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林鹏老人话旧
2015-12-30王东满
王东满
与林鹏老人话旧
王东满
林鹏先生住在省府东边的东花园,这名字煞是好听,会令人不禁想象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然而你若真把它当成花园,欲往一赏,一定会有如被忽悠一般,大失所望—非但名实不副,且是相去甚远。原来,这里曾经是阎锡山之督军府的东花园,当年的风光早已风流云散,成为一座残垣断壁、乱人居住、一派破败景象的大杂院。名存实废,谁记得当年风流?
林鹏先生就蜗居在这里一座老旧的宅子里。门前连条像样子的通道都没有,从外面看颇像一座门窗严封的仓库,沿着破砖铺设的窄窄引道依“仓库”墙一直走到东头的小门前,再看那锈蚀斑斑的小防盗门,根本不敢相信里面会住着当今文坛学界一位大学者、大书法家。然而,一旦小门打开,你会吃惊地看到,里面分明俨若大图书室,上下左右、地上案上,皆是堆积如山的图书字画,硬是将两个书案与数只椅凳团团包围其中。保姆的卧床也被挤兑于门后墙角。再看大书法家的书案,依窗一张方桌,各种卷轴、图书、石料、笔洗、砚台、笔架、笔匣占据一半,如不眼见,绝难想象这位誉满中华的“林氏狂草”大都出自如此这般的书案之上。如此窘相,或可宽慰说,这才像一个真正的大学问家的书房。
我最早来这里看林鹏先生已不记得是哪一年,只记得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那时林先生就住在这里。不知为什么林先生竟在这里一住几十年而不思迁。未必是留恋这个“东花园”好听的名字吧。不过我脑海里一提东花园就会想起一口煮着满锅肉的大锅。那是解放太原时,解放军包围了太原城,督军府已经大乱,军政人员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不知什么人想了这个主意,就在这里安了一口大炖肉锅,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谁饿了就从锅里捞一块大肉或夹一根骨头去啃。解放军围而不打,每天往城里打炮。有一颗炮弹像饿极了又长着眼睛一样,不偏不倚,恰恰落在那口煮肉的大锅里,炸得满天香肉开花。这是我拟撰写长篇小说《赵宗复》时,听一位地下党老同志讲的一个小插曲。
我记不清来过林先生家多少回,所以知道林先生有个习惯,晚上看书不到深夜一两点不关灯睡觉;上午九时前,与下午三时半之前,林先生是不会起床的。上一次我同素芝来看望林先生,已经是下午五时许,我想林老一定午休起来了,结果还睡着呢。小保姆要叫醒林老,我阻止说,不要叫,我们等着。于是小保姆在每人面前各放了一杯茶,各自坐了。身前身后全是书,我信手抽了一本白皮书,是《遐思录》。翻开第一篇,是关于仁者无敌的考证与质疑。文章不长,引经据典,十分详实。令林老费解的是,从孔孟到历代哲人多有引用的成语“仁者无敌”,却不见于多家编撰的成语类图书中。再回头细观书目,这《遐思录》,分明是集哲人与学人于一体的随笔或读书札记性的学术著作。再要翻看什么时,林老醒来,从卧室的小门睡意朦胧地走出来。但一看见我,便眼睛一亮,哈哈大乐,连连招呼说,你来了!你们来了!咳!你咋不叫醒我!坐坐!说着自己动手,将旁边一张老旧的沙发椅子往前面挪挪,与我对面坐了。
陆游诗《雪夜感旧》林 鹏/作江月亭前桦烛香,龙门阁上驮声长。乱山古驿经三折,小市孤城宿两当。晚岁犹思事鞍马,当时那信老耕桑?绿沉金锁俱尘委,雪洒寒灯泪数行。
那次来看林老,有一层补过之意:前不久,我遇见林老,林老问起我的文集,林老说,你的大作《姚奠中》我看了三遍,你不但写了姚先生一生,还写了中国一百年,很好,好得很!可你的文集我只听说过,没看过,我没有!言外之音,使我惶惶。我忙说,我不送谁也不敢不送您老人家。林老讲话一向很率直,说,哪里!你哪里送过我?原来我的文集出版之后,因为要送的尊长与朋友很多,我的记忆常常发生错误。我同素芝急忙起身,将一套盒装的十卷《王东满文集》恭敬捧上。林老欣然接过,当下即捧着看,又抽出第一卷看,还不停地说,好家伙!十本!这么好!谁设计的?这么大气!不容易!不容易!我说,是我姑娘设计的。我从来没有想过出版自己的文集,能有此幸,纯属偶然。并将当初怎么偶然看到某省委书记的四首诗;又怎么诗兴发作,诗胆包天,反其意一妄加和之;又怎么辗转将我的诗送到某领导的手上……一一向林老讲了。林老听了,哈哈笑说,不失一段文坛佳话。然后将我的文集第一卷捧于胸前,让素芝给我们拍了合影。
