰撞,迸发出新的思想火花,开辟了我国目录学研究的新局面。特别是20世纪20年代以来,在吸收西方目录学思想的基础上,我国的目录学家们一方面继续发扬传统目录学在整理古籍方面的优势,另一方面开辟分类、编目等新研究领域,形成了近代目录学学科体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对西方目录学思想传入的研究是我国目录学史的重要内容,对把握目录学的历史脉络和未来发展具有重要作用。
1 西方目录学传入的三个阶段
有学者将西方目录学的传入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西方目录学对我国传统书目工作的冲击(1896-1924);第二阶段为西方目录学思想的传入(1925-1936);第三阶段为中西目录学的交融(1937-1949)[1]。这种划分基本概括了19世纪末以来我国近代目录学发展的总体脉络。
鸦片战争后,为改变我国积贫积弱的局面,有志之士积极向西方学习,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客观上起到了引介西方科学技术和学术思想的作用。1871-1880年间,仅江南制造局就翻译出版98种新书[2],大量涌现的西学书籍远远超出我国传统四部分类的容纳范围,对目录学工作实践产生极大的冲击。如何整理归纳西学新书,以及处理西学与中学的关系,是这一时期目录学遭遇的挑战。不论是王韬的《泰西著述考》(1889),还是康有为的《日本书目志》(1897)、梁启超的《西学书目表》(1896),在介绍新学的同时,也反映了时人对这一问题的思考。
此外,义和团运动之后,清政府推行改革,一些变法新政措施得以实行,其中就包括筹建公共图书馆。1909年清学部在《学部奏分年筹备事宜折》所附的《分年筹备事宜》中专门列出“颁布图书馆章程”,翌年拟定《京师图书馆及各省图书馆通行章程》。因此,有学者认为20世纪初公共图书馆是在清末新政时期创办起来的[3]。图书馆编目工作是西方目录学的基础,新式图书馆大量出现后,对编目工作提出新要求,这也是影响目录学发展的因素。
总的说来,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西学涌入和新式图书馆的兴建,传统目录学遭受到挑战,目录学家纷纷开放视野,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寻找解决问题的答案。可以说,这一时期是西方目录学传入我国的准备阶段,西学输入对书目工作的刺激为下一阶段西方目录学著作的大量出版埋下了伏笔。
进入民国后,公共图书馆在开启民智方面的作用得到普遍认可,随着新图书馆运动兴起,对新式图书馆编目理论与方法的需要变得更为迫切。为解决图书馆编目工作和图书馆学教育遇到的问题,大量西方目录学著作被翻译介绍进来。至此,西方目录学传播进入第二个阶段。据笔者对民国时期各类出版物及刊物的统计,在该阶段公开出版和发表的目录学译作有40余部(篇),详见表1。
表1 民国时期目录学著作的翻译与介绍
(续表1)
需说明的是,为统计方便,表1只包括目录学的专科著作,不含民国时期图书馆学译作中涉及目录学的部分。西方书目实践是图书馆工作密不可分的有机体,因此,目录学在西方图书馆学著作中占有重要地位。比如,孙毓修撰写的第一本以“图书馆”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著作——《图书馆》,编目是其重要内容,书中介绍了日本、西方图书馆的经验,并在开篇说明内容来源:“参以日本文部之成书,美国联邦图书之报告,而成此书。”[4]另一部影响深远的图书馆学译作——《图书馆小识》,全书共22章,有“图书目录及其种类、书牌目录记入法、分类法”等三章涉及目录学[5]。可见在西方目录学专科著作传入前,我国学者多通过图书馆学译作了解西方目录学工作实践。在统计过程中,虽然笔者没有将这类著作计算在内,但这些书籍应被看作是西方目录学传入的起点,对近代目录学的形成起到了启蒙作用。
除数量多外,日本与欧美目录学著作的同时传入是该阶段的另一个突出特点。在对20世纪上半叶我国图书馆学的产生和发展进行纵向考察后,有学者将其脉络总结为“欧美—日本—欧美—中国化”的线性进程[6]。甲午战争后,面对日本崛起,我国掀起了一场步武东瀛的浪潮,目录学领域也表现出类似特征。事实上,进入20世纪20年代后,我国图书馆学界的主流是直接向欧美学习,但译自日本学者的目录学著作并未减少,可见日本书志学在我国的影响力。
