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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仁:中国改革经验里的交易费用逻辑

2015-12-30周其仁

中国房地产业 2015年4期
关键词:科斯节约经济学

文│周其仁

周其仁:中国改革经验里的交易费用逻辑

周其仁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我发现,在中国改革的实践经验里,包含着具有很高普适性的道理,这就是广义的交易费用决定着制度的存在及其变迁。

科斯的交易费用理论于中国

将交易费用引入经济学分析,是科斯对经济学的主要贡献之一。诚如他本人所言,这固然算不上经济学高深理论的“创新”,却“引起经济学理论,至少是价格理论或微观经济学结构的彻底变革”。在科学上,从完全意识不到交易费用的存在,到可以清楚地假定交易费用为零,再到进入对“正交易费用世界”的研究和分析,意味着完全不同的认识层面。

正是交易费用的存在,使得形形色色的交易规则、合约及其履行、组织、制度安排——或者如科斯在诺贝尔经济学奖颁奖典礼上演讲时统称的“生产的制度结构”,成为经济活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科斯把交易费用引入经济学分析,也就要求正统经济学理论分析制度的建立与运行,发现作为限制条件的制度在整个经济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

这样一来,经济学在亚当·斯密等古典经济学家之后逐渐收窄的视野——核心部分甚至是仅仅关注价格决定的价格理论,就得以重新扩展,成为包括分析产业、市场、企业和其他组织、政府与国家以及一般的在制度约束下所有人类行为的经济学。这样的经济学,才是“本来就应该是的那种经济学”。

科斯经济学首先在西方学术界产生了影响力。这或许是因为,他提出交易费用概念的论文,研究的是企业的性质,经验基础是西方发达国家市场里的公司;他把交易费用假设为零,并以此为台阶走向正交易费用的世界,经验基础则是西方国家法治下侵权判案的司法实践。

当科斯的名字刚刚为中国人所知的时候,中国的现实世界里既没有发达的公司,也缺乏法治的传统,也就是没有深入理解科斯经济学的经验基础。但科斯经济学包含另一个重要内容,不容易引起西方读者的注意,却引起中国经济学家和读者的高度关注。在那篇论述企业性质的著名论文里,科斯问:在价格机制协调资源配置的市场里,为什么存在靠权威下达命令来组织运行的企业?答案今天众所周知:市场的运行是有成本的,通过形成一个组织,并允许某个权威(一个“企业家”)来支配资源,就能节约某些市场运行成本。

科斯又问:既然企业可以节约市场运行成本,那么,是不是企业越大,节约的交易费用越多,经济就越有效率呢?如果废止了市场交易,经济运行是不是就达到至善的理想境界了呢?科斯的回答是,节约交易费用的行为同样受到经济力量的制约。这是因为,市场运行不免费,价格机制不免费,企业连同企业家下达命令、行使权威的协调方式,也不免费。这就是科斯命名的“组织成本”。组织成本的存在,限制了所能节约的市场交易费用的大小和范围。

仿佛在不经意间,科斯就划清了他的企业理论与中央计划经济理论的界限。简单地说,中央计划经济的理论也是一种企业理论:随着企业的规模越来越大,企业内的计划、权威和命令就扩大为整个国民经济的计划、权威与命令。由于不受企业组织成本的制约,覆盖全局的权威、计划和命令再也无须为市场交易留下任何空间,交易被消灭了,交易费用自然也就消失了。

这样看,中央计划经济理论与“西方经济学”都出现了明显的缺陷:前者完全意识不到计划、权威、命令的成本,后者则对交易费用没有清晰的概念。唯有科斯冷静地告诉我们,那对立的两极共同思维方法,是无视真实的成本限制。

我们有幸目睹了历史性的一幕:一个实事求是的经济学家(科斯)离开了“看不见的手”支配一切的理论原点,向企业家协调与价格协调机制并用的真实世界出发。

中国经验的真正秘密

中国开始知道科斯的时候,中国面对的经济难题不是市场的交易费用太高,而是中央计划命令体制的组织成本太高。因此,中国改革的出发点,是如何解决国民经济的决策权力过于集中,计划命令的信息成本过于高昂的问题。

唯有在中央计划经济这一端,“交易费用为零”才不再是一个理论假设。这是因为,当市场交易被消灭时,再也无所谓交易费用。经济付出的是另外一种成本,即全盘经济的指令出错、资源遭遇错配的超级国家公司的“组织成本”。

科斯分析的含义是,如果交易费用真的接近于零,经济的组织成本就一定趋于无穷大——这恰恰是中央计划经济的理论特征。正是科斯对计划经济即“国家超级公司”的理论洞察力,启发了中国读者更深刻地理解中国经济和改革的现实。这是科斯经济学具有中国影响力的根源。

这样看,最早触动中国经济学家的科斯经济学,重点并不是怎样通过企业组织来节约市场交易费用,而是怎样发展市场经济来节约权力高度集中的“国家超级公司”高昂的组织成本。

中国在实践中走出来的改革路子,即分权、重新承认并界定产权、发挥价格机制配置资源的基础功能、确立市场经济的法律秩序、给企业和企业家协调更大的舞台,可以在科斯的分析框架里得到最简洁的解释:重新在产权、合约、市场的基础上协调国民经济,花费的代价当然不菲,不过只要改革的成本低于原先“国家超级公司”运行的成本,经济还是会因此而增长。

在真实成本的限制下,“用一个合约代替一系列合约”所能带来的节约是有限度的,一旦超出限度,得不偿失,那就不妨试试“用一系列合约代替一个组织”吧。

从某种意义上说,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已经成为一个不受任何教条支配的社会科学的试验场。中央计划经济体制已在分权改革中解体,但国家超级公司的碎片还充斥在市场之中,与私人产权、合约和企业一起参与资源配置和收入分配。以科斯简洁的概念来看,“交易费用”与“组织成本”还有许多组合,并都在继续发生变动。因此,价格机制的范围、企业的边界以及中央与地方政府管制的边界,既没有、也不可能得到清楚的厘定。

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现实——人们更喜欢称之为“中国奇迹”——也刺激了理论家们的胆量,以至于任何一种猜测出来的因果联系,都可以声称找到了中国经济增长的真正秘密。不过,以科斯的框架和方法论来考量,我们可能还需要对各个方向上发生的真实成本有更多的了解,才能对中国体制的现状和未来,得出经得起更长远历史检验的判断。

所以,我的观点是,正是改革开放大幅降低了中国经济的制度成本,才使中国有机会成为增长最快的经济体。综合起来,早已存在的成本优势,改革开放显著降低制度费用以及中国人力资本的迅速积储,共同成就了中国经济的竞争力。其中,制度成本的大幅降低,是中国经验的真正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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