放下文集,林老问我今年多大,说“咱们是二龙会”,他也属“龙”。他这条老“龙”生于河北省易县,原名张德臣,十三岁即参加革命工作,曾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担任过某军报主编。因为我们太熟悉了,我插科打诨:可谓龙吟大泽,赫赫当年!林老忽然问我:哎!咱们俩认识有些年头了吧?是“文化大革命”中吧?你是“兵团”还是“红联站”?对对,你是“山艺造”的头头吧。我说您老也张冠李戴,抬举我!我哪里当过“山艺造”头头,我是“牛鬼蛇神”战斗队“红旗”的头头。因为省文艺界几个大“牛鬼蛇神”都在我的麾下,我的名气大一些,所以大家一直误认为我是“山艺造”的头头。又说,大画家林凡先生在京请我到他府上吃饭,席间特别说,他今天所以请我吃饭,是因为“文革”中我最看得起他。由大画家林凡的字与画,话题又转到写字。林先生说,你什么时候写毛笔字的?我说,我现在有这一刷子毛笔字,还是您“教唆”的!林老说,你瞎说!我甚时教过你写字!我自己还不会写。我说,您老真贵人多忘事。那时我三天两头上门替人求字,您总会有求必应,当场现写。俗话说,近朱者赤。不是您教的是谁教的?我是2000年后才操起毛笔,班门弄斧的。说起“文革”中的一些旧事,彼此都觉得又好笑,又值得深思。
作者(左)与林鹏先生(右)
往事不堪回首。林老对我的印象如此深刻,我想有三:其一是林老因为当时在省委宣传部工作,所以对省城文艺界的事十分了解。我也正是那时候认识林老的。难为他还能记得。其二是尽管那个年代书画作为“四旧”被大破特破之,但仍然有一些痴迷者、有心人,他们比我见识远,乱世收藏,不断有人找我向省城诸如林鹏、徐文达、袁旭临、王朝瑞、田树苌等书法家求墨宝,自然是白要。我也自以为认识这些大书法家而自得,但凡有求我者,或引荐,或代为求讨,经常登门拜访。美其名曰拜访,实为讨字。每上门求字,无论林老、徐老、袁旭临先生,还是朝瑞兄、树苌兄等,都会有求必应,且大都是现场挥毫泼墨。林老擅大草,遒劲豪迈、气势磅礴,看林老写字,诚然是一种享受,有一种震撼。近朱者赤。我也正是那个时候有意无意中窃得一些笔墨三昧。到“文革”的后期,这种事就更多。我现在都后悔自己竟没有留下几张墨宝!还有,“文革”之后,林老的长篇历史小说《咸阳宫》的出版,我曾经为之奔波过,虽无寸功之进,却是这部皇皇巨著的最早的读者之一。林老好读书,且善记,但有所得,或见诸文字,或与朋友畅谈,从不苟同。如张颔先生所说,林鹏“读书颇多,善于谈论,读书稍有一得,即慷慨陈词,不是一般的访家问舍之言,却是与学问文喷渤渊浩渺高深莫测但愈理清晰入胜。”林老先后有书论《丹崖书论》《林鹏书法》《蒙斋印话》以及学术著作《蒙斋读书记》等出版。这些年我不断登门,以聆听林老畅谈书海洞幽探奇、高远见地为快事。林老不吝笔墨,还为我挥毫赠诗一首:“吾友王东满,诗文号多产。书画堪独步,落笔如云烟。”
李白诗《玉阶怨》林 鹏/作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新月。
往事如烟,又如陈酿醇酒,扯起来即令人陶醉,不觉已到掌灯时分。在向林老道别之时,我欲讨一本《遐思录》,林老说,这本书还没有出版,这只是他整理的一本样书。聆听林老谈书论道,大有“胜读十年书”之快。切盼林老的《遐思录》早日出版。归途,我忽然想起张颔写给林鹏先生的一首诗:“林子清才文史通,簪笔直入咸阳宫。燃犀钩沉有发现,立论堂皇气若虹。敢为吕氏平积谤,逆于旧典不苟同。文章旷古无凭据,创例贵在开新风。”读此诗,更能领会两位老人、挚友之深厚感情。
晃眼时光匆匆又过去数月。
