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姚元之
2015-12-30高洪波
高洪波
寻找姚元之
高洪波
《元》高洪波/藏
1
人的一生实际上是由许多偶然的片断连缀而成的,岁月把片断耐心地拾起,当你把玩它们时,心理学家很世故地概括道:这就叫回忆。
拥有回忆,是一种幸福。
当然,使人感到幸福的绝不仅仅是回忆。
2
我在寻找一个叫姚元之的人。在寻找姚元之之前,我对历史、尤其是清史一无所知,对清代典籍、清代宦海及野史更是茫然。但很奇怪地姚元之出现了。
《慎终宜令》陈 靖/作
姚元之是借助于一枚印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的。这枚印章很古朴雅致,质地介于田黄与田白之间,俗称“金银地儿”,无疑是很名贵的一种印材;印钮为一条螭虎,印文仅一个字:“元”。旁款极简单:“伯昂仁兄属刻”,署名“奕泉”。
这枚“元”字印有一个深蓝色的小小印套,拔出印章,在印套里还有两行纤细的墨迹:“姚元之嘉庆进士左都御史”。这几个字说明了印主人的身份,也至少告诉我这印主人是位历史人物、一位官吏,但他是哪朝哪代的进士和御史呢?唔,嘉庆,是乾隆的儿子,清朝的皇帝,姚元之是清朝的官!
这是我对姚元之最初的了解。至于别的材料,我一无所知。但手头有了一枚姚元之的印,而且又是那么温润、那么秀美的一方印,不多了解一些姚元之的故事,好像不够朋友。
3
这种定点搜寻很像破译密码,一方清印,几行原收藏者的注释,引我向偌大的清朝书籍钻去,向一个叫姚元之的人发出质询电波,很有趣不是?先是在一本名为《冷庐杂识》的书上,我读到该书作者陆以湉写的一则笔记,题为“姚侍郎奏牍”:“桐城姚伯昂侍郎元之,因事被议褫职,旋奉命授内阁学士。”
《仁者寿》谷松章/作
陆以湉生于嘉庆六年,道光年间中了进士,比姚伯昂姚元之晚了一辈,因此他的记述相当可靠,由此可以知道这位姚先生是陆先生四岁时成为进士的,即嘉庆十年中进士。而后升为侍郎,后来又当内阁学士,实在很显赫的。在“姚侍郎奏牍”中还有一段妙文,把桐城派古文的传人姚元之的文采展示无疑:
“圣无弃物,木虽朽而仍雕;帝有恩言,垢纵污而顿涤。钦承新命,回忆前尘。燕识旧巢,庇复之欢更洽;羊追歧路,补牢之计弥殷。臣唯有事事讲求,时时省察。向倾葵藿,感恩有胜于迁除;收望桑榆,纠过常萦于寤寐。”
“葵藿”者,向日葵也。姚元之的意思很接近“文革”中流行歌曲:“葵花向太阳……”,然后是诚惶诚恐地反思检讨自我批评,但毫无疑问他的这段文字对仗工整,用典准确,不愧一代才子!