调查发现,目录学译作集中出现在1920-1930年间,1937年后锐减。究其原因,一是战争时期学术研究深受影响;二是从学科发展规律看,经过多年学习借鉴,我国目录学进入本土化的新阶段,这构成了西方目录学传入第三阶段的主要特征。在这一时期,译作减少,本土目录学著作增多。在充分吸收西方目录学思想理论基础上,我国目录学家完成了本土化任务,将西方目录学思想与我国传统目录学理论相结合,创作出一批目录学名著,如杜定友的《校雠新义》(1930)、姚名达的《目录学》(1934)和《中国目录学史》(1940)。这些著作标志着具有我国特色的近代目录学最终形成。
上面介绍了19世纪末以来西方目录学传入我国的三个阶段。可以看出,民国前半期是西方目录学著作传入的高峰,这一阶段的译作种类丰富,基本涵盖目录学研究中的方方面面。从大的类别看,这些著作可分为目录学理论、分类法、编目法等主题,下面择要介绍。
2 目录学理论
民国时期西方目录学理论传入始于对西方目录学史的研究与介绍,这方面影响较大的著述有《欧美各国目录学举要》《西洋图书馆目录史略》等。
朱家治的《欧美各国目录学举要》介绍了英、美、德、法诸国各种书目38种。每种书目均详列作者、内容,简要评价,实为书目之书目[7]。杜定友的《西洋图书馆目录史略》参考了美国书目文献学家毕晓普(W.W.Bishop)《现代图书馆编目实用手册》 第二版(Practical Handbook for Modern Library Cataloging,2nd ed.)第一章的内容,介绍自罗马以来西方图书馆馆藏目录的发展情况,从最早的书本式目录到当时被广泛使用的卡片式目录,提出联合目录是未来图书馆目录的发展趋势[8]。
我国传统目录学的核心价值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而西方目录学的首要作用是揭示图书,使人们能便捷地找到需要的书籍。因此,从西方学术观点出发认识目录学的价值,对国人来说是全新的领域。这方面的译作有至光的《目录学之意义》、余文豪的《目录学对于科学研究的功用》等,这些文章主要从实用角度出发,揭示目录学的意义和功用。熊毓文翻译的《西洋目录学要籍及名辞述略》首先阐释目录这一名词的来源与涵义,认为西方的书籍目录源自书商的营销手段,而区分同一本书的不同版本是目录学的核心价值;然后为专攻目录学的学生列出《学生的目录宝鉴》等13种参考书;最后注解“省略书名”等49个“目录上与印刷上的名词”[9]。该文为了解西方目录学提供了很好的指引。
除对欧美目录学的发展状况进行简介外,1930年代以后不少目录学专科论著被译介进来,福开森的《目录学概论》、小见山寿海的《书志学》、服部宇之吉的《目录学概说》是其中的代表。
《目录学概论》(Some Aspects of Bibliography)是英国目录学家福开森1899年卸任爱丁堡目录学会会长时的演讲词,1934年耿靖民将其翻译成中文,刊载于《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季刊》6卷1期[10],后作为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教材引进[11],有单行本行世。该书首先介绍目录学的研究内容,认为“目录学是记述书籍的科学”;然后阐释“目录学”这个名词两种不同意义的用法。针对目录学产生的原因,该书作者认为目录学是伴随着印本书的产生而出现。与之相对,我国传统目录学源自对写本书的整理,由此可见中西目录学根底之不同。对目录学的价值,福开森认为书籍数量多,在流传过程中遭到的损坏,以及在版次、发行、图解、外表等方面发生的变化,使得完整记述一部书籍变得必要。从福氏的论述可以看出,西方目录学的主要作用在于对书籍外在形态进行记述,而不涉及书籍的内容特征,这是中西目录学的本质区别之一。随后,该书列举16种类型的书目,介绍每种书目的内容和作用,并从第九部分开始,从选题和材料两个方面论述编制书目的方法。最后,该书强调书目对于学者、图书馆工作人员、藏书家的不同意义。
同样在1934年,日本学者小见山寿海的《书志学》也被翻译引入。该书分为3编:第1编《书志学之概念》讨论书志学的意义、对象范围、分类、与其他学科的关系、历史、前人的书志学著作;第2编《综观的书志学》从宏观角度阐释书籍的意义以及图书生产、分配与消费的过程;第3编《分观的书志学》首先论述目录的意义、沿革等,然后按“个别目录、集成目录、书志之书志(书目的书目)”的顺序介绍每类目录的结构和内容[12]。与其他目录学著作相比,该书结构清晰,逻辑完整,特别适合作为教材。此外,该书在论述过程中,注重以中国书志学与日本、欧美的书志学进行比较,基本做到贯通中外、古今。对当时的我国学者来说,该书的研究方法提供了一条融合中西方目录学的可行之径。该书译者李尚友在序言中指出,当时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百科小丛书》也收录了一部署名为马导源的同名著作,经过对比,李尚友认为该书大量采用日书内容而未加注明,提醒读者在阅读过程中需要特别注意。