最近,我出版了一本八开本《王东满诗词书艺》,省里为之召开座谈会,本想请林老光临的。考虑到“山西四老”(力群、姚奠中、张颔、林鹏),已经走了“两老”,犹豫再三,还是未敢打扰。座谈会后,素芝一直催我不要忘记给林先生送书。因为我搬了家,住得远了,直到今天得以成行。还是等到九点半以后才叩开林老的家门。结果照例林老还在香甜梦中。林老的保姆换成了一大一小,小保姆进里屋看了两次,林老才睡眼朦胧地走出来。我忙迎去,故意把头伸得很近,想一试他的眼力。林老愣了一下,谁呀?我说你看我是谁?素芝一旁说,他是作协的王—,一语未了,林老满面绽开笑花,大声说:王东满!来来!快坐!坐下聊!我说,难得您老还不糊涂!我是来向您请罪的。林老说,瞎说!向我请什么罪!我说,省文联与省作协最近给我开了个座谈会,本来想请您参加……林老反应非常快:为什么不叫我参加?!我说,怕您累呀!我这不是来向您谢罪!我同素芝忙把《王东满诗词书艺》捧上。林老惊讶说,哦!这么大呀!说着便坐在椅子上翻看。第一眼看到大佛字,脱口而出:好!太好了!又翻开一页,是大龙字,又是连说两个好,还加了一个“好得很”。接着翻看下去,还是夸奖之声不断。我说,您不能光说好,您得指教指教!林老说,好就是好,不好我还能随便说好!这倒真是林老!一页一页翻着看了一阵,忽然抬头问我,东满!听说你的字润笔很高?我说,您听谁说?我哪里敢呀!是有的网上瞎定,我哪敢要那么高。我倒是“看人下菜”,除了亲朋好友白要白送,有钱的和没钱的区别对待。不过实话实说,还是白要白送得多。有一家书画店老板告诉我,有个顾主要买我的字,旁边有人就阻挡说,别买,王东满老师好说话,准能要上。还有一位拍卖行老板也劝我,熟人朋友要字,不要随便给,有的人拿你的字拍卖甚至摆地摊,要价很低,搅坏市场。您老知道,我这个人面子软,偌大一个人开了口,将人家碰回去,多伤人。林老说,也是,我也是白送得多。看见我还站着帮他翻书,又忙说,你坐你坐!大作慢慢看,先坐下说会儿话。
(左图)姚奠中题赠王东满知君小说入千家,不料诗词亦可夸,自是多才多艺手,砚池飞墨笔生花。
(右图)力群题赠王东满小说兼书法共辉,文坛并艺苑齐名。
人老了忘性大,林老是这样,我也一样。不过,过去的事又记得特别清楚。我坐在林老对面的椅子上,林老又问我哪里人,多大了。听说我在乡下还有祖宅,有座不错的小楼。林老说他在老家也有房子,故土难忘。我自以为记性好,插了一句,您是河北阜平的吧?林老说,易县!河北易县!我的老家好记,出狼牙山五壮士的地方—易县琅琊镇!又说,作家中咱们两个认识最早吧?我记得“文革”时你才二十来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好年华。我看林老又扯到“文革”旧事,想请教两个学术方面的问题,但一看时间不早,素芝还要到附近的眼科医院看眼,忙说,林老!您答应过我的事还没有兑现。林老问,我答应过你什么事?我说,上次您说您的书稿还没付印,等出版了给我。我听说您在北京已经举办了研讨会……林老说,是有那回事。那是他们组织的。书没有送你吗?回头对小保姆一挥手:拿去!不一会儿,小保姆抱来厚厚一摞书摆在我面前。有《平旦记》《蒙斋文录》,还有一套“随笔文丛”《回想集》《遐想集》《读书记》《书艺谭》四本。我欣喜欲狂,得寸望尺。说,得签您大名!林老欣然题签。签了两本,素芝怕林老累了,说不要都签了,丛书四本只签第一本就行了。林老还没吃早饭哩!
张颔题赠王东满笔墨淋漓,文章炳焕。汾水汤汤,播流藻翰。
可真是!有了这一笔大收获,心满意足,我情不自禁,欣然念道:“东园之公,茂林有鹏。健于谈论,勤于著文。思维敏捷,思维虎跃,笔底龙腾。唯吾高友,直谅多闻。”
林老抬头看着挂在墙上张颔先生给他的题赠,(我信口念的诗,正是张颔先生的题赠)说,张颔先生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家。
(上左图)林鹏题诗吾友王东满,诗文号多产,书画堪独步,落笔如云烟。
(上右图)《姚奠中》王东满著
林鹏简介:
林鹏,字翮凤,号蒙斋、夏屋山等。1928年2月生,河北易县人。历任山西省人事局秘书、山西省轻工厅科技处处长、人事劳资处处长。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山西分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创作评审委员会委员。现为山西省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太原师范学院名誉教授、山西师范大学书画文化研究所顾问。以草闻名于世,书法界“南有林散之,北有林鹏”之称。出版著作有《丹崖书论》《蒙斋读书记》《林鹏书法》《蒙斋印话》《中国书法全集·傅山卷》及长篇历史小说《咸阳宫》等。