也正是在《冷庐杂识》中我发现姚伯昂元之不单单是官僚,他同时还是书法家,“杭州石屋、烟霞二洞,皆在南高峰下……有姚伯昂侍郎元之题‘湖南第二洞天’,隶书。”瞧,姚元之越来越了不起了。
4
姚元之像个耐心的导游,领我走入《清稗类钞》,一共十三大本,都极有趣,我被吸引得废寝忘食,同时又生发出一串串奇妙的联想。但是我没忘记寻找姚元之。
《清稗类钞》的第九册名为“艺术类”,姚元之果然置身其中。不过此时他的身份既不是侍郎,也不是御史,而是画家。
一则名为《姚伯昂画猫》笔记写道:“姚伯昂副宪元之曾豢一黑猫,形如虎,甚爱之。且亲为之绘之于轴。刘少涂曾于其京邸中见之,觉神气如生,副宪固精于绘事也。”
另一则《十六画人》,把姚元之排在有清嘉、道年间画家中第十一的位置,可见这位姚先生的确不凡。
5
我没有见过姚元之的画,可是一旦知道了他画家的身份,便有了一种查询他身世的凭证,翻寻画家辞典,姚元之的大名赫然在目,而且是在不同时代、不同版本的画家辞典上,都有他的位置,仅就我手头一本中国书店出版的《中国画家大辞典》“姚元之”条载,便不难看出姚在当时的影响:“姚元之,字伯昂,号荐青,又号竹叶亭生。嘉庆乙丑进士,工隶书行草,尤善白描人物。尝摹赵承旨罗汉十六尊,黄左田叹为今人不让古人。所画花卉,不落时下窠臼。盖平生所见粉本甚众,故一落笔即别有机杼也。间作果品,亦别饶风致。”
作为画家的姚元之,身居高位,自然是“平生所见粉本甚众”,见多则识广,画起画来,甭管猫也好,花也好,果品也好,肯定是高人一筹的了。
6
那么姚元之居住北京什么地方呢?清人震钧在《天咫偶闻》中又透露得很清楚:“姚总宪旧居,在东铁匠胡同,其中听秋馆、竹叶亭、小红鹅馆诸名尚存。”震钧同时也对姚先生的字画表示倾慕:姚总宪“工书画,其隶书学《曹全碑》,而参以《史晨》《孔庙》,有台阁气象,行书亦有风韵。……一时声称满日下”。可见嘉庆时节姚元之早是北京一大名人,炙手可热而又官运亨通。
《可怜楼上月徘徊》孔祥宇/作
(右图)《得其环中》李智野/作
7
这方姚元之的印端放在我的书桌,沉稳、静润,螭虎目光炯炯气态威严,印
色如蒸粟,放在灯光下端详,有一种“冻”的透明感。更妙的是将印放在掌心里握紧,不到五分钟便火烫火烫,这种石头,极似古人称谓的“暖玉”,姚元之当年不知如何地把玩、摩挲它?更不知他作画完毕是否揿下这一方“元”字?
姚元之的来龙去脉大体清晰了,昔日神秘的“嘉庆进士左都御史”已成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物,时时与我攀谈引我沉思。据《清代七百名人传》记载:姚元之一八六O年中进士;一八四三年“离休”,即“致仕”;一八五二年(咸丰二年)去世。这几十年宦海生涯中,他得意过,也失意过;被人攻击诋毁,甚至降级、罚俸;但他也曾在皇帝身边公干,曾在“南书房行走”,干过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兵部左侍郎、工部右侍郎等一些显赫的要职,他还干过刑部右侍郎、户部右侍郎,这一系列“副部长”职务,给人一种“万金油”干部的印象。他好像很忙碌地调来调去,还干过一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就是前面提及的“总宪”吧?
姚元之想必是当年“六部口”的一大忙人。
8
忙归忙,难能可贵的是姚元之还葆有一颗艺术家的心灵,在清代绘画史上据有了一席地位。
我在琉璃厂的海王村中国书店里,无意中翻阅一大册中国历代画家印鉴集,内中果然见到了姚元之的墨迹手书,还有他的一幅画像。画上的姚元之面团团若富家翁,一缕长须及胸,给人一种和气蔼然的感觉。如果拿此时的姚元之对比于《清代七百名人传》上的记述,你无论如何也很难把这老翁同“国防部长”“公安部长”“民政部长”和“总检察长”们联在一起,即便联在一起,也让你悟出内中的荒诞意蕴来。
《要知天道酬勤》刘 刚/作
(右图)《南滨花苑吴老翁》郑 频/作
姚元之的印鉴图中没有这方“元”字印,看来他当年使用不多。
9
我揣想姚元之一定是拿这印当小玩意儿把玩的,一个简单的“元”字,含有极丰富的内涵,加上优质华贵的印材,浸润可爱的螭虎纽,小握片刻便呈现出的温热性能,这些足以让姚先生入迷,拿来揿在宣纸上作表记,反倒不重要了。
午夜里我时时端详这印,用掌心玩味,感到人生苦短,古印的生命倒长得不可思议!或许这正是中国文化了不起的体现,随便找出一块旧石头,就能比美国的历史还悠久。
10
是很让人自豪。
当然,也有几分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