如果说《书志学》是受我国和欧美共同影响而形成的目录学著作,另一位日本学者服部宇之吉的《目录学概说》则要纯粹得多。服部宇之吉是日本近代著名汉学家[13],该书实际上是作者研究中国目录学的成果。全书分为“目录之意义、目录之起源、目录之变迁、目录之功用、著录之范围、结论”等6个部分,介绍自西汉刘向父子以来,我国目录学分类理论之变迁,以及目录在学术研究中的作用。作者认为“所谓目录,并非单以书籍的分类为已尽能事,而且依据比较研究,对吾人告知学术变迁发达之迹的”[14]。其观点更接近于我国的目录学传统,与西方目录学思想泾渭分明。
3 分类与编目
西学涌入后,我国传统的四部分类法无法容纳各种新学书籍,因此,寻找一种适合的图书分类法是当时的图书馆学、目录学家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在创制出我国自己的分类法之前,目录学家们首先经历了翻译和学习西方成熟分类法的阶段。表1列出了国人翻译的外国分类法著作,另有一些由国人撰写的介绍性文章,笔者将其汇集为表2。两表结合,可以从中略窥1920年代以来西方分类法传入的路径及其影响。
表2 民国时期国人介绍外国分类法的篇目
需说明的是,表1和表2仅列出了民国时期各类刊物上专门介绍分类法的著作,由于分类编目是图书馆工作的核心组成部分,早期的图书馆学译作和专著都或多或少涉及图书分类的内容,包含大量对西方图书分类体系的介绍,限于篇幅,本文未能一一说明。俞君立等编著的《中国文献分类法百年发展与展望》对20世纪上半期我国引进的主要外国文献分类法有更加精确的统计[15]。总的说来,20世纪上半期我国图书分类学经历了引介外国文献分类法——改进外国文献分类法——创制本土文献分类法的发展历程,在这个过程中,成熟的外国文献分类法为我国图书分类学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借鉴。
与图书分类类似,图书编目也是早期图书馆学著作的重要组成部分。1920年以后,随着对西方图书馆学思想认识的深入,越来越多独立的图书编目著作被翻译和介绍进来,沈祖荣翻译的《简明图书馆编目法》、金敏甫翻译的《现代图书馆编目法》较具有代表性。
《简明图书馆编目法》,美国人爱克斯原著,全书13章,第1-3章分论分类和著者;第4-7章介绍小说和非小说书籍的编目法;第8章论述机关著者的编目法;第9章论丛书和连续出版物编目;第10-11章介绍卡片的排列法及国会图书馆印刷卡片;第12章论登录;第13章论编目用具[16]。该书虽然是译作,但译者为方便我国读者使用,在书中加入了大量我国的例子,简明适用。《现代图书馆编目法》译自美国著名目录学家毕晓普的作品。原书初版于1914年,由于在欧美影响巨大,部分内容很早就被介绍进我国,杜定友《西洋图书馆目录史略》就是参考该书第一章内容而成。金敏甫将其全文译出,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内容丰富,囊括编目工作的方方面面,得到刘国钧、杜定友等褒扬,取得了较大的社会反响。
综上,笔者回顾了19世纪末以来西方目录学传入我国的阶段以及每一阶段的历史特征。在近代社会思潮影响下,几乎所有的中国学问都经历了一个步武西方,然后在学习中逐渐发现自我,进而完成本土化改造的过程,目录学也不例外。在这个过程中,大量西方目录学著作被翻译和介绍进来,一代图书馆学、目录学家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在积极学习基础上,完成了西方目录学思想与我国传统目录学理论的融合,建立了我国近代目录学的学科体系,为目录学未来的发展铺平了道路。今天随着数字技术的普及,目录学再次遭遇生存的挑战,如何适应新的环境并继续发展,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新回顾20时期上半叶西方目录学著作的译介与传播,或者对今天目录学研究有所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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